手上抱著沉重的布料,連耘之歎了口氣道:「為什麼我一定要來幫忙呢?」
一旁,長了張惡人臉的楚雷遠瞥了他一眼,回答道:「因為你剛好是我惟一找到的幫手。」
誰叫他霉,剛好一早就來到工作室找資料,只好先幫楚雷遠搬個東西,順便問問其他人的情況。
「其他人呢?」
楚雷遠和他一起坐上電梯,「我不太清楚,不過好像都出門去找題材了,只剩下映衣和我留守。」
工作室裡還亂糟糟的,他們除了整理工作室之外,也應試了幾名工讀生,談洽了幾個平面廣告,進行得還算順利。
隨後,他們走出電梯,把布料搬進工作室裡,連耘之立刻向楚雷遠借了幾張法國的地圖。
「怎麼?你想去哪旅行嗎?」楚雷遠見他把地圖平放在桌上攤開來看,便感興趣地問道。
「嗯,想找個地方住幾天,順便找靈感。」
「哦?那你想去什麼地方呢?」
連耘之無奈地笑道,「目前還沒個底:」
「那我建議你去普羅旺斯看看。」一旁,手上捧著中國茶的一名美麗女子夏映衣突然開口說道。
「普羅旺斯?」
「嗯,我去過,那裡是一個很美的地方,除了有一大片美麗的花田之外,也有一些民藝工房,我想應該不錯吧。」
初來法國之時,夏映衣就跑了幾個有名的觀光景點以及鄉間小道,因此她才會如此大膽建議。
楚雷遠看看地圖,摸摸下巴,「我想,你到普羅旺斯再自己開車找路應該沒問題吧。」
法國的都市和鄉村的景致差蠻多的,加上有一些鄉間小道不一定都標在地圖上,迷了路可就不是件好玩的事了。
「喂,我方向感沒那麼差吧!」
連耘之用手肘撞了下楚雷遠,以示抗議,但是楚雷遠只是笑了笑,「這很難說,而且你最好先找到住的地方再說。」
「當然,而且我也好久沒休假了,就當做是休假也不錯。」
* * *
五天後。
連耘之處理完交接工作後,便來到了普羅旺斯,只不過真被楚雷遠給料中,他一面開著租來的車,一面看地圖居然……迷路了。
「真糟糕,要是被雷遠他們知道,一定會被嘲弄一頓。」連耘之一邊將地圖再度攤在方向盤上,一邊無奈地喃道。
雖然方纔他來的地方還有幾戶人家和商店,但是他不知怎麼著,竟開到了渺無人煙的小路上。
這下可好,雖然道路的兩旁有一些花田,但並不確定花田里有正在工作的人,他想問路也無從問起。
「只好繞回去了。」連耘之歎了口氣,再度發動車子的引擎,打算往前開一點,再回轉回原來的路上。
就在此時,他忽地瞄到路旁一片綠海中,似乎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飄動,於是他緊急剎車,倒了回去,跳下車子。
「嗨!有人在那裡嗎?」連耘之朝那抹因為聽到車聲,而動也不動的白色人影,用流利的英文問道。
可說也奇怪,那道白色的人影只是定住了身子,好像對他的呼喊沒有任何的反應,於是連耘之改以自己生硬的法文又問了一次。
「哈囉?我可以問個路嗎?」
終於,那道白色的人影緩緩從綠苗中探出身子,連耘之這才發現她原來是名身形略微清瘦,戴了頂白色帽子的女子。
「嗨!」連耘之摘下他的太陽眼鏡,友善地笑了笑。
這也許是人的通性吧?
一旦人碰到了陌生人,總是容易產生戒備感。
例如,現下他眼前的這名女子,不但絲毫沒有靠近他的意思,似乎連話也不太打算開口講。
但連耘之並不以為忤,心想,好吧,既然他是那個有求於人的人,那麼想讓他自動走過去也沒什麼問題。
於是連耘之一臉笑瞇瞇地跳下路墩,朝她走了過去。
原來,她站在一片花田里,方纔他遠遠地瞧還以為是草地呢。但是他才剛走沒幾步路,她便喊住他了。
「不要再往前走了。」她的聲音輕輕柔柔,是一種帶了很奇特,但卻很甜美的法國腔英文。
連耘之停住腳,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才慢慢地盯著他的腳邊,「你會踩到很多花苗:」
「啊,抱歉。」連耘之盯著腳底下,非常不好意思地退了幾步,又退回路墩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搖了搖頭,白色的帽子下輕飄的黑髮,在陽光下黝黑得發亮,但是連耘之仍看不清她的臉。
「沒關係,你要去哪?」似乎是終於記起,他方才用法文說要問路的事情了,只不過,她仍然用她那好聽的英文發問。
「是這樣的,我聽說在這附近有一間私人經營的家庭式旅館,請問你知道在哪裡嗎?」連耘之搔著頭問道。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迷路就是迷路了,現在他只希望趕快找到那個旅館,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是艾裡略旅館嗎?」她又確定了一次,好像明白他正在找尋的地方在哪,令連耘之鬆了一口氣。
「沒錯,就是艾裡略,雖然他們好像有車可以來接我,但是因為我已經租了車,也請他們指點過到達的方法,可是……」他無奈地自嘲,聳聳肩, 「事實證明,我的找路功夫還不到家。」
她的臉上似乎終於出現一絲微笑,但是連耘之並沒有看得很清楚,那抹笑意便很快消失在她的唇角。
「你先往回走,遇到第一個分岔路口,往右轉直走,經過一片向日葵花田不久,左手邊就應該看得到他們的旅館。」
「謝謝你。」連耘之道了謝,反身走沒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了,我叫連耘之,最近會一直住在艾裡略旅館,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能夠遇到你。」
或許是因為他對她有莫名的好感,因此連耘之才會道出自己的名字,期盼有緣能夠再見。
然而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站在原來的位置,目送他開車離去。
好久、好久,她才又再度開始繼續手中的工作。
* * *
石衣熏忙碌地處理諾比方才送來的肥料,慢慢地加以混合。
諾比坐在旁邊,大大的眼,一眨也不眨地瞧著她,並且一面說起他們家最近住進來的新客人。
「連先生是個好人哦!石小姐,他跟你一樣有黑色的頭髮,而且他還會打小費給我,上次他去亞維農的時候,還買了彩色的玻璃珠給我哦!」
亞維農是普羅旺斯的中心點,是一個熱鬧的地方,諾比雖然沒去過幾次,卻很希望有機會能常常去見識見識。
「石小姐,你要看嗎?我把玻璃珠帶來了哦!」諾比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猶如嬰孩般拳頭大小的圓珠,現寶似的亮給石衣熏看。
石衣熏瞄了他一眼,一如往常,沉默地點點頭。
而諾比似乎早就適應她惜字如金的個性,又逕自地說下去:「石小姐,你不會對那一位連先生好奇嗎?」
石衣熏搖搖頭。
她不想告訴諾比,其實她在那位連先生住進他們家旅館之前,就見過這位他一直掛在嘴上的連先生了。
「那太可惜了,因為我覺得他是好人耶,你一定會喜歡他的。」諾比臉上帶著稚氣的笑容說道。
石衣熏的手頓了一下,才又恢復動作。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喜歡他?」諾比這麼一說,讓她的心怦然一跳,回想起那一天她遇見他的事。
他是不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她並不清楚。但是她卻一直忘不了,那個和煦的笑容、俊朗的臉孔,和小心翼翼深怕再踩到花苗離開的模樣……
唉,也許該怪諾比,一天到晚在她耳旁提著他的事情吧,否則為什麼她此時此刻,仍然能夠清晰地憶起那天的事呢?
見石衣熏終於開口,諾比好像更開心了,連忙答道:「那當然是因為,我覺得你們很相配呀!,,說罷,諾比還咯咯笑了起來,似乎頗為得意。
為這理由搖了搖頭,石衣熏只當諾比說了個笑話,僅是扯動唇角笑了笑,並不予以響應。
「石小姐,怎麼樣嘛!我介紹他和你認識,如何?」諾比積極地說道。
他年紀雖小,不過古靈精怪的腦袋瓜裡可裝了不少太過成熟的怪主意,因此就連學校裡的老師,有時也都拿他沒轍。
但是石衣熏卻喜歡諾比這種可愛又直率的個性,而這也是她為什麼僱用他來跑腿的原故。
驀地,一陣刺耳的車聲傳來,石衣熏立刻警覺地抬起頭來,並且在一旁的水龍頭洗好手後,從花房裡探出頭。
未久,她屋前的小徑上出現了兩名熟悉的棕髮男人,她馬上對諾比說:「諾比,你先回家,明天再過來找我。」
諾比看了看那兩個逐漸走近的男人,又盯了她一眼,「石小姐,你身體不舒服嗎?臉色好像有點蒼白……」
「我沒事,你快走吧。」
「石小姐?」
「快走,諾比!」
諾比瞄瞄那兩個棕髮男人,再瞧瞧石衣熏看來有些驚慌的模樣,皺了皺眉,才拔腿跑開。
石衣熏目送諾比的身影消失在矮樹後,才鬆了一口氣,但是面對這兩名已經走至門前的不速之客,她仍是振作起精神。
「嗨!衣熏,好久不見了。」
其中的一名棕髮男子,顯然就是上回來過,自稱是石衣熏堂哥的人,他揚起手,嘴角帶著輕佻的笑容。
石衣熏並沒有任何響應,只是目光片刻不離地盯著他們。
「真無情,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棕髮男人在得不到石衣熏的任何反應後,不由嘀咕抱怨道。
他身旁的男人則沒有理會他的抱怨,筆直地走到石衣熏面前約三步的位置停下,直勾勾地盯著她,
「衣熏……」他喊著她的名字,略微壓抑的聲音裡,似乎多了一絲隱約的愛意。
然而,石衣熏卻迴避了他的目光,強自鎮定地問道:「你們來這裡有事嗎?兩位……羅克門先生。」
其實,這兩位長相迥異,氣質也不太相仿的男人,是羅克門家的人,也是她……父族的親戚。
而她,則是一名不被羅克門家所接受的混血兒,即便她父母親的婚姻是法律所承認的,但是羅克門家並不承認她的存在,因此她才一直冠著母性,半隱居在這裡,也不再奢望能夠回到羅克門家。
聽到她這麼說,兩個棕髮男人,一個大笑,一個皺眉,
而身材較為高大的那名皺眉男子,在回頭瞪了夥伴一眼後,又將視線回到石衣熏的身上。
「你也是羅克門家的人。」他看似鄭重其事地說,但是石衣熏卻不這麼想、
「也許吧,但是我現在姓石,所以如果你們沒什麼事的話,請你們盡快離開這裡。」石衣熏不帶感情地說。
因為自從他們把她趕出羅克門家大門,不再讓她見她父親去世前的最後一面起,她就不再當自己是羅克門家的人了。
「衣熏!」
「夠了,凱希加,堂妹她不想回來就算了。」那位自稱石衣熏堂哥的男子說道,一方面還不忘用手梳攏自己的頭髮。
「派克,你難道忘了我們來這裡的使命了嗎?」凱希加再度回頭瞪了他一眼,派克立刻無辜地聳聳肩。
「沒有啊……」見凱希加又橫了他一眼,他兩手一攤,「好吧、好吧,全權交給你發言。」
於是,凱希加再度慎重地說道:「衣熏,我再度來傳達爺爺的意思,只要你願意為我們公司研究香水配方,爺爺不但願意讓你回歸羅克門家,另外,你要多少花田、多少研究室,甚至是多少薪水,我們都無條件供應。」
但是石衣熏依舊沒有響應。
凱希加的眉再度皺了起來,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過去的事情帶給你很大的傷害,但是……你難道不能夠屏除舊恨,重新接納我們嗎?」
石衣熏聞言,神情飄忽地笑了笑,「要是痛苦能夠那麼快忘記,那麼我想……世界上不會再有人不快樂……」
畢竟,身體上的傷口,永不及心靈以及精神上的傷害,這道理就跟被蛇咬過的人,可能會一輩子都怕蛇的道理一樣。
如果人類是容易遺忘的動物,那也就算了,然而人類最不容易遺忘的,恐怕就是傷痛了。
凱希加雖然很難駁斥她的話,卻不由搖了搖頭,略微激動地說道:「那麼你跟我們回去,等你適應了那裡的生活,我們再……」
但是不等他話完全說完,便看到石衣熏捂著耳朵,道:「不!我說過我不是羅克門家的人,自然……我並不屬於那裡。」
她永遠不會忘記,才十歲的她第一次見到爺爺,被他用鄙視,猶如見到什麼髒東西的目光,注視著的感覺是如何恐懼。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她說出,她也想要研究香水的時候,他們是用如何難聽的嘲笑,來笑她這個血統不純正的小女孩能夠做出什麼成績來。
她更永遠不會忘記,當她接到通知說父親可能去世,當她衝到羅克門家,說要見父親最後一面時,他們是如何毆打她、如何說她根本不是羅克門家的人,不夠資格踏進屋內一步。
她忘不了呀……忘不了……
胸口悶著的傷痛仍淌著血,午夜夢迴裡總是再也無法見到父親的痛,他們根本不知道,她有多麼痛苦,他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凱希加似乎並不願放棄任何機會,一見她不再鎮定,便大跨幾步向前,捉住了她的手。
「跟我們走!你現在就立刻跟我們走!」
「不,我不要!」
石衣熏掙扎著,但是仍然被凱希加給拖著走了幾步。
一旁始終看戲的派克,終於忍不住又開口了:「哎呀!堂妹,你就乖乖地跟我們走,我們又不會虐待你……」
「不要!快放開我!」
石衣熏揮動另一隻手,拍開派克搭向她肩部的手,派克惱羞成怒,怒斥道:「可惡!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正愁找不到機會修理石衣熏這個不知感恩的女人,派克的手揚了起來,正要揮拳打石衣熏的臉,碰巧被趕過來的連耘之瞧見,迅速將他撞開,不過他的手肘還是擊中了石衣熏的額頭。
「派克!」
凱希加原本就有意阻止派克,但是卻沒有想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了一個人將他撞倒在地。
因此他瞄了看起來無恙的石衣熏一眼,便連忙將派克給扶了起來,而連耘之則是走到石衣熏的身邊。
「你沒事吧?」他問道。
石衣熏甩了甩有些昏眩的頭,用手整理起因為掙扎而顯得有些狼狽的衣服,然後才點點頭。
連耘之見她似乎是沒事了,便用嘲諷的語氣,以英文對派克他們道:「喂,你們這樣對淑女動手動腳的不太好吧?」
幸好他接到諾比的通知來得快,否則這位石衣熏小姐美麗又精緻的臉蛋,恐怕真的得挨這麼一巴掌了。
「你是誰?」凱希加異常憤怒地問道。
連耘之以為他在氣他打了他的夥伴,因此只 能聳聳肩,給了他一個令人發噱的答案:「我聽 不懂法文,請你說英文好嗎?」
當然,他是開玩笑的。在法國住了三年,他 的法文雖不一定精通,但日常會話絕對沒問題。
躲在一旁矮樹後的諾比笑了出來。
凱希加雖然生氣,但是卻不想再和連耘之鬥 嘴,「衣熏,我們會再來的,直到……你肯回家為止。」
然後他便扶著後腦著地,像是受不得一點傷,痛得哀哀叫的派克慢慢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