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
明倫才登上二樓,就看見Sara坐在地板上,而她的身旁則擺著一瓶啤酒以及一堆的煙頭;她不曉得已枯坐多久了,一見到明倫,馬上展顏一笑。
「你一個人在家?朱友信呢?」明倫感到很意外,因為平常的時候根本就碰不到她的,而現在才晚上六點半而已。
「他生我的氣,跑到朋友家去了。」Sara又狠狠的抽了一口煙,無奈的說:「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以前,他生氣從不超過兩個小時的,但今天,他已整整一天都不跟我說話了。Shit!……」Sara自顧自地不斷咒罵著。
「昨天夜裡發生的事,大概很傷他的心吧!我不應該帶『方豬』回來的,那傢伙『床品』奇差無比,都怪我!」
床品?明倫首次聽到這個新名詞,愣了好一會兒,良久才會意過來,竟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她心想:這是一個瞭解Sara的大好良機,也是她伺機等候許久的。顯而易見的,Sara有自己獨特的行事風格,也許,這就是她迷人的地方吧!而致遠之所以會迷戀她,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吧!
「也給我一杯。」明倫主意既定,便也放鬆了心情靠著她席地而坐。
Sara訝異地看著明倫,大概是料想不到她也會這樣吧!
「看什麼?」明倫笑著說:「我雖然是護士,但並不表示我不喝酒啊!我只是不抽煙而已,抽煙會使皮膚老化,產生皺紋哦!」她故意另有所指地說。
Sara笑笑,起身去拿杯子。
明倫把注意力移向牆邊的那些框格木櫃,那裡放置了許多Sara和不同男子的合照。相片裡那些胖瘦、年齡不一的男子,統統都露著無辜而愉悅的笑容,也千篇一律地都摟著唯一的女主角——Sara彙集於此,構成一幅詭異而滑稽的畫面。
「給你!」Sara走了過來,遞給她一隻高腳酒杯,說:「這是我用檸檬汁和蘇打調製成的雞尾酒,很好喝哦!」
明倫順手將酒杯接了過去。
「你在看我的那些照片?」Sara不慍不笑地說:「怎麼樣?你是不是在猜想我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淫女蕩娃?賤人?還是不肯安分的女人?」
「我——沒這麼想。」明倫臉紅了,囁嚅地解釋道:「只是,你把這些相片弄成一個『專櫃』,的確很引人注目。」
「那當然!他們都是我作畫時的靈感泉源,他們帶給我的啟迪和歡樂,可是世界上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就像近代諸多畫家一樣,譬如畢卡索吧,何以他就能夠大大方方的從眾多女友身上擷取作畫的靈感,而我們女畫家難道就不能和他一樣嗎?不知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Sara幽幽地訴說著。
明倫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很想間她,那「方豬」帶給她的,究竟是什麼樣的靈感呢?
「你知道嗎?我從小最大的夢想就是——和各式各樣不同的男人交往;也幸好上天賜予我美貌和姣好的身材,這就像是特權通行證一樣,讓我可以順利地在各個男人之間暢行無阻。既然我有這麼好的條件,為什麼不能運用?這就好像教一個億萬富翁,不許他小小奢侈一下一樣的道理,這叫『虐待』。你知道嗎?」Sara突然激動起來,臉孔脹得通紅。接著,她放下酒杯,取出木櫃裡的相片逐一丟在明倫面前,賭氣似地說道:「這個人是以前我在麥當勞打工時認識的,叫劉××,銀行職員,每天早上來吃早餐、來看我;他很內向害羞,是做愛時要關燈的那種,可是他很細心、很體貼,擅長用手愛撫我……」
明倫大吃一驚,心想她大概是喝醉了,才會醉得不曉得自己在胡說什麼;她正想阻止她,但她卻不顧一切地繼續往下說道:「這個叫李××,重考生,我不喜歡他。這是張××,畫廊經理,有兩個小孩;他很有經驗,可惜太著重技巧而忽略了內涵。這是空中少爺,人很浪漫,做愛時像個詩人。這人是老師,平時道貌岸然,可是一上床就不一樣啦!還有這個——」
明倫的心往下一沉,因為Sara拿出她和致遠的合照。
「這傢伙是我在廣告公司的同事。喔!他好棒、好有活力!可惜他太自私了,有時只顧自己……而這個人綽號叫阿諾,本名是陳毅君;他是個非常溫、非常體貼的男人,我目前是跟他……」
Sara一口氣介紹完七個男人,略喘一口氣,又捧起這些相片,把它們一一放回木櫃裡。「我一次只跟一個男人,絕不再找其他的人;而且,我也絕不隨便亂找男人,我也有我的品質跟原則哦!可惜,小弟他不瞭解,他期望我作『聖女』。呵!怎麼了,你也被嚇到了嗎?」
明倫搖搖頭,遲疑地問道:「這麼說來,你除了跟目前的『阿諾』外,其他的人,你都——不再來往了嗎?」
「當然,該結束的時候,我絕不猶豫。可惜,有的人比較麻煩,比較拖泥帶水,像在廣告公司裡的那個。老天!他真不上道,竟拿我倆的事在公司裡到處吹噓,害得我待不下去,就只好辭職了!他真是個大嘴巴!」Sara憤憤地說。
「那你們還有繼續來往嗎?」明倫不放棄地追問。
「沒有!」Sara搖頭,道:「我們早就吹了,只是他還不死心,偶爾會來糾纏我;幸好,聽說他已經出國了,真是謝天謝地!咦?你為什麼問這個?你認識他嗎?」
「喔!不!我不認識他,不認識!」
「那好。」Sara不疑有他,拿起酒一口氣喝光了。
「管他!不高興就算了。」Sara歎道:「這些是我人生的回憶,寶貴的資產,我絕不以此為恥。你呢?是不是和小弟一樣鄙視我?是不是?」
Sara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很顯然,她剛才一定是和朱友信大吵了一架,以至於她此刻心情低落,需要藉助酒來發洩鬱悶。明倫相信若在平時,也就是在發生這些事之前,這個高傲而冷漠的女孩是絕不可能向她這個素昧平生的房客吐露心聲的。
「你喝醉了!」明倫試著勸她。
「我不是賤貨,真的不是!」Sara歎息道:「男人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們!我有什麼辦法?這也要怪我嗎?真是莫名其妙!搞不清狀況……」她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
明倫怔住了,完全搭不上話來。
「我知道你們是怎麼看我的。哼!明明不懂卻又裝作很寬大、很開明的樣子,騙三歲小孩呀!他媽的!我快被你們這些偽君子煩死了!討厭!」她一說完,突然狠狠地給了明倫一巴掌。
明倫突然挨了那一巴掌,非常吃驚,而Sara表現得比她更吃驚,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她也捂著自己的臉頰,露出驚駭的表情。彷彿那一已掌是打在她自己的臉上似的,好像受辱的是她而不是明倫。
明倫毫不猶豫地,也同時給了Sara一個耳光,但卻打在她捂著臉的手背上,發出「NB358!幣簧巨響。
霎時,空氣頓時凍結。
她們兩人皆同時捂著自己的臉頰,莫名其妙地瞪視著對方,氣氛相當尷尬……
最後,Sara終於忍不住地噗詠一聲笑了出來,就好像緊繃的氣球找到出口似地,笑浪一波接著一波滾滾而來,Sara愈笑愈激烈,甚至捧著肚子蹲下來猛笑。
「哈哈……對不起!我——哈哈……我不是故意的,哈哈……」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明倫彎下腰去扶Sara,懊惱地說:「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
Sara很快便收住了笑,好像有點羞愧似地掙開明倫的手,沉默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她的臥房。明倫歎了一口氣,想:這真是個亂糟糟的晚上。不知為何,她竟有點同情Sara,甚至於,當她向她敘述她過去的「艷史」時,她亦無一絲反感;相反地,她竟不由自主地欣羨和佩服起她來。相形之下,她到目前為止所經歷過的人生——是多麼貧乏!多麼無聊啊!她走近木櫃,凝視著那些相片,裡頭那些識與不識的,胖的、瘦的,年輕或年長的男人們,在經過Sara生動的描述之後,她彷彿已見到他們躺在床上的樣子,個個都鮮活生動起來了。
然而,當她的視線一觸及那張熟悉的臉時,椎心之痛便又馬上襲擊而來。
一想到「他」和Sara在床上所幹過的一切「勾當」,她就有氣,於是手一推,那相框便應聲掉地,玻璃碎片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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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兩三天朱友信都沒有回家,Sara的情緒更陷入谷底。好幾次,明倫有回去時都發現她不是在抽煙,便是在酗酒;也許是心煩的緣故,她甚至沒有向她追問那相框摔破的事。
「怎麼辦?」Sara終於按捺不住,抱著酒瓶搖搖晃晃地闖進明倫的房間,哭喪著臉,說:「小弟他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他不回來了嗎?他是不是不理我啦?」
「大小姐!」明倫不悅地道:「如果你再這樣子整天醉醺醺地,我不知道朱友信哪天回來看到你這個樣子,會不會又再度跑出去!你能不能少喝一點?」
「幹嘛!我喝酒干你什麼事?」Sara突然暴怒起來——「你以為你是誰?你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房客而已,憑什麼來管我?媽的!」說完,她又灌了一大口酒。
「好啦!我不管你。對不起!我想睡了,請你出去!」明倫拉起被子,翻身而睡。
Sara站在床邊怏怏地呆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走了出去。
在半睡半醒之間,明倫隱隱約約聽見外面有撥電話的聲音,Sara消沉的嗓音高揚著:
「阿諾!快來看我好不好?我好想念你哦!……」
明倫一驚,睜開了眼,沒想到這小妮子竟打電話找男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回她決定非出面阻止不可了。
明倫走出臥房,衝過去奪走Sara手裡的電話,然後重重地掛上;Sara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愣愣地看著明倫。
「對不起!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房客,無權干涉你的生活。可是——」明倫疾言厲色地道:「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我實在是希望你好好自重,畢竟你弟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而離家的,不是嗎?」
Sara靜靜的,暫時無言以對。
「朱友信告訴過我,他中午在附近的!7-ELEVEN打工,你為什麼不去找找看呢?一遇到問題就拚命灌酒,這哪像是一個成年人的行為?拜託你不要胡鬧了,好不好?」
Sara飽含酒意的臉出現一陣紅、一陣白,她氣得呆住了。明倫卻不顧她的反應,繼續滔滔不絕地說:
「我看得出來,朱友信很崇拜你,他是個既敏感又單純的男孩子,為什麼你就不能多為他想想呢?那天,你帶著男人回來過夜,對一個才十七歲的高中生而言,哎!你真的很過分耶!你顧慮到他的想法沒有?有哪個人喜歡聽別人罵自己姊姊是『賤人』的?」
「不要講了!」Sara惱羞成怒,破口反擊道:「你很多管閒事耶!你不要以為你上次幫了忙,就很了不起、就可以批評我了!老女人!」
「你——」
明倫氣呆了,但是Sara卻頭也不回地轉身跑下樓去;不一會兒,即聽到樓下傳來哈利興奮的吼叫聲以及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她怔了一下,然後奔到陽台往樓下看,即看見Sara正牽著摩托車帶著哈利往外走。她突然擔心起來,因為Sara醉得很厲害,而現在又正是下班的尖峰時間,馬路上車潮洶湧,她能上哪兒去呢?更何況她又帶著一條狗。
「Sara」明倫著急地朝下面喊道:「不要出去!」
她只抬頭看了她一眼,就面無表情地騎車出去了,而哈利則興奮地蹦蹦跳跳、又吼又叫地跟著她跑走了。
「朱友梅,快回來!」還是沒有用,Sara早已走遠了。
媽的!明倫恨恨地捶打著欄杆,氣惱自己何苦要NB128L嘶胨?而到底又是什麼原因讓她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地陷進去呢?這對姊弟身上好像帶有魔法似地,像一塊磁鐵般牢牢地吸引住她。那現在,她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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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焦慮不安地枯坐在客廳裡,拚命地想著各種辦法,然而她很快地就發覺,目前除了守在電話旁等待出事通知以外,別無它法。一來她不知道他們姊弟倆的朋友,二來她也不認識他們的親戚;再則,依眼前的狀況來判斷,怕是找不到任何人來幫忙了。
「報警?」她腦海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喔,不行!」她心想,憑什麼理由去驚動那些人民保母?
正當她手足無措、一籌莫展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她立即從沙發上跳起來,飛奔著去開門。
門一打開,一名瘦高的青年站在門口,神情落寞地盯著明倫,問:「出了什麼事?Sara呢?」
「你是——」明倫覺得他好眼熟,好像在哪裡看過。
「我是阿諾。剛才Sara打電話找我,可是怎麼又突然掛斷了?我本想再打進來的,可是你們電話沒掛好,我只好親自跑一趟了,她人呢?」
明倫鬆了一口氣,總算來了一個「救兵」;於是她便把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從頭說了一遍。阿諾沉默地聆聽著,臉上淡然無表情,與她的焦急成一對比。
未了,他不急不徐地說道:「你不用著急,她不會有事的。我猜她大概在河濱公園那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明倫覺得他的成熟與篤定,給人一種非常舒服、安心的感覺。她看看他,猜他大約二十四、五歲,與Sara同年吧!喔!對了,她記起Sara曾說過,他們是國中同學。
他誤解了明倫的沉默,再解釋道:「我有一輛十年的老喜美,雖然坐起來不太舒服,但是至少可以不必走路去,你覺得怎麼樣?」
「喔!好。」明倫清醒過來,連忙應道:「沒問題!」
車子駛上擁塞的和平東路,而現在正是放學下班的時間,所以到處是車潮人潮。
車廂裡流洩著不知名的小號交響曲,與外面的吵雜紛亂隔開了。阿諾平穩地操縱著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表情很嚴肅,好像在思考什麼。良久,他終於迸出一句:
「你是他們的房客對不對?」
「嗯!」
「聽小弟說,你是個護士;他說你人很好、很機智,曾經幫過他們的忙。」
明倫默不作聲。
「我看得出來,你很熱心。」阿諾繼續說道:「不過我得警告你,要當他們姊弟倆的朋友並不容易,尤其是Sara,她只會找麻煩、出狀況,很不成熟。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看慣了!所以,你不要被他們嚇到了,特別是Sara,她擅長利用人性的弱點,專門給人製造罪惡感,所以你別上當!這是一個良心的忠告。」
處在愧疚自責中的明倫,聽到他這一席體貼的話,真是感激莫名,於是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你和Sara是同學?」明倫想要多知道一些有關Sara的成長背景。
「嗯!國二時,她轉到我們班上。由於她是眷村的外省小孩,不太會講台語,所以剛開始我們這些本省的農家子弟很看不慣她,也並不太愛理她。但是,Sara很活潑,人也很漂亮,沒多久,大家都接納她了!而且還有人被她迷得團團轉,甚至為了她爭風吃醋、打架,這在當時風氣保守的南口灣,可是很驚世駭俗的……」
在阿諾近乎自言自語的敘述中,明倫彷彿見到才十三、四歲的Sara那一臉倔強叛逆的表情,穿著短至膝蓋以上的學生裙,將拖長的書包狠狠地摔到學校園牆外邊,踩著男孩撐起的肩頭爬到牆上,然後一躍,跳到外面的世界去。
「Sara不算是別人所說的太妹,其實她滿安靜的,功課也準時交。事實上,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觸怒別人,並且盡可能地在大人的管束下過自己的日子,找點小樂子。直到——」阿語突然警覺地住口,似乎是觸及了某個敏感的話題,不再說下去。
「什麼?」明倫問道:「直到什麼?」
「沒!對不起!我話太多了。」
很顯然地,曾發生過一樁影響Sara非常重大的事。她不能唐突地要求這個才認識不久的青年完全說出他人的隱私,她只能等待下一個適當時機的到來。
「你好像對Sara很感興趣哦?」阿諾邊開車邊問明倫:「你結婚了嗎?家住哪裡?我想,Sara一定懶得問這些,對吧?」
「我家住萬華,先生在大陸做生意,我們很少碰面,各過各的。」明倫一口氣說完早就編好的台詞。「正如同你所說的,我對Sara是很感興趣,因為她是一個很獨特且具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但特別聲明我可不是同性戀。」明倫有意岔開話題。
「喔!我沒有這個意思,你誤會了。」阿諾意外地詫笑道:「我只是——算了!如果有冒犯之處,請原諒!」
「沒關係,是我反應過度。」
兩人遂沉默了下來,不再交談,但卻都為Sara擔憂著,不知她現在的狀況如何了!現在天已黑,河濱公園又這麼大,在視線不佳的情況下,他們找得到她嗎?明倫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當他們來到河濱公園時,只見偌大的公園裡只有寥寥數人在操場上跑步,遠處還有對夫妻手牽手在散步。在黯淡的燈光昭明下,明倫和阿諾努力地環顧周圍的階梯,但卻什麼也看不清。
「你說她帶哈利出來?」阿諾問道。
「嗯!」
「那好辦啊!」阿諾吹了一聲又長又響亮的哨音,就像空谷回音一般,彼端黑暗之處立刻傳來一陣狗吠聲,回應著哨聲。
是哈利。
哈利像飛箭般筆直竄了出來,越過大操場,興奮地朝他們撲過來,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哈利,小梅呢?小梅在哪兒?」阿諾蹲下來搔著哈利的頸子,不斷地問道。
哈利向阿諾撒嬌了老半天,這才掙開阿諾的懷抱,轉身便跑走了。阿諾和明倫就緊跟其後,也穿越了一大片操場,來到了一盞路燈下。
但見Sara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而身旁不遠處有三四個小孩正朝著她指指點點,然而誰也不敢靠近她。哈利一躍向前,兇猛地吠叫嚇跑那些小孩,然後又踅回來守在主人身邊,無可奈何地盯著、嗅著她。
阿諾一個箭步衝過去,抱起Sara,努力地搖晃她幾下。
「小梅!起來啊!別睡啦!」
Sara咿唔了老半天,終於睜開了眼睛,環顧四周,猶豫了許久,才終於恢復了意識,表情十分詫異,再看看扶住她的人,更加意外。
「阿諾!」Sara驚喜交加地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每次我一有麻煩的時候,你就會像Superman一樣飛過來救我。」
「對!你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想到我。好了!我送你回去。」
Sara搖搖晃晃地傍著阿諾站了起來,醉眼迷濛地望著明倫,臉上毫無表情似地,卻猛然地說道:「好奇怪?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英文名字?」
明倫嚇了一跳,料不到她竟會在此時問這個問題;而此刻,她那銳利的眼神就像兩道利刃般投射過來——明倫僵住了!不確定她是藉酒壯膽來問呢?或者只是單純地喝醉了?
「喔!我是聽朱友信講的。」明倫小心地回答。
幸好,單純耿直的阿諾替她解了圍,他訴責Sara,說:「她是你的房客耶!忘記了嗎?你這次真的太過份了,竟然醉倒躺在這裡,如果出了事,看你怎麼辦?走吧!」
「我的Dio呢?」Sara突然想起,她是騎機車出來的。「我忘記停在哪裡了!」
「明天再來找吧!現在已經太晚了,我送你們回去。」
在阿諾與明倫的扶持下,Sara半是羞愧半是自責地不再作聲,依偎在他們倆的臂彎中,一生步地越過大操場,往停車的地方走去。這時候,晚風習習吹來,星光漸漸閃現,哈利衝向前再折返回來,興奮地繞著他們三人汪汪直叫。
「哈利,別叫!」Sara皺著眉,哀歎道:「吵得我頭好痛!」
「活該!」阿諾和明倫不約而同地說道,不由地笑了起來。
回到住處,阿諾和明倫合力將Sara抱上摟,把她送上床,並褪去了她的鞋襪。
「我陪她一會兒,你先去休息吧!」阿諾說道。
明倫想起了他們的「關係」,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在走出房門前,明倫忍不住回頭偷覷,但見阿諾拿著濕毛巾為Sara擦拭著頸項、肩窩,動作很快但不失體貼,這完全是夫妻之間才有的親暱舉動啊!他的細心、體貼,真令人為之撼動。
不知過了多久,阿諾出來了,看見明倫一人獨坐在陽台上,便走過去;她看見他,便遞了杯沖好的咖啡給他。
「今晚的星星好亮啊!」明倫又喟歎道:「聽說,好像有個颱風快要來了。」
「真的?」阿諾也抓了張椅子坐下來,翹首仰望天際。
「Sara睡著了?」明倫間。
「嗯!她也鬧夠了,正呼呼大睡呢!」
「這次真的要謝謝你的幫忙!要不是你來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哩!恐怕早就急瘋了。」明倫誠懇地說。
「不客氣!她這個人就是喜歡教別人操心,不過她還算機靈,每次出去都帶著哈利,所以不會真的出事的。」阿諾解釋道。
原來如此!明倫總算有點瞭解Sara的作風了。原來這就是「有限度的冒險」,看似衝動危險,實則不傷大雅;她有點懂了。
「你對她這麼好,為什麼不——」明倫支吾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倆是青梅竹馬,彼此又那麼互相扶持,實在應該一直在一塊的。」
阿諾沉默不語,似乎她所說的話,為他帶來極大的感慨。「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喝了一口咖啡,壓低嗓音道:「我照顧她習慣了。我知道每一個和她交往過的男人,甚至毫不避諱地給她建議或者幫她排解麻煩……我跟她『交往』也不過是最近才開始的事;但我曉得,我最終也會像那些男人一樣成為過客。」
明倫很驚訝,實在無法相信這些話是出自眼前這位相貌堂堂、氣宇不凡的好青年口裡。難道現在的新新人類的愛情觀都是如此充滿虛無、病態的嗎?看來,或許她該對致遠出軌的事重新評估了。
「簡單地說,」阿諾近乎自棄地長歎一口氣,道:「我對Sara所做的,已超出一個作父親、神父、作丈夫和作男朋友該做的,我是她的Superman和守護神,也許我什麼都不是。Who care?也許等到哪一天我覺悟了,或者厭煩了這一切,那就是該離開的時候啦!到那時,我希望小梅已經找到歸宿,而不是還在盲無目的的流浪下去。」
明倫愣愣地聽他訴說著這一切。
「我現在在讀研究所,正準備考托福出國留學,所以談戀愛不是我這個階段該做的事。我不希望我的下半生還這麼不清不楚地跟她攪和下去。這些年來,我的付出,夠了!」
阿諾突然站起來,放下咖啡杯,轉身朝明倫笑笑道:「老實告訴你一件事,朱友信在我家裡。他不肯回來,也不肯讓我告訴他姊姊;不過,我會努力勸他回來的,請你轉告小梅。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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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颱風來的前一天,明倫回到家清掃一番,並看看是否有她的信件。
果然有她的信,而且還是一大疊,大都是致遠寄來的風景明信片,有的是聖母院大教堂前的廣場、喀拉凱拉大浴場、那沃納廣場前的四河噴泉……以及他站在幸福噴泉旁的大理石雕像前低頭祈願的相片,明倫看了,忍不住笑了一下;然而當她一看明信片背面,但覺腦門轟的一聲,因為其中一張的收件人名字竟是Sara,而內容只有一行短文:再考慮一下分手的事好嗎?想你的Chales。
啊!原來這就是他出國散心的目的——竭力構思如何挽回情人的心!更可笑的是,沒見過如此粗心大意的「姦夫」,竟把要寄給情人的明信片寄給老婆。明倫將所有的明信片揉成一團,恨恨地扔進垃圾桶裡。說也奇怪,她覺得自己似乎已能平心靜氣地看待這個事件了!至少,她已能有效的控制住怒氣,不再被刺激得神智不清了。
看來,致遠仍不能忘記Sara,他仍抱著重修舊好的期望,從他明信片的字裡行間透露出的訊息似乎與Sara酒後所吐露的「內幕」相呼應。真可惡啊!沒想到這傢伙人在國外,還死纏著人家不放!沒見過這般沒骨氣、無恥的男人!嘿,等等!明倫突然想到,Sara真的對他毫無感情嗎?以前兩日sara情緒崩潰的情況看來,這明明就像是混合著失戀後的正常反應嘛!難道Sara決定與他分手的原因是為了她嗎?唉!真混亂啊!她決定不再繼續想下去,不管他們之間如何,目前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重要的是,阿諾在無意之間闖了進來,使明倫有了新的構想,那就是努力撮合他和Sara。阿諾年青有為、成熟莊重,更重要的是——他對Sara那份癡心,真是驚天動地啊!她真搞不懂Sara是怎麼了,放著眼前這麼好的男人不要,而去跟那些有婦之夫以及其他的「癟三」胡攪什麼?
明倫邊擦地邊聽著瓊拜雨天籟似的歌聲——
「讓我們不要再遊蕩了,夜已這麼深了,雖然心還是那般地熱著,而月光仍然那般明亮。但劍會把劍鞘磨穿,靈魂也會讓胸膛受不了,心得暫時停下來喘一口氣,而愛自己也必須休息一下。雖然夜本來就是為愛而設,並且良宵苦短,但我們還是不要再在月光下遊蕩了……。」
透過歌聲,Sara那張狂野不安的臉龐在朦朧裡逐漸顯現。她的眼神、她的沉默,她在述說著過往記憶的神情以及醉倒在路燈下的情景……再仔細往前回顧,明倫似乎看見了十三、四歲的Sara正以一貫無所謂、沉默的態度站在新教室裡,讓導師向全班同學介紹她這位轉學生,然後面無表情地走回她的座位,其中沒有一絲欣喜或者害羞的表示。當然,她更不可能會注意到坐在最後面角落裡的一名資優生,正以萬分欣慕的眼光向她招手……
對了!還有她和致遠初見面時,他迎向她的笑靨,一切歷歷如昨……啊!眼淚漸漸滲了出來,終至模糊了她的視線。
明倫很快地打掃完畢,又檢查了屋裡的門窗一遍後,才背著皮包匆勿奔下樓。彷彿是從方纔的歌曲中得到某種啟發似的,她突然想在上班之前趕到朱友信打工的地方,勸他回家,她覺得這是一件必須解決的大事。
由於颱風將來臨,街上刮起了大風,席捲著滿地的塵土,漫天飛舞著。明倫勉強搭上公車,朝醫院的方向前進。
*************
很快地,她就找著了男孩打工的地方。
「歡迎光臨!啊?」
朱友信站在收銀機前,突然抬頭看到明倫就矗立在眼前,不禁嚇了一跳。
「回家去吧!」明倫對他勸說道:「你姊姊傷心死了,整天藉酒消愁,上次還醉倒在河濱公園呢!」
男孩稚氣的臉上出現青筋,表示他還是很生氣,而且在他的右腦門上還包著紗布,顯然上次的傷尚未完全癒合。
「我不回去!」他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恨恨地說道:「我再也受不了她了。」
明倫未料到他會有此反應,怔住了。
「不是我在耍性格,而是,我實在沒辦法再這樣繼續提心吊膽下去了,既然她都沒有辦法改變自己了,那我為什麼要處處迎合她、配合她?我已經受夠了!」他愈說愈激動。
「我就不懂,為什麼她就不能像別人的姊姊那樣——正常一點?至少,像你一樣多好啊!既明理又能幹。為什麼她就是老喜歡作怪,喜歡跟別人不一樣呢?我真的搞不懂!」
這時候,有兩三個客人挨過來結帳,朱友信立即住口,專心地點貨、打發票、收錢。明倫默默地退到一邊,回味著他剛才所說的話。很顯然地,這個善良溫和的大男孩已被傷害到極限了,他所採取的冷漠和不聞不問的態度,正是最後不得已的「反擊」手段,而那也正巧擊中他姊姊的弱處。
這時候正是午休時間,店內只有寥寥幾個客人;而在最後置放衛生用品的貨架處,站著另兩名正在補貨、點貨的店員,他們大概知道明倫是來找男孩談話的,所以很刻意地避開了。
等客人一走開後,明倫又立即湊上前去,扯住男孩的短袖,口氣堅定地說:「就算是我多管閒事好了!看到你姊姊那麼難受,任誰都看不下去。請你下班後立刻回家!不要再賭氣了好嗎?」
男孩被明倫的態度嚇了一大跳,呆若木雞地。
「我覺得你不必搞懂你姊姊的作風,也用不著去評斷她,更不要去期望她跟別人一樣,因為她是你姊姊,光憑這一點,你的態度就不能和外人一樣,對她不理不睬……」
由於愈說愈激動,明倫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卻驚動了另外兩名店員,他們紛紛緊張地跑到前面來,只見他們面色倉皇地看看朱友信,再看看明倫,但誰也不敢出聲,因為還弄不清楚狀況。
「我不打擾了!」明倫歎道:「你自己再想想。」言畢,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外面依然是風沙滾滾,人們紛紛低著頭避風走過。明倫拉緊了背包,也低著頭往醫院的方向前進;不料才走幾步,背後就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轉身一看,原來是朱友信!只見他急喘著,臉上竟是滿腹的辛酸和委屈的表情,他的眼眶、鼻頭泛紅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姊姊——她現在好嗎?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姊自從上次失戀之後,心情就一直很不好,不管我怎麼勸都沒有用,她好像隨時會毀掉自己似的,我害怕嘛!我希望她趕快恢復正常,不要再一直想那個男的了。」
他的話猶如當頭棒喝般震撼著明倫,只見她微微顫抖地開口道:「是不是她那個廣告公司的男同事?」
「對!就是他。我姊很喜歡那個男的,但是聽說那男的好像有老婆吧,我也不清楚。咦?你怎麼知道這個人?」
「喔!我是——聽你姊姊講的。」
「原來如此。反正就這麼回事啦!我住在阿諾大哥家,等學校開學了再搬回去,請你告訴我姊姊。」
「好吧!」明倫心不在焉地。
「那我走了,對不起!」男孩略點一下頭,轉身跑回店裡去了。
明倫呆呆地佇立在風中,思緒隨著男孩的那一番話混亂起來。原來,致遠和Sara之間並非全然只是肉體關係而已,而Sara卻未透露這點;再加上她接獲他無意中錯寄的明信片,都在在顯示著這兩人也許只是暫時分離,但彼此之間的情愫依然緊緊地保存在心中。
明倫頓感手足麻鈍,一顆心再度遭到重創;她突然意識到她的未來將會崎嶇難行。然而不論多麼艱困,她都不能夠隨便倒下,更不能因此而輕易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