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早,氣候宜人、風光明媚,藥兒一個人卻百般無聊的在迴廊上走著。段逍方才便在古青雲的盛情邀約下,和他一同在前院切磋武藝;古明月和程朗自然也隨伴在側,藥兒既不懂武學,對比刀弄劍無甚興趣,只好一個人隨意的在山莊內遛噠。
自從醫好唐琛琛,至今已有半個多月,藥兒對古劍山莊內的形勢已可說是瞭若指掌,甚至連莊內的暗門地道,也全摸得一清二楚;更有好幾次,段逍禁不住她的死纏爛打,只好帶她夜闖莊內陣法,藥兒博覽群書、熟讀兵法,對奇門遁甲之術更是知之甚詳,但卻從未親身體驗,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破解古劍山莊內的各武迷陣陷阱,已成了她生活中最快意逍遙的一部分。
藥兒優閒的走在精雕細琢的迴廊上,看著四周如詩如畫的風光景色,和風徐徐吹來,令人心曠神怡,美中不足的是,途中與她擦身而過的下人們,個個莫不掩嘴竊笑,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這情況已持續了好幾天,藥兒雖然刻意忽略這種被人探看的不自在感,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是的,她現在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天殺的,唐琛琛,我簡直後悔救了你!
「一、二、三。」藥兒在心中默數,盡量使自己保持和善友好的面孔,她倏地轉身,果然見到一張臉蛋紅通通的唐琛琛,她被藥兒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魂飛魄散,手足無措的站在距藥兒十步遠的地方,頻頻喘著大氣。
藥兒瞇起眼打量著她,她的確貌不驚人,但一雙大眼水靈靈的盈盈生波,讓身形瘦削的她更顯楚楚可憐。而唐琛琛的性格更是如同她羞怯的外表般,極度怕生、膽怯;害怕的時候,更不自覺的低下頭,死命地拉著古青雲的衣角,半個多月來,藥兒非但對唐琛琛這種逆來順受、時常淚眼汪汪的模樣印象深刻,更對人前剛硬不屈、豪氣萬千的古青雲,竟能對唐琛琛有這麼寬大的忍耐力及包容力,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藥兒看得出來,唐琛琛很努力的想改變自己的性格,做一個名副其實、稱職的莊主夫人。頭一回和唐琛琛正式見面,只見她拚命地往古青雲身後躲,對三名全然不相識的陌生人感到驚恐萬分,自始至終都沒敢抬起頭看他們;而後的聚會中,唐琛琛也只是靜悄悄的坐在一旁、不發一語。隨著見面的機會日增,藥兒發現她偶爾會紅著張臉,怯怯地向她投來一個善意的笑容,甚至,有時還會發現自己房中放了唐琛琛親手做的糕點,這一點一滴,藥兒全看在眼裡,她是那麼努力地想改變自己,憑著僅有的一丁點勇氣和熱情,想對自己表達善意,那樣的真誠,讓藥兒也不禁對她感到憐惜。
但是,天哪!她已經跟了自己三天了啊?!
藥兒忍住想哀嚎的衝動,努力地保持和顏悅色的模樣,想在自己理智尚存的時候和她進行必要的溝通--但似乎還是失敗了,唐琛琛顯然一副被嚇壞了的模樣。
「琛琛,我……那個……嗯,這麼說吧!,你跟了我整整三天了,總是靜靜的跟在我十步遠的地方,你應該也看到了,整個莊內的下人們個個拿咱們當猴子看似的,對此,我不知道你作何感想,但起碼我很不習慣,我想,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哦!老天,饒了我吧!!藥兒心中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挫折感,她從來不知道和一個人溝通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她一向伶牙俐齒、辯才無礙,就算碰上沉默寡言的段逍,也不會讓她有無計可施之感,偏偏遇上一個教人沒辦法對她發脾氣的唐琛琛,這回她可真是沒轍了。
唐琛琛雙手扯著裙擺,臉蛋紅得跟顆西紅柿似的,她低了頭想了半晌,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藥兒瞪大了雙眼,老天,這算什麼回答?敢情她想和自己玩起猜字謎了?
「呃……讓我猜猜,你的意思是--沒什麼重要的話要對我說,但是,想和我隨意聊聊?」
唐琛琛一聽,立刻興奮的抬起頭,拚命的點頭。她簡直不敢相信,除了古青雲之外,還有人願意捺著性子和她交談,而且懂得她所想要表達的意思。她實在太開心了,激動得眼眶又泛了紅,豆大的淚珠眼看就要落下。
「老天,你怎麼又要哭了?不過是聊聊天嘛,我又沒說不肯,你可千萬別再掉眼淚了,走吧!,不如到我房裡聊聊。」藥兒實在也想找個人解解悶了。
唐琛琛一聽,立刻掏出手絹,將眼角的淚痕擦乾。古青雲一向不愛見到她掉淚,偏偏她就是改不掉這毛病。
兩人隨後便回到了藥兒房中,唐琛琛仍是謹慎有禮的端坐在椅子上,緊縮的肩膀洩漏了她不安的心情。
藥兒倒了杯茶,回頭見她一副接受審判的模樣,不禁無奈的歎了口氣。「琛琛,別這麼拘謹好嗎??你讓我覺得好不自在,我們可以隨心所欲的聊聊,沒有什麼特定的話題,但首先你要先放鬆心情啊?。」
「我……對不起。」唐琛琛低聲的抱歉。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又沒有做錯什麼。琛琛,我看得出來你很努力的向每一個人表達善意,但你這種退縮的個性,只會讓人對你望之卻步,你如果真的想改,首先要建立起自信心,不要總是把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個兒身上,更不要天天把『對不起』三個字掛在嘴上。」藥兒看唐琛琛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忍不住給了她一些建議。
唐琛琛聞言,靜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我……我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藥兒不太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其實,不瞞你說,我以前只是古劍山莊內的小婢女。四歲那年,父母雙亡,收養我的嬸嬸將我賣到莊內為奴,我不如其它奴婢聰穎機靈,又糊里糊塗、手腳笨拙的,當然就常挨大婢女的罵,三天兩頭挨餓受凍是小事,有時不小心摔碎了杯子碗盤、或是弄翻了些什麼,更會討來一頓毒打,身上的瘀痕,總是舊的沒退,新的又來,從小到大,我就不愛說話,而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對不起』。」
唐琛琛輕聲的說著,淒涼悲慘的往事,讓她輕描淡寫的帶過,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在那樣貧困的環境中,她看過太多的人間悲劇,有時一文錢,真是可以逼死一名好漢的。她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默默的承受著來自命運的每一項苦難,既沒有傾吐的對象,她也就習慣了沉默。
藥兒卻沒有辦法掩飾內心的震驚,她自幼生長在九寨谷,對人世間的萬象百態一無所知,更無法想像世人間的貧富差距有這般懸殊,同樣是人生父母養,有人可以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過日子;卻有人必須以勞力、尊嚴去換取最基本的衣食。她當然感覺得出來,唐琛琛過去的經歷,絕對是塑造了她現今封閉的個性最大的因素。
「既是如此,當初古青雲執意要迎娶你時,自然也引起了軒然大波。」藥兒問道。
唐琛琛點了點頭,想起那一段風風雨雨的回憶。「青雲……雖然是古劍山莊的少莊主,卻從沒把我當下人看。小時候,他捺著性子陪我說話,逗我開心;長大了,他用他少莊主的身份保護我、疼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變得再也分不開,想一輩子和對方在一起。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從不敢奢望,我更沒想到,青雲會為了我,不惜放棄一切……那時候,整個古劍山莊鬧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的,好幾次我都想一走了之,還給山莊原有的平靜,但……只要一想到青雲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就告訴自己,這輩子,我死都不和青雲分開。因此,我留了下來,我想,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為自己而做的決定吧!!」
藥兒靜靜的聽著,心思更一字一句的琢磨著:「再也分不開」、「想一輩子和對方在一起」,是嗎??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愛情,那麼,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藥兒姑娘……」唐琛琛怯怯地主動開口。
「嗯。」藥兒收回心思,望向一旁的她。「叫我藥兒吧!,什麼事?」
「我……我想說聲,謝謝你。」
「謝我什麼?」藥兒倏地嫣然一笑。「謝我救了你一命,是嗎??可惜你謝錯人了,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願意為你犧牲一切的古青雲。」
唐琛琛驀地一愣,想了想其中的意思,臉上不由得浮現出甜蜜嬌羞的笑容,毫不保留的展現出沉醉在愛情中的幸福模樣。
「琛琛。」藥兒忽然想起還有件事得解決,不過她這回勢必要暗中行動。「對於那真公主,你還怪她嗎??」
聞言,唐琛琛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怪她什麼呢?她只是愛上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只是執著的爭取自己的幸福,我能怪她什麼呢?同樣身為女人,她對青雲的癡傻,對他的付出,我也一點一滴的看在眼裡,只是……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她只是看不破、放不開,只是,傷得太重了……」她輕輕喟歎道。
對耶律那真,唐琛琛只有抱歉、同情及憐惜,不爭不求的個性,讓她在這場複雜難測的戰爭中,成了唯一一個能看透自己心思的人。
「既然如此,那麼我將那真公主送回西域,你自然也不會反對了?」
「呃,我聽說她已經被拘禁在山莊的地牢之中,而且青雲的怒氣未消--」唐琛琛有些錯愕。
「放心,我自有辦法,只是希望你能暫時保密。」藥兒揚起一抹自信的笑,對唐琛琛的顧慮不以為意。
唐琛琛專注地望著藥兒,靜默了好半晌,才幽幽的開口說道:「我好像……很久沒像今天說過這麼多話了。」
「你應該多和人親近的,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只要牢牢記住,你現在的身份是古劍山莊的夫人,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打罵的小奴才,對自己要有自信一點,不要永遠覺得自己矮人家一截,懂嗎??」
唐琛琛安靜的點了點頭,她已經很努力的在做,只是有些既定的觀念太刻骨銘心了,她想也許還需要一點時間。
「藥兒,你和段大哥準備什麼時候回九寨谷?」唐琛琛問道,她實在希望能多些時間認識藥兒。
「什麼時候?」藥兒喃喃的覆誦了一次,心情驀地又低落下來。她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有些事情根本就無法預測,更遑論想掌握了。誰教我這師兄滿腦子仁義道德,要他拋下一切、遠走高飛,還不如一劍殺了他來得容易些。但……倒也無所謂了,反正咱們生是在一塊,就算一命嗚呼,黃泉路上總也有個伴。」
藥兒說得輕鬆,一旁的唐琛琛卻聽得別有所感,她和古青雲已是結髮夫妻,生死相許自是理所當然,但藥兒和段逍,不過名為師兄妹,卻有這般患難與共、朝夕相伴的感情,實在令人匪疑所思,難不成……
「藥兒,你和段大哥……,呃,我是說……」唐琛琛一張消瘦的小臉驀地火紅了起來,她雖已為人妻,但涉及男女情愛之事,仍不由得教她支吾其詞、不知如何開口。
「不要緊,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藥兒笑了笑,閃動著一雙慧黠的大眼。自從離開九寨谷之後,她就無法漠視逐漸覺醒的情感,想和段逍在一起的感覺是那麼強烈,讓她每每思及可能失去他的恐懼時,便要心痛的不能自己。而經年累月的相處,讓他們的發展是那麼的自然,仿若只等待時間的安排,將他們帶入另一個情感的境界。這麼多年來,未與塵世接觸的她始終少不更事,她讓他等得太久了,他不說、不問、不氣也不惱,只是靜靜的在每一段流逝的歲月中等待,等著他誓言守護一生的藥兒能從他的濃情蜜意中,發現自己失落的心。
段逍啊?,段逍,藥兒在心中輕喚,每念一回便讓心疼嚙咬著她的心。毋需言喻的默契讓她從不質疑段逍對她的感情,她只是心慌,只是害怕,怕兩人逃不過老天的捉弄。
藥兒緩緩望向窗外,柳條鵝黃、柏枝蒼綠,夕霧輕煙飄動處,點綴著紫嫣紅的桃花,宛如片片紅霞,藥兒一時心有所感,低吟說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數日後,古劍山莊的正廳內群集了眾人。古青雲與唐琛琛理所當然的居於首位,相較於古青雲的相貌堂堂、氣勢懾人,平凡瘦弱的唐琛琛更顯得羞怯畏懼,幸而古青雲在與眾人交相討論之餘,仍不忘以眼神安撫嬌妻,這才讓唐琛琛在如坐針氈之餘,尚能不失顏面。
底下右列則分別坐著段逍和藥兒,只見段逍沉穩大方的端坐著,而身旁的藥兒卻自顧自的嗅著下人端上來的茶水,一心只想找出這麼特殊的香味到底是源自何種茶葉。
程朗和古明月自然也聚於堂上,對於段逍和古青雲所談論的武林往事,程朗多保持緘默,不發一語,倒是古明月,時而與兩人高談闊論,銀鈴般的笑語聲不絕於耳。
段逍忽而聽聞古青雲提及當年武林爭霸,見時機已然成熟,便颯爽的站直了身子,對有些錯愕的古青雲揚聲說道:「古莊主,實不相瞞,我與藥兒此次下山,一來是為了醫治尊夫人身上的毒;二來,也是為了謹尊先師遺命,將此『莫邪』歸還貴莊。」
說完,段逍反手將從未離身的「莫邪」自背後卸下,身手俐落的將深棕色的麂皮布自空中揚起,「莫邪」立即脫去層層布包,銀灰色亮眼的刀峰,在眾人面前一層無遺,段逍一個箭步,單掌接握自半空落下的「莫邪」,打橫地直呈在古青雲眼前。
古青雲定睛一看,劍柄上獨一無二的陰陽太極圖形,及暗暗閃動的銀灰光芒,直至劍梢上雕篆的麒麟物像,古青雲心神一動,再也掩不住內心震驚,一把自座椅上躍起,高聲揚道:「此劍……可是『莫邪』?」
「古莊主好眼力!」出聲的是藥兒,段逍欲歸還此劍,她當然不能坐視不理。「想必古莊主也略為知曉此劍的來歷?」
古青雲不傀是統領著古劍山莊的一代英雄,除了先前難以掩飾的震驚外,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心中忖度了一番,其實,他早已猜到段逍背上所負之劍即為「莫邪」,只是當時心懸唐琛琛無心多問,而今見段逍出示此劍,便知其意為何。
古青雲隨即平穩了下來,仍是一派不怒而威的氣勢,朗聲回答道:「自是稍有認知。『莫邪』一劍,相傳鑄自干將、莫邪這兩名絕古罕今的鑄劍師之畢之生成,他們甚至以身殉劍,終於鑄成這把削鐵如泥,前所未有的寶劍--莫邪。幾百年來,此劍下落不明,有人傳說,它已在一場浩劫中斷為兩截;亦有人傳說,此劍自始至終都收藏在紫禁城內的兵劍庫中,根本未曾流落民間;但唯一可知的是,只要『莫邪』一現身江湖,莫不引起軒然大波、滿天殺戮,貪名慕利之徒為爭此劍,不惜血洗武林,只因江湖上傳聞『欲爭霸主,先奪莫邪』,就因為如此,『莫邪』的傳說更是甚囂塵上。我只知道,先父當年行走江湖之際,偶然獲致此劍,但先父為人耿直,對爭霸一說嗤之以鼻,後又因卓老前輩在一場追殺中救了先父,先父便將『莫邪』轉贈卓老前輩,並曾多次喟歎道,『莫邪』在先父手中,不過是把異常鋒利的名劍,但在卓老前輩的手中,卻宛如人劍合一,其心所思,其劍所使,令先父不由得讚歎寶劍配英雄。」
「不錯,只是還有一事,恐怕古莊主尚未提及。先師臨終之前,殷殷囑咐我師兄妹兩人,表明當年贈劍之時,先師曾多次推辭,但終究抵不過古老莊主的盛情而勉為其難的收下,但仍言明以十八年為期,時日一至,便將『莫邪』歸還古劍山莊,以鎮古劍山莊名為武林第一的名號。」藥兒不急不徐地將緣由說明,一心只想歸還此劍。
怎料,古青雲聞言後兩道鋒利的劍眉便蹙然攏聚,似有萬般考量,唐琛琛見他這般苦惱,雖不明箇中原因,仍不禁心疼的輕輕握上他的手,十指交纏,四眼相望之際,無需言喻的情深意重交織流轉。
正當眾人不語之時,古明月已出聲說道:「大哥,你怎麼不說話?『莫邪』既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寶劍,又曾屬於古劍山莊所有,今日段大哥依約歸還,古劍山莊更是如虎添翼,往後咱們面對崑崙、武當這些自以為是的門派時,就再也用不著留什麼情面了,你還在考慮些什麼呢?」
古明月之言,其來有自。武林這些年來雖是由古劍山莊暫居首位,但因先後兩名莊主都是氣度恢宏、識見遠大之士,並沒有仗勢欺人,強加一統武林,只以仲裁者的身份自居,至於其它各大門派,仍是任由其存在發展,只在門派間的爭鬥可能危及武林和平之際,才會介入調停。
當然,古劍山莊臥虎藏龍,又曾在華山奪下武林盟主之位,眾人自是無話可說;但這麼多年來,不安於室的也大有人在,這些人原本打算藉著老莊主之死,一舉殲滅古劍山莊,誰知一向隱姓埋名、行事低調的古青雲竟是深藏不露的武學奇才,將一套自創的「斷魂劍法」使得有如行雲流水般俐落,招招快如閃電,攻人要害,雖是刀刀致命,卻又暗留情面,果真一如其名,須臾間便要人斷魂。
古青雲一身王者風範,令他人不敢不服,只是他一向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行事作風一如其父,只是這謙沖自牧的態度,卻讓向來心高氣傲的古明月視作忍氣吞聲、步步退讓,也難怪她要一鳴不平之氣了。
古明月話才出口,古青雲便臉色微變,厲言喝道:「明月,你幾時變得這般目中無人?你說這話,豈不是要叫段兄笑話我們古劍山莊短視近利、假仁假義了嗎??」
「本來就是這樣,我又沒說錯……」
「大小姐,別說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程朗見古明月仍想出言反駁,立即出聲阻止。
古明月心中雖氣惱,但礙於人單勢薄,古青雲又已是一臉怒氣,只得悻悻然的瞪了程朗一眼,不再出聲。
古青雲立即向段逍抱拳一揖,歉聲道:「段兄莫見笑,舍妹年幼,不知茲事體大需多方考量,才說了些不得體的孩子話,望段兄海涵。」
段逍仍是一臉淡漠,看不出情緒起伏,只是點了點頭,反倒是一旁的藥兒,見古青雲遲遲沒有收下的意思,便又開口說道:「古莊主不必多禮,其實明月姑娘所言倒也不假,常言道『一諾千金』,當年既已有十八年後歸還『莫邪』之說,而今師兄與我為先師履行承諾,自是天經地義,古莊主又何需多慮,儘管收下便是。」
「這……」古青雲仍是滿臉的為難,始終未伸手接過「莫邪」。
「古莊主,您不妨說出不便收下的原因。」藥兒眨著一雙閃靈的明眸,軟硬兼施的逼著古青雲將話挑明了說。
「不是我古青雲刻意刁難堅持不肯收下『莫邪』,只是,現今武林之中人心離異,個個都想爭奪武林盟主之位。『莫邪』在他們來說,自是勢在必得。兩位在今時今日歸還此劍,雖別無他意,但難免引起貪念之徒覬覦,今後少不了要引起一場爭鬥,到時死傷難計,中原武林免不了要元氣大傷,是以古某遲遲不敢收下『莫邪』。」古青雲這才全盤托出他為大局設想的考量。
藥兒靜默不語,轉而望向段逍,只見他一臉贊同神色,心中便知有異,她悄悄地歎了口氣,出聲問道:「古莊主的意思,是要將『莫邪』……」
「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古青雲考慮過後,仍是覺得唯有此計行得通。
「古莊主,『莫邪』乃是當今世上獨一無二的奇劍,若讓它隨我倆返回九寨谷,恐怕再無重現江湖之日,對這樣一把熔鑄了無數心血的寶劍而言,豈不可惜?更何況……」
「藥兒。」段逍終於出聲,喚住了藥兒試圖讓古青雲回心轉意的勸說。藥兒看著段逍堅毅的眼神,久久才放棄了遊說的念頭,她一向被段逍制得死死的,這回自然也不例外。
「古莊主。」段逍見狀,謹慎的開口說道:「你的考量的確不無道理,『莫邪』的出現對武林人士而言,恐怕只是提前引發爭戰,只是……此劍既原屬古劍山莊,它的最終去處,就應由古莊主發落,只要古莊主捨得,段逍自然不便強求,日後即帶著『莫邪』重回九寨谷。」
「多謝段兄成全,若能藉此避免武林爭戰,古青雲有何不捨,何況,『莫邪』此劍已有靈性,在有緣人手中才能發揮出劍氣,先父當年也是因此才贈劍於卓老前輩,而今,『莫邪』在段兄手中,是再適當不過了。」
眾人仔細的觀看著「莫邪」,果然見劍上的太極圖案似有靈氣般緩緩閃動著。
藥兒見此事似已定案,反倒更心事重重,她擔憂的望著段逍,兩人四目相接,不需言喻的默契流蕩在空氣中。段逍星目如炬,眼底下容反駁的氣勢宣告著決心,再無商議的可能。藥兒見狀,心知段逍堅決將此事攬上身,一時之間,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就在此時,一名家丁突然慌慌張張的衝入大廳,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入門一見古青雲,立即臉色慘白,雙腿一軟,整個人趴伏在地,口中直道:「莊主……莊主恕罪,屬下……屬下罪該萬死,求……求莊主網開一面,放屬下……一條生路……」
眾人看得一頭霧水,只見這名家丁不停的叩頭告罪,樣子極為可憐,古青雲當下臉色一沉,與身旁的唐琛琛互望一眼後朗聲說道:「把話說清楚,莊有莊規,倘若你犯的是滔天大罪,神仙也救不了你。」
冒著冷汗的家丁,聞言後心立即涼了半截,在古劍山莊為奴多年,深知古青雲的脾氣說一不二,於是語帶顫抖的說道:「奴才,奴才是負責給那真公主送食物去的,一日兩餐,由一條只有莊內的人才知道的地道送去,誰知……方纔我準備給那真公主送午飯,就見……就見地牢中空無一人,鎖煉盡數解開,那真公主已經被人劫走……」
「什麼?」古青雲驀地暴喝一聲,單掌劈向座椅把手,一把雕功精細的太師椅立即應聲而裂,「噹啷」一聲,只剩地上一堆殘木。唐琛琛見狀,差點沒被他的怒氣給嚇壞了,趕緊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輕聲安撫道:「青雲……別這樣……你會嚇到人家的,別生氣了……」
心知大難臨頭的家丁,此時更是雙眼一閉,只差沒口吐白沫、暈厥過去。古青雲是標準的「寬以待人,嚴以律己,」對武林各大門派的挑釁,始終力持以和為貴的原則,多方容忍退讓,以避免大動干戈的局面,但身為古劍山莊的莊主,他則立下嚴謹的莊規,喻令莊中人士不得逾規而行。十幾年來,古青雲執行莊規絲毫不留情面,鐵面無私的獎懲讓下人們無話可說,更視莊規為聖旨,半點不得鬆懈。
善於察言觀色的下人們看出,平日沉穩自製的古青雲,一旦涉及唐琛琛之事,便很難抑止烈焰般的情感,往往出現瘋狂駭人的舉動。尤其現今,他對心性歹毒的耶律那真所恨之入骨,尚未行動不表示願意放過她,即使唐琛琛已平安無事,但要古青雲忘卻耶律那真所帶來的痛苦與折磨,恐怕難如登天。
古青雲礙於唐琛琛在場,不便發作怒氣,但仍難掩心中忿恨,厲聲問道:「能進出地牢之處,除了由桃花林中硬闖之外,便只有由地道一途,古劍山莊內的地道隱密非常,除了專管其事的家丁知曉,外人根本無從得知。說,耶律那真怎麼會被劫走?劫囚之人又如何進入地牢?」
此時,地上的家丁根本就百口莫辯,急得淚如雨下,眼前的形勢,擺明是直指他內神通外鬼,串通外人劫走耶律那真,但……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當年就是因為他對古劍山莊忠貞不二,莊主才會把重要的地道交由他負責,幾十年來,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裡,別說是個人,怕連只蚊子也飛不進去。可現今……家丁臉色如土,要他說劫囚之人是由桃花林中闖入,怎麼會有人相信?武林中不知多少名人異士硬是不信邪,夜闖桃花林,結果傷的傷、死的死,幸運一點的,也被困個十天半個月,要不是古青雲不計前嫌將他們放出,恐怕就要困坐至白髮蒼蒼方可止。所以,怎麼可能有人能從桃花林中救人呢?
「莊……莊主,屬下可以對天發誓,屬下絕對沒有洩漏地道所在,屬下真的不知道……事情怎麼會這樣?莊主……您相信屬下,奴才在古劍山莊十幾年了,一直謹守本分,從來不敢有二心……莊主,您相信……相信奴才吧!!」實在說不出原因的家丁只能死命的求饒,就只差沒開膛剖肚、掏心挖肺地證明自己的清白,只盼古青雲在盛怒之下尚能保持些許理智,將這件疑案查清後再作處置。
古青雲見此情景,即蹙眉深思了起來,他深知古劍山莊內的僕役全是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絕不可能發生串通外人侵入山莊的事,只是……眼前他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在如此神秘的情況下救出那真公主……
「終於有人發現了,我還以為古劍山莊內的部屬是這般遲緩呢!」
藥兒銀鈴般的聲音清脆的響起,話中的含意卻令眾人大驚,莫非是她將那真公主釋放出來的。
「藥兒姑娘,請你把話說清楚,否則……」古青雲倏地沉下一張臉,雙眼利如大刀,冷冷地瞥向藥兒,話中冰冷的溫度,真教人不寒而慄。
藥兒麗如芙蓉的臉龐上,不急不徐的浮上一絲淺笑,面對一臉錯愕的眾人及怒氣隱隱上升的古青雲,卻顯得輕鬆自如,甚至有些優閒自若,她輕快地開了口,說道:「怎麼?還不夠清楚嗎??耶律那真是我救走的。」
此言一出,大廳上的驚呼聲此起彼落,古青雲更是一個飛步直逼近藥兒身旁,緊握的雙拳險些按捺不住沸騰的情緒,他再度開口,低沉而緩慢的問道:「真是你放走的?那耶律那真現今人在何處?」
面對古青雲凌厲的氣勢,藥兒絲毫不見畏懼之色,揚聲俐落地回道:「昨夜子時,我已遣人將她送回西域。」
才說完,古青雲臉色大變,正要有所動作之際,一直沉默不語的段逍已先一步按住他肩頭,沉聲說道:「古莊主,先聽藥兒怎麼說。」
「青雲,你先別氣,藥兒一定有什麼理由才會這麼做,你先聽他解釋嘛。」唐琛琛也急奔至古青雲身旁,見情況大亂,急得已是梨花帶淚,連忙扯住古青雲的衣角,好聲相勸。
此時,只有古明月立即發難,說道:「有什麼好解釋的?她自己都承認的事,難道還會有假嗎??分明就是她收受了耶律那真的好處,才放她回西域的。」
「藥兒--」段逍出言喚道,澄澈的雙眼定睛望著她,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只相信由她口中傳達的事實。「把話說清楚。」
藥兒望著段逍,笑容逐漸斂去,現出嚴肅的神色,清楚地說出她此舉的原因。
「耶律那真自離開陀羅國總定期背回信息報平安,但數月前被囚禁於地牢後,便與國內失去了連絡,我由側面得知,現今陀羅國王已是憂心忡忡,更多次致函古劍山莊,而古莊主卻置之不理,陀羅國王勃然大怒,似有意將事端擴大。古莊主,你可真算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陀羅國本是西域泱泱大國,若因此事讓漢胡失和,引起戰端,你擔待的起嗎??更何況,你既以武林存亡為己任,極力避免任何流血衝突,倘若為一己之私,繼續囚禁耶律那真,反倒引起兩國爭端殃及百姓,豈不要教天下人恥笑?」
眾人一聽,皆心有所感默默無語,此時唐琛琛輕柔的聲音卻怯怯地響了起來。
「藥兒說得沒錯,何況,那真公主之所以變成今日這般,也是因為對夫君你的一片癡心,卻得不到回報所致,我們……也不是一點責任都沒有的,而且,我既然已經平安無事,也就再無名目囚禁她了……藥兒準備放走那真公主的事,我是事前就獲知的,因為我也同意放她回國,藥兒才……」
古青雲歎了口氣,悄悄地拉緊了唐琛琛的柔荑,看著她雙眉緊蹙的模樣,心中又是一陣不捨。他是希望她快樂的,只是,長久以來,唐琛琛總是為了他傷心難過、憂愁痛苦,僅管她總是背著他落淚,獨自承受許多煎熬折磨,但他又如何能視而不見?有時,他總是在想,是不是自己給的並不是她所想要的。
古青雲沉默了半晌,才沉聲說道:「藥兒姑娘的思慮的確周詳,既然琛琛並不記恨耶律那真的所作所為,我也不便再為難她;只是……耶律那真回到西域後,不見得便能將此事一筆勾消,倘若她心有不甘,將此事告知陀羅國王,到那時恐怕亦難善了。」
藥兒淺淺一笑,燦如子夜星般的眼眸泛起胸有成竹的神色,說道:「這點古莊主不必擔心,此事藥兒早有防範。當日,我由桃花林中闖過九九八十一個陣法,救出耶律那真後,已先行讓她服下『忘憂散』,兩年來的一切記憶,便會自她腦中煙消雲散,唯一記得的,只有她在陀羅國時的印象,對於古劍山莊中的一切……包括對古莊主的癡情愛戀,她永遠也不會想起……也許,這對她而言,是另一種幸福。」藥兒有些欷吁感歎,腦海中想起那日地牢之中,耶律那真如泣如訴的話語,不禁頓時垂下了眼瞼。
「藥兒姑娘。」古青雲彷彿想起了什麼,雙眉一蹙,開口問道:「當日,你是一個人闖入桃花林中的?」
「那是當然,要是找師兄一塊去,肯定我話還沒說明,他就生氣得把我五花大綁,一步也不讓我離開。」藥兒驀地綻開笑顏,俏皮地向段逍眨了眨眼。原先她就沒打算告訴段逍的,因為以他對她的保護程度而言,是不可能讓她涉入桃花林這般禁地的,就算藥兒有十足的把握,也絕對說服不了他。
段逍泛起淡淡的一笑。
一旁的程朗聞言後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開口問道:「就憑著當日我帶著你進入的記憶,你就解出了桃花林中千變萬化的陣形?」
怎麼可能?眾人心中都有著同樣的疑問,桃花林中的訣法陣式之妙,枉死其中的名士劍客更是數之不清,就連自小生長於古劍山莊的程朗,也費了數年工夫才略有心得,但平日也不敢莽撞行事,而藥兒……只憑著一日的記憶,便有恃無恐地闖入,莫非她當真是過目不忘,聰明絕頂。
藥兒睨了程朗一眼,對他窮追不捨的追問感到有些無趣,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她隨意的回道:「是又如何?」
在場中人,除了段逍習以為常之外,其餘人等莫不面面相覷,段逍的「弄心劍法」已教他們歎為觀止,誰知看似嬌弱的藥兒更是深藏不露。
一旁的段逍和藥兒則不理會眾人的反應,只是彼此以眼神交換著訊息。藥兒擅自行動的事,要和眾人作個交代,對她辯才無礙的口才而言,自是迎刀有餘,但若是對上她唯一的剋星--段逍的話,恐怕就沒那般輕鬆自在了。
藥兒看明段逍眼中傳遞著「私下聊聊」的神情,立即苦了張小臉,清楚自己大概只有等著挨罵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