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時知道夜衣是個女娃的?」支開了下屬,冷松齡本是嚴肅的臉上此刻有著幾許興味。
那隻銀耳扣所具的意義,除了他爺孫倆外,再無人清楚。
昔日的虎形玉珮碎裂後,冷松齡特意請了位玉匠將斷玉重新打造,那玉匠將玉材與白金結合,塑出一隻鐲子及一隻耳扣,兩者上頭皆雕有虎形圖騰,經由設計巧妙的卡榫連結為一體時,便能瞧見兩隻玉虎相互交著頸。
若說粗獷的白金鐲子是唐門主子的象徵,那只白金耳扣便是未來主母的身份代表,而今他將這麼重要的物品給了明夜衣,意思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七年前。」黑眸淡淡地一掃,冷天-回答的倒也乾脆。
「那麼這七年來,你視她為護衛,還是一個女人?」
他瞇起眼,「我聽不出這其中有何分別。」
「別跟我打馬虎眼,小子。」攏起灰白參半的眉毛,冷松齡難得對這唯一的孫子板起臉。「告訴我,你是因為明丫頭不顧自己性命為你擋下一槍,所以將那只耳扣給了她的?」
冷天-額間的青筋明顯地跳動了下。方才明夜衣的那番話猶言在耳,至今都讓他快快不樂。
這就是她要的,一輩子以護衛的身份自居?
「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冷松齡搖搖頭,「夜衣,她不會是屬於你的女人。」
「從前要我不得輕視明家的那個人,現在反倒又端出主僕尊卑的那套說法?」沒有正面回答,冷天-釋出的眸光絕非是該有的敬仰,而是帶著一絲狼狽的惱怒。
他不願意將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假道學與自個兒的祖父聯想在一起,但他的話卻讓他不得不這麼想。
「直到今天,我還是這樣說,明家人在唐門絕不是家僕,是你該尊敬的心腹至交,但也正因為如此,我不希望你去招惹夜衣這孩子。」
他態度強硬了起,「我若堅決要她,你能阻擋得了我?」
沉默好一會兒,冷松齡才緩緩地道:「打你小時候開始,對於你想做的事我大都不干預,也從不認為這是對你教育上的放縱,而是我認定你做事會有分寸,在你身後的責任會讓你在下決定前想得透徹才行動,相對的,夜衣的事也是如此,若你執意要她,到頭來也只會苦了她,我相信這些你都懂。」
冷松齡是看著明家父女兩代長大的,明-能狠下心讓夜衣這孩子隱藏性別,接受一連串嚴刻的正規訓練,代表著他仍不忘卻祖訓所言,始終堅持家僕的身份,不敢有所忤逆。
既是如此,那麼,他是不可能讓明夜衣成為唐門的主母,而若真有這一天,依明-的性子,只怕是會親手了斷女兒的性命,也不讓這事成為最終的定局。
「再說,剛在大廳上,你也聽見夜衣那丫頭說的,她堅持恪守她的本份,你這身為主子的,該是慶幸能有她這樣肯為你賣命的至交了。」冷松齡歎了口氣,「至於那只白金耳扣,就等夜衣提出請求時,我再將它交還給你,屆時,只希望你能記得那只耳扣的意義,別再妄加衝動。」
「她既以做出抉擇,我也不會強求不屬於我的東西。」丟下這句話,冷天-頭也不回的離去。
在他身後的冷松齡,沒多說些什麼,只是仔細反覆咀嚼他的那句話。
他的話聽來毫無疑問,但其中似乎又暗藏玄機。
※ ※ ※
探視過明夜衣的傷勢後,冷松齡並未立刻動身返回唐門總部,這是為了讓明家父女能多聚首幾日。
說來諷刺,他們父女倆分東離西的時間多,要不是這回明夜衣受了傷,他們父女想見上一面還不知要等到何時,這是否也算是因禍得福呢?
「傷口癒合的情況如何?」卸下平日的冷峻,此刻明-的臉上,有的只是對女兒的憂心。
扯開淡淡的笑容,她搖了搖頭,表示已無大礙。「老爺子自唐人街讓人調配的藥草對於傷口的癒合的確加快了速度。」
除了藥草包外,老爺子還特意淨空與房間臨近的蒸氣室,只為能讓她單獨療養。
而藉著蒸氣直接蒸發,皮膚上的毛孔皆得以擴張,藥草包的療效直接由皮膚吸收,經全身經脈遍及全身各處,這幾日她的傷口總算也是結了痂。
「槍傷好得了,疤痕恐怕很難消去。」他神情複雜的道。
「我記得您說過,傷疤是身為護衛的榮耀,留個幾道在身上能讓祖上添光。」回想起從前練武受傷時,父親總是這麼跟她說。
明-露出難得的笑容,「你還記得?」
她不知道,他會這麼說,是怕年幼的她禁不住傷口的疼痛而哭出聲來,讓他這身為父親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唯有隨口扯了個理由,沒想到她卻記到今天。
「您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得。」別人的童年記憶是怎麼樣的,明夜衣不清楚,她只知自己的童年記憶是一場接一場的比試串連出來的。
自小的聚少離多,讓她對親情更加的渴望,對母親幾乎沒有印象的她,自然就將與父親的相處視為最珍貴的時間。
「你可會怨我讓你承襲這重擔?」
看著父親,她覺得距上回見面,父親似乎又老了些,想必是為她的傷勢擔憂所影響的吧!
明夜衣目光帶著堅定。「若說是重擔,您不也背負了這麼些年?我是您的女兒,繼承家命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
初時她或許會怨,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她也能體會到父親的無奈,自然也就不再會埋怨些什麼了。
她知道,自己因基本功沒練得紮實而被禁食時,父親同樣陪著她挨餓;她知道,每當夜深人靜時,父親在母親牌位前說的,總是對她這女兒的驕傲,儘管那些話從不曾當著她的面說,但她都知道。
明-心懷安慰的拍了拍女兒的肩,語氣中有些哽咽,「好,好……」
門外頓時傳來清脆的敲門聲響,接著,一名身著墨黑色襯衫、西褲的男子已走入室內。
朝明-躬身示了個意,他才對著明夜衣開口,「巴斯楚議員的千金來訪,冷爵請明堂主到廳堂一聚。」
按理來說,她與威蒙-巴斯楚的女兒素未謀面,何以會……
「也通知了闕堂主?」明夜衣詢問。
「沒有。聽說議員的千金是專程來探望明堂主的,因此,冷爵只讓我來通知傳明堂主。」
她頷首示意,「我知道了。」
※ ※ ※
承襲母系大部份的遺傳,克萊兒-巴斯楚有張東方面孔,身形嬌小、生性柔美,也因其母早逝的原由,長年皆著傳統日本和服以表達對母親的思念之情。
今日的她,一襲清新粉色和服,猶似朵嬌嫩的櫻花,與她手中所捧的百合花束相較起,更顯得人比花嬌。
「不好意思,本該由我和父親一同探訪,但他臨時因會議纏身,只好讓我一人先來探望明護衛的傷勢。」說話時,她低首彎腰的舉止看得出曾受過嚴格的日式禮節教導。
冷天-一笑,「說起來,夜衣受傷一事是我們唐門的家務事,如今,還讓你親自來探訪,反倒讓我過意不去了。」
「不是這樣的。若不是明護衛顧及家父安危,讓人先行護送離去,明堂主也不會因為敵眾我寡的劣勢而受傷才是。」說話時,她雙頰因過份激動的語氣而增添兩抹嫣紅。
「看到你如此關心在意,我倒希望受傷的人是我了。」微笑自他嘴角逐漸蔓延開來,冷天-看來像個十足的浪子,帶著侵略性且危險。
聞言,克萊兒本就紅潤的粉頰猶似蘋果般通透,小臉更是往下低垂。
小女人的嬌羞與男子爽朗的笑聲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更顯得刺眼,明夜衣走進廳堂時,目光竟不自覺的閃躲開來,不敢直視那畫面。
胸口的傷不是已經癒合了嗎?為何現在又會傳來陣陣地疼痛?
她知道自己該習慣這樣的場面,畢竟這樣的畫面日後會時常出現,與其閃躲,不如正面面對。
過份的疼痛愈是往下扎去,等痛到了極限就能麻木,這點在肉體上而言是能得到證實的,明夜衣相信,心也可以,只因它也是肉做的。
她走到冷天-面前,低首,「爵。」
冷天-嘴角的弧度不減,眸光掃過她,繼而溫柔的落在克萊兒臉上,「這位是巴斯楚議員的千金克萊兒,她聽說你受傷便前來探訪,你怎麼說?」
「夜衣只是一名下屬,況且,受的也只是皮肉之傷,實在不該讓巴斯楚小姐費心,特地走這一趟。」她的聲音聽不出起伏,顯得淡然且無味。
「身為下屬也是人,再說,你使我父親能安全脫困,在情在理,我都應該親自來這向你道謝。」
克萊兒盈盈雙眼中流露出真心誠意,然而,不習慣接受人家道謝的明夜衣,一時倒顯得不太自然,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目光微微與冷天-觸及,他深沉的黑眸示意要她開口回話,好半晌,明夜衣才開口,「事實上,我會讓戰臣先行護送議員離開,是擔心人多反倒誤事,並不全是因為顧及議員的安全,因此,巴斯楚小姐也不須這般客氣。」
聽她這一解釋,克萊兒頓時困窘的紅了臉,「這……」
「既然克萊兒有心道謝,你何不大方的接受?反倒盡說些讓人不自在的話,這未免太失禮於人了。」見狀,冷天-遂出面為克萊兒解圍。
明夜衣知道他表面上雖無動怒,言詞中卻要她道歉示意,於是她毫無遲疑的便低下頭。
「夜衣嘴拙,向來不擅言詞,若有任何不敬讓巴斯楚小姐感到心中不舒服,還請小姐原諒夜衣的冒失。」
本以為克萊兒會說些場面話,不料,她卻笑了出來。
「明護衛,你說話向來都這麼文謅謅的嗎?」
「這點夜衣倒從沒察覺。」雖然同為女人,但她不得不承認克萊兒笑起來時竟是這般率真、不做作,不僅能擄獲男人的心,也能讓女人為之折服。
「嘴拙、不擅言詞,甚至是你對我的稱呼都太籠統了,你就叫我克萊兒,我就直稱你夜衣,可以嗎?」
明夜衣感到有些為難,「這……巴斯楚小姐想要怎麼稱呼夜衣自然都好,但夜衣身為下屬,卻不能沒有尊卑之分的直呼小姐名諱。」
克萊兒直覺地朝冷天-看去。雖是頭次見面,但她相信冷天-會是值得依靠的男人,加上剛才的觀察,她更加相信他會有辦法讓夜衣答應的。
果不其然,冷天-對她微微一笑後,便轉向明夜衣吩咐,「克萊兒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吧!」這對自小就被教導要有主僕之分的夜衣來說,的確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僅只是一個稱謂,相信也不是太為難她才是。
「是,冷爵。」儘管有些猶豫,然他都開口了,她也只能答應。
按理來說,目的已達成,克萊兒應該高興才是,但她卻蹙起眉頭,似是有心事。
冷天-體貼的低下頭,柔聲的問:「怎麼了?」
「似乎從進來,眾人都稱你為冷爵,這並不是你的名字,是否有什麼特殊含義呢?」從小被保護在單純環境中成長的她,自然不清楚這個稱呼在道上的名氣有多響亮。
「冷爵是種尊稱,唐門上下都是這般稱呼我的。」
「那麼,我也該這麼稱呼你嘍?」她孩子氣般問著。
「你是我的下屬嗎?」提及下屬,他不禁朝一旁的明夜衣看了去。那天她當著眾人面前說的話,頓時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克萊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自小就怕疼,恐怕沒夜衣這麼勇敢,能拿自己的身體替你擋下子彈。」
「身為我的妻子,那些以命相護的事情自然有人替你做,必要時,也有我擋在你前面,絕不會讓你傷到半分的。」沒有挑明的說,但他話中的暗示讓人一聽就能明白。
兩個女人相同反應的斂下眼眸。克萊兒是為心中的嬌羞使然;明夜衣則是為隱藏她瞬間而來的傷痛。
「現在這麼說,或許太急、太快了,但你不妨現在開始考慮,什麼時候想好了再回答我,只要那天不是我齒搖發禿、快踏進棺材的時候。」說話時,他深邃的眸子又沉了些。
沒有開口,克萊兒仍是低垂的小臉默默地輕點著。
而明夜衣擠出的微笑雖是有些勉強,但她本就顯少展開笑顏,笑得不自然,倒也讓人看不出有何奇怪之處。
冷天-眼中所看到的,是她身為下屬對主子的祝賀,這讓他心中原有的一絲快意也都蕩然無存。
她就真的能這麼維持她的冷靜,還是,她對自己的情感真如她所言的那般,對他,只是明家該盡的義務,再無其他?
縱然冷天-不願相信答案會是後者,但從她毫無波緒的表情看來,他似乎是不相信也不行了……
不想再讓她影響他的心情,他挽起克萊兒的手,「我陪你到院子走走,園子裡,有栽種中國人的富貴牡丹花,你聽過嗎?」
直到他們的身影離去,明夜衣仍是駐留在原地。
※ ※ ※
是夜,明夜衣一如這陣子以來,靜坐在蒸氣室內療養。
密閉的空間中,草藥的香氣飄散一室,她赤裸的身子披覆著乳白色的方巾,身子偏寒的她,也抵不過高溫的包圍,在粉嫩的肌膚上逼出露珠般的汗滴。
不自覺的,她指端來回撫弄著耳廓上唯一的冰涼,是冷爵賞賜的那只白金耳扣。
她不曉得這只耳扣的背後是否具有其涵義,她只記得他說過的話,這輩子就這麼戴著它。
她從沒違背過冷爵的話,也從沒想過要違背,全因她的名字似乎就已隨時在告誡著自己——
夜衣、夜影,夜衣是貼身衣物,夜影是投射出的影子,兩者聽來雖不相同,卻都是依附在旁的附屬品,而既然是件附屬品,就不該有自己的情緒與情感。她,算不算是做到了呢?
是做到,也是沒做到。
她能在眾人面前隱藏自己的思緒,卻無法阻擋夜深時,那個急欲掙脫,尚會心動、會心痛的明夜衣,尤其當她捕捉到冷爵望著克萊兒的那抹溫柔,椎心刺骨般的疼痛便會隨著四肢百骸蔓延著。
那溫柔是明夜衣未曾見過的。待在他身邊這麼久,他身邊不乏女子穿梭,只是,那樣的目光不曾流露在任何女子身上,唯獨在今日破了例。
她該妒嫉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在腥風血雨的日子中打滾久了,讓明夜衣一眼便能分辨出人心的險惡。
唐門主母的位子總會有人,而和他以往那些因權勢、物質迷失方向的女子相較,克萊兒純真得猶如一張潔淨的白紙,善解人意又惹人憐愛,明夜衣相信這樣的女子會是適合他的。
並非她心胸真如此開闊,而是她根本無從選擇只得迫使自己接受。
沒能有自己的思想、沒能有愛人的權利,如此壓抑的活著,她不是未曾想過拋下一切,去過一般簡單且樸實,睜開眼不再是殺戮,而是隨心所欲的自在生活。
或許,再多點的自私、少點的顧慮,明夜衣真能做到。
然而,她畢竟放不下,她無法讓年邁的父親背負對明家祖先的愧疚,因此,她唯有日復一日的壓抑自己,過著連她都不確定的日子、不確定的潰堤,甚至是不確定的死亡——
她幽幽地輕歎一聲,將柔軟的方巾重新的包裹住身體。
而幾乎是在她站起身的同時,門上的霧面玻璃有道頎長的陰影驀地竄出,令她整個身子霎時緊繃,本能的反應下,她拿起擱置在一旁的手槍,熟練地上了膛,壓低著身子朝邊移動。
通往此處的長廊前有人駐守,按理而言,他們不可能明知她在此,還敢放人入內,而能闖過戒備森嚴的守衛,卻又不驚動任何人,看來,對方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礙於所處的環境,明夜衣並沒有先發制人。
當對方旋開門把的瞬間,她手中的槍毫不遲疑的抵在來人眉邊的太陽穴上……
「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