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聿刀沒有停過,手臂砍得幾乎發麻、發酸了。
他漸漸失去了力氣,身上漸漸多了些傷口。
一片喧囂混戰中,他聽到一聲柔弱熟悉的聲音。
「聿……」
低低的,輕輕的,透入他的心裡。
「輕遙,別怕,我會帶你出去。」他低聲回道。「抱緊我。」
「嗯。」
脖子上的手攏緊了些,她平穩的呼吸在他頸邊吹拂。
殺紅了眼,他暫時逼退了侍衛們,稍微喘了口氣,不禁覺得,如果最後和她一起死在這裡,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振奮起精神,再次殺開一條血路。
背著蔣輕遙狂奔出都統府,他的目標只有城門。
出了城往西一直走,去西夏找李修元。他的眼角已經被血染紅,眼前的世界一半白一半紅。
傷口的血還在往下滴,他卻已經感覺不到疼,只希望在自己力氣耗盡之前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腳幾乎是自己在移動,全然沒了知覺。
忽然間他的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就要摔倒。
蔣輕遙見狀,焦急地說:「讓我下來。」不過卻感到一陣氣血翻湧,嘴角溢出血絲來。
完顏聿搖搖頭,重新站好,繼續奔跑著。
他跑得那麼狼狽,跑得那麼辛苦,卻還是不肯放棄。
「聿,不管怎麼樣,我陪你一起。」蔣輕遙低語著,伏在他的背上,臉兒緊緊貼著他的肩窩,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他,似乎這樣完顏聿就會多些力氣,完顏聿就不會死了。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唯有不停地低喚著他的名字,奢望能給他一點力量。
而也正是這一聲聲低喚讓完顏聿的意識始終清醒著。
他像發了瘋般地逃命,不肯丟下蔣輕遙。
他們是不離不棄的,永遠都在一起,不管生死。
突然間有一個人擋在他面前,一把將他們拉到一條小巷子裡。
「什麼人?」
完顏聿看也不看來人,劈頭就是一刀。
「是我!」來人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完顏聿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父親六王爺!
他稍微安了心,早先他去見過父親,將一切全盤托出,父親一臉沉痛,連連歎息兒子和他走上了同一條路。
但做父親的很明白兒子的難處和痛苦,雖然不忍父子離別,卻仍是答應了他的要求。
六王爺剛備好馬車,打算送到完顏聿的住處,讓他們盡早離開時,卻發現城裡一陣騷亂。
他立刻覺得事情肯定和完顏聿有關,連忙往騷亂的中心趕去,沒想到看到這一幕。
六王爺久經沙場,很快便冷靜下來,看準時機將完顏聿拉進小巷子裡,避開一些追兵。
「跟我來。」
六王爺掃了眼完顏聿背上的女人,沒有說什麼。
完顏聿立刻跟上,父親的出現猶如黑夜裡的明燈。
感謝上蒼,讓父親在這個時候來到燕京,又讓父親能及時找到他。
看來,上天還是給了他機會讓他們活下去的。
「輕遙,連老天都幫我們,我們一定可以在一起的!」他低喃著,卻不知背上的女子已經失去了意識。
「把衣服換上,我帶你們出城。」六王爺拿來一套奴僕的衣服,讓完顏聿和蔣輕遙換上。
完顏聿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乾淨的衣服掩住了身上的傷口,額頭上的傷用頭髮遮住。
他動手給蔣輕遙換衣服,才發覺她已經昏了過去。
緊緊抱著她,憂心如焚。
六王爺給她準備了一套金人女子的服飾,完顏聿手忙腳亂地給她套上,將她的頭髮包裹起來,將她抱在懷裡,跟著六王爺進了王府。
「等一會兒出城,你就跟在僕人群裡,把這姑娘放在我的轎子裡。」六王爺說道。
完顏聿真希望這時蔣輕遙能醒過來,好讓她見一見自己慈愛的父親。
他給父親磕了一個頭。
「爹,孩兒不孝!」
「夠了!」六王爺皺眉,一揮手阻止了他,「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沒空說這些,你給我好好活下去,就是個孝順的孩子!」
「爹!」完顏聿只能喚著,覺得父親頓時老了不少。
「出發!」六王爺不再看他,沉聲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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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回京——」開道的人經過城門的時候大喊著。
那些守城的侍衛正挨家挨戶搜查著完顏聿和蔣輕遙,見王爺的隊伍過來,理所當然地攔了下來。
王府的管家立刻上前,喝道:「這是王爺的隊伍,你們也敢放肆嗎?」
侍衛猶豫不決,不知是該放行還是該搜查才好。
僕人掀起轎簾,六王爺微微露出身子,只當沒聽見那些爭吵,對那侍衛淡淡一笑。
「本王病了,皇上問起來,說要讓我早日回京休養。怎麼,你們這些後生小輩可是笑話我老了不中用,居然坐起轎子來了?」
侍衛連連道不敢。
「那就趕緊走吧。」六王爺閉上眼,一揮手,「皇上一直在催我回去呢。」
僕人放下轎簾,瞪了侍衛一眼。「還不放行!」
侍衛趕緊打開城門,不敢多看一眼。
聽說六王爺是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得罪了他腦袋可就保不住了。一個小小的都統大人哪裡能和王爺相提並論!
出了城門,轎子行得更快了,不禁有些顛簸,蔣輕遙藏在不寬敞的轎子裡,受不了這種顛簸,嚶嚀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緩緩睜開眼睛。
只見一個老人扶著她虛軟的身子,含笑的面容上有不容忽視的憂愁。
「你就是蔣輕遙?」
「你是?」蔣輕遙疑惑地問著。
她這是在哪裡?而完顏聿又在哪裡?
「別急,他沒事。」六王爺一眼看出她的焦急緊張,連忙安撫她。「我是他的父親。」
蔣輕遙不禁睜大了眼,臉兒頓時紅了起來。
她、她見到了完顏聿的父親,那個她該喊一聲公公的人,那個也是愛上了一個漢人女子的人!
「把這個吃了。」
六王爺拿出一個白瓷瓶,倒了一顆藥丸在蔣輕遙的手心裡。
蔣輕遙乖乖地吃了下去。
「這瓶藥你收著,這是上好的傷藥,對你的傷有幫助。」六王爺將藥瓶遞給她,「日後聿兒就要你多照顧了。」
蔣輕遙臉兒更紅了,悄悄地點點頭。
六王爺含笑看她,命令轎子停下來。
他撥了一匹好馬給完顏聿,讓他帶著蔣輕遙趕緊離開,此地不宜久留。
完顏聿自知從此一別,父子再無相見之日,心中一陣難過。
「男兒志在四方,天下飛翔的雄鷹才是我的兒子!」六王爺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完顏聿再不猶豫,拜別父親,帶著蔣輕遙上馬急馳而去。
寒風中,六王爺站在那裡,目送自已心愛的孩子漸漸遠去,長歎一聲,重新坐回轎子裡。「我們走吧!」
起轎了,人們朝著各自的目的地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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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輕遙的胸口不停地起伏著,但五官感受卻漸漸變得模糊。
完顏聿發覺她的不對勁放慢速度,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
蔣輕遙笑著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她被那個都統傷到了內臟,馬背上的顛簸讓她的五臟六腑像是要翻湧而出一般,疼痛難忍,翻騰的氣血一刻也不肯停歇。
現在,她根本不能鬆開牙關,她知道只要她輕啟朱唇,血就會噴出。
如果她吐血,完顏聿根本不可能專心趕路。
他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盡快到應州,改道進入西夏境內才能安全。
她不能讓完顏聿分了心神,因此逼自己一定要忍住。
完顏聿在她額頭印上一吻,「我知道你身體很難受,忍一忍,到了安全一點的地方,我就給你找大夫。」
她柔順地點點頭,待胸腔的騷動平復了些,嚥下湧到喉頭的血,拿出六王爺給的那瓶藥,倒出一顆塞進完顏聿的口中,小心地開口說道:「我相信你,聿。」
完顏聿目光一亮,揚起馬鞭,加速行進。
蔣輕遙忍不住低聲咳著,用衣袖掩住雙唇,讓那止不住的血吐在衣袖上,然後小心地疊好,藏在手心裡,不讓他看見。
雙手有些顫抖地倒出一顆藥服下,閉起雙眼靠在完顏聿的懷中,雙手輕輕環住他的胸瞠,人越來越覺得疲累。
她感覺到自己的力氣一點點流失,心想那藥效看來也無法維持很長的時間了。
蔣輕遙從完顏聿的身前望著遠方,暗想著也許她快死了吧。
自己意識總是很容易就模糊,內臟疼得難以忍受,時不時總是會咳出一口血來。她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
她很明白這一點,抬頭溫柔地看著完顏聿。「聿,我累了,靠在你身上睡一會兒,可好?」
「好。」他柔聲應道,叮囑著:「抱緊我,別掉下去啊。」
「嗯。」她攏緊了雙手,靠在他胸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被帶走了。
沉人黑甜鄉之前,她兀自不甘心地想著: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如果就此死去實在是太不甘心了。她不要,她不能就這麼死了。
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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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小地方,遠遠地看見一家客棧,趕馬上前,完顏聿一問還有客房,但是附近沒有大夫,只有偶爾才有一兩個遊方郎中經過。
雖然沒大夫,但有地方住多少也能讓他們休息一下。
追兵被父親攔住了一會兒,天亮之前是不會趕到的,而且也未必知道他們會往應州方向逃亡。
他要了一間客房,抱著蔣輕遙下馬。
低頭看了眼她蒼白的面容,眉頭緊緊蹙著,睡得很不安穩。
完顏聿心疼地抱緊她,趕緊進房將她放在床上,要來熱水給她抹抹臉。
她平時總是愛乾淨的,因此先前他一直都未曾委屈了她,不管到那裡都想方設法讓她打理乾淨。
完顏聿想起蔣輕遙以前總是說這亂世裡還這樣地麻煩,遲早會累死的。
而他那時總板著臉說為了她。那可不是麻煩。
輕遙就會抿唇笑著,說他實在是太寵她了。他卻說,寵她是他的快樂。
這一切歷歷在目。而蔣輕遙卻躺在床上,臉色像鬼一般白。他瞥見她衣袖上的一點紅色,拉開一看,只見整塊整塊的血跡。
哪裡來的這些血?
他驚恐地查看著她身上的傷口。
不對!她沒有外傷,難道這是內傷!
輕輕掰開她的唇瓣,果然看到染著血的牙齒。
完顏聿顫抖著雙臂,將蔣輕遙輕輕緊抱在懷裡,心中滿是憂心。
她這麼柔弱的身子,怎承受得住如此嚴重的內傷?看衣袖上的血跡,她可吐了不少的血啊!
是誰?是誰傷了他的輕遙?他要殺了他!
剛站了起來,才猛然想起,正是因為那個人死了,他們才逃亡到這裡來的。
他俯身將臉貼在她的臉上,低喃著:「你這個傻瓜!」
太傻了,這樣用自己的性命去換一個混蛋的性命,值得嗎?
「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不等我回來一起商量?為什麼一個人就這樣去冒險?你沒想著會活著回來,所以才逼我發誓一個人也要活下去嗎?輕遙,你是不是太自私了,怎能放我一個人獨活在這世上?」
他抱著她不停地說著,也不管她是不是昕得見,他只想告訴她所有心裡的話,「輕遙,你知道嗎?我寧可不守信諾也要和你在一起。我說過的,我們生死都要在一起。我是認真的,我愛你啊,輕遙!沒有你,我一個人無法獨活啊!」
一整個晚上,他就這樣抱著蔣輕遙,一直不停地說著話,說到自己也沒了意識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那個夜晚沒有月娘,約莫是躲起來了,想她也不忍看見這樣的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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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完顏聿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仍舊閉著眼睛的蔣輕遙。
他先是鬆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蔣輕遙到現在都還沒有醒過來。
「輕遙,你醒醒,醒醒啊!」他溫柔地搖著她的肩膀企圖喚醒她,「你睡了很久了,別再睡了,乖,醒醒啊!」
「你不要再睡了!」他忍不住在她耳邊喊道,聲音是那麼地大,夥計們都聽見了,湊過來打聽發生了什麼事。
「輕遙一直都很乖的,好女孩子不可以睡懶覺。你爹娘是怎麼教你的,你的好家教都到哪裡去了?醒醒,不要讓我笑話你啊!」完顏聿一臉笑容,拍拍蔣輕遙的臉,喃喃自語。
沒有反應,她的臉色越來越糟,唇上沒有一絲血色。
完顏聿漸漸笑不出來了,他低頭不停地吻著蔣輕遙冰冷的唇,企圖將自己的溫暖傳遞給她。
她的唇是那麼地苦澀,她的齒間還留著血的腥味。
完顏聿一一嘗過。緊緊閉著雙跟。
「輕遙,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輕遙,我們要去西夏,你醒醒,我帶你去西夏玩,你沒有去過,對吧?」
漸漸地,屋子裡沒有了聲響,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夥計偷偷從門縫裡瞧著,只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床上,緊緊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
那個男人側過頭來望著窗外,夥計驚訝地看到那個男人的臉上有淚水。
夥計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才發覺自己沒有看錯。搔搔頭,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回到同伴中間,感歎著:「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真是至理名言啊。」
「胡扯什麼啊?」同伴們丟給他一堆白眼,大家一哄而散。
那個夥計嘟噥著:「我說真的嘛,那個男人看起來也快死了。」
他忽然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女人,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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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那個夥計就看到一臉清俊的完顏聿抱著一個女人出來。
那個女人和昨天一樣靠在完顏聿的胸前,蒼白的面容此刻在夥計看來和女鬼沒什麼兩樣。而那個男人,雖然臉上沒有眼淚,但眼神裡卻全是絕望。
他抱著女人從夥計身旁經過,夥計聽到他這麼低喃著——
「輕遙,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會喜歡的,我們不會分開的。」
他的聲音很低很溫柔,彷彿那個女人還活著。
夥計看得分明,男人看著女人的眼裡帶著笑。
這個男人瘋了嗎?竟然對著一個死人笑?
夥計覺得晦氣,呸了一聲,忽然看到完顏聿回過頭來,頓時僵在那裡,不敢多說一句話。
完顏聿抱著蔣輕遙走回來,溫和地問道:「你這裡有女人家用的胭脂水粉嗎?」
夥計搔搔頭想了想。
「您等等,我婆娘那兒有,我去給您拿來。」
「多謝了。」完顏聿含笑致謝。
輕遙,我手笨,可能沒辦法把你弄得那麼漂亮,你可別嫌棄。
完顏聿輕輕吻著她的額頭,抬眼看到夥計尷尬的表情。
「讓你見笑了,這是內人。」完顏聿笑道。
夥計只覺得陰氣森森,他打著哆嗦把困脂水粉遞給完顏聿。
「多少錢?」
「不、不用了。」
夥計連連擺手,只想趕緊把這個瘋子請出去。
完顏聿微微皺眉,從懷裡找出一點碎銀子塞在夥計手裡,有禮地謝過,轉身出了店門。
夥計悄悄張望著,那個男人還是抱著那個女人,而他們的馬跟在後面。
「真是個瘋子。」他掂掂那銀子,隨口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