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世雲曾經發過毒誓,他這輩子都不願意再看見這樣的一幕。
與藥商甫開完會,才回到醫院的他,震驚的看著宛如惡夢重現的場景。一時之間,郎世雲驚恐地查看車窗外的天色。不,現在是白天!
正中午亮晃晃的陽光使他緊閉了雙眼,但當他再度睜開眼時,那怵目驚心的景象卻依舊未變!
該死!那不可能是小薇!
過去的這兩年以來,支撐著郎世雲繼續活下去的動力無它最大的原因就是曉吟畢竟沒有狠心到把小薇也一併帶走。那麼,現在站在兩年前曉吟跳樓時仍未裝設上的醫院十五樓鐵絲網外,與萬丈深淵僅只隔有一公尺寬樓緣的又是誰?
綠色的上衣、黃色的短褲,在高樓上畏縮著身子的小小身影——老天!郎世雲很希望自己看錯了,但那的確是小薇!
眼看烈日當空下,醫院大樓前逐漸聚集起來、驚駭萬分地指指點點著的眾人,郎世雲在極端的忿怒當中做了兩年前他因為過度震驚,而沒有做的事。
郎世雲不再觀望,因為經驗告訴他,觀望絕對救不了他兒子的性命!
該死!這次他一定會救到自己的兒子!
默數著電梯急速上升的樓數,郎世雲咬牙切齒的想道。沒錯,也許就像褚友梅所說的,曉吟的死是她自己的選擇。但是,是誰膽敢對他開這種要命的玩笑?郎世雲十分確定,以小薇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是絕對爬不過曉吟死後已再架高的欄杆。
???
褚友梅暗自遏止住內心的恐懼。
自從接到托兒所打來查問的內線電話,她才知道小薇已經失蹤了將近一個小時。而惶然不安地放下電話之後,褚友梅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爬上這處她原本十分喜歡,但自從聽聞過葉曉吟的慘劇之後,就未曾再上來過的醫院樓頂。
褚友梅總覺得,一種不知是神靈抑或是鬼魂的呼喚,把她帶到了頂樓。
才稍稍推開了平常少有人至的沉重鐵門,滿天翻飛的黃色冥紙與孩童細碎的哭聲,陡地充塞了她所有的視覺與聽覺。
強風撲上了褚友梅的臉。她當然知道這裡的風有多強,因為她當初就是選擇在此撕碎她與蔣家偉之間虛偽的過往。
如今,漫天細碎的信紙片換成了艷黃色的冥紙,而尖啞的哭喊與怒罵聲宛如利刃一般刺穿了她的神智。
「該死的小孩,你叫什麼?你的媽媽叫葉曉吟!是曉吟!不是什麼有沒有的!不孝子,你就像你那個該死的爸爸!你敢忘記你媽媽!」
咆哮不止的葉母正站在圍上了鐵絲網的大樓邊緣。褚友梅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令人驚駭欲絕的一幕。天啊!這裡是十五樓耶!是她把小薇那麼小的孩子放到毫無屏障的鐵絲網外嗎?而狀似瘋狂的葉母瞠大了佈滿血絲的雙眼,不顧小薇驚怕已極的哭喊,居然還瘋狂地搖晃著自己外孫那已被關到鐵絲網外,但仍試圖緊抓住鐵絲網的小手。
小薇的嗚咽扯碎了褚友梅的心,小男孩已是聲嘶力竭的哭喊:
「好高!小薇好怕!友梅——友梅——」
「你還叫!」褚友梅的名字激怒了葉母,她恐嚇地要再上前去搖晃小薇攀著鐵絲網的手。
褚友梅見狀連忙出聲以求分散她的汪意力。「葉伯母,我是褚友梅。」
手裡緊抓著冥紙,披頭散髮的葉母眼神渙散,卻是極度凶狠的望向她。
褚友梅心中暗自喊糟。在上次的爭執中,她原只以為葉母是因為愛女的死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於非常不能原諒郎世雲,所以才會出現那些瘋狂的舉止。但今日一見,褚友梅在驚惶中十分的肯定,葉母的精神狀態絕對大有問題。
她深吸了一口氣,以最平緩的語調,試圖稍稍拉回葉母的神智。
「曉吟的事我也很難過……」
「什麼難過!」葉母瞪大了眼,臉上出現了怪異的笑。「我早就告訴曉吟,男人都不可信,一定會花心,可是曉吟偏偏不聽我的,還是一定要嫁給郎世雲。」
「對,男人都不可信……」
郎世雲知道自己岳母的精神狀況嗎?褚友梅悄悄地移向較接近鐵絲網的位置。她才暗暗地想搖手安撫過度驚嚇的小薇,葉母卻猛然對她撲了上來。
這是什麼狀況?褚友梅疼痛地被撞上了鐵絲網。雖說是早就知道精神狀態不正常的人力氣極大,但仍是一不注意間就被葉母掐住了咽喉。
她一面奮力的掙扎,一面感覺到小薇正害怕的隔著鐵絲網拉扯著她的衣角。褚友梅陡地升起一股怒氣,難道這些人都不管小薇的死活嗎?小薇好不容易才從喪母的打擊之中站起來,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究竟能承受多少壓力?
憑藉著一股忿怒,褚友梅用力的推開了葉母。趁著葉母還倒在地上的當口,她轉身就攀上了鐵絲網。褚友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何而生的勇氣,望-望地面上火柴盒般的小車,與螞蟻般聚集指指點點著的人群,她一咬牙就橫越過高空的鐵絲網,跳到了小薇的身邊。
老天!十、五、樓!
不需要計算重力加速度,褚友梅都非常明白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下去,將會是怎樣粉身碎骨的光景。
坐倒在僅有一公尺寬的樓緣上,褚友梅不禁一陣暈眩。生平第一次,她咬牙切齒地痛恨起人類為什麼要把樓房蓋得這麼高!
「小薇,不要怕!閉上眼睛,沒事了……」她沒有心情,也不想去看地上逐漸聚集起來的眾人,緊抱住小薇的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褚友梅突然荒謬的想,如果葉曉吟有勇氣從這麼高的地方跳落,那麼她為什麼沒有勇氣活下來,非要死不可呢?
而身後的葉母竟又是瘋狂地朝鐵絲網撲來。不要開玩笑了!褚友梅幾乎想要尖叫。
特別是看到年老的葉母竟然也想模仿她的動作跳過鐵絲網到大樓外緣來時,褚友梅簡直無法想像懷抱著小薇的她,要如何在僅寬一公尺的樓緣與一個瘋婦搏鬥?她才不演動作片!褚友梅從今天開始決定討厭動作片。
幸好有人阻止了葉母瘋狂的舉動。
「阿母,你做什麼!」儘管事態仍未好轉,但褚友梅仍是萬分感激地看見葉父與應該是葉曉吟兄弟的男子將踢打不停的葉母拖下了鐵絲網。而葉母仍是不停的咒罵著褚友梅。
「你這狐狸精,你害死了曉吟,我的曉吟啊……」
一聲暴喝由鐵門處忿怒的傳來:
「從來都沒有什麼狐狸精!」
直衝上頂樓的郎世雲在看見褚友梅與小薇都是尚稱完好時,真想跪下來感謝任何一位再冥冥之中保佑的神。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他暗自咬牙,一定要再把這該死的鐵絲網加高到絕對沒有任何人類爬得過去的地步。
安下心來的他,總算有精神看向都是怒視著他的葉姓家人。
他真的受夠了!望著仍是謾罵不停的葉母,他忿怒地說道:「為了曉吟我已經隱忍多年,而你們竟然還是不放過我嗎?」郎世雲更想要掐死眼前所有的葉姓家人。
「小薇已經這麼淒慘了,你們還想害死他嗎?」
不甘指責的葉兄回口道:「你欠我葉家兩條命,還敢在那裡嚷嚷些什麼?」
「真的是我欠的嗎?」
忿怒悲傷至極,郎世雲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冷笑著斜睨著葉兄:「你知道你妹妹從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出現精神異常的症狀了嗎?」
相對於葉兄的驚駭,葉父則是微微低頭,試圖躲避郎世雲逼人的眼神。
精神異常?褚友梅只來得及搶摀住小薇的耳朵。
「要是我早就知道曉吟有這方面的問題……老天,我愛她,我不會因而不娶她,相反地,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救治她!可是,等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郎世雲氣憤地撕扯著飄飛到他身上的冥紙,現在來灑冥紙有任何的意義嗎?只見四散的點點黃色哀悔地飛向無垠的青空。
「我也不會嫌棄薇妮的缺陷,天啊!她是我的女兒,我只是一時沒有辦法接受……可是,又是誰一再地去毀壞完美主義的曉吟的自信,一再地去告訴她這樣缺陷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
缺陷的孩子?郎世雲在說什麼?褚友梅感覺到顯然不是來自高度的暈眩。原來,郎世雲說「曉吟病了」、小薇口中的「妹妹生病」,竟都是如此嚴重的事嗎?
葉家人一時都是啞口無言。
郎世雲直指著葉姓家人,惡狠狠地一吐從來都無從宣洩的自責與怨恨。他並不介意在曉吟死後作為葉家悔恨的發洩口,畢竟對於曉吟與薇妮,他有著深深的自疚。但是,一旦事情扯上小薇,就太過分了!
他首先指向葉母:「就是你這個母親,毀了曉吟本來就脆弱的神智!還有你們這些父親、兄長,一味姑息你們的妻子、母親不去接受治療,才會發生今天的悲劇!如果說,是我不經意的忽視害死了曉吟與薇妮,那麼你們也都有份!」
如果有人一定要真實,這就是真實!
「我沒有瘋、我沒有瘋……」
?下糾纏的恩恩怨怨,語畢的郎世雲再也沒有力氣去理會葉母歇斯底里的哭天搶地,他顫抖著走向鐵絲網:「友梅?你還好吧?小薇怎樣?」
感謝老天!他看見褚友梅也是顫抖著擠出一抹微笑。
兩個大人頭痛又驚險至極的在高度及肩的鐵絲網上傳遞過小薇時,都是暗自發誓非把這個頂樓給填死不可。
小薇在好不容易平安地回到父親的懷中時,原本緊緊地埋著的小臉陡然爆出了哭喊,他緊緊地摟住了郎世雲的脖子,死命的痛哭。
「爸爸、爸爸、爸爸……」
郎世雲緊抱住驚嚇過度的兒子,瞇著眼遠望正中午的烈日,他知道就在這一刻,他們父子總算從兩年前的詭魅月夜裡,脫身而出。
???
整個擾亂一時的驚人事件雖然在葉母被警方帶走,強制接受住院治療下暫時告終。但令人苦惱的事是,小薇飽受創傷的心靈卻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彌補。
在事件過後,原本已是進步到一見人就嘰哩呱啦、笑語如珠的小薇,變得異常的安靜、少言。而且非常沒有安全感的他,只要褚友梅或郎世雲稍一離開他身旁,就會驚慌的哀叫、啼哭。白晝或清醒之時,與郎世雲關係大有進步的小薇尚可接受父親的撫慰,但令大家都手足無措的是,只要一到半夜,小薇總是會尖叫著驚醒,嘶叫狂喊著要褚友梅。
在沒有辦法的辦法之下,褚友梅只得暫時的住進了郎家。
她這樣的舉動在醫院中簡直是掀起了軒然大波。連一向最贊成她與郎家父子在一起的朱主任,都是為難的思索了半天。
難道大家都以為她,或者是郎世雲會獸性大發嗎?
褚友梅奇怪地看著總是用有色眼鏡去看待世界的眾人。她並不想知道在醫院甚囂塵上的流言之中,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處境。因為,褚友梅曾經親眼見識到流言的不可信與傷人,她也決計不讓流言再度成了傷害郎家父子的幫兇。
也許是內心裡某種對郎世雲冤屈過久的補償吧!這一次,褚友梅決定不顧一切幫助他們。
「掉、掉下去了——友梅——」
深夜時分,與她同睡的小薇又是在夜半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褚友梅連忙搖醒他,抱過了被惡夢折磨的小小孩子,嘴裡輕輕地安慰:
「沒事沒事!小薇醒醒!友梅阿姨在這裡。」
眼看著小薇在啜泣中不安穩的睡去,剛剛再度哄睡了小薇的褚友梅發現客廳傳來一抹微微的亮光。不放心小薇狀況的郎世雲,這陣子都是睡在離小薇房裡最近的客廳沙發上。也被尖叫聲吵醒的他站在小薇的臥房門口,既憔悴又神傷的望著褚友梅,消瘦的身形在昏黃的燈光下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他端過一杯牛奶給她。
「真是對不起……」
為什麼郎世雲似乎永遠都在對她道歉呢?褚友梅瞪著他搖頭低斥:「該說對不起的是葉家,你不睡覺爬起來做什麼?明天開刀把人家開死了怎麼辦?」
聽見褚友梅斥責中飽含的關心,郎世雲不禁笑了出來,但笑容卻只勉強地牽動了臉部的幾塊肌肉,無法真正地舒展開他愁結已久的眉宇。郎世雲輕撫著小薇哭紅的睡顏,不禁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麼小的孩子,都在做些什麼惡夢呢?」兩個大人對視一眼,都是煩惱地想起那一天小薇外婆所上演的要命驚魂記。
怎麼能不做惡夢?連褚友梅都染上了暫時性的懼高症。而這樣的恐懼又會對如此年幼的小薇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郎世雲更加地煩惱了。
「怎能不作惡夢呢?十五層樓高耶!」褚友梅故作輕鬆的說,她調侃著愁苦不已的他:
「難道你也是因為做了惡夢,才睡不著覺爬起來的嗎?」
做惡夢?郎世雲凝視褚友梅的樣子,彷彿她說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話。半掩的門邊流洩至小薇房裡的燈光苦澀的照亮了他的側臉,形成一個深黑色的苦惱剪影。
「我不做夢。」郎世雲喃喃地說。「自從曉吟死後,我就不再做夢了。」
???
小小的治療室內,褚友梅獨自與一名患有重度腦性麻痺的一歲嬰兒奮鬥。
這名嬰兒因不舒適的治療性姿勢而嚎哭的聲嘶力竭,肌肉張力也霎時高到使全身僵硬有如棍棒,小小的臉紫脹通紅的扭曲著。嬰孩兩個緊握的小小拳頭都包裹著避免他弄傷自己的紗布,而張力異常的腳上也綁滿了護架。
這當然不是褚友梅看過最嚴重的腦性麻痺兒,她利落的做著舒緩肌肉張力與放鬆的治療動作。相對於認真地聽著褚友梅指示,還有教導如何自行做些照護與復健動作的年輕父母,那對縮在治療室角落的郎家父子簡直是驚嚇呆了。
一直到治療結束,褚友梅才發現兩個不速之客,又是想盡辦法地偷偷賴在她的身邊。正要開口趕人之際,她愕然發現郎世雲與小薇的表情都彷彿活見鬼了一般。
「好像妹妹……」小薇只說了一句簡單的話之後,就畏縮在郎世雲懷裡不肯再抬頭。而褚友梅聞言也是一怔。
原來郎薇妮竟然是腦性麻痺兒嗎?
這就是葉曉吟選擇帶著小女兒一同離開世間的原因嗎?
深夜的郎家客廳裡,睡眠嚴重不足的小薇早已入睡。面對褚友梅的質詢,兩年來,郎世雲首度向人提及自己早夭的女兒。
「是的,」郎世雲的話音裡迴盪著無限的苦澀。「薇妮是重度的腦性麻痺兒,肌張力高得嚇人……天哪!我幾乎從沒有抱過自己的女兒……因為那時,曉吟堅持不肯讓我接近薇妮。」褚友梅靜靜地望著困在痛楚回憶中的郎世雲。他嘶啞的說:「好不容易有一次我趁著曉吟不注意的時候,想去抱抱薇妮……但是,我卻怎麼都抱不起她,她拚命的掙扎、哭嚎,整個身體僵硬成弓型,連臉也是哭得紫脹又扭曲變形……我不應該嚇得落荒而逃……只是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再也沒有抱她的機會了……
「我真的不想恨曉吟,可是,她為什麼不願意跟我一起努力?為什麼她要這樣懲罰一個來不及盡責的父親?」
這就是郎世雲對那件慘劇最最無法釋懷的一點嗎?看著他痛苦的抱著頭坐倒在沙發椅上,褚友梅只能靜靜地在他身旁落坐。她也知道這種靈魂深處的痛楚不是如此輕易得以撫慰,但她仍是輕聲地,嘗試著說:
「你知道嗎?」褚友梅的聲調裡沒有誇張的同情,只是陳述著事實。「我們學復健的常常自問,如果是我們自己生出了這樣嚴重的孩子,那麼比誰都還要清楚後果,知道想養大一個這樣的孩子,將要與孩子一同歷經永無休止的艱辛磨難的我們,真的會有像那些家長一般的勇氣,把如此生存不易的孩子好好地帶大嗎?」
這番話太過出乎郎世雲的意料,他困惑地看著認真凝望他的褚友梅。
「結論是,我們都不敢肯定。」
褚友梅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不要以為我很頑強,大學時代的我就曾經暗暗發誓,將來如果是我自己生了重度以上的殘障兒,我一定會帶著孩子去跳河。」
郎世雲驚異不信的看著平靜的褚友梅。她搖搖頭說:
「每個人都有他的極限,我也不敢說現在的我究竟會如何,只是我要告訴你,就像我常說的,你在復健部裡經年累月中所看到的,幾乎都是全世界最偉大的父母親,他們都有著最強韌,像是唐吉軻德打風車,又是像薛西弗司推巨石般毅力的偉大勇者。」
褚友梅輕握住郎世雲冰冷的手。「可是世雲,我們週遭的人也許都只是脆弱的凡人。我們真的不能確定自己在面臨重大打擊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抉擇?兩人不禁都想起那在月夜中飄搖的十五樓樓頂。
就像葉曉吟作了選擇,現在的郎世雲也必須作出某種選擇。她真的希望自己能給他力量,但是,褚友梅能做的事,卻只是緊握住他的手。
「帶小薇一起接受心理治療吧。你我都只是脆弱的凡人,你是、小薇是、我是,甚至……曉吟也是。我們都需要原諒一些事、忘記一些事、承認一些事,我們才能繼續走下去,對不對?」
???
郎世雲做夢了。
微涼的夜裡,睡在沙發上的他在迷迷糊糊中曾聽見小薇被惡夢驚醒的聲音,他想起身去幫忙褚友梅,但全身卻重得像鉛一樣,使他完全無法起身。
好半晌,小薇的哭聲終於停了。靜夜裡,他依稀聽見褚友梅低沉地唱著古老的台灣民謠,哄小薇入睡。
那是一首什麼樣的曲子呢?黑沉沉的室內,模糊的意識中,除了歌聲以外,郎世雲好像還聽到了些什麼……
那是笑聲。是嬰兒嘻嘻哈哈、咿咿唔唔的笑聲……
是薇妮嗎?郎世雲勉強地想要睜開眼,卻只能看見模糊的白色身影。
薇妮?郎世雲想大聲叫喚自己女兒的名字,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只能貪戀地、拚命地想看清楚白色光芒中的小小身影。
那是薇妮嗎?上天可憐他!他一點都不感到恐懼,他真希望那就是薇妮……
「你快樂嗎?」他想?喊,卻只能轉換成內心悄悄的低語。「跟媽媽在那一邊好嗎?」郎世雲訝異的看見,在那似真似幻的光影中,他那個從出生起便面部肌肉痙攣,總是哭嚎、痛苦不已,讓他連想抱一抱都不能的小女兒,竟然對著他露出了一個最平凡,但卻是最美麗的笑臉。
「你怪不怪爸爸沒有幫忙你?」
「你怪不怪爸爸幾乎沒有抱過你?」
郎世雲在夢中拚命的嘶吼、流淚。
「爸爸愛你……爸爸只是……只是太笨,一下子不懂得怎樣去愛你……薇妮,再來作爸爸的女兒好嗎?」
當光影逝去,郎世雲驀然驚醒時,才發現自己已是慟哭不已。聞聲而至的褚友梅見狀不由得驚問:「你在哭什麼呢?」
「我夢見薇妮了。」
「薇妮?」他做夢了嗎?
褚友梅凝視著對她走近的郎世雲。安靜的夜裡,只聽見他在耳邊痛苦的低喃:
「我在哭我居然從來沒有幫薇妮買過一雙鞋……一直到她下葬的那一天,對著小小的神主,我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為什麼我來不及愛她?為什麼……」
淚水挽不回過去,但是能流淚畢竟是上天賜予人的一種解脫。
她靜靜地環抱住他,好像要抱住他所有的痛楚與後悔。
???
心理治療室內
已單獨與心理治療師面談過數次的郎世雲,此時正頗顯不自在地帶著隱藏式耳機,與正在另一個房間內以閉錄電視監控著治療情況的心理治療師同步聯絡。他艱難地對著坐在他面前的小薇開口。
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雖然說並不容易,但他必須親自完成這項工作。
「小薇,爸爸必須跟你談談媽媽、還有妹妹的事。」
「媽媽……」一提到媽媽與妹妹,小薇在寬大的椅子上明顯的縮了縮。
「小薇,你知道媽媽跟妹妹都死去了。」
要怎麼與一個不到五歲的小孩解釋死亡這個抽像的難題?郎世雲這輩子還不曾面臨過如此的難關。
小薇果然圓睜著大眼躊躇著發問:
「死是什麼?小薇能不能去找媽媽呢?」
「小薇,你知道,媽媽生病了,」他艱困地努力向兒子解釋。「因此媽媽有時候對你所說的話並不是真的,就像你生病很難過的時候,你也會心情不好、生氣一樣,但是那不表示媽媽不喜歡小薇,她還是很愛小薇的。」
「小薇想媽媽……」
小男孩的眼眶紅了,骨碌骨碌的淚水在大大的眼睛裡危險的打轉。
「爸爸知道。」郎世雲艱難地吐了口氣。
「爸爸想妹妹,也……想媽媽。可是因為媽媽和妹妹都生病了,所以,她們決定去一個比較不難過的地方。有一天,等小薇長到像爸爸一樣大,甚至是比爺爺奶奶還要老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去找她們。因為小薇還小,還有好多好玩的東西沒有看,好玩的地方沒有去。所以,到了那個時候,小薇再把這些事情,都教給來不及學的媽媽跟妹妹,好不好?」
他解釋的對嗎?
郎世雲一時懷疑耳機根本只是為了唬他才讓他戴上的。
小薇靜靜地注視著郎世雲,皺起小小的眉頭,彷彿在煩惱思索著。
而被郎世雲無端端地猜疑冤枉,在另一間房間觀看電視的的人,都是屏息地等待著小薇的反應。
「好吧!」在大家的期待之中,小薇很大人樣的點了點頭,小小的嘴角露出了多日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可是,爸爸要帶小薇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