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最富盛名的青樓──牡丹樓裡,此刻坐著一名引人側目的少年。
他並非玉樹臨風、貌比潘安,而是在這-紫嫣紅的地方,他那身殘破不堪的布衣、亂蓬蓬的頭髮,抓著上好佳釀不知品嚐,反而飲驢般一灌而進的粗魯舉止,引人投以怪異目光。
沒人敢趕走,老鴇雖捏著鼻子避開他身上那股熏天的酒臭,卻仍催促龜奴不停的為他上熱菜,看到他抓了雞腿後油膩的手指抹在華麗的桌布上,她暗自捶胸,心疼不已。
這名少年是歸海公子的手下,因此沒人敢得罪他。
「這小子其實長相不錯。」二樓的雕花欄杆後,幾名閒得無聊的美娘,邊嗑著瓜子邊拿他當解悶的話題,「若是打扮打扮,也算翩翮公子……呀,他的眼睛跟歸海公子一樣,也是藍色的!」
其中一人投來鄙夷的目光,像是在諷刺姊妹的孤陋寡聞,「你沒聽說嗎?他們堯國人,眼睛都是藍色的。」
「堯國?真有這個地方?在哪兒?我還以為是別人編派的呢!」
「聽說距離咱們揚州可遠了,雖然不算太窮,但仍屬蠻荒之地,每年戰事不斷,皇族之中也相互殘殺。」美娘忽然放低聲音,「我告訴你們哦!聽說歸海公子就是堯國皇族的後裔。」
霎時一群美娘竄起一陣驚呼,擾得樓下的少年不耐煩的瞥了二樓一眼。
「歸海公子他……他真是皇家人?!」
「否則你以為季大善人怎麼肯把女兒許配給他?季大善人可是本地第一富戶,季家小姐又生得傾國傾城,如何會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外鄉人訂親?
「再則,歸海公子可是咱們這兒的常客,季大善人非但沒有半句怨言,還特地囑咐媽媽把姜蘭姊姊留給他,如此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除了歸海公子是堯國貴族,季大善人想借助他的權勢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原來如此!」眾美娘茅塞頓開,連連點頭。
「噓──」不知誰提醒,「別說了,歸海公子出來了。」
沒人能否認歸海弦的俊美與貴氣,所以自他來到揚州後,至少一半的人相信,他是堯國的貴族。
早春時節,依然寒氣十足,歸海弦裹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黑色大氅步下台階,幅擺的貂毛掠過地毯,那柔軟無聲的美麗,像是對他尊貴身份的一種象徵。
他來找姜蘭,她卻很不湊巧的上廟裡進香,儘管老鴇一直賠不是,還把另一名花魁推到他的懷裡,但從他臉上陰沉的表情來看,顯然十分不滿意。
「阿揚,我們走。」他朝那個正沉迷在酒罈與雞腿中的少年打了個手勢,便大步邁出花樓,沉重的腳步聲說明他的怒氣沖沖。
名喚阿揚的少年帶著微微的醉意起身,也不付帳,即跟著主子往門外走去,一不小心,卻被門檻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惹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揉揉摔疼的身子,也不在意那些人對他的嘲弄,像沒事般繼續走。
美娘們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個俊美的少年,有一張能與歸海弦媲美的俊顏和一雙閃爍如寶石般的藍眼睛。
但他的俊俏被遮在骯髒殘破的衣衫和亂槽槽的頭髮下,若不是整日與男人周旋的美娘們獨具慧眼,他的真實根本不會被識破。
他對自己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睡在馬廄裡,老鼠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有酒喝、有雞吃是他一生中最奢侈的享受。他不愛說話,所以歸海弦才會這麼放心的帶著他四處亂走。
人人都叫他阿揚,這個名字不知從哪來的,似乎從他懂事起,大家就這麼叫他,也許這個名字是他那對不知所蹤的父母取的。
後來收養他的師傅給他胡亂安個姓──蕭,師傅說,人總得有個姓,他也得有一個,哪怕這個姓不屬於他。
「公子,您的馬。」蕭揚牽著一匹白駿,站立在街邊。
他在歸海弦手下算什麼?馬伕?跟班?抑或是保鏢?好像什麼都是。
「誰要你備馬的?」歸海弦並沒接過馬鞭,他不滿地睨向蕭揚。
「公子不回季府?」皮膚黝黑的蕭揚,臉上一向沒什麼表情,說話語調也是平平的。
「你先把這匹白駿騎回去,我一個人到對面的茶樓上坐坐,晚些時候你再來接我。」
「公子說的晚些時候……是多晚?」
「阿揚,憑你聰明的腦袋,還不瞭解嗎?」歸海弦微微一笑,拍拍他肩上的塵上。
蕭揚雖然一臉木訥,可主子吩咐的事總能妥當的盡速完成。手下人雖多,歸海弦卻只愛用他。
「公子是想在茶樓裡一直坐到姜蘭姑娘回來吧?」
「哈,果然不負我的誇獎。」歸海弦點點頭。
「可姜蘭姑娘真的有去上香嗎?」蕭揚像是不經意的淡淡一問。
「你是說……」歸海弦因他的話猛然驚醒,「你為什麼這麼說?」
若換了別的家奴,面對主子的厲喝早嚇得跪到地上了,但蕭揚仍是直挺挺的站著。
從小到大,不論主子說話的腔調是高是低、是怒是喜,他都維持一貫的態度。
「剛剛牽馬的時候,小的聽船夫們聊到姜蘭姑娘包的是李船夫的船,既然他都回來了,姜蘭姑娘也早該回來了。」蕭揚順手指了指那棵拴馬的樹,樹的背後有一條大河,寺廟的鐘聲在河對岸敲響。
「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後知後覺的歸海弦氣得在街邊直跺腳,「好幾次我要見她,她都推三阻四,這一回竟變本加厲,敢夥同鴇母騙我!阿揚,陪我進去把那個婊子揪出來!」
「公子,」瘦長的身體擋在幾乎要飄起來的黑色大氅前,「您現在再進去,也未必見得到人,姜蘭姑娘沒去上香,並不代表她會待在此處。」
「那……」歸海弦激動的步子凝住,「你說該怎麼辦?」
蕭揚沒有為主子獻計,只看著愈漸愈晚的天色,答非所問,「公子,今兒個好像是季小姐的生日。」
歸海弦一怔,「那又怎樣?」
「現在季府上下肯定在為季小姐過生日吧?公子,您是季小姐未來的夫婿,別人都去了,您不去……似乎不大好。」
「季家不敢有怨言的。」歸海弦得意的撫撫大氅上的貂毛。
「不敢有怨言,但也不表示他們會高興。」蕭揚再次遞過馬鞭,「公子,您別忘了,歸國之事還得靠季家幫忙,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得罪季家,小的不知道這值不值得。」
歸海弦呆立良久,終於喉結滑了滑,像是艱難吞下什麼似的,舉手接過馬鞭。
「阿揚,你說的沒錯,這種流亡的日子我受夠了,連一個小小的婊子都敢唬弄我,等我將來揚眉吐氣,我要讓這幫中原人好看!」
大氅一甩,飛身上馬,白駿閃電般的急馳而去。
一絲不為人知的笑意浮現蕭揚臉上,伸個懶腰,他舉步跟隨白駿的蹄印奔跑起來。
當隨從的,主子在馬上騎,他就得在馬下跑,旁人看了殘忍,他卻從小跑慣,也不覺得有多辛苦,有時候,速度還能與馬兒相當。
他是個吃裡扒外的人,剛剛那番誘拐的話並非為他家公子著想,把歸海弦及時拐回季府,只是不想讓某個人傷心罷了。
季家
揚州城內富可敵國的第一大戶,在獨生女兒季初櫻生日的這天,並沒有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張燈結綵、賓客往來如雲。
相反的,府裡異常安靜,被暮藹籠罩著的大門緊緊關閉,毫無歡樂的氣氛。
季初櫻坐在窗邊,凝望院中一片樹影,她身上的衣著仍跟平時一般,頭髮懶懶綰起,不戴珠飾,彷彿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只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小姐……」丫鬟翠環端來一個碗,熱氣蒸蒸的擱在桌上,「老爺和夫人特意讓廚子給您做的壽麵,裡邊還有兩個紅心蛋呢!」
「真是老爺和夫人吩咐的?」季初櫻用筷尖輕輕佻著麵條,微笑道,「怕是你這個鬼靈精讓王嬸做的吧!」
「小姐……」翠環吐吐舌,「又讓您識破了,小姐真厲害。」
「不是我厲害,而是你這謊話說得太不可信。」季初櫻嘗一口鮮湯,「長這麼大,老爺和夫人什麼時候記得給我做過壽麵?」
她稱父母為「老爺」和「夫人」,旁人聽了定會覺得奇怪。其實這樣的稱呼合情合理,因為她並非季氏夫婦親生,她只是一個地位比奴婢略微高一點兒的養女,自然稱呼上也要對衣食父母尊敬些。
她從不奢望季氏夫婦會幫給她過生日,每次看到那些揮金如土的哥哥們請戲班子唱園會,邀來狐朋狗友擺筵席,她都會遠遠的避開。
季氏夫婦不是小氣的人,但他們只對自個兒的親生骨肉大方,季家縱然富甲天下,但花銀子也輪不到她這個多餘的養女。
看多了、看透了,心也平靜了。季初櫻很守本分,就算天底下的人都忘了給她過生日,她也能安靜的坐在窗邊看院中的花。
「老爺和夫人也真是的!」忠心的翠環替小姐打抱不平,「前些時候還說今年您滿十六,是大日子,要好好慶祝慶祝,怎麼才隔幾天就忘了?」
「他們沒忘。」季氏夫婦能把繁雜的帳目做得有條有理,怎麼會忘記一個簡單的日期?「他們只是聽說歸海公子去了牡丹樓。」
「歸海公子去牡丹樓跟小姐您過生日有什麼關係?」她迷惑不解。
「當然有關。」季初櫻說話當兒,已將壽麵個底朝天。
她餓了,也的確愛吃麵條,只可惜一年只有一次生日,也只能有這個時候她才能吃到自己愛吃的食物。
「哦!對了,」翠環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反而想起某件大事而驚跳起來,「夫人吩咐我請您到布閣去一趟!」
「布閣?」那不是放著綾羅綢緞的地方?「去那兒做什麼?我相信不是夫人想著要替我做新衣裳,讓我自個兒挑喜歡的布料吧?」
「夫人有這麼大方,連佛祖都該偷笑嘍!」翠環滿臉鄙夷,「聽說是丟了一匹白絹,夫人讓府裡的人都去說個清楚。」
「原來我整日待在屋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會染上嫌疑。」季初櫻諷笑,「無妨,即使他們搜到我屋子裡來,我也不怕。」
說畢她擱下碗,提起裙子往外走。
「小姐。」翠環在背後叫住她。
「怎麼?」季初櫻回眸。
「您……是不是該打扮一下?」
「哦,對了。」她撫掌一笑,「給他們氣糊塗了,我這副懶散的樣子若走出這屋子,定讓人笑死,什麼都能丟,惟有面子不能丟。翠環,替我梳頭。」
插上首飾盒裡惟一值錢的玉簪,穿上光鮮的淡紅衣裳,長髮盤成繁複美艷的宮髻,季初櫻對鏡子裡的自己還算滿意。
這身衣,她平時是不穿的,生怕磨損了衣料;這支簪,她每日都要用帕子細細擦拭,聽說惟有如此才能藉著人的體溫,愈擦愈光亮,保持玉的晶瑩潤澤。
她雖身居華屋,但身邊值錢的物品極少,所以她備加珍惜。就連西洋水粉、玫瑰胭脂平時也不敢多塗,只留在重要的場合使用。
一腳踢開門,她挺起胸走過季府上上下下各種目光。
他們瞧不起她,因為她的身份卑微,但他們又嫉妒她,因為她好歹也是季氏夫婦的養女,並且有絕世的美貌,他們還很畏懼她,因為出了自個兒的屋子,她就不再是那個跟婢女說說笑笑的和藹女子了。
她高傲、冷漠、蠻橫,常常用尖牙厲嘴斥責說她壞話的下人,一個巴掌把欺負她的哥哥打得鼻血直流。
她用強悍的態度護衛自己,心裡異卻很空虛,她不想戴著這樣可憎的面具,可如果沒有這樣的面具,她在季府是無法生存。
惟一瞭解她本性的,只有她的貼身婢女──翠環。
「小環,你看……」季初櫻忽然在花園裡停了下來。
「看什麼?」翠環不解的問。
「今年的櫻花沒開。」她語意幽幽。
「唉,還以為是什麼事呢!」翠環笑了笑,「今年天氣冷,櫻花開得遲一些,也不奇怪。」
「可我的生日就要過了……」
每年她生日的時候,滿樹粉白的櫻花都會隨風飄散,如雪花般空中飛舞,像是上天送給她最美的禮物。春天第一樹櫻花,跟她的名字很像,所以她對那花辦紛紛的景色又多了一份喜愛。
可今年……枝頭寂寞,園子裡空空蕩蕩,她有一種被朋友遺忘的感覺。
「小姐為人素來豁達,怎麼反倒在這種小事上看不開?」翠環打趣道。
她的確不太計較季府上下對她的態度,但心中多多少少會留著一方空間,用來裝放一點兒屬於自己的期盼,否則做人豈不太無趣了?
季初櫻愣愣地望著滿園空曠,不期然看到一襲黑色大氅出現在走廊的那頭。
「小姐,那、那不是歸海公子嗎?!」翠環驚呼。
沒錯,是歸海弦,聽說他去牡丹樓,所以原本打算替她過生日的季氏夫婦,本著「勤儉節約」的精神,臨時取消宴席,現在他竟又出現,這下措手不及的季氏夫婦該哭笑不得了。
雖知道牡丹樓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但身為他未過門的妻子,她卻一點兒也不生氣,男人都是花心的,何況他是堯國尊貴的皇族,更有資格花心吧?
十四歲那年,一個算命仙指著她的眉心說,將來她能當上王妃,正是這個預言,讓季氏夫婦認她做女兒,而她也不負眾望,成為了流亡貴族歸海弦的未過門妻子。
是預言成就了她,還是她實現了預言?
「弦。」她露出盈盈笑容,儀態萬千的迎上去,從歸海弦的眼神裡,她看到男人們慣有的癡迷。
歸海弦似乎對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很癡迷,但癡迷並不代表疑情,這個她很清楚。
「初櫻,」歸海弦上前溫柔的握住她的手,「我的小壽星。」
剎那間,她顫抖了一下。
這激顫並非為了這聲虛假甜蜜的愛語,而是她無意中瞥見一道明亮的目光,那目光從歸海弦的身後射出,像一顆石子投入她平靜無波的心海,勾起一陣陣的漣漪。
那目光她已不是第一次發現,那是一個黝黑瘦長發出的衣衫襤褸的少年,她從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睡在馬廄裡,被下人們呼來喝去。
他應該跟她年紀相仿吧?不過如果他能吃上更好的食物,身子一定比現在壯,年紀也會看起來比較成熟。太單薄的男人,總會被誤認為是少年,說不定,他已經是個成熟男子了。
「阿揚,幫我把外套拿回屋裡去。」歸海弦將黑色大氅一甩,扔進蕭揚懷中。
他住的地方是季家提供的別院,跟季家大宅只隔著一道牆。當初他來揚州時,只帶著一名軍師和幾名隨從,沒有過多的貼身珍寶。季氏夫婦不是鼠目寸光之人,知道他未來的價值,所以千方百計好意挽留,待他如座上賓。
他看中了季家的富有,季家則看中他的皇族頭銜,雙方從此結為友好同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季初櫻成為他未過門的妻子。
「阿揚,你聽見了沒?還不快去!」歸海弦摟著季初櫻的肩,發現蕭揚沒有動靜,於是再次厲喝。
原來他叫阿揚。季初櫻偷偷瞥了他一眼。如此不起眼的名字,難怪她沒有印象,也許從前聽過,可是聽過就忘了。
她看見他低了頭,收起明亮的目光,抱著厚重的大氅往別院走。他很少說話,記憶裡幾乎沒有聽過他的聲音。季初櫻一直以為他是啞巴。
「你的小僕人以前我怎麼沒見過?」她順口問了一句。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突發如此怪異的好奇心。
蕭揚的背影突然頓住,或許是被石子絆了下。
「怎麼會沒見過。」歸海弦大笑著反駁,「他天天都跟著我,只不過你沒記住……也對,季大小姐若記得一個下人的長相,那才叫奇怪呢!」
蕭揚繼續挪動步伐,動作十分遲緩,彷彿受了什麼打擊似的,腳踉蹌著。
「弦,你這是在取笑我嗎?」季初櫻似笑非笑的努了努嘴,她知道歸海弦很喜歡她撒嬌的模樣。
「我怎麼敢取笑我們的小壽星?」歸海弦果然神魂顛倒,進一步摟緊她,企圖與她額頭相抵。
季初櫻左閃右避,仍躲不過他強勢的擁抱,正為自己先前擺出的嬌媚神態後悔時,一聲輕咳拯救了她。
只見歸海弦馬上放開她的手,帶著幾分懼怕回頭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清須長袍,仙風道骨,嘴角還揚著一抹微笑,他就是歸海弦又敬又怕的人──單于淳。
歸海弦稱他「軍師」,雖然手邊無兵,但單于淳替他的流亡生活出謀策劃,讓他這個失勢的皇族不至於變成一隻悲慘可憐的喪家犬,所以單于淳的智慧讓人尊敬,他的一聲輕咳,足以讓歸海弦不敢亂說、亂動,就連季氏夫婦有時遇到商務上的問題,也會低頭向他請教。
「軍師……」歸海弦囁嚅道。「您怎麼會在這兒?」
「今天是季小姐的生日。」單于淳冷冷的回答,「老奴理應來道賀,何況還有一件天大的喜訊要告訴公子您。」
「什麼喜訊?」歸海弦疑惑,「我一個喪家之人,還能有什麼天大的喜訊?」
「非也。」單于淳搖頭,「公子馬上就不是喪家之人,老奴剛剛接到快函,說是堯皇要召公子回去。」
「皇叔他……哦,不,皇上他真的要召我回去?」歸海弦滿臉愣怔。
「恭喜公子!」單于淳抱拳行皇族之禮,「說不定此次回京,您就可以恢復『文賢王』的名號。」
「恢復名號?」歸海弦愣怔之後是抑不住的驚喜,顧不得旁觀者的目光,直搖著季初櫻的肩狂喊,「櫻,你聽見了沒有?我要恢復名號了!將來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文賢王妃了!」
名副其實的文賢王妃?季初櫻偷笑。恐怕輪不到她吧?如果將來他真的恢復名號,天下美女如此之多,他還會記得她嗎?
但並非所有人都像她這麼悲觀,只聽身後兩聲整齊的「恭喜文賢王」便可知,季府上下對歸海弦的前途充滿信心。
不知何時聽聞喜訊的季氏夫婦已經趕來,心花怒放的站在迴廊上。
「點燈,奏樂,上菜!」季老爺吩咐著下人,笑盈盈的轉向歸海弦,「文賢王請移駕花廳,今日小女生日,已備好薄酒,請文賢王賞光。」
已備好薄酒?季初櫻暗自捧腹。先前連一碗壽麵也沒有,現在竟然連筵席都變出來了?她真不得不佩服呀!
「女兒呀!你也真是的!」季夫人假扮慈母,握著季初櫻的手責怪,「自個兒的生日,也該穿得像樣一點兒,瞧瞧你這模樣,只戴一支簪,知道的人,說你樸素,不愛花呀粉呀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做父母的虧待了你呢!來來來,到娘親屋裡來,首飾隨你挑,好好打扮,打扮!」
「多謝母親大人。」季初櫻乖乖回答。
她憋笑憋得快斷氣了,只覺得天下演技最高明的,不是梨園的戲子,而是季氏夫婦。
她不經意的看了看剛才的地方,那個抱著厚重大氅的少年已消失蹤影。忽然有種失落的感覺竄上她的心,呵!好沒道理,一個不相干的下人,怎麼會擾亂她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他清亮的目光盯得她太過緊張,所以這會兒沒了監視,她整個人鬆懈下來,心情也驟然失重。
春天的晚上還是很冷,他獨自睡在馬廄裡,不會著涼嗎?
季初櫻忽然發現自己很可笑。她不過是一個自身難保的孤女,還好管閒事的擔心別人著不著涼?兼濟天下是達官貴人們的事,無用的她,給不了任何幫助。
此刻她能做的,就是扮演好歸海弦未過門的妻子和乖女兒的角色,為那一丘之貉的虛偽人們微笑乾杯。
「小姐,你快看!」
筵席過後已近午夜,提著燈準備引季初櫻回屋的翠環忽然驚叫出聲。
隨著這一聲驚叫,季初櫻身後所有的人都愣住,連一直在聒噪的季氏夫婦也立刻噤聲。
院中掛滿燈籠,所以他們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先前還是光禿一片的櫻樹,此刻已開滿粉白花朵,連綿如雲、炫麗奪目,給人一種窒息的美麗,像是神靈忽然想起她的生日,於天地間施了法術,變幻出這絕色之景。
「怎麼回事?」她聽見耳語紛紛,大家都在詫異,可卻沒有人敢胡亂猜測。
彷彿櫻樹成了妖精,沒人敢靠近。翠環提著燈籠的手也在發抖。
季初櫻也愣了一會兒,但她並不害怕,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為什麼要怕?於是她拎起裙子,獨自走到那棵櫻樹下一探究竟。
所有的人都膽戰心驚的望著她,似乎一不小心,她就會被樹妖吃掉。
玉臂攀上樹頭,攬下一簇似雪花團,指尖輕輕一觸,季初櫻不由得笑了。不,這不是真的,葉間綻放的是朵朵絹制的假花。
是誰在這寒冷的夜裡,趁著季府上下在花廳大擺筵席之時,爬上這無數枝頭,費盡苦心為寂寞的櫻樹打扮?
現在她終於知道布閣失竊的那匹白絹下落何在了。
這個偷布的賊真是個奇人,以特殊的方式歸還贓物,將絹化成花,點綴季府。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不知怎麼在她心中浮出──這一切,像是為她做的,為她的生日送上一份奇特的禮物。
呵,也許這只是惡作劇,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賊並沒有討好她的意思。但無論如何,她對眼前看到的景象,真的很喜歡,心中泛起徐徐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