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琳說結婚就結婚,沒過幾天,便飛向那陽光明媚的國度,一去永不回。
楚伊菊終於擺脫了欺壓她的敵人,可是,也失去了一個幫助她的朋友。
她自由了,沒有人再狠命地催促她每月交稿,不過,她也因此而懶惰了。
對於她曾經替喬子寒當「槍手」一事,讀者們表示能夠理解。似乎女人為了愛情,即使為所欲為,也能得到同情。
讀者們是善良的,他們能夠原諒一個作者做錯事,能夠原諒他的文字不斷地重複,甚至能夠原諒他抄襲,他們只是不能夠原諒他的書不對自己胃口。
楚伊菊的書仍然很對書迷們的胃口,所以,她還是可以繼續寫下去。
但現在,她決定暫且擱筆,到世界各地周遊一圈,呼吸一些不一樣的空氣。
不,這並非為了體驗生活寫小說,只不過走馬看花地逛逛,哪算得上什麼「體驗」?
是她疲憊的心,要她去休息的。
而且,她另外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也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她能再次跟杳無音信的他邂逅。
她覺得自己永遠也成不了人們口中的「大作家」,畢竟她經歷的苦難不夠多,見過的世面不夠廣,淺薄的大腦也擁有不了深刻的思維。然而,她也絕不會為了成為「大作家」而刻意去吃苦。
因此,她只能是一個小女人,寫著平易近人的文字,掙得一日三餐。
這樣的文字,多一點、少一點,對社會的影響井不大。即使失去了她,讀者也能馬上找到另一本書,取而代之。
曾經的理想跟所處的現實如此遙遠,回首從前,如同站在山谷下,看飛洩的瀑布從九天銀河處衝落下來,擊碎她那些天真的夢。
所以,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除了定期給出版社幾封伊媚兒,她跟這個城市,似乎已無關聯。
離開前,她去看望希誠。
他躺在那兒已經四年了,本來就不起眼的墓碑被後來重重疊疊的新墳覆沒。楚伊菊忽然覺得,她對他的思念,也被這四年中的種種瑣事給覆沒了。
甚至,他在她心中的身影也模糊了……呵,至於他們之間的愛情,更是如此。
過去不知在哪兒聽說,即使人死了,仍然有記憶殘留人間。可是,活著的人每天都有新的記憶,哪能背負這麼多包袱?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果然。
她放下一束雛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一會兒,算是一種告別。
告別那個十九歲為了愛不顧一切的她,希誠會原諒嗎?
應該會吧……她已經把她最好的年華給了他,還贈送了這長長的一段時光,他應該會放過二十六歲、仍然孤單一人的她,讓她去找她現在所愛的人。
對,是愛,不再是「依賴」。完全站立起來的她,跟當年賴在子寒懷中哭泣的女子已判若兩人。現在,她終於可以平等、堅強地去愛他。
拖著沒幾件衣服的箱子,外加一台筆記型電腦,風衣、灰色的太陽眼鏡、殘破的牛仔褲,她的行裝很簡潔。
經過了埃及、希臘、羅馬、巴黎……她在一個小島上停了下來。
之所以會忍不住駐足,是因為這兒有她喜歡的向日葵。那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巨大花朵,美得不像現實,似乎只有在夢境中或童話的畫冊上,才能看到。
她摘下一朵,拿它當寬沿草帽,戴著它在烈日下穿過炎炎的海岸,雪白的浪花在身邊翻滾,天際一片湛藍。
「小姐想喝點什麼?」
皮膚曬得發紅的時候,她在一間綠棚搭頂的咖啡店坐下,侍者送給她一份菜單。
「島上哪兒有類旅遊手冊?」她問,「我想知道這裡哪兒好玩。」
「呵呵,漂亮的小姐不用掏錢買,我們這兒就有,免費供客人閱讀。」侍者指指旁邊的一個木架。
她笑了,馬上取過一冊,大致地翻翻。本來,也就是翻翻,但其中一幅圖,讓她愣住了。
不知誰無意中拍到的海景,沙灘上,有一個賣冰淇淋的男人。
花花的短袖襯衫,寬大的熱褲,俊朗的笑容,一大堆圍著他的孩子。即使照片再模糊,她也認得出那是誰,何況,眼前的畫面如此清晰。
「請問……」她抓住侍者,「這個地方是哪兒?」
「喏,就在那兒——」侍者一指,引領她的目光投向不遠處。
她……終於看到了。這麼近,卻這樣的難尋,若不是偶爾驚瞥的照片,他倆不就再次錯過。雖然,幾乎繞了地球一周才與他相遇,但她此刻只覺得自己幸運。
笑意融融,她背著手,悄悄走到他的身邊。
喬子寒沒有注意到她,只顧著逗弄一個小胖子。
「將來,我肯定是要去賣冰淇淋的,看到哪個小孩長得胖,長得可愛,就多給他一勺,要他甜甜地叫我……」很久很久以前,他曾這樣對她說。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食言的人。
「叔叔,」楚伊菊甜甜地開口,「我要一球巧克力冰淇淋。」
手舞足蹈的他,頓時呆若木雞。
「給我多一點哦,」她從背後摟住他的腰,「因為我現在好餓。」
一群小孩看著他倆親密的姿勢,先是瞪著眼睛,忽然大笑著,一哄而散。
半晌,喬子寒才微微歎了口氣,仍然不敢看她。「小姐,你把我的顧客都嚇跑了。」他低著頭說。
「我難道不算你的顧客嗎?」她的小臉貼住他寬厚的背,輕輕磨蹭。
「冰淇淋是吃不飽的……」他忽然大掌一拽,將她拖開,「走!」
「去哪兒?」她倒是微微吃驚。
「去找吃得飽的東西。」他朝旁邊的黑人青年說了句什麼,大概是托人家幫他看顧攤子,然後牽著她的手,往沙灘外走。
楚伊菊不敢說話,只好跟著看似怒氣沖沖的他,到達一幢小樓。
「你就住在這兒?一個人?」
屋內凌亂狹窄,充滿了他濃郁的氣息,不過臨窗的景致倒是不錯,可以眺望大海。
他沒有答話,只把她按到沙發上,便踢開冰箱的門,水果沙拉、烤麵包、煎火腿……迅速地做好後,堆至她的面前。
「這裡沒有速食麵,你只能吃這些!」他命令,「全部吃光!」
「好凶哦!」楚伊采幽怨地看他一眼,心中卻喜滋滋地,聽話地拿起叉子。
「浴室裡有熱水,床單昨天剛換過,你吃飽了就在這裡休息一下,」他洗了把臉往外走,「我明天回來之前,你得消失!」
消失?楚伊菊剛想塞進嘴裡的麵包凝在半空中。他居然叫她消失?
「我不走!」她要賴,「我現在無家可歸、你要收留我!」
「可以,」他睨她一眼,「我搬走,你留下。」
「喂——」楚伊菊氣憤地拍案而起,「喬子寒,人家千辛萬苦才找到這裡耶,你、你什麼態度?」
「我一個賣冰淇淋的小販還能怎麼樣呢?」他語氣無限悲涼地回答,「你還是回去吧。」
「哈哈哈,」楚伊菊又回大笑,「喂,你在演悲劇嗎?可惜本人是作家,會把它改成喜劇!」
他也不由得笑了,無奈地轉身,捧住她的面龐,「菊……我是說真的,現在我這個樣子,沒有信心再照顧你了……」
「少找借口!放羊的小孩!」楚伊菊點點他的鼻子,「從前,你有能力照顧我的時候就想逃跑,現在,還是想跑……聽說你有婚姻恐懼症?」
喬子寒的臉色霎時刷白,他避過她的眼睛,「不要聽別人胡說。」
「我才不管你有沒有婚姻恐懼症哩!」她努努嘴,「我又沒有強迫你娶我,人家只是想跟你在一起罷了。」
「我早就說過了,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忽然煩躁起來,「不要再跟我舊話重提!現在,吃光你的東西,明早之前離開這兒!」
「喂,你去哪裡?」她不由得急著跺腳。
「去看我的攤子!」他推開她,毫不留情地往外走,紗門「啪」的一聲,開了又闔,在風中晃動。
「喬子寒,你休想趕我走!」楚伊菊衝著他的背影大嚷。
她憤恨地吃光他做的東西,重重地睡上他的床。她決定了,就是不走,看這傢伙能拿她怎樣!
喬子寒坐在沙灘上,本已平靜的心忽然被一隻飛來的蝶撞亂了。
說實話,難道他真的不想跟她在一起嗎?
呵……自欺欺人而已。
看到她時,他既驚喜又害怕,正是這種矛盾的感覺,讓他退縮不前。
清晨的太陽還不算炎烈,但耀著他的眼睛.卻有些微刺的酸疼。想來昨晚在這兒吹著海風,一夜沒閉眼,當然會酸疼。
他揉揉太陽穴,舉目遠眺,想舒展視線,不期看到一條紫色的裙,心瑟縮了一下。
那……太像他母親的顏色了,記得小時候,母親就是常常穿著這種顏色的裙子,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抱怨他的父親。
當他看清穿裙的人,先前僅僅瑟縮了一下的心狂跳起來。
「喂——」有人狠拍他的背背一記,「你居然敢夜不歸營?有沒有找別的女人呀?哼哼!」
「伊菊,不要鬧。」不用看,他就知道是她,她總能找到他。
「幹嗎垂頭喪氣的?」楚伊菊孤單過夜,本想怒氣沖沖地跑來罵他一頓,但一發現他的頹然,心卻軟了下來,乖乖地坐到他的身邊。
「我好像看到了我媽媽。」她是他惟一貼心的人,面對她那張明媚的面孔,此刻,他忍不住吐露緊張。
「咦?真的?她在哪兒?」楚伊菊很大方地不再興師問罪,開始伸長脖子,幫他尋母。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她……畢竟,我有十五年沒見過她了。」他的話語中有些微顫。
「十五年?」楚伊菊瞪大眼睛,「她把你趕出家門了,所以你們不再見面?」
「是我離家出走的……」喬子寒苦笑,「受不了她和父親整日打鬧不休,我搬出來後,就再也沒回去……或者說,是我故意不讓他們找到我,因為,不想再聽到他們爭吵。」
「可憐的小孩,」楚伊菊趁機佔個便宜,摸摸他短短的發,「那你現在還怕他們嗎?」
「聽說他們移民到了加拿大,說不定早就離婚了,」他指了指南方,「看,就是那個女人,很像我的母親……」
「你媽媽挺漂亮的嘛!還帶著一個小帥哥。」
她不說,他倒沒留意,母親身邊的確有一個十歲大的小男孩。
「也許我認錯人了。」母親身邊怎麼會變出一個貌似她兒子的小男生呢?
「我幫你去打探打探,說不定……」她忽然詫異,「咦,他們走過來了!」
「叔叔——」果然,那個小男孩舉著一張鈔票奔跑過來,紫衣女人則是跟在他後面,「我想要一個冰淇淋!」
喬子寒無處可藏,剛想低下頭,紫衣女人已驚叫出聲,「小寒——」
一聲親暱的呼喚,不用多餘解釋,答案浮出水面。這,果然是他的母親。
「小寒……你這些年跑到哪裡去了?我跟你爸爸……到處找你。」喬太太頓時涕淚滂沱。
「媽咪……」喬子寒抬眸看著母親仍然美麗但已遲暮的臉,良久無語。
「媽媽好想你呀!」喬太太抱住兒子,又哭又吻,激動的場面讓楚伊菊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叔叔,我要一個冰淇淋!」小男孩不懂人情世故,仍然高高舉著鈔票。他的世界裡,冰淇淋最重要。
「傻瓜!」喬太太打他一下,「這不是叔叔,這是你哥哥!」
「呃?」喬子寒和楚伊菊同時愕然。
「小寒……」喬太太倒不好意思了,臉色微紅,「你有了個弟弟……媽媽一直沒機會告訴你。喔,對了,他叫小宇。」
「媽咪你……又結婚了?」喬子寒輕輕地問。
「我一直沒有離婚呀,」喬太太不解。
「那……小宇的爸爸也不介意?」沒想到上一輩人也如此開放了?
「介意什麼?小宇的爸爸不就是你的爸爸嗎?」
「什麼?」喬子寒感到一陣昏眩,「你跟爸爸又……但你們不是一直吵個不停嗎?」
「我和你爸爸的確喜歡吵架,可是,這麼多年了,卻沒有離婚,是為了什麼?剛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和你爸爸一直是相愛的。」
相愛?這真相簡直如同晴天霹靂!
他一直活在他們的陰影下,現在,他們居然跟他說……他們相愛?這種愛也太……詭異了吧?
「唉,小寒,你也長大了,有些事媽媽也可以跟你說了,」喬太大歎息,「當初,是因為有了你這孩子,我才跟你爸爸結婚的……婚後我一直以為他不愛我,就老是無理取鬧地跟他吵。而你爸爸呢,也以為我不愛他,所以兩相僵持,一直到你離家出走那天……因為你失蹤了,我們才停止了爭吵,一起到處找你,而小宇也就是在找了你多年之後……有的。」
「然後你們就發現彼此很相愛、從前的爭吵全是白費力氣?」喬子寒無奈地苦笑。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荒唐的父母?他聽他們的話,一直以為婚姻是個可怕的東西,是個能讓相愛的人互相爭吵的東西……他謹記他們的教導,一直逃避婚姻,甚至逃避自己最愛的人。現在,他們卻來告訴他,那些話,全都錯了!
從八歲開始建立起的人生觀瞬間傾塌,嘩啦一聲,他的世界塵土飛揚。
呵,他是傻瓜。
後來,母親又說了什麼,他都沒聽清楚,只記得被母親帶到她下榻的飯店,見到了父親。
他們緊緊地擁抱他,告訴他這些年來思念他的痛苦。他們還說,即使遠在加拿大,知道有個寫愛情小說的作家也叫「喬子寒」,但不敢相信那個人就是他……
他們叨叨絮絮地說了很多很多,不停地感謝這個度假勝地讓他們能夠重逢。
至此,一家人大團圓,幸福的結局卻沒能讓他興奮。他的心,仍處在一片迷茫中。
星空下,海水倦倦地打著拍子,灑滿明亮月光的沙灘上,楚伊菊在等他。
她滿眼含笑,他搖頭澀笑,於是兩個人抱在一起大笑不止,笑他們剛剛聽到的荒唐。
「你再也沒有理由趕我走了吧?」楚伊菊洋洋得意地說。
「是沒有理由了……」喬子寒愛惜地撫著她藕般的粉臀,她的雙頰,她亮晶晶的眼睛,「不過,菊,我還是很茫然……」
「為什麼呀?」她不依地磨蹭他,像隻貓咪。
「你總得給點時間,讓我調適一下心情,畢竟,這個轉變太突然了,我所有的觀念都亂了……」
「好,」她點頭,「反正等了這麼久,我也不在乎再等一會兒。可是,不能超過聖誕節!」
「為什麼?」他微愕地問。
「因為我爹地和媽咪催我去美國過聖誕節,要我帶、帶著『希誠』。」
「你還沒有告訴他們真相?」喬子寒呆住。已經這麼久了……
「人家怕挨罵嘛!」她撒嬌,「而且,人家也一直堅信,『希誠』會回來的。」
心中泛起如這月色般的溫柔,他,終於懂了。
「下次記得告訴他們,不是『希誠』,是『子寒』。」他環住她的腰細細叮囑。
「那麼,這個『子寒』是我的情人呢,還是我的老公呢!我該怎麼告訴他們呀?」她狡黠地眨眨眼。
他凝著她的眸,不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隨便說嘍!」這算是威脅吧。
「你喜歡說什麼……都可以。」終於,他開口。
「那我就說是『老公』!好不好?如果你答應,就讓我親一下!」她嘟著嘴,湊上前去。
許久許久以後,喬子寒不記得當時自己是否答應了,他只記得,自己封住了那調皮的紅唇……深吻下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