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覺得自己的床如此溫暖,或許是因為剛剛離開了濕鹹的海水,回歸清爽乾淨的地方,所以感到格外舒服。但躺了好一會兒,楚伊菊才發現,她弄錯了。
床單並非她熟悉的那條,被褥也被偷換過了,這一切全是喬子寒那傢伙,不知什麼時候變出來的。
難怪,她那張髒而硬的床才會驟然鬆鬆軟軟,躺在上面,有雲般飄忽的感黨,可以放心地滾來滾去,連枕頭都有陽光的味道。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討好自己?一個幾近陌生的人,竟帶給她久違了的體貼,像黑夜裡忽然飄來一支多年未曾聽聞的心愛歌曲,惹她心酸落淚。
「你來幹什麼?」閉著眼,她聽見喬子寒把什麼人攔在門外。
「她沒事了吧?」是方琳。
呵,真沒想到,在她最傷心孤獨的時候,來看她的,竟是兩個「騙子」。還以為她與他們之間的關係,除了交槁付錢,再無其他。
「身體是好了,」喬子寒回答,指了指心口,「這裡,就不知道了。」
「那她……還有精力寫稿嗎?」方琳小小聲地問。
「這才是你來這兒的真正目的吧?」他諷笑她,「小姐,人都要死了,你的稿子可以多等兩天嗎?」
「不要以為我沒人性!」她叉著腰指責他,「如果你肯動筆,我用得著到處替你找槍手?先生,別忘了我們跟出版社簽的合約還沒滿,人總要講點信用吧?你甩甩手就走,為難的是我!」
「當初我就告訴過你,我寫小說全憑興趣,是你一相情願的以為我是開小說工廠的,我有什麼辦法?」他手一攤,聳聳肩。
「十多年的老同學,你現在跟我講這種話!」方琳索性假裝哭泣,「別忘了當初是誰陪你一家家投稿的?你現在能過著這樣逍遙的生活,還不是全靠我幫你談來的稿費?沒有我幫你包裝,你會紅嗎?忘恩負義的東西!」
眼看兩人爭論不休,大有動手火拚的趨勢,楚伊菊為了這幢公寓不至於慘遭連累,只得坐起身來。
「你醒了!」喬子寒馬上搶先跑到床邊,護住她,「是不是被這個聒噪的女人吵醒的?你耐心等一下,我馬上趕她出去!」
「伊菊、伊菊,」方琳不甘示弱,奔到床的另一端,拉起她的手,「有人欺負你學姐,你要幫我哦!你不會這麼狠心,看著學姐在出版界的信譽掃地吧?現在出版社不停向我催槁,這小子又撒手不理,嗚……如果出版社說我違約,把我告上法庭怎麼辦?」
「別以為伊菊不懂,你就可以在這裡危言聳聽、胡說八道!」喬子寒瞪她,「放心,要告也是告我!況且,從沒聽說過誰會因為拖稿被出版社告的!」
「怎麼沒有?去年就有一樁……」
「都不要爭了,好嗎?」楚伊菊在他倆的夾擊下,覺得聽力都快被摧毀了,這會兒她再不願意答應的事,也不得不答應,「如果有一個安靜的地方,我馬上可以動筆。」
「真的?」 方琳一陣驚喜,眼淚頓時不見蹤影,「好!好!我立刻把這個話多的傢伙帶走,讓你這兒變安靜……」
「到底是誰的話比較多?」喬子寒滿臉不服,剛想嘟嘎,卻被方琳又扭耳朵、又拽胳膊的拖出房門。
楚伊菊靠到床頭,一臉哭笑不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剛剛她會答應繼續「動筆」?希誠已經不在,她的錢終於夠用,按理說,應該可以不用再受這種屈辱,當一個「影子」了。
但……那個把她從潮水中拯救回來的人,那個逼她吃、哄她睡、為她換上溫暖床單的人,她怎麼能忍心看他惹上麻煩、見死不救?
沒什麼可報答他的,惟有這支筆……希望她可以從此心安,不必再覺得虧欠別人什麼……她很害怕那種負債的感覺,尤其是欠了一個危險而迷人的男人債。
何況,她心裡還有另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段日子,似乎習慣了他在身邊,如果她拒絕了方琳,從此以後,還有什麼借口能與他朝夕相處?呵……她需要一個替她打掃屋子、為她煮飯洗衣的傭人,需要一個買水果、看電影時替她付錢的人,所以,她答應與他們繼續「合作」。
就這樣,楚伊菊開始了她的「作家生涯」。
每天,她用著方琳捐贈的筆記型電腦,吃著喬子寒義務送來的外賣,銀行的戶頭裡每隔一段時間會變出一大筆錢。
寫得累了,那個送外賣的人就陪著她到戶外散步,買一把麵包屑拋向晨曦中的白鴿,或者,看一顆流星劃過日落後的天際。
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十九歲。
也許,真如方琳所說,她比別的作者幸運多了,可以任性地寫著自己喜歡的故事,不用在乎人物是否討喜,不用在乎橋段是否對讀者的胃口,甚至不用理會文章中是否有錯字。
因為,每次她寫完,那個守在她身邊的男人,都會替她潤色加工,把她撒落的散碎花朵逐一拾起,連綴成一片美麗的花園。
有時候,她甚至弄不清楚,到底是她幫他寫作,還是他在幫她?因為,從方琳那兒聽說,他沒有拿分文稿費,出版社付的錢,都轉到了她的名下。
他似乎比她更加吃虧,變成了她的傭人和編輯.卻連半分酬勞也沒有。
但他又一點也不在乎遭受這樣的「虐待」,每天很勤快地往她的小公寓裡跑,樂此不疲。
楚伊菊發現,自己所有的認知變得迷茫起來,從前覺得是錯誤的東西,現在卻好像也沒那麼壞了,她甚至有點迷戀如今的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平靜而舒心,如果不是因為這日的一張報紙掀起了一點小小的波瀾,她甚至快忘了曾經經歷過的驚濤駭浪。
「怎麼了?」
一推開門,喬子寒就發現她在哭。
她哭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沒有聲音,肩膀微微抽動。
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情形發生了。羅希誠剛走的那段時日,她常常抱著相框悄然流淚,後來,在他辛苦的照顧下,她終於露出笑容。只是偶爾在無意間瞥到故人的照片,她的雙眼會淡淡地紅一下,只是一下下,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來,跟他繼續開心的說話。
今天,是什麼勾動了她舊日的傷感?
「沒什麼……」
楚伊菊扭頭,伸出雙手環住喬子寒的腰,整個人躲進他懷裡,臉蛋擱在那寬厚的肩上,不讓他看到她黯然的表情。
呵,像是戀人的擁抱,卻無關情慾。自從上次在沙灘上他抱了她之後,她就習慣了這樣的動作,每當傷心難過時,都會不知不覺地縮進他的胸膛,尋找安慰。
他們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只是單純的擁抱而已。彼此對這種親密,什麼也不說。
彷彿一種默契,他也會回抱她,用體溫驅散她心中的恐慌。
「是不是這張報紙惹你生氣了?」喬子寒在她耳邊戲謔地笑,「他們的主編我認識,改天打電話去罵他!」
「報上……有關於我們新書的評論。」她的聲音有點啞。
「是嗎?」他一邊摟著她,一邊翻閱。
她說「我們」這個詞,讓他高興。尤其她現在總說,「我們」的書。
「不太好聽的評論。」半晌,她補充道。
「哈!原來是這個傢伙在胡說八道!」喬子寒找到文藝副刊,「他的話你不必介意,我就從來不聽!知道嗎?他的太太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所以他對我心懷芥蒂,經常在報紙上批評我的小說,所以見怪不怪啦!」
「這樣呀?」楚伊菊有些怔愣。
「況且,他罵的是我,又不是小菊菊你,這麼為了我哭,不值得。」他捧起她藏匿的臉,「告訴我,你真的是在為『我』哭嗎?」
果然,冰雪聰明的男人,任何事都瞞不了他。
「我……我的父母要回國了。」她終於老實招供。
「你的父母?」輪到他一僵,「我還以為小菊菊你是孤兒呢!這是好事呀,為什麼要哭?」
「因為……他們早就不肯認我了。」鼻子一酸,她豆大的淚又墜了下來。
「這麼漂亮的女兒都不要!奇怪!」溫柔的指腹揉上她的頰,抹掉淚珠。
「那時候,我要嫁給希誠,他們不讓,嫌希誠是孤兒,又說我只有十九歲……後來,他們移民到美國,跟我的關係算是徹底斷了……」
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曾想過打電話向大洋彼岸求助,可是,有哪家的父母會原諒十九歲就離家跟男人同居的女兒?就算有錢,也不會幫助那個拐跑他們女兒的男人!說不定,希誠的車禍,在他們眼裡是一種應有的報應。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要回來了?」
「報紙上寫的,」她往桌上指了指,「財經版。」
「原來你是楚慕賢的女兒!」喬子寒驚呼,「名副其實的千金小姐!」
她的父親的確是商界赫赫有名的楚慕賢,不過,她已經不是什麼千金小姐了,跟著希誠的這幾年,她褪掉了華麗的羽衣,墜入塵世,化為凡人。父親因為不想再見到她,把所有的生意移到海外,連祖屋都賣了……她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伊菊……」喬子寒忽然換上正經臉色,注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去你父母下榻的飯店看看他們,好不好?」
「不——」楚伊菊身子一閃,「我不要,他們不會原諒我的……」
「如果你跟羅希誠有一個孩子,有一天,你的孩子做了件讓你很生氣的事,你會一輩子不理他嗎?」喬子寒將她圈回懷中,「伊菊,好好想一想,你去嗎?」
她和希誠的孩子?呵,當然不會。如果,她真的跟希誠有一個孩子,無論那小傢伙調皮搗蛋做錯了什麼,她都會包容。若是一輩子不理他,想一想,都覺得是件荒唐的事……
「那麼,將心比心,你覺得你的父母會捨得一輩子不理你嗎?」楚伊菊的瞳眸裡呈現喬子寒篤定的笑。
原來……他真正要說的是這一句。
「所以,好好打扮一下,」他把她推到衣櫃前,「我們去飯店。」
她無言以對,也不願再找借口逃避,原本不敢想的奢望,此刻,卻被他的一句話給挑起了……楚伊菊不自覺地打開衣櫃門,衣架搖晃中,她取出最漂亮的一條裙子在手上。
「嘿——」忽然,她聽到喬子寒苦笑,「伊菊,我就知道,你剛剛在哭,並不是為了我。」
聲音很輕,那酸酸的意味,令她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但她沒有精力多想,和他來到父母下榻的飯店,她的一顆心既興奮又惶恐,橫著裙幅坐在大廳裡,幾乎快要把那可憐的布料給扯破。
「他們現在不在房間裡,可能馬上就回來,我們等一會兒。」探聽好情報的喬子寒看了看她那緊繃的模樣,微微一笑,遞了杯水到她手中,「來,不要再虐待你那美美的裙子了,先喝杯水吧。」
清涼的水緩緩入喉,舒緩了楚伊菊的緊張,不過她的頭有點暈暈的,便順勢靠在喬子寒的肩上。
他什麼也沒說,持手與她相握,環住她微顫的細腰。如此親密的姿勢,旁人一看,可能會把他們倆當成一對和諧的情侶吧?
「子寒?」那人不確定地叫喚,柔媚動聽的聲音,是個女子。
楚伊菊不禁抬眸,發現站在面前的人,有一張足以跟那聲音媲美的臉。真是難得,長得漂亮的人通常都沒有一副好嗓音,可見上帝造她的那天大概心情特別好,所以格外施恩。
女子也正用一雙寒星般的眼睛看著楚伊菊,一絲不友善的意味,在那眼中隱約可見。
「妙兒?」喬子寒詫異地回應,從這親暱的稱呼中,可見他們關係不同一般。
「呵……好久不見了。」被喚做妙兒的女子輕笑,「你這個懶鬼,怎麼都不跟我聯絡?」
「你現在還會等我的電話嗎?」喬子寒簿唇輕揚,語意曖昧。
「討厭啦!」她捶了他一下,「就知道你從來不在乎人家!」
不知怎麼了,看著這兩人熟絡的打情罵俏,楚伊菊竟發現自己心中寵上了一層不愉快的影子。呵,好奇怪的感黨,就算此刻這兩人滾到床上去,也不關她的事!為什麼她獨自坐在一旁,稍稍被忽略,竟就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喂——」那個妙兒又開口了,「這個月你的新書出爐,是不是該請我吃頓飯呀?」
「我的書出爐,為什麼要請你吃飯?」
「咦,奇怪了,難道你現在都不稀罕電台幫你打書了嗎?我最近在做文化節目哦!」
「原來是想敲詐!」喬子寒放聲地笑了,「不過,小姐你好像搞錯了,急著打書的,應該是方琳和出版社,你去找他們,肯定能敲到一桌滿漢全席!」
「我不要滿漢全席,我貪戀男色,只要你一人出席……」她指尖劃呀劃,劃著圓圈,攀上帥哥的衣領。
「那我可能會被你的仰慕者幹掉哦!」
「怕是你的小女朋友氣得把我幹掉吧?」她那雙鳳眼斜睨了一眼楚伊菊。「好了,不多說了,我還有個採訪要跑,記得贈我一本簽名書,OK?」
伊人揚長而去,楚伊菊卻低著頭、掐著手指,愈發沉默。
「她是誰?」終於,她忍不住地脫口而出,完全沒察覺自己的口吻,就像個質問丈夫的妻子。
「她是唐妙兒。」喬子寒卻答得大而化之。
「唐妙兒是誰?」她明明問的是兩人的關係,他卻只給了她一個名字。哼,裝模作樣的傢伙!
「你居然不知道唐妙兒是誰?」喬子寒錯愕地瞪她,「她可是目前最出名的電台DJ!」
一口氣頓時湧上了心,楚伊菊把頭扭向窗外。憑什麼她得聽說過這個女人?他那語氣似乎誰不知道「唐妙兒」這三個字,就成了天底下最孤陋寡聞的人,真是豈有此理!
「有了電視,誰還聽電台?」楚伊菊反唇相譏.「落伍過時的東西!」
「呵,」喬子寒忽然笑了,一把摟住她,「小菊菊,如果你再皺眉,我會以為……你在吃醋哦!」
「呸!」她雙頰抹上玫瑰色,拍掉他色色的手,剛想揚聲反駁,卻被他伸出的食指點住櫻唇。
「噓,」喬子寒示意門口,「伊菊,看看誰來了……」
眼前視野中一片喧嘩,在記者與商界名流的簇擁下,飯店門口步入一對衣著華麗的中年夫婦,即使分離再久,楚伊菊也認得他們,因為,那是她從小就看慣了的人。
她愣愣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地想出聲,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緊張和惶恐再次湧上心頭,把她的窘態展露無遺。
但很快的,她無須再發愁,因為楚太太一個止步,也看到了她。
「小菊——」毫無防備的,親切的呼喚向楚伊菊迎面撲來,楚太太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腳下有些踉蹌,向前挪動兩步,又猶豫地站住,「小菊,是我眼花嗎?真的是你嗎?」
「媽咪……」原本還僵硬著的舌頭,此刻總算有了知覺,而眼淚也隨之傾流而出。
像是倦鳥歸巢,她往前飛奔,向著母親張開雙臂,撲進久違的暖懷。
「楚先生,請問這位小姐是……」
母女倆哭成一團,好奇的記者只得把八卦的目光投向呆立在一旁的男人。
石像般的楚慕賢繃著臉,瞧不出半分表情。良久,他嘴角微微牽動,抑制住不為人知的哽咽,緩緩回答,「她是我女兒。」
女兒?楚伊菊猛然抬眸,兩眼更加紅了。
這樣的懷抱,這樣的回答,是否表示……父母已經原諒她了?
「那麼,這位先生又是……」
記者非常敬業,指著陪同前來的喬子寒,繼續刨根問底。
「那是希誠嗎?」楚太太低聲向女兒詢問。
希誠?呵,不,叫她如何告訴他們,希誠已經永遠的拋棄了她,到美麗天堂當快樂的天使了……家人團聚本該皆大歡喜,難道又要讓四周立刻降溫?父母年紀也大了,聽到女兒受這樣的苦,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開不了口。
「對呀,我就是希誠,」不料,喬子寒竟嘻嘻一笑,瀟灑上前,如紳士見到貴婦般,躬身吻了吻楚太太的手背,「媽——」
媽?
腳底一滑,楚伊菊差點昏倒!這傢伙在搞什麼鬼?「媽」是可以亂叫的嗎?
但錯誤已經無法彌補了,楚太太乍見英俊青年彬彬有禮地吻著自己的手背,甜甜地叫自己一聲「媽」,立刻心花怒放,流露出丈母娘瞧女婿的目光,並且愈瞧愈有趣。
而楚伊菊實在不忍告訴母親真相,掠奪她此刻的興奮。
「你就是希誠?」楚慕賢嚴肅開口。
「對呀,爹地。」喬子寒又是爽快地點頭。
於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楚慕賢,立即轉向新聞界,簡潔有力地宣佈,「這是我女婿!」
嘩——
飯店大廳頓時沸騰了,楚氏夫婦一瞬間有了女兒又有了女婿,此等大事,不上頭條新聞簡直浪費!於是記者們拍照的拍照,趕回報社發稿的發稿,一群商界名流道賀的道賀、握手的握手,熱鬧非凡。
幸虧財經版的大記者們從不屑閱讀不入流的愛情小說,否則這謊言會立即穿幫!
或許,這場鬧劇可以再上演幾天,等到有讀者發現那個「某富商的女婿」貌似他們的偶像時,她父母也該已經回美國了。
「他們一定會原諒你的……」
楚伊菊忽然想到來之前,喬子寒對她的安慰。呵,真的好準,這個男人不僅花樣百出,竟然還是個預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