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桑樹坡是相當熱鬧的。由桑樹林裡傳來的陣陣蟲嘶蟬鳴,伴隨著徐徐夜風翻動樹梢葉片的沙沙聲響,偶爾還會有人們走動串門子所帶來的嘻笑吵嚷聲。
「開封老弟!」武大爺人未到聲先到。「我和老胡帶酒來看你羅!」
走在他後頭,拎著兩壇自家釀的藥酒的胡大夫也跟著扯開嗓門,「開封啊!我帶好東西來給你羅!」
正在擦桌子好擺碗筷的叔康一見他們來,立刻笑咧了嘴招呼道:「大爺、大夫。」
武大爺挑眉巡視了下廳間,「怎麼只剩下你一個?你師父和你姐姐呢?」
「大姐在廚房煮飯,師父則是在後頭劈柴準備燒水洗澡。你們先坐會兒,我馬上就去叫師父出來。」
「不急、不急。」胡大夫笑著攔下匆忙轉身的叔康,並將手上的藥酒罈子擱到桌上。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沒吃飯啊?」
「才剛要吃呢!」叔康好奇地挨近壇口嗅了嗅,「大夫,這是什麼?」
胡大夫暖昧地一笑,拍拍他肩頭,「這個可是我特地拿來送你師父的好東西喲。」
「好東西?」叔康見他笑得詭異,擰了擰眉,「什麼好東西?」
武大爺用力搓搓他發頂,「你現在還用不著的好東西!去叫你師父出來吧。」
『喔。」叔康撇撤啪.將抹布甩上肩,轉身走進內室。
不久,易開封走了出來。
「大哥、大夫。」
「哈!開封,來!來!來!我和老胡是專程來替你洗塵接風的。」武大爺上前拉了他坐到桌前,伸手拿起叔康擺在桌上準備吃飯用的飯碗充當酒碗。「老胡,你先開一壇讓開封老弟聞聞你的酒香!」
胡大夫坐到易開封身邊,撈過一罈酒,輕拍開酒罈封口。『對啊!開封,你來嘗嘗我釀的好酒!」說著各為三人斟滿一整碗。
易開封遲疑了下,「可我還沒吃飯。」
空腹喝酒易醉,且他的酒量又不算好,萬一喝醉了,不就又要麻煩初靜徹夜不睡地照顧他了嗎?
想起上次初靜為看顧爛醉如泥的他,撐著足足一夜沒敢合眼,隔天因此而染上風寒,病了半個月才痊癒,一股濃濃的歉疚與心疼就湧上心頭。
「對了,你們怎麼到現在還沒吃飯?」胡大夫率先啜了口溫醇的藥酒。
「我下午剛回來時初靜就已先煮了鍋面把孩子們給喂得半飽了,所以晚飯才拖到現在。」雖說下午他還跟叔康搶過鍋裡的剩面,可到後來他還是把面留給亞平他們三個當點心,以至於傍晚初靜說要煮飯時,他們三個小的便以暫時吃不下為借口,堅持要她晚點再煮。
「大爺、大夫。」亞平端著一盤剛起鍋的紅燒筍片走出來,後頭跟著也端了盤萊的季樂。
「大爺、大夫」季樂跟著大哥乖乖叫人。
易開封起身接過亞平手上的盤子,吩咐道:「你再進去多拿三個碗,不然碗會不夠。」
「你不用進來了,大哥。」叔康的大嗓門喊住亞乎,「大姐已經要我拿出來了。」就見他一手捧著半隻鹽鹵鴨,一手拿著三隻空碗走進廳裡。
易開封看看桌上的三道萊,回頭又瞥向廚房,一雙濃眉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叔康,你進去叫初靜別忙了,菜這樣就夠了。」
「嗄?」叔康抓抓鬢角,為難地說:「可是我剛剛出來的時候,大姐已經把莧萊洗好,下鍋炒了耶!」
「這麼快?」易開封一愣。
瞧他一臉捨不得妻子多勞動的模樣,武大爺忍不住揶揄道:「開封啊!雖然你家小娘子是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沒錯,可我想光是讓她下下廚,應該不會有什麼閃失,你就別老往後頭瞧,自個兒窮擔心啦!」
「是啊!是啊!」胡大夫連聲附和。
外人只看開封那副大老粗的模樣,就一口咬定他八成是個不懂得體貼為何物的莽漢,其實他們都不知道,這個開封啊!可疼老婆了!
記得前年初春,初靜剛被診斷出有了身孕時,開封在極度驚喜之餘,為了讓她好生休養,還特地托他找了個小丫頭到家裡來幫忙,說什麼也不肯讓初靜操勞半分。要不是晴娃滿月後,初掙堅持要開封辭退那個小丫頭,親自操持家務,恐怕開封到現在還將那丫頭留在家裡幫傭呢!
叫人道破了心事,易開封臉上微紅。「我哪有在擔心什麼?」說著,為掩飾自己的窘態,他拿起碗一口喝盡碗裡藥酒。
「耶,你不是說空腹不喝酒嗎?」胡大夫伸手勾住他的空碗,「怎麼現在就喝啦?」
經他這一提醒,易開封方驚覺到自己做的蠢事。還來不及後悔,那胃裡便捎來陣陣不舒服的悶燙。
見他整張臉都擰成一團,武大爺樂得呵呵笑。「不是我愛說你啊!開封,瞧你這麼一大個兒的,怎地酒量那麼差?才一小碗藥酒,你就不行了?」
「我……」
易開封正要開口辯駁,耳邊忽地收到隔壁房裡女兒剛睡醒,卻見不著人的悶聲啜泣。
「老弟,你要去哪兒?」
眾人皆莫名其妙地看他突然起身離座。
亞平一見他往隔壁房走去,恍然大悟道:「可能是晴娃睡醒了。」
「晴娃醒了?怎麼我們都沒聽到聲音?」武大爺不解地搔搔頭。
須臾,易開封走出房門,手上果然抱著窩在他頸窩裡哭泣的晴娃。
「乖!晴娃乖!」他喃喃念著簡單的安撫字句,大手笨拙卻不失溫柔地在女兒背上拍撫,「不哭,爹抱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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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靜走進廳裡,入眼的就是丈夫抱著女兒柔聲哄慰的背影。
那寬闊的肩膀上躺著女兒哭濕了的小臉,他那低柔而沉穩的嗓音呢哺著細碎的字句,她就這樣看著、看著,心口竟湧進了陣陣既甜且酸的感動。他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遇上她以前的事。認識他四年,成為他的妻子也三年了,他只向她透露過他是個孤兒,由於從小在開封城裡長大,因此便為自己取了「開封」這個名字。他說得雲淡風清,可她聽得卻揪痛了心。
她還深刻地記得,在四年前的那個早晨,馱著—頭剛捕措到的大鹿的他來到她家門前的那一幕……
「有人在嗎?」她記得他也是這麼喊的。
當時正在為亞平縫製夏衣的她放下了手邊工作,走到門邊,拉開了半面門扉。
說實在的,第一次見到他模樣的人沒有不被嚇到的,包括她。
高聳入雲的身量與熊也似的壯碩體格是他看來嚇人的首要因素;其次,就數他那一臉看似兇惡的冷酷表情和嘴上毛茸茸的落腮鬍最叫人不敢恭維;最後則是他背上的那柄造形詭異的大刀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三舍。她被嚇得呆愣了下,而他顯然也是。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肯坦白說出當時他為何—看到她就愣住了的原因,不過她想他應該猜不得到是為了什麼,因為至今他還是有時候會看她看到發愣。
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的地直覺反應就是關上門,可是顯然她的動作不夠快,因為在她還沒碰到門板時,他就已經伸手擋住了她關門的可能。
「我不是壞人!」他急忙澄清,一張黝黑的臉漲得通紅。
他說他不是壞人就不是嗎?她當時心裡想。
「你……你別怕。」他緊張得說話都結巴,「我……我只是來問你,你要不要買鹿肉?」
「鹿肉?」她瞇了眼。
怕她不相信,他趕緊扛起放在竹架上重達三百多斤的大鹿,「我……我沒騙你!你看,這是我—大早在你們後邊山上抓到的!」
他急切的說明裡有著令她難以忽視的討好。
她依舊懷疑的眼神逼得他更急了,「這鹿我已經處理乾淨,你不用怕髒的,而且我可以保證它很好吃的!」
「你怎知道它很好吃?」叫他有趣的言行逗得有點想笑的她及時抿住了笑容,在他又一次的呆愣中仰頭直直望進他的眼。
那是一雙清澄得幾可見底的深邃大眼。完全沒有道理可言的,她就是無法讓自己去討厭這雙眼睛。
老實說,若不去在乎他那渾身自然散發的凶悍霸氣,他的長相應該可以說是好看的。濃眉、大眼、挺鼻,還有那濃密得幾乎看不見他雙唇的大鬍子,他長得就像她在家鄉吳興曾看過的回回人,只差比起那些回回,他看起來順眼太多了。
「喂!」她輕喚,試圖讓幾自怔愣住的他回神。
「嗄?」他慢半拍地應聲道。
「我問,你怎麼知道它很好吃?」再也忍俊不住的她彎起了嘴角。
他再次—愣,眼珠子就像被固定住了的直盯著她的笑臉。
不知怎麼搞的,在他毫不掩飾的直視下,一股熱氣突然竄上她頸頰,暈紅了她的臉。
發覺到自己竟為了—個陌生人的凝視而起了羞意,她在驚慌之餘,趕忙收斂心神,輕咳了兩聲,「你的鹿怎麼賣?」 』
「鹿?」他還是恍恍惚惚。
「你背上的鹿。」她伸手指指他背上的死鹿。
他乖乖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過看的可不是鹿,而是她伸出的青蔥玉手!
她應該為他無理的舉動感到氣憤的,可是她沒有。
相反的,他那再明顯不過的著迷眼神竟讓她心底浮現了 一絲竊喜。
她紅著臉縮回了手,「你再不說,我就不買你的鹿 羅!」
「啥?啊!對、對了,我的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乾笑兩聲,「我不想跟你換錢,我想跟你換衣服。
「衣服?」她有些驚訝地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才明白他為何要拿獵物來換衣服。
她不知道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破舊得可以的背心是否該繼續被稱為「衣」,而他下半身套的褲子更是百孔千瘡得讓人不得不懷疑它的歷史有多悠久。
顯然他也發現了她眼裡的同情。他難堪地抿起了嘴,洗得乾乾淨淨的大手下意識地抓住衣角,「我……我只要換舊衣就好。」
他眼底一閃即逝的脆弱揪疼了她的心、燙熱了她的眼眶。為了減輕他的尷尬,她勉強自己微笑道:「我弟弟有幾件舊衣服,可是恐怕不合你穿。」
「那你丈夫沒有不要的衣服嗎?」
她搖頭,「我還沒有嫁人。」
一聽她還沒有丈夫,他原本略顯黯淡的眼又亮了起來。「真……真的?」
他溢於言表的興奮讓她不自覺地跟著嫣然一笑,「真的!」
『『那……那……」他「那」了半天也說不出個什麼,只是一味傻笑著。
「那什麼?」她放柔了聲音。
「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臉色倏地又黯了下來。
「既然你沒有舊衣服,那就算了。」說完,他垮下寬厚的肩膀,沮喪地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她開口喊住他。
不知怎麼回事,她的心就是一直吶喊著不能就這樣讓他走。
他回頭,以為她是因為要鹿肉的緣故才喊住他。低頭看看腳邊的鹿,他毫不猶豫地決定道:「你是不是要鹿?我整只給你好了!」
她上前拉住他衣角,搖搖頭,「我不是要鹿,而是想告訴你,如果你不急著離開的話,我可以趨這幾天用多餘的布料做件衣服給你。」
他一愣.眼底寫滿了難以置信與懷疑。「你……你說要做衣服給我?」
「嗯!」她點頭。「不過我不知道你的尺寸,可以請你跟我到屋裡量量看嗎?」 ,
「量?」過多的震撼叫他—時反應不過來。
她嘴角微揚,明白他臉上的呆滯可能會持續好一陣子,為了節省時間,她乾脆主動將他拉進屋裡,要他乖乖站在桌旁。
拿起布尺,她吩咐道:「你現在別亂動,我幫你量尺寸。」說完立刻攤開布尺,為他量起身來。
由於他的個頭比她高出近兩尺,迫於無奈,她只好站到矮凳上為他量肩膀。
不知是她錯覺還是怎的,當她拿著布尺一碰上他肩膀時,竟感覺一陣來自於他的微微顫抖。
「我……」似乎發覺到自己聲音裡的哽咽,他頓了下,緩和激動情緒後才又開口,「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有人為我縫衣服。」
那年他三十歲,也就是說,在遇上她之前,他受了整整三十年的苦、嘗了三十年的寂寞,沒有家人陪伴,沒體會過一絲絲親情溫暖……
思緒拉回到眼前,看著他用心呵護女兒的慈父模樣,或許她應該再為他多生幾個孩子才是。
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在她還沒出聲前,易開封就已發現到她的存在。
「初靜?」他一回頭,見她手中端著菜,連忙空出一手接了過來,擱到桌上。「你忙完了嗎?可以吃飯了吧?」
她邊搖頭輕笑邊伸手抱過孩子,「我幫晴娃洗澡後再吃。」
他一聽,二話不說地就是一聲:「不行!」
「為什麼不行?」
易開封叫她晶亮的大眼瞅得臉又泛紅,「你先吃飯,待會兒我再幫女兒洗澡。」
「你洗和我洗不都一樣?」她還是很堅持。
「弟妹啊!」武大爺突然出聲了,「開封是心疼你,怕你太累,我看你就乖乖順他的意吧!」
像是這才發現自己怠慢了到家中來的客人們,初靜微紅了臉,滿是歉意地朝他們倆頷首問候道:「大爺好,大夫好。」
「別那麼客氣啦!」胡大夫回她一記親切的朗笑,隨後轉頭對武大爺說道:「老武,我看我們先讓開封一家子把飯吃飽,然後再來喝酒吧。」
武大爺點頭同意道:「說得也是!」說完起身讓出位子,招呼站在一旁的幾個易家小毛頭,「來你們幾個別傻傻地杵在那兒,快來吃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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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啊!」喝得微醺的武大爺顯得有些激動地握住易開封粗壯的上臂,「我心底有個打算已經擱了好些日子,一直沒辦法讓它付諸實現,不過現在總算有了個好機會……開封,咱們是不是哥兒們?」
還算清醒的易開封愣了下,隨後點頭,「嗯。」
得到他肯定的答覆,武大爺滿意地笑道:「既然是哥兒們,那咱們來合夥做門生意如何?」
「做生意?」易開封皺了下眉,直覺轉頭看看—旁正在哄女兒吃飯的妻子,然後回頭問道:「大哥要做哪一門生意?」
「咱們來開鏢局!」武大爺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
「鏢局?!」不只是易開封聽了驚訝,就連胡大夫也是嚇了一跳。「老武,鏢局可不是你說要開就可以開的。」
「這我當然知道!」武大爺啐道:「你以為我說著玩的啊?才不呢!我可是非常認真的!」
啜了口酒,胡大夫訕笑道:「認真?老武,開鏢局要錢、要武師、要地、要人脈的,光認真沒用啊!」
武大爺甩甩手,「要錢嘛,我大半輩子省吃儉用的,手上也算存了一些。要武師的話,我已經有個現成的人選了。至於地嘛,我家婆子的表弟在省城裡有塊地要賣,說是賣給自家人可以便宜幾分,我怕錢不夠,所以才要找開封老弟合資。老胡,這你有沒有興趣?」
「你說的武師人選是誰?」胡大夫不答反問。
「你還記不記得?我有個堂兄弟在西安的龍五鏢局裡當鏢師。」 ,
胡大夫點點頭,「我是聽你提過。」
「他就是我提的武師人選。」武大爺解釋道:「我這個堂兄啊!這幾年因為和鏢局裡的少主處得不甚愉快,便有了自己出來自立門戶的念頭。正巧不久前他來看我時,我剛好跟他提起了想做個小生意的打算,於是他才問我要不要一起開鏢局。」頓了下喝口酒潤潤喉,他續道:「我堂兄的意思是,資金我們雙方共出,他負責請鏢師,我負責找地方,到時候鏢局開成了,我內他外,我管錢、招攬生意,而護鏢、收徒的事就全都歸他。至於人脈嘛!這你就更不用擔心了,我堂兄當鏢師當了二十多年,大江南北什麼三教九流的朋友他沒有?人脈絕不成問題!」他拍胸脯保證道。
「那老武,你還差多少?」
武大爺眉一挑,也不隱諱地老實說:「還差—百兩銀子。」
「一百兩?」
尋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過十數兩銀子,—百兩對於他們這種務農的小老百姓而言,的確是筆不小的數日。
「老胡,開封。」武大爺一口乾盡碗裡酒,咂咂嘴道:
「你們看,我種了大半輩子的田,賺到的也不過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錢,想想我有三個兒子,本來我還想說就算拚死擠活也要讓他們讀書,將來好跟人家考功名中狀元。可惜三個的腦袋都像我,壓根不是讀書的料。既然不是讀書的料,那也只能跟著我種田養豬,往後如果要分家,他們一個人分到的就我那塊七分田的三分之一,七分田的三分之一能養活一家人嗎?」他頗不以為然地一笑。
「哪,不是說我不安分,只是現在我回頭想想,當初倘若我聽我那位堂兄的勸,和他一起離家北上當鏢師去,說不定我早已逛遍五湖四海,而不是被綁在這七分地上過一輩子……我實在是不想讓兒子們和我有同樣的遺憾,男兒志在四方,趁年輕時出去闖闖,成也好、敗也罷,總算他們都出去走了那麼一趟,所以啊,我才想到要開鏢局!」
「你們看,這來鏢局裡尋求護鏢的,無論人、財、貨什麼東西都有;接觸的事物多了,眼界自然也就不問……」忽然他抿起嘴,下意識地瞥向不遠處的初靜,壓低了聲音說:「我這輩子能娶到我家婆子,說好運氣也真的是好運氣,可是總覺得不對勁……開封!」他轉向易開封,「我說句老實話,你也別介意,像我們這樣的粗人,娶了她們那種讀過書、識過字的官家小姐,有時候在她們面前還真的是抬不起頭來……」
他的妻子在還沒嫁給他之前,是鄰村一個老秀才的ど女兒,要不是家中真的是一窮二白了,老秀才也不會讓女兒嫁給他這個目不識丁的小農夫。而開封他妻子聽說還是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若非為了什麼苦衷,她哪有可能嫁給開封?
易開封聞言,表情倏地一變,持碗的手一鬆,碗裡的酒液撥出了三、兩滴。
醉眼迷濛的武大爺沒發現他的不對勁,逕自絮絮叨叨地說:「從以前到現在,我跟我那婆子吵架,沒有一次吵得贏她。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隨隨便便開口就是我們這些不識字的想了大半輩子也想不到的大道理……你們別以為我剛剛那番活真是我自個兒想出來的,不瞞你們說,那些都是我和她為了兒子前途問題吵架時,她隨口說出來的啊!」武大爺說著又是一碗酒下肚。「所以我才要開鏢局,就算不賺錢,也可以乘機磨練磨練我那三個呆兒子,讓他們好好去見見世面!」
胡大夫聽完他這番剖心挖師的心底話後,不禁想起了家中老小,思量片刻後,終於有了決定。「老武,合資這事既然扯到錢,那咱們就得先把話挑明了說。你那堂兄可靠嗎?」 .
「我堂兄的為人我很信得過。」武大爺點頭,「我已經跟我那婆子商量過了,她說既然武師的人選由我堂兄挑,為了避免日後出岔子,所以鏢局的帳目得歸咱們管,以防那些外來的鏢師仗著武藝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
「大嫂要管帳?」
「沒錯。」
「那好,老武,鏢局的事就算我的一份!」
「好!乾脆!」武大爺望向易開封,「開封,你呢?」
「對啊!開封,你怎麼說?」
狠狠灌下—碗酒,易開封顯然沒將他們的問話聽進耳裡。
像我們這樣的粗人,娶了她們那種讀過書、識過字的官家小姐,有時候在她們面前還真的是抬不起頭來……
他也可口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他和初靜,但初靜自己是怎麼看待他們這樁婚姻的?他眼神複雜地望著妻子,心底再次浮現出了疑惑。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凝視,初靜驀然回首,朝他漾起了柔柔淺笑,深邃的大眼裡寫著無言的探問。
他深吸了口氣!勉強地扯開嘴角,搖頭表示沒事。
真的沒事嗎?心裡不斷湧起的不確定質疑著他自己的否認。
「開封,你倒是說話啊!」久久等不到他的回應,武大爺不耐煩地催促道。
抓過酒罈,心思壓根不在這兒的易開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敷衍過去。
以為得到了他的應允,武大爺高興地拍他肩頭,「我就知道你這人最夠意思……」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易開封逕自舉高酒罈,對著壇口猛灌起酒來。
「開封!」胡大夫忙伸手阻止他這樣不顧一切的拚命灌酒。
武大爺笑呵呵地從旁將他身子抱住,不讓他去搶易開封的酒罈。「老胡,開封幾時這麼喝酒過?你就讓他喝嘛!」
「可是……」
「別可是了,你也喝吧。」說著作勢硬要將一碗酒倒入他嘴裡。
「饒了我吧!」胡大夫忙不迭地推開他,「我年紀大,可禁不起酒這樣灌啊!」
武大爺笑著停了手,「你這樣就算年紀大啦?那我怎麼辦?」他和胡大夫歲數可相差不到五歲。
胡大夫搖頭歎笑,「說到年紀,我就不禁感歎,這歲月還真是催人老啊!想當初我從家鄉出來的時候,正好十五歲,沒想到才一轉眼,我都快五十羅!」
「你家鄉在哪兒?」頭—回聽他提起舊事,武大爺好奇地問。
說到家鄉,胡大夫便不自覺地得意起來。「我與那闖王李自成是同鄉,都是陝西米脂人。」
「這麼巧?」
「就這麼巧!」胡大夫啜了口酒。「嘿!要不是這吳三桂山海關門一開,咱們米脂可成了帝王鄉,是塊龍地羅!」
武大爺也不禁感歎,「說得也是!與其給清狗管,咱們還不如拜闖王當皇帝!你們看看!」說著拉起背上的辮子,這像什麼樣啊?」
「說到這兒……」胡大夫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手搭住武大爺,一手扣著易開封,「你們記得不?十年前曾有一段時間,街頭巷尾時常傳著幾個年輕俠士抗清的故事?」
「有這印象。」武大爺點頭。
「老武,你還記不記得那幾個俠土是姓啥名哈?」
武大爺挑挑眉,「好像是叫什麼拳啊刀的,我記不清楚了。」
「那其中這刀是什麼刀,你猜猜!」胡大夫顯得神秘兮兮。
沒啥耐心跟他批,武大爺不耐煩地甩甩手,「你就說吧,我懶得猜。」 .
「是開封刀啊!老武,開封、開封,這可正巧是咱們開封的名啊!」說著胡大夫用力拍拍只顧著喝酒的易開封,「開封,你的名字除了是名城。也是名俠呢!」
武大爺忍不住笑道:「可惜此開封非彼開封,如果咱們開封真是那個開封,咱們鏢局不就用不著請武師,只要開封一個人坐鎮就夠了嘛!」
說罷,兩人逕自相視大笑,渾然不覺一旁黑著臉的易開封只顧著灌他的酒,壓根沒搭理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