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相連,一望無際,蒼海浮舟,渺若一粟。
「難怪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碧海萬頃、橫無涯際,思想自然清朗起來了。」韓千尋看著丁叮叮,笑嘻嘻地說。
「你是智者,我卻像是個大傻瓜了。」丁叮叮輕輕歎了口氣。
「喔?」韓千尋不懂。
她低頭輕撫船沿,淡淡地說:「這艘『小船』雖小,只怕再坐個三、四人也不會沈吧?」
韓千尋哈哈大笑。「我這個謊話本來就不大高明。」
丁叮叮看著他,忍不住抿嘴一笑。
女人的笑有很多種,或嬌、或柔、或媚;丁叮叮的笑卻是如清風拂面,融了千年雪,喚起大地春回。
「我喜歡看你笑,你笑起來,很真、很純,不帶半分人間煙火氣。」
她聞言一愣,紅霞悄悄爬上了臉。「你說話都這麼直截了當?」
韓千尋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說:「我說謊不大高明,只好都說真話了。」
無言以對的丁叮叮,只是別過頭去,看著蒼海浮雲,悠悠變化。
「白雲蒼狗,興起多少感慨。」韓千尋停下小艇,關掉引擎,坐到她身邊。
丁叮叮聞言一笑。「水水老說我說話像個老頭子;不過,聽你說話,似乎更像個老太婆呢!」
韓千尋莞爾一笑。「老頭子、老太婆,豈不剛好湊成一對了?」
這下子她又說不出話了。
「水水?是不是那個說話不饒人的大小姐?」
她看了他一眼,輕歎一聲。「她要是在這裡,你就不會有這麼多俏皮話好說了。」
「她有意成全,又怎麼可能會在這裡出現?」韓千尋又眨了眨眼睛。
丁叮叮苦笑。「她、她好像一直都擔心我嫁不出去……」
「她不是擔心你嫁不出去,而是擔心你嫁不對人。」韓千尋哈哈大笑,覺得和她說話真是有趣極了。
可惜,丁叮叮卻不這麼以為。「有些人說話,真是、真是自信到讓人討厭……」
「有自信總比沒自信好,你說是吧?」韓千尋神色不變,緩緩地說。「就是因為有這點自信,我才能從當年三餐不繼的小乞丐,一躍成為今日的『松照』總裁。」
她默然良久,方輕聲說:「對、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韓千尋笑了起來,一派輕鬆地說。「有時候我也覺得,我真是自信到讓人恨不得踹兩腳呢!」
丁叮叮莞爾一笑。「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缺點,就、就不那麼令人討厭了。」
風輕輕柔柔地吹過,韓千尋心裡也是暖洋洋的。
「釣魚嗎?」韓千尋拿起腳邊釣竿,將釣線遠遠拋了出去。
丁叮叮見狀,眉頭微蹙。「生死一線,我不喜歡這種操縱生命的感覺。」
「我也不喜歡。」韓千尋忽然將釣線收了起來,釣線尾端,居然沒有釣鉤。
丁叮叮旁住了。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韓千尋又將釣線拋了出去,悠然道。「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所以我扮成個現代漁翁;雖然不是離水三尺,卻也是願者上鉤了。」
「願者上鉤?似乎不像你的作風嘛!」丁叮叮淺淺一笑,調侃起他來。
「對女人,我也是願者上鉤;只有對……」
「你再風言風語,我只好請你『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了。」丁叮叮打斷他的話,淡淡地說。
韓千尋一愣,搖頭苦笑。「我平常不是這樣的人,和你在一起,卻好像變得隨意些了……」
「是輕浮些吧?。丁叮叮側著頭,以手支頤,臉上似笑非笑。
「倒不如說,是風趣多了吧!」韓千尋大言不慚,笑嘻嘻地說。
丁叮叮無奈一笑,轉開話題。「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跑到淡水捷運站去拉小提琴?」
「正是我這樣的人,才會跑到淡水捷運站去拉小提琴。」
「我不明白……」
「我不喜歡說謊,同樣地,我也不喜歡別人對我說謊。」韓千尋看著手中釣竿,若有所思。「可惜的是,當我爬得愈高,掌握的權力愈大時,也就愈不容易聽到真話了。」
丁叮叮懂了,輕歎一聲。「甜言蜜語聽得多了,有時候就很難分辨出真假。」
韓千尋爽朗」笑。「不談我了。倒是你,當時又怎麼會聽我那破琴聲聽到入神?」
她小臉一紅。「我、我哪有……」
「不過,茫茫人海中,大概也只有你才會佇足停留吧?」
「我……」
「畢竟,像你這樣同情心過剩的女孩子,已經不多見了。」韓千尋語氣中雖然帶著調侃,眼神卻又是說不出的溫柔。「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你說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丁叮叮怕死了他這樣的目光,心慌意亂地別開視線,看著蒼茫大海。
「人,有時候還真的很矛盾。」韓千尋雙手抱膝,也望向蒼茫大海。
「喔?」
「我希望別人以誠相待,偏偏我處身的地位最不容易聽到真話。」韓千尋輕輕撥動釣竿,讓釣線隨風輕揚,化成一道美麗的弧度。「像你,不喜歡掌握生死,做的偏偏卻是操縱生死的工作……」
「生死有命,醫生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又如何能操縱生死?」一番話觸動情懷,丁叮叮語調也落寞起來了。「不過天命易測、人事難斷,很多事也不能盡如人意啊!」
韓千尋看著她。「人事難斷?你是因為林小妹妹的事有感而發吧?」
「你、你怎麼知道?」丁叮叮微愣。
「自從知道你是淡水捷運站的那個知音人後,很多事,我不知不覺就留意在心了。」
這話說得很含蓄,丁叮叮卻明白了,想必他已經向清秋姊打聽過自己的事了吧?
「人浮於事,想必有許多無可奈何之處吧?」
「雖不知能否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我、我只能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難道就真的能無愧於心?」韓千尋定定注視她,緩緩地說。
丁叮叮一愣,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韓千尋歎道:「十三歲之前,我也只知道盡力而為;十三歲之後,我發誓,再也不讓別人操縱我的命運。」
丁叮叮聞言,幽幽地歎了口氣。「可是,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翻雪覆兩手……」
「是嗎?」韓千尋目中忽然露出一絲狂傲之氣,冷冷地說。「我只知道,就算是天老爺擋了我的路,我也要劈了她,殺出一條血路!」
丁叮叮臉色微變,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發現自己失態了,不禁苦笑道:「和你在一起,我好像連控制自己情緒也不會了……」
「既然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無話不談,又何必控制情緒呢?」丁叮叮淺笑盈盈,語氣相當誠摯。
韓千尋開懷一笑,剛想說話,豆大的雨珠卻落了下來。
「雖說『斜風細雨不須歸』,可是看這雨勢,想不歸也不成了。」丁叮叮說話間,衣裳已濕了大半。
他忙將外套披在她身上,皺眉道:「天有不測風雲,還真是一點也沒錯;海上風雲變幻莫測,我卻忘了帶雨具出來了。」
「雨中談天說地,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呢!」丁叮叮卻是一點也不著急,神色一派悠閒。
「能和你談天說地,自然是好,可是這兩……」韓千尋抬頭看了看天空,只見烏雲愈聚愈多,像潑墨一般,不禁擔心起來。「這雨來得太快,雨勢看來也不小;一個不留神,我們就要被請去龍宮當客人了。」
丁叮叮聞言,莞爾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回航吧!」
「回航是沒問題,不過,大概得花上半個鐘頭……」
「我們已經離『愛之號』這麼遠了?」丁叮叮嚇了一跳。
韓千尋尷尬一笑。「船上蒼蠅太多,我、我不得不提防……」
「原來你是為我著想?那可真是多謝了。」丁叮叮苦笑著瞥了他一眼。
他笑得更尷尬了。「我自然也有些私心,希望能跟你多些時間聊聊,沒想到老天爺這麼不賞臉……」
「只怕是老天爺太賞臉了,打算讓我和你在龍宮聊一輩子呢!」而愈下愈大,夾帶風勢,更是驚人,丁叮叮卻是神色自若。
「你真奇怪,生死交關,居然還有心情說笑?」韓千尋急忙坐回駕駛座,發動引擎,嘗試穩住小艇。
丁叮叮抿嘴一笑。「我可沒那麼好定力,只是,我好像看到前方有艘船過來了。」
韓千尋聞言大喜。「你運氣好,我運氣也不差,茫茫大海中,居然能遇到救星!」
她又是一笑。「運氣好不好,我可不知道;只是,你再不用無線電聯絡對方一下,運氣可要離我們而去了。」
「對對對!我怎麼忘了?」韓千尋忙拿起小艇上的無線電,嘗試聯絡來船;但,一個大浪忽然捲了過來,瞬間淹沒小艇……
※ ※ ※
「愛之號」上,一名少女無聲無息地潛入褚炫初的房間,神色緊張。
她的打扮很新潮前衛,火紅的頭髮、烤肉妹的化妝,加上又勁又辣的服飾,還有一雙三寸高的麵包鞋;只是,她的眼神中卻流露著一絲淒清愁悶,和更多的溫柔依戀。
她的舉止很小心,不想被任何人發現,所以當她發現門邊傳來腳步聲時,立刻鑽到衣櫥裡躲了起來。
少女剛將身形藏好,門開處,褚炫初和陳麗貞已經走了進來。
「跟著你學習,當真獲益匪淺。」褚炫初彬彬有禮地開口。
陳麗貞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還不到二十歲吧?」
褚炫初一愣。「是、是……」
「年紀輕輕,卻老成世故,真是不簡單。」
「我……」
「老闆讓你跟著我,不過是想支開你罷了。你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吧?」陳麗貞口氣平淡無波,目光卻如兩把錐子,直視褚炫初。
褚炫初苦笑。「韓先生喜歡叮叮姊,瞎子也看得出來了。」
「是嗎?可是你卻表現得像是完全不知情?」陳麗貞冷冷開口。
「他是老闆,他怎麼說,我自然就怎麼做了。」褚炫初小小聲回話,但語氣中,卻帶著三分嘲諷之意。
陳麗貞靜靜看著他,良久,忽然歎了一口氣。「柔若處子,這是你給別人的第一個印象;但是,旁人若是真的這麼看待你,只怕就要看走眼了。」
「喔?」褚炫初神色不變,只是眼神中,卻多了些精明戒備之意。
她不動聲色,淡淡地說:「老闆要你跟著我學習,並不單單只是為了支開你而已……」
「不是?」褚炫初愣住了。
「身為一個偶像歌手,樣貌、才華、颱風,你沒有一樣遜於旁人了,可是……」
「可是什麼?」褚炫初急道。
「你少年老成,事事周全小心,卻是你最大的缺點!」
「為什麼?」褚炫初不服,語調明顯變得高亢起來,激動地說。「不管唱歌、跳舞、應對媒體,我事事樣樣不用公司掛心,這也錯了?」
她目中露出一絲滿意之色。「可惜,現在的年輕人要的並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偶像;而是像你現在一樣,會生氣、會憤怒,和他們『同一掛』的人。」
他臉色瞬地化為蒼白,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這也是韓先生要我轉告你的話,你自己仔細想想吧!」陳麗貞臉上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說:「韓先生並不像你所想的,只是個光會泡妞追女人的毛頭小伙子而已。」
「他、他為什麼不自己跟我說?」
「你會裝傻,難道別人不會?」陳麗貞笑了笑,淡淡地說。「聰明外露,有時候反而是最愚蠢的事。」
「那、那你又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只是不希望你小看了韓先生。」陳麗貞收起笑容,正色道。「他什麼都不在乎,卻絕對不能忍受失敗;你若是小看了他,沒將這些話放在心上,後果只怕不是你所能承擔的。」
這些話說的很平淡,卻自有一股威懾之意,褚炫初冷汗不禁流了下來。「所以,即使韓先生喜歡叮叮姊,他還是會讓她出席明天的新歌發表會,當我的假女友?」
陳麗貞默然,良久,才緩緩地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猜不到他的心事。」陳麗貞臉上浮起一絲自嘲的笑容,開門走了出去。
褚炫初看著門楣處,雙手忽然緊緊抱住頭,臉上滿是憤怒沮喪。
少女悄悄從衣櫥走出來,來到褚炫初身後,輕輕柔柔地雙手環抱住他。「你將自己逼太緊了……」
「弄姿,你來了?」褚炫初大喜回頭,緊緊握住少女雙手。
秦弄姿點了點頭,坐到他懷中。「我希望能親眼看到你明天風風光光地接受眾人的喝采……」
「風光?」褚炫初忽然激動起來,一拳重重打在桌子上,大聲說。「我、我不過是個任人操縱的玩偶而已,我連讓我的女人正大光明地站出來都做不到……」
「別這麼說!那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不好。」秦弄姿摀住他的嘴,輕輕歎了一口氣,強笑道。「你沒忘了我,還、還說我是你的女人,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你不也始終記得我這個浪子?」褚炫初忽然緊緊抱住她,眼中已有淚光閃爍。「當我窮困潦倒,在PUB、酒館走唱的時候,只有你、只有你會點一杯酒,靜靜聽我唱完一首歌。」
秦弄姿垂下頭,低聲說:「那是因為、那是因為你從來不會瞧不起我,願意和我做朋友,不會、不會嫌棄我是個沒人要的孤兒……」
「我不許你這麼說!」褚炫初覆上她的唇,也吻掉她眼中滑落的淚水。「你難道忘了?有我要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你!」
秦弄姿笑了,像迎風綻放的野百合。
褚炫初癡了。「我不管了!我不要叮叮姊做我的假女友,我要你明天風風光光當我的真女友!」
她大驚失色。「你、你別亂來,這樣、這樣會毀了你的前途。」
「可是……」
「你不是答應我,要好好努力,讓我以後過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怎麼可以不守信用?」秦弄姿勉強一笑,款款勸解。
「努力?還要努力多久?難道要你一輩子躲在暗處、見不得人?」褚炫初忽然暴躁起來,完全不似平日斯文羞怯的模樣。
「我、我也不知道。」秦弄姿被問住了,茫然道。「或許、或許等到你足以保護我,讓媒體無法傷害我和你的時候。」
褚炫初默然,無言以對。
她見他悵然若失,心中不忍,強笑道:「其實你該高興啊!有叮叮姊那麼漂亮的女孩子給你作女朋友,不知道羨煞多少人呢!」
褚炫初一愣。「你見過她?」
「我偷上船的第一天晚上,就看到她了。」秦弄姿回憶起初遇丁叮叮的情景,話聲忽然變得幽遠縹緲起來。「她、她就坐在船頭,呆呆看著天上的星星出神,柔柔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簡直、簡直美得不可思議……」
「她的確很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真面目,整個人都傻住了。」
秦弄姿一笑,絲毫沒有嫉妒不滿之意。「她一看到我,居然笑了笑,對著我招了招手,邀我坐在她身旁,陪她一起數星星……」
「你不會真的照她的話做吧?」褚炫初失笑。
「事後想起來,我也覺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很奇怪;可是、可是當時,我一聽到她那輕輕柔柔的嗓音,居然就情不自禁地坐到她旁邊,幫著她一起數星星。」
「叮叮姊是個美人,卻有些呆氣,沒想到連你也被她傳染了……」
「她一點也不呆,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秦弄姿回頭看著他,定定地說。
「喔?」
「因為她一見到我,就說出了我的名字。」
褚炫初愣住了。「想必、想必她是從韓千尋那裡看過你的資料。」
「可是,她又怎麼知道我會上船來?」
「你、你是說,她深夜坐在船頭,是為了等你?」褚炫初臉色變了。「她又怎麼知道你會上船來?」
「我也不知道,不過,她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如果你不來,我就得扮成炫初的女朋友;幸好你來了。』」秦弄姿搖了搖頭,苦笑道。「我一直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卻明白了。」褚炫初歎了一口氣。
秦弄姿不明白地問:「你明白什麼?」
「你總該知道昨天晚上,她現身party所惹出的一場風波吧?」
「當然知道。那群男人簡直像瘋了一樣,拚了命地往她身邊擠去,差點沒把我嚇死。」秦弄姿拍拍心口,餘悸猶存。
「叮叮姊上船之後,始終化妝扮丑,昨天又為什麼會突然以真面目出現?」褚炫初一邊凝思,一邊問出這個問題。
「難、難道她是故意的……」
「我本來以為是她疏忽了;但她既然猜得到你會上船來,就絕不會是個這麼粗心大意的人。」
「可是,她這麼做又有什麼用意?」
褚炫初笑了起來。「你剛才總該有聽到,連韓千尋的貼身秘書陳麗貞,現在也沒有把握韓千尋會不會讓叮叮姊在明天的新歌發表會現身吧?」
她終於懂了,讚道:「算無遺策,她簡直比諸葛亮還厲害。」
「不過,她還是算錯了一步……」
「喔?哪一步?」
「韓千尋是個不輕易認輸、永不放棄的男人。」褚炫初笑了起來,悠悠地說。「叮叮姊虎口拔牙,沾惹了這個男人,只怕再難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