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凡等於白奇?
謝綺看著桌上那成堆的雜誌——那輪廓、那身影相似得連造物者都要心驚膽跳。
世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人嗎?
血緣關係?與她的好奇同等程度的雜誌已經找到白奇當年因為父母雙亡而被送入孤兒院的背景,而黑凡則擁有東歐貴族稱號及一堆位居南非的親戚。
整型?整成一模一樣的臉?一個瘋子才可能做這樣的事。
更遑論此舉需要花費多少的時間精力,還有——一個了不起的外科大夫。
不過,能模仿白奇到這麼徹底的地步,也算是半瘋狀況了。
那她現在正吃瘋子送來的食物,她會不會被毒死?
她喜歡吃的蛋塔已經咬了一半,謝綺猶豫了一會,還是吞吃入肚。反正中毒會毒發身亡,一命嗚呼總好過苟延殘喘。下次別再吃就是了。
嘴饞是她一輩子的缺點——白奇總這麼嘲笑她。
胸口被悲傷的紅螞蟻輕咬了下,心口於是一揪。已經很習慣這種在想起他時的微妙的感受。
收拾著桌上的紙盒,她試著揣想著黑凡的心思。他不是已經和王筱雅訂婚了嗎?
然則她出院兩天,他卻沒有減少獻慇勤的傾向,最多就是將花束變成她最難抗拒的食物。
不知道下回可以指明要吃焦糖布丁嗎?她分神地想道。近來總想吃焦糖布丁——那種她除了懷孕外,從不偏好的軟質食物。
不會吧!
謝綺摔然低頭,盯著自己近來微突的小腹。白奇死後,生理期似乎就沒來過。
她的生理期原就不準確,兩、三個月才來一回是常事,再加上遇見了白奇過世這種巨變,生理週期劇變似乎也不算太反常。
手掌平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手指卻有著止不住的顫抖。
如果有孩子的話……她用力地抱住屈起的雙膝,讓自己的身子與小腹之間毫無任何距離。孩子是男是女?
如果有孩子的話……她阻止不了喉中發出乾嚎,也抵擋不住心臟寒冰在融化時,週身百骸隨之而感染上的冷意。孩子永遠看不到爸爸!
如果有孩子的話……她腦子空白一片,像懼鼠的人卻意外在乾淨的屋內發現了一隻意外闖入的可愛老鼠,於是便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該拿老鼠怎麼辦?
陡地,大門被用力推開的聲音,謝綺驚跳起身——
站在凌希顏和雷奏凱中間的小曼,興奮十足地朝她直撲而來。
謝綺用雙臂攏住女兒,與她一同沉入沙發中,卻下意識地沒讓女兒一如往常地坐在她的肚子上。
「今天怎麼這麼開心?」溫柔地握住女兒鬆掉的辮子、還是會想到那個為女兒綁頭髮的父親。
「媽媽,我今天在學校門口看到爸爸!」白小曼遺傳白奇的黑亮眼眸,閃著鑽石般的炫耀光芒。
「爸爸到天上了,你忘了嗎?」謝綺乾澀地回答道。
「可是我真的看到爸爸了!他坐在車子裡對我笑,可是我一走過去,車車就開走了。他在和我玩躲貓貓嗎?凱哥哥也看到了!!」白小曼跑到雷奏凱身邊拉著他的手,加強自己的說服力。
雷奏凱沉默地點了點頭。
謝綺與凌希顏對望一眼。小曼看到的人是黑凡。
「小曼看錯了,那是一個和爸爸長得很像的人。」謝綺上前將小曼摟到懷裡,煩躁讓她再沒有力氣去和小曼解釋。
「那明明是爸爸。」白小曼鼓著腮幫子,很堅持。
「如果是他是爸爸,今天就帶著你回家了,對嗎?」
「他有事啊!你不是說他到天上旅行了啊!那是爸爸啦!」白小曼生氣地跺著腳,身上的粉藍棉裙被她的手扯成皺巴巴一片。
「你聽不懂嗎?那不是你爸爸!」
謝綺突然失控地大喊出聲,而被嚇呆的小曼站在原地——小嘴張得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她,像個被主人丟棄的可憐娃娃。
「我——」謝綺無限懊惱地看著小曼,只想把自己的嘴巴密縫起來。
她在做什麼?怎能對孩子大吼小叫!自己都曾經因為黑凡的神情而心亂過啊!
「不曼,對不起。」謝綺紅著眼眶,慢慢地走向她。
白小曼很快把自已縮到雷奏凱的身後,揪著擰著他的衣服,就是不看她母親。
雷奏凱回過頭握住小曼的手,輕聲哄著她。
「你不是想吃小魚蛋糕嗎?我帶你去買,好不好?」
「不要小魚餅,要爸爸——哇——」
哇地一聲,娃娃的眼淚開始往下掉,雷奏凱連忙抽起她衣服上的手帕替她擦臉。
「哭了就不可愛了,熊熊班最可愛的人怎麼哭了?」雷奏凱耐心地哄著她。
「我不要當可愛的熊,我要當大野狼咬壞媽媽!壞媽媽——嗚——」白小曼哭到最後,還不忘要抽空偷看母親一眼。
「你怎麼可以咬我!?」謝綺氣急敗壞地走到小曼身邊,先彎下身調整好兩人平等的高度後,她抗議道:「我的確不該對你大吼大叫,但是我已經跟你說對不起了。」
「一個對不起不夠,你還一個人躲在家裡偷看爸爸的照片——那個我沒看過!要兩個對不起!」小曼指著客廳裡那幾本散落在地上的雜誌。
「那不是爸爸,是一個和爸爸長得很像的人。」沒錯,女兒看到的是黑凡。
「他是爸爸!你是壞媽媽!」白小曼哽咽地說道,跺了下腳。
「我不是壞媽媽。」謝綺也起身跟著跺了下腳。
「你壞!你都不給我吃冰!」
嘻——凌希顏忍不住低笑出聲,謝綺臉紅耳赤地想轉個地洞鑽下去。真丟臉。
「你生病所以不能吃冰。」謝綺的雙唇,從掩面的雙掌間吐出一句反駁。
「吃一點點沒關係。你生病也都偷吃冰,有一次還帶我去。」
小曼的致命一招,讓謝綺乾脆也躲到希顏的身後。無顏見朋友啊!
「奏凱,阿姨最後的尊嚴就靠你了。」謝綺低嗚了一句,外加一聲歎息。
雷奏凱對謝綺及媽媽一笑,攬著小曼的肩往廚房走。
「等你先把今天的點心吃完,我就請阿姨明天讓你吃一口冰。好不好?」
「五口!」她的嘴巴老是張不大,一口太少了。
「三口。」這是他的肯定成交價——雷奏凱的用語完全得自雷傑真傳。
「好。」只見小曼眉開眼笑地拉著凱哥哥的手,乖乖在廚房餐椅上坐下。
「小曼上輩子是奏凱的女兒嗎?」凌希顏不無驚奇地看著自己早熟得驚人的兒子。
「比較像是被他管得死死的可憐老婆。」謝綺自歎弗如地說道,決定以後跟奏凱請教個一招半式的。
「你對黑凡到學校看小曼有什麼想法?」凌希顏嚴肅地拍拍她的肩,拉回注意力。
「那人模仿成習,行事詭異,我不是很想談他。」她討厭這種心還有感覺的感覺。
「我會讓雷傑多派人保護你。」
「不要啦。」謝綺馬上反彈地大搖其頭:「房子的監視系統已經弄得我渾身不自在了。感覺很像被偷拍的什麼緋聞、靈異事件女主角的……」
「那麼我拿給你的背心,有沒有穿在衣服裡?」凌希顏話才問完,已經從她的表情猜到答案。
謝綺裝出可愛的一笑,囁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我今天忘了穿。不過,偶爾有些時候,我也會記得的啦!」她擺出發誓的手勢。
「你啊,根本就是小曼的成人版!」凌希顏忍不住輕彈了下她的額頭,輕聲教訓著:「在王耀隆和黑凡的行動未明之前,你就不是完全安全,知道嗎?」
「YES,SIR。」謝綺立正一鞠躬,然後很舒服地靠著希顏的肩打了個呵欠。
「我想我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了。」謝綺喃喃自語著,摸著她近來略有長進的小腹:「你瞧,我還胖出一圈小肚子哩!真是夠了。」
「你真的以為自己純粹是吃胖了嗎?」凌希顏的手掌貼在她溫熱的肚子上。
謝綺不在意的笑容只維持了幾秒,小臉一下垮成一團愁眉苦臉。
「我本來想去醫院檢查的。」
「你昏倒時,翁醫師幫你做了幾項檢查。他剛才打了電話給我——」凌希顏猶豫地停頓了一下,用力握住她的手:
「你懷孕了。」
「懷孕了。」謝綺楞楞地看著凌希顏,一時之間竟回不過神來。
「翁醫生讓我明天陪你再去檢查一次,以便完全確定。」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著,兩雙交握的手全都顫抖著。
「該怎麼辦?」她低呼了一聲,破碎的問句吐在希顏的肩上。
凌希顏沒有給她任何意見,拍著她的背給她支持。
「孩子——看不到爸爸……」話說不完,因為心頭的委屈已經化成淚水。她掐著希顏的手臂,哇地一聲倒出心中的激動。
「我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到哭?還是難過得痛哭?我知道孩子是個新未來,但是……」哭聲來得又凶又急,讓她連呼吸都喘不過氣,她抱著希顏哭到連話都說得抽抽噎噎:「我……白奇甚至不知道寶寶的存在啊!老天派了寶寶來代替他陪伴我嗎?白奇的回憶還那麼清楚,我們的血脈還在我的肚子裡,為什麼他……不在了……為什麼!?」
哭喘著、哽咽著,謝綺全身顫抖,但終於還是慢慢平息了。她捉過幾張面紙摀住鼻子,然後不好意思地捉了幾張覆在希顏濕漉漉的肩上。
「颱風出境了,我沒事了。」她睜著紅通通的核桃眼,精神亢奮地宣告著:「我很高興有了寶寶!我愛白奇!我愛寶寶!」
一本沒擺好的雜誌從桌上掉落,白奇的臉孔與她相對著。
她輕咬了下唇,突然地,她迫切地想見黑凡。
他不需要有任何表情,只要靜靜地看著她,讓她以為白奇還活生生地在她身邊。
「謝綺嗎?」醇厚的男音說話速度緩慢得像情人的低語。
「你——你是黑凡。」謝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悄悄避開了希顏的視線。
「你的身體還好嗎?」
「很好。」黑凡的聲音像起來像在壓抑某種衝動。
「我在九華飯店的頂樓套房訂了頓意式料理。」他的邀請帶些命令。
「你為什麼到學校偷窺小曼?」她反問道,目光盯著雜誌上那張曾經日夜陪在她身邊的臉孔。孩子會像爸爸嗎?
「我不過是恰巧經過罷了。」
「希望你不要再這麼恰巧了,我不想造成小曼的混淆。」
「那得看你今晚賞不賞臉了。」
謝綺噤聲瞪著話筒,一伸腳板重重踏上黑凡兩個大字。
「你在威脅我!」
「這是誠摯地邀請。」
「王筱雅也會到嗎?」她不想站在劣勢。
「你來了,不就知道嗎?」他反將了一軍,口氣像似歡迎小紅帽來找大野狼。
「幾點?」沒好氣地問話,感覺卻佛若回到了當年被白奇死皮賴臉追求的時刻。
被木條封閉的心屋,有塊木板正慢慢地鬆動了。
她想,那是因為她想開窗留點新鮮空氣給孩子吧!謝綺對自己解釋道。
「七點半,九華頂樓的晶燦套房,你應該很熟悉的。」
「我有什麼理由熟悉?白奇已經不在了。」謝綺昂起下巴,掛上電話。
「你不該和他出去的。太危險了。」希顏不贊同地搖頭。
「他約在九華的晶燦套房,你知道我多熟悉那裡。我必須見他和他談清楚,讓他別在小曼面前出現。」說著說著,聲音卻越發微弱。頭也低低地不敢正眼看希顏。
「他太像白奇,而你現在太脆弱。」凌希顏歎了口氣,拍拍謝綺的肩膀。
「我還是說不了謊對嗎?」謝綺苦笑了下,輕咬了下唇瓣,她舉起手向希顏保證:「我只是想讓孩子看看他。放心吧!我不會有什麼移情作用的。你忘了我已經看過他兩次了嗎?」
「希望如此。」
她不緊張、一點也不緊張。
謝綺摸著自己的肚子,這樣告訴自己。
對啊!她有什麼好緊張呢?不過是有幾年的時間沒單獨和白奇以外的男人約會而已。反正,這個男人長得又像白奇,緊張什麼?
「寶寶啊,這個人長得很像你爸爸,要注意看喔。」她對肚子的孩子說道。
屋子裡空無一人,已離開的服務生只留下一壺果汁請她稍候,連黑凡何時會出現都沒一父代。
她不客氣地為自己倒了一大杯果汁,然後一口氣全喝到肚子裡。
無事可做之際,謝綺環顧起這間套房,回憶卻逐一地出現在腦海之中。
有回自己貪吃奶油局白菜,一次狼吞虎嚥了三皿,肚子鼓得像小丘不談,還痛得在窗邊的躺椅上唉聲大叫。
白奇好氣又好笑,拉不動她去看醫生,只好坐在躺椅邊為她揉著肚子。
回憶的手拂過法式躺椅,她褪下鞋,在自己曾經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
她還記得小曼剛學會叫爸爸時,就在這扇可以看盡夜景的落地窗邊。白奇當時的激動神情,還讓她流了幾顆淚水。
「生命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值得珍惜的事。」謝綺閉上雙眼,低喃著白奇那時所說的話。
她記得,第一次和他吵架,為的是反彈他打算辭掉王筱雅的舉動。他不相信會有妻子能容許一個對她丈夫有企圖的女人留在身邊,除非那個妻子根本不在意丈夫。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她寧願自己少在意他十倍。
謝綺微側著頭,睡意漸漸地襲上她的身體——熟悉的空氣、熟悉的地點,這裡讓她覺得好安心,好像白奇根本不曾離開過。
很殘忍啊!在他的愛讓她成為最富有的人之後,上天卻又讓她重重跌落成一個平凡人。一個身邊沒有伴侶的平凡人。
她知道,她有小曼這個心肝寶貝。她有希顏、雅妮、雷傑和洋平陪在身邊。她擁有的還是比一般人多,只是,她曾經擁有過太多的幸福,而由奢入儉難哪。
有時,她不是很願意去忖想未來的日子還有多長。
生與死的定義是什麼?永遠再也看不見這個人嗎?
可是回憶中的觸覺仍如此清晰,白奇還活在她的每一寸回憶和空氣中。
她蜷縮入躺椅中,恍惚地心中以為一切仍如往昔。她總會在邊抱著書睡著,白奇會為她攜來一隻溫暖的毯子。
被白奇碰觸的感覺自然是熾熱的,然則那傢伙從來就不是一個體溫高的人……
她常笑他是冷血動物。
想想白奇也真的不是個好人。他直接或間接地毀過許多家庭,在他尚未將運海幫漂白之前,毒與賭都是他無法否滅的罪惡。
他的手總溫熱不起來,冬天裡是她用自己瞼頰去觸摸他冷冰的手,她喜歡將他冰涼的手偎成溫熱時的感覺。他極完美,她無法在他的臉上找出任何缺點。常揶揄他,若有男人要整型,只需按照他的臉孔,而不用大費周章地對著醫生指派著要造誰的臉、塑誰的嘴來整型了。
也許是習慣出沒於夜間,也許是習慣不讓人發現,他行動輕巧,身上沒有任何氣息。
結婚後,她堅持要在他的衣裡加上熊寶寶柔軟精,要他有點人的氣息。有居家男人的味道。
他已經像個正常男人了,他在大街上給她的溫暖笑容,會讓她想把他藏起來。
想著想著,分不清實與夢境。
睡夢之中,她將自己更縮成一團,隱約間彷彿聽見了一聲歎氣。
臉上怎麼有些濕潤?她說過不哭的,不過,淚水通常不聽她的話就是了。
一個冰冷的唇吻去那顆淚珠——
她現在確定自己一定是在夢中,因為只有白奇的唇會如此冰冷。
謝綺無意識地輕動了下身子,不意卻碰觸到一個微溫的身軀。
「誰?」硬生生被嚇出一身雞皮疙瘩,她陡地張開眼睛。
「別動。」一雙大掌遮住她的雙眼,手掌溫度是微涼的。
謝綺慌亂地驚跳起身,供應至心臟的血管頓時被無形手掐住,逼得她缺氧的腦部只能想著一件事。
白奇的聲音!白奇的氣息!
「放開我!」她想奮力拉開臉上的大掌,身子卻完全施不出力氣。
為什麼她連說話都虛軟無力?是夢嗎?
不!她拒絕再當自己是個瘋子,她的意識很清醒。
「讓我看你,」她掙扎著想看他,臉頰在他微涼的手掌上摩挲著。
肌膚相觸的感覺太真實,所以淚水忍不住氾濫。她感到他的手心一震。
「為什麼不讓我看你?是不是因為車禍之後,你身上有了缺陷?見不得人?我不在乎的,你明知道我是最堅強的。就算你全身全臉都毀了,我也一樣愛你啊!」
自以為狂喊的聲音也只小貓般的音量,於是全身唯有力氣宣洩的淚水便成了最強大的發洩管道。
他仍然是無言的,不過她的身子被人往前一抱,讓她的臉龐埋入他厚實的胸膛。
「為什麼不說話?」她閉上眼,呼吸著他身上淡淡的菸草氣味。
「你開始抽菸了嗎?」她問。
「我只是想看看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你曉得我每天要多努力提醒自己要呼吸嗎!你知道我開店了嗎?你知道我有孩子了嗎!」不可能是夢!
因為他身子的震動過度激烈,那間在胸腔中的沉重呼吸聲,聽在她耳間好像在悶聲的哭泣哪。
「你在哭嗎?我有那麼多的心情要和你分享——」
蒙在她身上的大掌頓時一緊,她被抱得更緊,他如雷的心跳催眠似地在她耳邊拍擊著。
她著急,急著只想張開眼或者是推開他的手,看看他的人是否無恙,但是她沒有力氣、她真的沒有力氣。無力感侵蝕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整個人昏沉沉地趴在他的胸前,再沒有足夠意識清醒。
「給我時間。」
謝綺點點頭,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力氣點頭。如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睡著,如同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如同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就是知道白奇一直陪伴著她、陪伴著肚裡的寶寶說話。
額頭冒出汗,她感到有人扶起她,餵她喝了口水。
謝綺皺了下眉。他的手為什麼變溫熱了?
「醒了嗎?」男人問道。
他沒走!
謝綺心怦怦地亂跳著,沒法子一下張開眼睛,她捏緊拳頭,在幾次施力之後,才有法子揚起她的眼瞼。
迫不及待地一望,她水光的眸,對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男人關心地看著她,男人在笑!
男人不是白奇……
「為什麼這麼震驚?」黑凡含笑問道,把水杯交到她手裡。
「剛剛——一直都是你嗎?」她驚愕得甚至沒有時間擦去眼睫上的淚水。
「這裡是我的套房,你以為還會有誰?」
「不可能——不可能——」謝綺盯著他的眼、盯著他的容顏,最後她尖叫了一
聲,用力地抱緊了自己的頭。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我沒事。」只是快瘋了!
否則怎麼會失常到把將黑凡當成白奇,哭訴著她的心情呢?
「要用餐嗎?你有了孩子,不應該餓著自己的。」他紳士地扶著她坐起身。
「我想吐——」
謝綺表情痛苦地捉著他的手臂,黑凡驚惶失措地推開了她。
「我不會吐在你身上的。」她青白著臉色,不知道是身體難受或者是心寒讓她更不能忍受。
白奇不會這樣對她……
「我扶你。」黑凡不自在地將她的身子重心擺到他肩上,撐扶她進入洗手間。
謝綺把頭埋入臉盆裡,止不住乾嘔的和眼淚全決堤在嘩然的水聲之中。
不該來看黑凡的——同樣的眉眼鼻,黑凡就讓她感覺不自在。一具巧奪天工的木偶再怎麼好看,都還是木偶。
她虛弱地把臉貼在洗臉盆邊,讓磁磚的冰冷清醒著自己。
「你好一點了嗎?我進來扶你好嗎?」黑凡敲著門,輕聲問道。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漱了口,用力甩去昏沉的感覺,她亦步亦趨地扶著牆壁走回客廳。
「在我回去之前,我希望把話說清楚。」她在他不放心的目光下,總算是坐到了沙發上。「我已經來赴約了,也請你離我們母女遠-點。我和王筱雅是朋友,我不希望破壞這樣的交情。」
「我和她不會因為你而改變什麼。」他擰著眉,顯然還在適應她乍變的情緒。
「是嗎?那最好,我要走了。」謝綺揚起眉不想再多說,更不想讓他有機會發問她先前失控的情緒。
她一轉身,腳底卻踩到一張從桌子下飛出的畫紙。
「還給我——」黑凡脹紅了臉想搶過畫紙,她卻已經把畫拿起來觀看。
黑色炭筆勾勒出的世界,讓人印象深刻地無法抹滅——墳墓間的骷髏緊抱著死神的大腿、蛆與屍體在荊棘間相互依偎著、鐮刀飛舞在空中、厚重的雲朵間隱藏著一個……
「我還沒看完。」她驚叫了一聲,畫紙已然落回黑凡的手中。
「這是你畫的嗎?」她試探地問道。
黑凡沒答話。
「別丟掉啦!」她衝上前想阻止,無力的腿卻跌了一跤:「別丟!你畫得很好!只是——只是——」
「只是很變態、很畸型而已!」他激動地快語道,手指卻也沒真的將畫揉成紙團。
謝綺坐在地上,仰望著他生氣時像個孩子一樣地扁嘴神情。
「我的意思是這張畫很悲傷。」她輕聲地說道。
黑凡怔愣地看著她,彷若她說的話是外星人的語言。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垂下肩,把畫捏在手中。
「每個人都有往事,也沒必要一定要說。其實,這樣的你比較真實,佯裝出來的風流惆儻比較像言情小說男主角耍的把戲。」
「你不害怕?」黑凡的手一鬆,畫掉落到桌上。從小開始看到畫的人通常當他是毒蛇猛獸,即便王筱雅都是一臉震驚,或者還帶了些淺淺地鄙夷。
「為什麼要害怕?那只是一張畫。該害怕的人是你,畫裡表露了許多你的心事,不是嗎?」謝綺趴在桌上仔細看著圖畫。
骷髏骨頭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死神則有一雙上了年紀的雙手、屍體上的蛆是女人的臉、那屍體的面容俊美地一如……白奇或黑凡。她心一驚,不敢多瞧的目光看向雲間的人影。
「這個是天使嗎?」有翅膀。
「你的確是與眾不同。」他不安地將畫擺到桌上。
「將心比心吧!我和你一樣失去過。」
「愛人、親人,我什麼都沒有了。你有朋友、有小曼,你很富有。」他不以為然地搖頭,垂下雙肩的身影像是習慣了孤獨許久。
「願意多交一個朋友嗎?」謝綺衝動地伸出手。
黑凡驚訝地猛抬頭,手掌緊張地捉住著自己的襯衫,他不敢伸出手,只是怔怔
地看著她。
久久,他靦腆地點點頭,一陣風輕輕吹過,圖畫被吹落到落地燈下。
天使的笑顏與謝綺的容顏幻化成一組,而那把鑣刀實際上正飛砍向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