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兒,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了?」 雲易鋒鎖眉,試圖能有一次勸服倔強的女兒,「錢公子人品才華都不錯,正巧又是私塾的先生,你嫁過去一樣能教學生,不同於尋常人家的柴米婦人。」
眼瞼微垂,她堅持不點頭。
「唉……」 長得幾乎可以叫人掉眼淚的歎息,「爹已經老嚶,你也老大不小了,是過二十的老姑娘了。虧得念過幾年書,又教了一兩年格格小姐們讀詩,現在還有好人家要。若再等個一兩年,等你想要嫁人時恐怕也沒有哪個好人家肯要了。
她笑笑,無所謂的輕鬆模樣。
「你……爹也是為你好啊,錢公子你也見過,還說他人不錯。」難為天下父母心,為了女兒的親事雲易鋒嘴唇已經磨破了幾層皮。
「嗯,可未必我得為這個嫁他。」她悠然地為自己斟一杯清酒,聞一聞酒香。
「顏兒!」吹鬍子瞪眼皆枉然,老爺子擺出一張愁苦的風霜老臉,「你爹我活不了多少年,我求你讓我安心地閉眼走。」
笑不出來了,知道自己的終身大事一直是老父親心裡的疙瘩,她飲盡杯中酒。
「前些年,我擔心你年紀輕又自視多念了幾本書才高氣傲,容易上那些王孫公子的當,進王侯門當小妾,所以一直竭力阻止你同那些貝勒貝子們親近。誰知你倒是乾脆來個『帶髮修行』,竟然不想嫁人。現在回過頭想想,也許當初答應了貝子們的提親也是好的,嫁人朱門當妾總比嫁不出去好。」
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無效,老八股的先生不得已擱下狠話。雲顏不動氣,頗感寂寥地笑笑,連著飲了三杯從謝府取回家的山東即墨老酒,起身。
「沒想到爹如今竟然說出這話,女兒不孝,怕是到時真的要讓您口眼不閉地走了。」
「你……不孝啊……」氣得全身發抖,他指指桌上的杯盤,「哪家女子像你這樣?除了吟詩就只會把杯斟酒!」
「女兒的惡名近鄰皆知,爹不用整天掛於嘴邊。」她手中的酒杯與硬木桌面碰撞出聲。
「出去!一回來就氣我,以後不要你給我送什麼好酒,也不用你煮什麼好菜!」雙臂一抬,一桌的酒菜全散於地,紅綠混雜,杯盤狼藉。而翻桌面的老者,一個站不穩跌坐在圓凳上喘氣。
雙眉打成結,知道任何言語在此時都只是火上澆油,雲顏看了生氣的雲易擇一眼,揮揮衣袖,走出自家的院門。
月光清亮,蟲鳴鳥寂,還有門扉掩合時的「吱呀」聲,皆勾起她淡淡的愁緒與滿肚子的失意。
不想嫁人有錯嗎?一輩子的終身大事,僅僅與對方幾個照面就能決定?而且嫁人真的適合她這樣不受拘束的個性嗎?誠如他爹所言,她只會吟幾首詩、教幾年書、釀幾罈酒、燒幾碟小菜,光憑這些是當不成一位賢妻良母的。比如此刻,夜深人靜,會有哪家姑娘媳婦像她這樣獨自走在空蕩蕩的青石磚道上?
夜間的晚風拂過袖底,全成空,了然一身的寂寞呵……她抬眼正視自己前方無盡的暗色之路,萬萬料不到弄堂轉角處某個人就在月華寵罩中。
他不說話,遠遠地站著凝視著她,仿若等了很久。
「謝大人……您怎麼……會在這兒……這個時候?」分明是自己開口說話的聲音,聽來卻不真實得像夢。
「盈兒說你回家看看,護衛和丫環一個都沒帶,我見時候不早有些擔心。」沉沉的嗓音,給人以堅定的安心感。
雲顏心微動,與他那雙漆黑深沉的星眸相望,隨即不自在地扭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環視四周,確定一切不是夢中的依稀幻影。
「要大人煩心了,其實隨便吩咐哪個侍從捎個口信便可,您不必親自走一趟。」
兩人並肩沿街朝謝府的方向走,她輕聲細語,恐驚了銀華月夜的靜謐。
沒有立時回答,片刻後謝君恩才平淡地道:「昨日回府,直到今天都未能和先生單獨說話。先生還記得我離府之前,你我之間所立的約定嗎?」
不經意地笑著,她看他。
「我以為大人不是貪杯之人,原也只是個小約定,大人公務繁忙忘記了理當是平常事。」
「約定即約定。」鐵鋒鋒不容絲毫餘地的語氣,正合他一板一眼的性格。
「大人說得是,您看今晚月色不錯,不如我就趁此機會還了早些欠的酒債。」
「悉聽尊便。」
「大人,小女子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有關此次我帶回府的艷紅姑娘吧?」就如他事先所料,艷紅一進府,府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議論。最令人頭疼的是謝盈,晚間摟著他的脖子便胡言亂語。一個勁地追問他帶艷紅回府,是否是因想娶艷紅為妾。
「差不多吧,我只想知道大人帶一名風塵女子回府的用意何在?」
「先生怎看出她是風塵女子?」他的表露稍稍驚異。
「眼角的滄桑,眼中游移不定的風情,一抬足一舉手時無意流露的媚意,言談之中的輕浮……不瞞大人,我年少輕狂時曾女扮男裝跟隨一班紈褲子弟進過八大胡同。所以,凡是此中女子,我一見即知。」
不得不再次細細打量眼中做出驚世駭俗之事的女子,謝君恩心裡五味雜陳。
「大人還敢將令千金托於我門下嗎?」她挑釁似的問一句。
「啊,只要你不帶她進八大胡同。」抿緊的唇,認真的眼神,絲毫聽不出半點玩笑的意味。
「大人準備如何安置艷紅呢?」
「府裡缺個管事的女人,讓她當李管家的下手未嘗不可。」
「原來如此。」她唇角含笑,語意不明。
同望明月當空,兩人各懷心思,古街漫長,結伴同行也不過半個時辰。奇特的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走謝府的偏門……
「我先進廚房做兩個下酒菜,大人您在水榭等我可好?」
「我貪雲先生水酒一杯,沒想到會如此麻煩先生。」他惟有歉意地苦笑,「先生以後不必多禮稱我為大人,就直呼我君恩便可。」
「於禮不合吧?」不似他為人的個性,她一時不便答應,畢竟她僅僅是他請的教書先生。
「雲先生不像是那種拘泥於禮教的人。」
兩人不由相視而笑,雲顏道:「那您也不必整日間稱我『先生』,就喚我雲顏。」
「自然,那我先至水樹處等你。」
廚房內燭火映出下廚人窈窕的影,傳出鍋碗瓢盆的嘈雜聲,謝君恩一時未挪步,有些癡迷。
兒時的江南夜涼如水,陣雨後夾有濕意的風吹過園裡微微傾倒的籬笆。鄰家養的大黑貓悄無聲息地輕
躍上仍亮著燈火的廚房木樑。屋內灶旁生火的女子,以絲巾輕擦額頭的汗珠,文靜秀氣的眼眉間透露家道中落的悲傷。
風動,影動,燭火動。
清秀美麗的五官過早的浮上了憔伸和滄桑。全因苦苦的思念、期盼和寂寞。
「君恩,趁天涼快,等娘燒了水,你就洗個澡。」不復當年黃駕輕啼般的婉轉嗓音,她只是夜夜哭啞嗓子的活寡婦。
又或趁夜深無法人眠,她熬了綠豆蓮心湯放人園裡的井水中冰鎮……夜復一夜,直到他弱冠之年參加鄉試前的那夜,才無處尋覓每晚她伴隨廚房燭燈的身影。
彷徨啊,在怨恨那男人負了自己的娘親時,自己也負了已逝的妻。而多年後的此時此地,他又為何情不自禁地欲接近雲顏呢?
無從解!
月西沉,暗色湖光映有樓閣燈影,萬籟俱靜,但聞得一記幾欲無聲的歎息。端上桌的白瓷大圓盤內拼
裝著色香味俱全的五味下酒菜,啟了封的酒罈邊放著一把銀壺,兩隻晶瑩五杯。乾燥的夜風吹散瀰漫開的陳酒芬芳,酒未人喉,已有三分醉夢的愁滋味。
「廚房的灶火已熄,我見還有些豬肉、雞肉等剩菜,便做了這個五味小拼盤,您試試味道如何。」雲顏先為謝君恩斟上一杯「竹葉青」,笑道。
燈火搖曳,紅汁、白肉、青蔬、黃素、焦魚,色澤相宜。夾一塊碧綠的薑汁刀豆人口,脆嫩的口感有雞湯的鮮味,外帶些微的醋酸。
「雲先生……哦,雲顏,這薑汁刀豆味道正好,平日府裡的廚子做得不是偏鹹就是偏酸。」
「也就這薑汁刀豆是我用晚餐時剩餘的刀豆,重新用雞湯、米醋、薑汁、香麻油調製的。其他四樣小菜皆未經我手調製,全用現成的。平日間不見您對飯菜有任何只字片語的評論,沒料到私底下還是有好惡的。」
「又不是盈兒那般年紀的孩童,怎好意思為一筷薑汁刀豆橫眉豎眼。」 以往嚴肅的神情有所緩和。
雲顏吸一口「竹葉青」,笑眼相望。
「只是好惡,為何說不得?若您真的覺得我的手藝不錯,等改日您有閒,我下廚燒幾個您喜歡的小菜,如何?」
「我倒是口福不小,先要了你的酒,現在又有機會見識你的廚藝。看來,月底除了給你教書的銀子,還要再加廚子釀酒的工錢。」
「有得賺總是好的,您不這麼想嗎?俗話說『千里做官,只為吃穿』。您當真是為國為天下走上仕途的?」三杯酒人肚,她話語間顯出譏嘲的真性情。
「為國為天下?」四分酒意,他挑了挑眉流露出不屑,「為誰的國,為誰的天下?只為一君。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他要其生便生,要其亡便亡,說什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然滴水匯聚成海,豈不又要一個滄海桑田的變化?人生幾何,能經得幾個滄海桑田?我不過是途經廟堂之門的酸書生,終究榮華富貴一場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自也不求留個生前生後名。」
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後吐真言,說出此番與其行為個性南轅北轍的話,雲顏吃驚不小,一時竟無法找到合適的言辭。
「哪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闕悲歌淚暗零。須知秋葉春華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納蘭性德的詞原就過於纏綿悲傷,由謝君思低沉沙啞的嗓音念來,愈發叫人心酸難受。眉宇間藏著的深愁全鬱結成一吐為快的污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詞者自己清楚此間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輕喚一聲,喚回他略略渙散的神志。
「有點好笑,都一把年紀了,卻要學少年風流的輕狂。」眼角沁淚,他用衣袖試去,自嘲地笑著。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歎一聲,舉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舉杯澆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場,想來也是一種解脫。」
「醉一場也是一種解脫,說得好!干!」
一口飲盡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滿肚無處可訴的辛酸、悔恨和悲傷。他以只筷輕敲酒杯,和著節奏沉聲吟唱起另一首納蘭性德的詞。
「蜀弦秦柱不關情,盡日掩雲屏。已情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東風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徽醒。看盡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
不勸阻,她呆呆地握著酒杯,感懷詞裡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陣傷悲惆悵。深夜拂過湖面的風透著湖水的濕涼,慘淡的月也顯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們各自的孤寂比這兩者更冷。
「十年前我一心想著科舉高中,不為別的,只為能到京城見一次生身父親,把我娘十數年苦等的癡和怨親口告訴他……」輕脆的擊碗聲止,趁著酒興謝君恩斷續地開始講述生平。
「什麼鴻鴿之志,報國之心,全然沒有,僅僅就想是見那個男人一面。可惜官場深如海,一人便再也浮不上岸。平步青雲,娶格格為妻,生女……頤慧死的那夜我在和坤大人府中赴宴,急匆匆地趕回府,結果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生前,我忙於和官場中的各大小官員周旋,經常讓她守空房,她一句怨言都不曾有。死後,她也決不會說出一個抱怨的字。我和我爹一樣流著寡情的血,同樣辜負一位好女子的心。」
「逝者已矣,您再悔恨也於事無補。不是還有盈兒嗎?我想頤慧格格死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人的女兒,只要您善待盈兒,相信頤慧格格死得瞑目了。」縱使知道自己的安慰言語不起任何效果,但她仍不能不說。
「哼哼哼……逝者已矣……那活著的人呢?」醉眼騰脫,他搖晃著站起身。
活著的人?懷著無法解脫的悔意痛苦一世?漫長無望的折磨!
「那我這個活著的人又如何釋懷?滿漢之分!可笑啊……那個男人因為我娘是漢人而不得不遺棄我們母子倆。而我呢?就因為頤慧是滿清貴族的格格,而總是刻意地疏遠她……既然介意她是滿人,既然痛恨滿人,為何要娶她?為何要對那些滿人彎腰鞠躬?雲顏,你不覺得好笑?如此口是心非,道貌岸然……」
無語,他抱著裝有半壇「竹葉青」的酒罈,一仰脖子,張大嘴。盡灌入。恨不得醉死,一醉解千愁,愁盡便不再醒來,人生如若如此,豈非真是一了百了?但太清醒了,醉不了、死不了,惟有苦。
他欲醉,醉態畢露,然心卻一直不醉。而雲顏則欲哭無淚,為眼前的男人掙扎不出死境般的絕望心情而悲哀。
「您醉了。」她輕輕道。
雙手撐著桌子勉強止住搖擺的身軀,他笑得極為難看。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間悲歌淚暗零……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重複的斷續的詞,無淚的痛哭!
此一刻,雲顏終於透徹地明白謝君恩眉宇間的沉默與傷悲。這男人也許有點懦弱,常常訪摸著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許太過沉默,顯得過於無情無性……,但重要的是他會自審,能仟悔,也敢於獨自默默地背負自己種下的罪之果。
悔恨元用!勸說無用!酒醉無用!怕只怕,時光倒流後,他們,依舊會頑固地選擇以前所選擇的路。縱使滿懷歉意,滿腹的抑鬱,可心中的執著卻注定如今各自的悲涼。
「雲顏……你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分漢人和滿人呢?為什麼,我非得流著他的血呢?既然我是個漢人,為什麼非要娶個滿清的格格為妻呢?又為什麼,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好好珍惜她,死後卻總忘不了她?「
縱使有些見識,她仍被他問得啞然,想了良久,她才遞杯酒給有八分醉意的人。
「飲了這杯酒,您能告訴我酒為何是冷的嗎?」
「因為……沒有人去燙酒。」
「便是這個道理,皆為咱們自尋的煩惱。夜深了,您還是回屋睡吧。」她扶住差點跌倒的他。
「不……不……用了……這兒涼快,我今晚就睡這了。」大著舌頭,他推開她,躺在與欄相連的長凳上。雙眉皺成一團,打個酒嗝後說睡便睡。
實在無能為力,雲顏回屋取了條薄被為他蓋好。惟有月下一人獨酌!
謝君思一醉吐盡辛酸悲意,偏偏她是醉不了的苦。凝望他沉睡中猶留有悲哀的臉,她想不憐惜同情都難。縱使堂堂七尺男兒,官居四品,只要是人自有胸口一塊柔軟脆弱之處!因此,她,雲顏,自也有無法釋懷的心結—
「雲先生,您以後就喚我艷紅好了。」
謝君恩帶回的妓院姑娘和以前那個情比金堅的青樓名妓有相同的名字。
「艷紅……以前我也認識一個叫艷紅的姑娘。」
「不稀奇,每家妓院都有叫艷紅的,俗名,叫先生見笑。」她回她一句,笑得輕浮。
她無語,死去的另一個艷紅說過同樣的話。
同名不同人,同人不同命!她只希望,天下的好女子都能有一個圓滿的歸宿,卻懶得再在乎自己歸身何處。
抱著酒罈隨風而逝,孤老而終,如此結局正適合她如此不解人間情滋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