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一身土黃色的簡便女衫,上短衫下長裙,腰間隨意繫了長錦帶,非常樸素且簡潔,只是質料上等,加上該女相貌十分俊俏,整個人看來就是順眼得很。
黑色的長髮是待字閨中的打扮,隨意弄了個玉簪,長髮及腰,其中還有幾條細緻的細辮。
她負手走進酒樓,迎面的店小二,問道:
「二樓有位子嗎?」
「有有,姑娘上請。」
她看他一會兒,道:「你新來的嗎?」
「是是,小的剛來這城裡做事。」
她應了一聲,慢步踏上階梯。二樓空的位子還多得是,她撿了個靠窗的坐下,經過認真閱讀菜單後,道:
「來幾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葷素不忌。」
「姑娘要不要嘗嘗幾道藥膳?這是上回雲家莊五公子上酒樓時,咱們掌櫃求來的,全中原就咱們一家有呢。」
她面皮抽動一下,笑道:「下回再試吧。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
店小二嘴裡應著,慇勤倒茶時,注意到這姑娘生得好看,眉間帶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輕男子,他想他也認不出她是個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沒,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見什麼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時想不出特別的形容詞,只得重複:「真是很俊哪。」
她聞言,笑了。「唉,我穿這樣你也覺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敗了。」她歎氣。「一個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結結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現在明明就是女的嘛。」
她失笑:「我餓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
店小二連忙下樓打點著。
她習慣地把玩筷子,望著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後,用飯的客人逐漸增多,當店小二送飯菜上來時,二樓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發現她以左手玩筷,幾次筷子滑落,左手似乎有點問題。
他放菜的時候,聞到淡淡的藥香味來自她身上。他低頭偷覷,發現她的腰間繫著荷包,之前明明沒有看見的。
「怎麼了?」她揚眉問著。
店小二盯著半天,訝聲:
「原來如此,姑娘腰間錦帶過長,行走時遮住荷包,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餡。」這姑娘的腰身是細的,但再怎麼細,也用不著這麼長的腰帶吧?
「這腰帶可以做許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她笑道。
「原來如此。」顧客至上。顧客只願點到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絕不能追究,於是,他退下了。
沒有多久,二樓的雅座已滿。再上來的客人張望一陣,來到她靠窗的這桌,客氣問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請隨意吧。」
來者是兩名二十出頭的中原少俠,面目皆屬上等,氣質頗佳,有禮的道謝後就各自落座,招來店小二,簡單地點了幾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輕少俠問道。
「算吧。」她專心吃著飯。飯不可吃滿飽,方為養生之道,她遵循著。
「可有名號?」
「我想,沒有吧。」
原來是初入江湖的姑娘。兩名年輕男子放鬆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輕,卻沒有江湖小女俠的嬌氣與輕浮。
各門各派都有女子習武,年紀到了便慢慢領進江湖,一開始仰仗著師兄弟,行事過於衝動,這年輕姑娘氣質沉穩,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膚色健康,吹彈可破……兩位年輕少俠想到同一處,面色皆是微紅,不由得同時咳了一聲。
她瞄瞄離他們咳嗽時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麼……絕對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輕人轉移心思,道:
「古兄,你專程來這揚州城,是為了上雲家莊嗎?」
另名年輕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舉,今年銀手三郎屠三瓏拔得頭籌,將會是朝廷重要棟樑,屠三瓏居無定所,去年曾在雲家莊住過,與閒雲公子交情頗佳,家師差我上門恭賀,順道謄上一份銀手三郎的事跡回去,供本門子弟參閱。黃賢弟特來雲家莊,也是為此?」
那叫黃賢弟的年輕人笑道:
「沒錯,再冉正是為此而來。順便跟數字公子探採口風,鄧家莊有意跟銀手三郎結這門親事,這事若是玉成,那將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順道……」
「瞧一眼無波仙子?」古少德笑著接道。
她聞言,差點把米飯噴出去。無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這種小事絕對能忍!世上沒有忍無可忍,只有一忍再忍!她深吸口氣,左手試著動茶壺,沉重的力量讓她左手臂輕輕抽痛著,使不上力來。
「姑娘,我來幫忙吧!」兩個男人同時說道,互看一眼,又撇開視線。
最後古少德替她倒了茶,問道:
「姑娘左手有傷?」
「有點小傷而已。」她非常客氣。「多謝公子……」
「在下古少德。」連忙自我介紹。
「在下黃再冉。」他也不落人後,迅速說道。
「……哦。」她應道。「你們繼續聊繼續聊。」
「姑娘在等人?」
「是啊。」她看著窗外,不想在吃飯時說話。
兩人討了個沒趣,便吃著午飯。隔桌的人也在閒聊,聲音略大,她被迫聽著,古少德也聽見了,低語:
「唉,半年前那事,還在談呢。」
黃再冉面色有些尷尬,含糊道:
「是啊。這麼久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有什麼好談的。」
「黃賢弟怎能說這種話呢?這事發生才半年啊。雲家莊弟子死的死、傷的傷,魔教皇甫沄也墜崖而死,聽說是有人故意為之,懸崖上藏著炸藥,事後車艷艷與閒雲公子下崖找人,卻只找到一具屍身。這炸藥是誰放的?一直是個謎。」
謎?當然是謎啊,她忖道。雲家莊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車艷艷的天奴也都死了,這炸藥到底是白明教放的,或者是心懷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沒有人知道。這些事她是事後聽說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沒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只是要求皇甫沄的專屬天奴何哉回到教裡覆命。
據說,當時何哉選擇回到天賀莊,從此不見人影,雲家莊幾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見客。
天賀莊的莊主依舊是賀容華,每個人的日子就這樣平靜的過,誰也不敢掀,誰也不敢問,雲家莊在江湖大事件裡到底寫了什麼,一直封鎖在汲古閣第三道門後,誰都怕問出個所以然來,就是掀起大動盪的時候。
誰敢做那搶先者?
古少德歎了口氣:
「聽說,當天有十幾名年輕人,仗著幾分功夫跟蹤他們,欲殺護法立功,但山崩時,卻得仰賴閒雲公子才能活著回來。可惜這幾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沒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子弟幹出這種混事來?說不得連炸藥都是他們下的手。」
黃再冉迴避著,埋頭吃著飯。
她也沒吭聲,品嚐油滋滋的雞翅,街上一陣騷動,她往下看去,瞧見有人牽著馬入城。
一進城,除非緊急事件,否則都得下馬回莊,以防擾民,這是雲家莊的規矩。她瞧見兩抹白影牽馬走著,後頭那個是公孫紙,前頭的自然是傳說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孫雲。
「回來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閒雲公子一塊回莊。」
他正要下樓,忽地瞧見公孫雲抬起頭望向二樓來。
古少德綻出笑,要打招呼,又見公孫雲嘴角輕揚,毫不吝嗇的微笑。
古少德頓時失了心魄。
「無波,一塊回去吧。」公孫雲朗聲道。
她歎了口氣,道:
「忍字頭上一把刀,《洛神賦》我背得滾瓜爛熟,小事一樁。」她習慣性地負手下樓。腰間長長的繫帶幾乎與長裙下擺同齊,店小二看了十分心驚,真怕那腰帶曳在樓梯間時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樓,來到兩人面前。
公孫紙道:「你今天吃藥了沒?」
「吃了。」娘,你回來了。
公孫雲淺淺一笑:「老五是擔心你,雖然你恢復得很快,但你忍功極強,說不得,連你自己都騙過去了。」
「我明白,我會小心的。」爹,你也回來了。
她幼失怙恃,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來。早點來嘛,二十歲才還給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塊走吧。」
「嗯。」頓了下,她指指後頭。「有人要跟著一塊回莊。」
公孫紙越過她的肩頭,瞧見忙著下樓的古少德跟……他面色立時不豫,低聲道:「那姓黃的,認出你了嗎?」
「我想,沒有吧。」她聳肩,幫著公孫雲牽馬,先行走著。
非常非常悠閒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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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無波,京師人氏,乃走上和尚在紅塵俗世的孫女,兩個月前,她與一名小弟投奔雲家莊。
雲家莊除了弟子外,向來不收外人,但走上和尚與公孫父執輩有過命的交情,於是破格收留江無波,並將那名小弟收作雲家莊子弟,重新培養。
江無波之父只是個讀書人,但走上和尚在當年的武林間頗負名望,故此女也算是名門之後。
據說,雲家莊數字公子在見過江無波後,驚艷其貌,遂提筆寫下「無波仙子」的名號。
也曾聽說,幾次閒雲公子曾提議,收她為義妹,但遭她客氣婉拒。這樣的美女,不知跟海棠仙子相比,誰為出色?
在這樣的心思下,最近進雲家莊借冊的年輕人增多了。
她並沒有被雲家莊遮著藏著,江湖嘛,男女見面不拘小節,也確實有不少年輕人在雲家莊看過無波仙子。
第一眼,這女子生得俊,帶著幾分爽朗的英氣,本來這樣的人名號為仙子不太名副其實,但仔細再一看,這年輕姑娘氣質沉穩,俊若明玉,舉動容止,顧盼生姿,歷代江湖美人不是清露之貌,便是月華之相,少有這樣的俊貌封仙子之名,但不表示江無波沒有這個本錢當仙子。
不管適不適合,名號一傳出,念久了看久了,審美觀感自然潛移默化,尤其,這可是雲家莊公子們公認的,誰敢說自己的眼光出了問題,就是跟雲家莊挑戰權威。這是某位數字公子很得意洋洋跟自家人說,被她偷聽到的。
這簡直是拿自家金字招牌暗搞惡勢嘛!她暗自警惕,將來在江湖上看見什麼、聽說什麼,都不要再相信了。
每天傍晚,她固定跨進一間院子,寢樓前有一名數字公子在守護著。
「無波姑娘。」那名公子微笑道:「今兒個不見你,原來你上酒樓去了。年輕就是好事,兩個月前你才能下地,沒有想到最近就開始活蹦亂跳了。能四處走走是很好,但覺得哪兒不適,可千萬別忍過頭,砸了老五的招牌。」
「……多謝四公子建言。」
她負手站在院內一角,等著每日固定的晨昏定省。果然沒一會兒,公孫雲自樓內走出,明明是快過年的天氣,他額面卻有薄汗。
四公子看他一眼,歎道:「還是老樣子嗎?」
「老樣子就是好事,興許明兒個就醒來了。」公孫雲注意到她站在一角,遂似笑非笑道:「無波,你可以進去了。」
她客氣地施禮,在兩人的注視下走進寢樓裡。
坐在床緣的公孫紙一見是她,笑道:
「正等著你呢。」
她慢騰騰來到床緣,東張西望,瞧見桌上藥碗已空。顯然公孫雲替床上的病人輸了真氣後,又幫助公孫紙餵著病人藥汁。
她拐了張凳子,坐在床前,望著床上的病人。
「開始吧。」她道。
公孫紙又瞄她一眼,對著昏迷不醒的病人道:
「阿遙,我是五紙,我來看你了。」
「阿遙,我是無波,我來看你了。」
「你躺了半年,也該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可耍笑我的醫術了。」
「你躺了半年,也該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就耍笑五紙的醫術了。」她照本宣科,絕不遺漏半句話。
「阿遙,今天我跟閒雲趕著入城,連頓早飯也沒吃,午飯隨意啃了點乾糧。」公孫紙報告行程。
「……阿遙,今天我……上酒樓去吃。」
公孫紙睨向她,嘴裡再道:「今天中午,我跟閒雲吃的是餑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時刻養生嘛。」
「……阿遙,今天我任店小二作主,他自動送上油得不能再油的油雞,酥得不能再酥的脆餅,我無力阻止,只好吃完它。等你醒來後,可以去試試。」報告完畢。
「江姑娘,」公孫紙淡淡地說:「聽起來,你今天吃得頗為豐盛。」
她客氣道:
「哪兒的話,吃慣貴莊飲食,再到外頭吃三餐,那簡直是油膩得可以。」
「既然江姑娘吃得過油,晚上就吃清淡些的吧,晚點,請到『雙雲榭』用飯。」
她道了謝,又坐在那裡照本宣科,對著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說著一天瑣碎事,直到一炷香結束後,公孫紙才放她出樓。
天邊已抹上朦朧的灰色,夜晚即將要降臨,近日來訪的江湖人遽增,莊裡子弟會在主要道路點上明亮的燈火。
燭燈一夜,至薄白天光才會熄去,這樣的燭油終年結算下來,所費不貲,雲家莊哪來的錢耗在上頭?
她本以為他們刻苦耐勞,人前無比光輝,人後縮衣節食,但這些人不但衣著追求舒適,連生活也十分講究,嗯,根據她的推敲,公孫雲可能發現金礦了。
有人拉著她的衣角,她低頭一看,據說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著她。
「大、大、大姐……」面目清秀,還有點嬰兒肥的八歲小男孩,臉紅紅,小手緊抓著她的衣裙,結結巴巴道:「四公子說,今天你上雙雲榭吃飯,在去之前,請先到女眷房那頭打轉。」
她想了一下,雖不解其意,但點頭道:「好。」
反正她是寄人籬下,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得做。好比,這小江弟本來就是雲家莊新進小弟子,一切還在塑造重整中,為了替她捏造身份,這小男孩就這麼成為她的小弟,從此,對她晨昏定省。
她還得負責檢視這只的功課……算了,小事一樁,她也能忍。雲家莊喜歡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這麼真實,她照辦就是。
這隻小的對她晨昏定省,奉她為姐,她也沒佔多少便宜,必須對樓裡那只晨昏定省。
樓裡那隻,正是當日懸崖上跡近氣絕的七公子公孫遙,聽說他是公子裡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數字公子裡最崇拜閒雲公子的一個。
公孫紙雖然救回他一條命,但他始終昏迷不醒。
在道義上,她確實該負些責任,所以,當雲家莊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孫遙那兒家常幾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對昏迷的人講幾句話又不會削肉去骨,她絕對能忍受。
「大、大、大姐,請跟我走。」小江弟小聲道:「這次你不能走錯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頭,六公子氣得罵你,這回要小心點。」
她揚眉,應了聲,跟著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正是她悲慘的寫照。
她王沄,曾是白明教左護法皇甫沄,如今改名江無波,隱姓埋名寄住在雲家莊。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她是寄生蟲,自然得完全地低頭,所幸,低頭不必太費力,她頸子還負荷得了,於是就這麼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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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日的記憶她不太願意去回想。
那樣的痛,她能忍下來已非常人所及,再去回憶,等於是再度疼痛。
她只記得她在大雨中走著,不理中途跌了幾次,也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突然氣絕身亡,就這麼一直走著。
她聽不見雨聲,也逐漸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雨勢過大,林間霧氣漸濃,已局限她的視野,巨大的痛感更令她開始模糊眼力。
一抹人影,若隱若現地,就在不到十步外的距離。
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那人一直與她對視,而後慢慢張口說了什麼。
與其說她無動於衷,不如說她根本聽不真切,只知那人疾步來到她的面前。
他徐徐伸出手,她目不轉睛,發現這手是要摸上她的額頭,她直覺避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而後他垂下目光,驚痛地瞪著她的左臂。
他說什麼?她不懂。
他疾手封住她幾道大穴,她卻連動也沒有動。
「沄姑娘,我來晚了嗎?」他目光直視著她。
那聲音,帶點沙啞,竟奇異地滲進她的聽覺裡。
她想了想,禮貌性是該回他話,遂道:
「不算晚,至少我還活著。」她不知她有沒有把聲音發出去,只知他還在望著她,她只得再道:「閒雲公子,何哉呢?」
「我沒有注意,也許,他正想法子下崖。」
她以為她走了很久,公孫雲與何哉他們已找到下崖之路,才來救人,但聽他意思卻又不盡然如此。
「沄姑娘,我帶你回雲家莊好嗎?」
這不再溫潤也不清冷的沙啞聲音,一直困擾著她。如今她的思緒不像以往活絡,停頓半天,她才恍然大悟,蒼白的唇微地上揚,眸中卻無笑意。她道:
「閒雲公子不必介懷。我並未記恨你們,人在遇難之際,先救自己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只是她,不算是他或何哉的自己人。
事實就是這樣簡單。言知之易,行之難,其實,就算何哉許了一生一世,她心裡高興,卻也不怎麼相信,今日的事情,只是驗證她所想而已。
現在,她真正心如止水了。
他還是凝視著她。她淡淡道:
「它日若是我遇上這種事,自然也先救自己人。」
「我第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第三次,總要救到你。」
這客套話她聽多了早習慣了。「多謝閒雲公子,恕小女子無法施禮了……剩下的那兩塊玉還在我袖袋裡……」要討回去就自己拿吧。
「那就放在你那裡吧。」頓了下,他輕聲道:「你願意讓我救你嗎?」
她輕怔,總算明白他站在那裡不敢動彈的原因了。
她垂下眼,沒有感情地笑了聲,而後,她低聲道:
「那就麻煩公子了。」語畢,她終於放掉忍字,任著痛感蔓延全身,雙眼一翻,倒進他的懷裡。
當她再度清醒時,是在雲家莊裡。
「我真訝異,你受這麼重的傷,竟然能步行這麼遠。」公孫紙劈頭就說。
剎那間,她真想呻吟出聲。放過她吧,她是重傷,但她的聽力還在,這個人的長舌功夫足以毀滅她的忍字,為什麼要讓她看見這個人?
「你放心,現在除了咱們幾人,再也沒有人知道皇甫沄還活著。那天大雨下了三個時辰,雨勢結束後,閒雲建議跟車艷艷下崖尋人,我們安排屍身,換上你的衣物,屍身面目全非,車護法沒有懷疑。」公孫紙輕聲道:「那是其中一名弟子的屍身。在閒雲安排下,暫時在那裡入墳,等過兩年,才帶他回莊正名。」
「……」她垂眸。
「閒雲負著阿遙、托著我,無法再分 身救你,當時雨勢已經過大,車艷艷他們已退往山下,我們是最後走的,閒雲把阿遙交給我後,自崖上躍下。」
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她,被迫聽著陳年舊事。
公孫紙眨眨眼。「他可不是殉情,他輕功極好,平日要他飛走崖壁,那是輕而易舉,但那天視野不清,他敢在亂石還在崩塌的懸崖行走,實也不易,沄姑娘等能說話後,一定要感謝閒雲的。」
她這才發現她張口似無聲音。其實……公孫雲躍下山崖又如何?如果不是她運氣好,他尋到的只會是具剛斷氣的屍身。
公孫雲夠義氣了,果然是江湖大家長,雖有先後順序,但他能救的一定會下手。
皇甫沄能自世上消失,正是她所期盼,從此不用勾心鬥角,不用應付那個走火入魔的瘋子教主。她該感謝他了,不是嗎?
據她盤算,教主最多再撐一年,就得找人接任,在那之後,就算她被人揭穿,她也不在乎了,從此當個真正逍遙的閒雲野鶴。
從極苦轉到極樂,她還真是不能適應。但,終究一個忍字,只要能忍,她就不信她撐不下去。
公孫紙忽面露疑惑,道:
「你知不知道你躺了多久?回到莊裡才兩天,你就清醒過來,這絕不是你身子底打得好的緣故,你頭破血流,肘骨斷裂,五臟六腑稍有移位,你左腳也扭了,怎能走那麼遠?更別談其它傷口了。另外,雖然我加重麻沸散,但也絕不可能一點也不痛,為什麼你沒有流露出痛苦?」
「……」反正她不能說話,就避談此事好了。
公孫紙笑笑,而後點開她的啞穴。
「現在你可以說話了。之前我怕你痛得哭天喊娘,但現在,嗯,你真的可以說話了。」
她瞪著他看半天,公孫紙耐心等待。
寄人籬下……寄人籬下……她終於開口了——
「……痛……」
「什麼?我沒聽清楚。」他一臉無辜。
「……好痛!我很痛!」她啞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她絕對能配合喊痛。
「真的很痛?那你為什麼不哭呢?」
「……」她咬住牙根。
「五弟,別欺負沄姑娘了。」低啞的聲音,在角落。
她這才發現公孫雲一直站在那裡。他上前,遮住床頭大半光明,讓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醒得太早,這不是件好事,我知道這是你的習慣,但還是得放鬆下來,這樣好睡點嗎?」
掌心輕壓在她的雙眼上,逼得她不得不合眼。
「閒雲,你就在這裡陪著她吧,我去看看阿遙。」
「嗯。」他移坐在床緣,聲音還是沙啞的,令她懷疑他的喉嚨壞了。
男人的掌心帶著暖意,很快就烘暖她的眼皮。她記得,一路被送往雲家莊的途中,痛得發狂,她絕對能忍,但她必須清醒著忍,就是這雙手覆住她的眼,沙啞地在她耳邊重複說著:再睡一下,睡過去就不會太難熬了。
現在,她再睡一下應該不打緊,她想,雲家莊暫時是安全的。閒雲公子跟公孫紙都算是客氣到有禮的正人君子,在這樣的地方養傷,絕對是萬全之策。
於是,她小小放縱,任著眼皮上的溫暖覆去她的意識。
一直到後來,她才發現……才發現……
她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