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早帶點偏橘,空氣中瀰漫著濕泥的香氣。
山雨欲來,大風吹得人人衣袍狂舞,何哉一路跟在她身側,擋去部份強風。這樣的天色,這樣的風,在盛暑帶來一抹清爽,只是,她總覺有些不安穩。
她說過,她能活到現在,老天給的運氣佔多數,她的第六感也很強,空氣中有種危險的氣息,但就是猜不出會發生什麼事來。
突地,遠處天空爆出七彩繽紛的煙火來,其聲如雷,眾人抬頭望去,公孫紙脫口訝了一聲:
「閒雲,煙火!」
公孫雲瞇眼,頭也沒回道:「你跟著兩位護法。」
王-瞧他一身白影迅速脫出視野之外,不由得暗暗驚駭此人輕功絕頂。
本來大雨將下,雲家莊已在前頭備好躲雨之處,但如今情況,也只能施展輕功跟隨公孫雲以防調虎離山。笑話,公孫雲可是鎮山之寶,千萬不能離太遠。
蔥蔥茂林自眼前掠影而過,她始終尾隨車艷艷與她的天奴們三步遠的距離,何哉跟在其後,公孫紙則在她的身側。
「你也不必擔心,中原少有人敢動雲家莊的人,真的敢動的,多半是山野強盜或者不入流的江湖人。」公孫紙輕聲道:「會發煙火,九成是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依這方位來看,正是先前佈置避雨處的弟子與被勸退的各派青年撞在一塊,有可能起了爭執吧。」
王-奇異地瞄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公孫紙微笑道:「你思考時,總會撫簫,這簫裡有劍,對護法想必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不過,凡事不要往壞處想去,常往壞處想,易影響心脈,久而久之,心病一起,百病纏身。」
她輕輕抖了下,生怕他又繼續來個長篇大論,連忙停止撫過玉簫的動作。她怎能不往壞處想呢?不去想,她不知死了幾次;不去想,怎會有防備?
前頭已有人跡,她身形隨著眾人飄然落地,而後一怔。
公孫紙也是一臉震驚,瞪著公孫雲懷裡的青年。
「老七!」他遽喊,奔上前。
王-又習慣性撫上玉簫。泥地上有好幾具屍身,身上都是雲家莊的衣物,她無視其他各家門派圍上前的少俠們,蹲在死者身邊,觀察一陣。
「姑娘,都斷氣不久。」何哉低聲道。
她沒有應聲,不再理會地上屍首,反而觀察週遭的地形。這裡地處懸崖,崖面陡峭,本該是煙霏露結之處,但雨勢將下,衝散了煙霧。她站在懸崖邊往下一望,這處懸崖遠不及天璧崖那處高聳難登,但跌落下去怕不死也重傷。
她又來到公孫雲身邊。
公孫雲正封住七公子的幾處大穴,公孫紙雙手發抖,試著做初步的治療。
「……我帶了七名弟子,他們都……走了嗎?」七公子剛及弱冠,他氣弱游絲,雙眼無神,卻強逼自己鎖住公孫雲。
「都沒有痛苦的走了。」公孫雲為他灌入真氣。
「是嗎……閒雲,我不知道那是誰,但他功夫太可怕,或者,這個人是兩個人、三個人……」七公子啞聲道,嘴角不停地冒血。
「小七別說了,等你好了再說!」公孫紙顫聲道。
「現在不說就來不及了……我連他或他們的人影都看不到,要不是閒雲親授我輕功,我才勉強躲過那一擊……否則現在我也……」喉口猛嗆著血。
「小七,我可不管了!你不是在交代遺言!」公孫紙點住他的啞穴,咬牙瞪目道:「要說,等你好了再說!」
王-漠然注視一切。
「閒雲公子,我們是親眼目睹了!」某門派裡的少年英雄恨聲道:「我們雖晚來一步,但這些雲家莊子弟的屍身,不是刀傷也不是劍傷,純是震碎五臟六腑而死。白明教右護法持鞭,左護法主劍,教主隔空即能空手取人性命,這樣的邪派功夫,自是白明教所為。」
王-淡淡笑著,插嘴道:
「如果是敝教教主出手,今日諸位也不會活著了,只怕有人嫁禍。」
「妖女納命來!白明教讓我小弟成了天奴,讓他羞憤而死,讓我父親無顏面對各家門派,今日我也要你們嘗嘗天奴的滋味,令你們像狗一樣的遊街示眾!」
不知哪裡先出的手,長劍的劍光遽閃,疾速彈來,何哉立即擋在她的身前。車艷艷美目一狠,冷笑:
「好啊!就來瞧瞧今天誰會死無全屍!」她長鞭一出。
公孫雲掠身拂袖,震飛長鞭與凌厲的劍刀。清俊的面容微微蒼白,眉目卻是十分嚴厲。
「兩位這時候動手,就是不賣閒雲面子了。」他厲聲道。
「閒雲公子,他殺了雲家莊的人——」
王-幾乎要朝他五體投地了。據聞雲家莊極為護短,自家人有人死傷,他竟然沒有當場對她與車艷艷發難,她感激涕零,果然是神人也。
她若有所思,環視四周。她總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必有後續發展。
教主的目的是什麼?絕不是要白明教與武林鬧翻這麼簡單而已。教主的目標一定是她,但殺了雲家莊的人對她有什麼好處?
她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教主真正的目的。
就在這當口,她注意到事情有了變化。
跟蹤而來的,都是一些年輕氣盛的江湖青少年,並沒有那麼尊敬雲家莊,她也早就察覺公孫雲剛才簡直是不要命的輸了大半真氣給七公子,就為了保住七公子的一絲氣息。
如今的公孫雲,面色雪白得驚人,眉目雖冷厲,但這些青少年仍是膽大,有人出了手,接著,一個、兩個、三個……
大混戰啊。
她始終冷眼旁觀。公孫雲不可能痛下殺手,他袖袍一揮,竟是疾過人群,卸下他們的兵器。
眨眼間,已有大半江湖人雙手空空。
有人朝她出手,她頭也沒抬,何哉自她玉簫中抽劍相敵,她只道:
「傷人可以,別殺人。」
混戰之中,她輕輕曲身,問著護住七公子的公孫紙道:
「七公子還能活下去嗎?」
「當然能!」公孫紙肯定道。
她想起,他曾說,希望自家人能活得長長久久,光衝著這點,她又笑道:
「這裡亂,七公子再也挨不得絲毫損傷,我們挪挪他吧。」順便藉機保持友好關係。
車艷艷喜歡找機會殺人,她可不是,這兩者間還是要分清楚的好。
公孫紙輕點了頭。「麻煩皇甫姑娘了。」
她幫忙托著人,一路退到崖邊。七公子動了下,突地張開眼,努力瞪大望著皇甫。
她心一跳,這人雙眼已濁,應是離死不遠了吧。這樣看著她,她可不是仇人,別把她記得這麼深,她是不興來世報的!
公孫紙輕輕撫著他的眼皮,在他耳畔低語:
「是皇甫-沒錯。閒雲沒有猜錯,就是她。」
王-內心微疑,瞧見那七公子又劇烈地動了下。
公孫紙盡量讓語氣充滿笑意,再道:
「跟閒雲想的一樣。你自告奮勇打點咱們的吃住,不就是為了看她?等你康復後,你可以仔細看她了。」說是這樣說,公孫紙的眼淚卻無聲的滑落。
她疑心更重,又瞧見七公子血紅的嘴角隱著笑意,十分怵目驚心。他手抖了下,她遲疑一陣,確定他無害,這才伸手握住他發涼的掌心。
山邊的風極強,幾乎將人吹上天去。隱約地,她好像聽見什麼聲音……
公孫紙猛地抬頭,與她對視。
一陣地動!
「閒雲,地龍醒了!」公孫紙大喊。
不對!世上哪來這麼巧的事?她目光乍異,難以置信。是炸藥引起的?她生平僅見過一次炸藥炸地,就是在她年幼之際,炸得土石翻飛,比地龍遽醒還要危險。她見地上開始龜裂,立即幫忙扶起七公子,讓公孫紙背負著。
何哉立即退到她的身側。
「快離開這!」她面色遽沉,已無平常的畏縮。
公孫雲顯然也發覺異樣,凌厲之聲響遍山崖。「快下山!」
王-尾隨在後,腳步微地不穩,何哉扶她一把。「姑娘,小心!」及時避開坍崩的山石。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自到天賀莊後,她彷彿就被一條無形的線勾著,一步步往這裡走來。天崩地裂,教主想要誰死?他要誰死,都太容易了,還是……
公孫雲返身疾落,背起了七公子,回頭看她一眼,問道:
「你追得上來?」
「自然是可以。」她還有何哉呢。不過,雲家莊的人真是重情重義,七公子性命難挽,他們還是不放棄。
可惜,可惜!太可惜,她始終在那扇門之外,被重情重義對待的名單上並沒有她。
腳下又是一個虛空,何哉及時抓住她。山崖崩裂的速度奇快,她還沒走兩步,碎石又塌,她左腳一滑,再靠何哉穩住她。
「大哥!」
不知何時,天賀莊的少莊主竟自林間竄出,她一愣,渾身竟起無比寒意,何哉心知不妙,喊道:
「姑娘跟著我!」
大喊同時,他掠身上前,及時托住被點住穴道的賀容華。林間再次進出暗器,直往此處而來。
何哉右手扛著賀容華,左手持劍硬生生擋住一枚暗器,公孫雲拂動袍袖,捲住另一枚暗器。
暗器共三枚,公孫雲返身再追,但已是不及。
「皇甫-,側避!」他立即喝道。
王-眼明手快,側退一步,以玉簫抵住,噹的一聲,她滑退兩步,但也終於扣住暗器。
她正吁口氣,腳下卻是再度虛空,一個踉蹌,她避之不及,竟滑下山崖。
何哉面色大變,正要撲前逮住她的腰身,哪知林間又有暗器,這一次銀光對的正是賀容華,如果他不顧一切救她,那賀容華必死無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恍然明白教主精心計畫了什麼。
「皇甫姑娘!」公孫紙大喊,撲向前要拉住她。
言知之易,行知難……言知之易,行知難……墜落的身子速度並未減緩,她看見何哉眼底竄過狠意,隨即,他收手反身護住賀容華,放棄救她。
就在他旋身之際,她已錯失被救先機。
地面崩裂得厲害,公孫雲腳下極為不穩,仍是只手抽出腰帶,硬是纏住公孫紙的腰身。
公孫紙極力要勾住她的衣袍,但速度不及她墜下,碎石直落,公孫紙痛挨幾下,心知閒雲撐不了多少,閒雲輕功再好,也需立足之地,何況他還負著老七,能撐多久?
正這麼想的片刻,腰間緊縮,竟是把公孫紙拉了上去。公孫紙心一冷,知道閒雲當機立斷做出決定了。他撇開視線,不敢再看王。
就這樣,一切都在眨眼間發生,狂風吹得她寬袍膨起,她也知道自己在墜下,公孫紙不敢看她,這又有什麼不敢的呢?
她眼睜睜地望著白霧迅速攏去山崖上的身影,終於笑出聲。
「哈哈……」她笑了又笑。「哈哈哈哈……」笑不止了。
虧她煩惱了十幾年,今天倒好,結局提早出現了。
她閉上眼,任著風速領著她的身子墜落。人死前不都該走馬看燈嗎?為什麼她腦中浮現的是何哉昨晚說的跟定她一生一世?
她以為從此她可以稍微安心,因為多了一個有承諾的家人。
她又想起公孫雲那親暱的笑,這樣的笑只針對他所謂的自家人。
這世上不就是如此嗎?每個人心中都有重要的人,自然會剔除不能救的人。
她只是不幸點,被歸類在這種可以救就救,不能救就放棄的人而已,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會被捨棄。何哉問她,明知允他回天賀莊為老父送終,下場必會被教主一網捕獲,為什麼她還要這麼做?
因為,她在等著何哉背離她。就算現在不背離,將來也會背離,而她果然料中了。
公孫雲想拉她出白明教,願給庇護之所,可惜,大難來時他還是先選自家人。這是人的天性,她不會有怨,只是有一種「啊,終於發生了」的鬆懈感。
以後也不必再煩惱她認作親近的人何時會離去了,也算是老天給她的好運氣吧。
瘋子教主用這種手法讓她認清這點,讓她明白自身的孤單,唉,是不是太激烈了點?好好跟她說,她也早就懂的。
如今把她玩死,瘋子教主到哪去找繼位人選?車艷艷是萬萬不可能,只怕新任教主繼位,車艷艷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她意識飄渺。山風不停地吹,令她有種錯覺,這風是要把她吹上天的,極涼的氣息拂過鼻尖,雖然明知生死在剎那,但對她來說卻像永恆。
風嘯聲不絕於耳,她忽地掀開眼,瞧著不知什麼顏色的天空,突然間,她猛地咬牙,靴底試著踢出,在半空中踢了好幾次,竟然讓她踢到崖壁,她反應極快,藉力翻了個身,手中玉簫運氣抵住崖石。
可惜她力道不足,沒有劍的玉簫只能算是個沒有用的鞘身,雖然使勁,但簫身直滑,嵌不進一個穩點,身子不似之前快墜,但照樣在下墜著。
她再咬住牙根,扯下身腰長帶,飛地騰出,目標是壁上巨石。哪知,風速吹掀了她的腰帶,她愣愣看著,隨即又笑出聲。
狂風將她朱色的長腰帶吹得狂舞亂竄,像是艷紅的血在眼前舞動。她恍惚盯著,注意到腰帶尾竟莫名纏上崖下的樹梢。
她面色大喜,但盼這長帶不會中途斷裂,她連忙一卷又一捲纏上手腕,身子才跌進茂林間的剎那,勉強有止住之勢,崩的一聲,腰帶又被扯斷了,她整個身子硬生生跌在地面上。
劇烈的楚痛幾乎自手臂蔓延到整個身子,嘴一張,連噴了幾次血,血花染上她視野中的天空,又盡數濺上她的臉。
她瞪著半天,發現自己還能看見天上的雲,才確定她還活著。
她勉強忍住嘔吐,強迫自身爬起來,左臂又是一陣劇痛。她臉皮不停地抽動,背脊陣陣麻感,但她知道要是現在不爬起來,便再也別想站起來了……
她的面皮不停地抖動著,無法控制。她低頭看著左臂,這才發現肘骨自肉裡翻出,下臂幾乎要斷了,難怪她痛得連心都絞了起來。
從小到大,她不是沒受過傷,但沒有像今天這樣九死一生,她有點驚訝自己竟能忍到這種地步,連個痛都沒有喊出口,她又想抹去滾落臉頰的血,卻發覺右手還緊緊握著玉簫。
她瞪著玉簫看好一陣子。這種簫留下有何意義?她鬆了手,任它滾到地上。
她抹著臉,發現不止有血,還有濕答答的眼淚。她哭什麼?有什麼好哭酌?
剛才雖然減緩衝勢,但撞上地面的力道不小,頭破血流,背脊還在麻感流竄,她深吸了口氣,五臟六腑因此遽痛起來。
不知老天是在捉弄她還是給她運氣,竟讓她在重傷與死亡間,選擇了前者。她手指不停地抖著,踉蹌走了一步,不能控制地跪了下來。
喉口一直在壓抑著,一張口就是噴出血來,她得忍下。她瞄見左腕還扣著那個天奴環。
她眸光帶冷,用力解開天奴環,不屑拋開。天奴環沒有鑰匙,終生解不得,以前確實如此,但她十四歲那年就知道如何解開這環,連何哉也不知情。
這環,還要著做什麼?
心頭絞痛,頭痛欲裂,她還是憋著一口氣,強迫地站了起來。
大雷在響,只怕再一會兒就要下起大雨。這正是時候,大雨一下,什麼足跡也消失了。
她咬著牙關,跌跌撞撞地走出崖壁,每走一步,晃動的左臂彷彿連著心頭,帶來無比的楚痛。
現在她不止流血流淚還流汗了。
袖口微沉,她記得袖袋是兩塊碎玉,可惜她沒有多餘的力氣拉掉它。
她慢慢回頭看著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會覆蓋住一具屍身,地上也有血跡,若真有人下來尋她的屍身,只怕也要在大雨過後。
那時,找不到人,會以為她走了。
而她,確實走了。
從此天涯海角,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沒有人相伴。
沒有人相伴才好。沒有人相伴,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蹤跡;沒有人相伴,她不用想著這人何時會背叛她、她會何時背叛這個人,多好啊。
自今而後,逍遙一人游,瘋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慮何戰。
她非常瀟灑地旋身而去,頭也不回。
每走幾步,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覺,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覺就表示她離昏厥不遠了。
她又爬起,挑戰自身最大的忍度,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開始下起,消滅她每一步的足跡。這樣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跡,管他什麼何哉、管他什麼公孫雲,她不希罕任何人!
混蛋,這麼痛……她絕對可以忍。古時勾踐都能忍氣吞聲嘗糞便了,她這算什麼?忍忍痛而已,就算手斷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著……只要她走出這裡,只要她沒中途斷氣,只要她能忍著憋住這口氣,以後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漸消失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