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說是急轉而下,不如說一切照歲君常的預料。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句不經意的流言,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絕對能撩撥彼此的信任。
何況,兩個貪心人兜在一塊,哪來的信賴根基可言?
「歲君常,這就是你說的銀礦?」秦大人驚歎地撫過地圖:「怎麼可能呢?山腹之間竟然藏有豐富銀礦,歲君常啊歲君常,你到底是什麼人物,為何天下的礦產都在你的掌握中?」
他聞言,沉聲道:
「秦大人,有些事是不能明說的。」
秦大人點點頭,想起近日南北礦業提及歲君常時,說他天賦異稟,不論到了何處,總能教他找出上等的礦石來,世上要找這樣的奇才難矣。
人人都以為南北礦業的主子與他密謀私會,是為了搶歲家銀礦,哪知,他們對銀礦毫無興趣,個個願以巨額重金撤銷歲君常的罪名,買他回自家礦場開掘新礦。
這令他好奇了起來。能夠無視歲家銀而執著於歲君常此人,此人到底有什麼能力,現在……再度輕撫過那張圖卷。
歲君常果然有其過人之處,要合作也是跟這種人合作,才能長保財富。歲家銀礦遲早會有挖光的一天,但如果有像他這樣的人才,只怕一生礦銀不完……
思及此,秦大人吩咐下屬,將公文取來,直接蓋上官印。
「歲君常,這是你跟萬家福的轉讓文以及撤銷罪名的公文,你看清楚了?」
「何必看?既然大人有心與在下合作,沒有基礎的信賴哪來的長久合作?」他連看也沒看就收起,隨即起身。
秦大人連忙追問:「你就一個要求?」
「是,草民只有一個要求。」他毫不考慮地說:「我可以與大人合作,卻絕不願意與陷害我的縣太爺合作,您是京師官職,遲早回京師,但縣太爺則否,他不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再者,他始終是你的背上芒刺啊,大人。」
秦大人聞言一震,想起那稅收官之死是二人共謀……
「等等!歲君常,那麼為何你願意與我合作?」
「當然要合作。秦大人,您以為您得利許多,我跟你合作完全沒有好處?」見秦大人一臉默認,歲君常笑道:「以後歲家銀你佔三成,將來要委派哪位稅收官由你作主,你想從中圖利多少都隨你,但這對我來說,不過是失去點利潤而已。我在朝中需要有官員當靠山,而且官員愈高愈好,我巴不得秦大人您能藉著歲家銀與銀飾能爬上高官,您官位愈高,對我愈有利,您的靠山是源源不絕的銀礦,而我的靠山正是您在朝中的地位哪。」黑眸綻放勢利的光芒。
秦大人愈聽愈心癢難耐,目送這名對他極為重要的男子走出房門。
也該是他下最後決定的時候了……
他負手而立,衣衫束帶隨著即將入秋的輕風飛揚。由這山丘往下看,可以清楚瞧見歲家礦場。
成千上百的礦夫在挖礦,他一手創造的銀廠、礦場,甚至因銀礦而繁華的常平縣景色盡收眼底。
「歲兄。」不知何時,有人徒步走到他的身邊。
他頭也沒有回,道:「萬家福的兄長嗎?」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歲兄果然厲害,你我根本沒有碰面的機會,竟然能猜出我是誰。」
「不止是你,連銀匠都是小老頭的兄長,不是嗎?」萬家福那小老頭的性子,絕不會隨便讓男人撫上她的臉。
「小老頭?」年輕男子怔了怔,而後放聲大笑:「歲兄,這小老頭……可別讓萬家其他兄弟聽見啊。」雖然真的挺適合福福的。
歲君常這才回頭看他一眼。這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是標準的江南相貌,偏著斯文俊美,但雙眸帶銳,不是簡單人物。
「你們萬家,個個毫無神似之處。」
年輕男子笑了兩聲,上前,與他並立於山丘之上。
「我家七兄妹,雖是同父同母所生,相貌卻完全不一樣。福福她排行老六,咱們兄長本以為她是最後一個,所以十分疼她,沒有想到多了一個少七。」挑眉看向歲君常。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即使對方有上等的條件,他也不認為這個男人配得上他家的妹子。「歲兄,你真是走運了。」
「走運?」
「沒人告訴過你,我家妹子的特殊體質嗎?」見歲君常並沒有主動詢問,萬家兄長很好心地說:「我家妹子,自幼體質帶災,不管她到哪兒,身邊一定有人出事。」
「然後?」
萬家兄長眼底抹過難讀的光彩。「歲兄,你看來一點也不介意,但你可別忘了,你也吃過這樣的苦頭。」
歲君常的確一點也不在意。「我可不信天底下有什麼天生。沒有一番努力,哪來的成果?何況是福祿喜災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萬家福也只是個普通的小老頭,嗯……稍微丑了點,但他喜歡就好,不過他可不想跟她說明,至少要欺壓她一下才爽快。
萬家兄長凝視他一會兒,明白此人當真不介意她的「謠言」。他攤攤手,真正坦白道:
「你信不信我都得告訴你這件事,家福並非帶災之身,她也不會為你帶來喜慶,歲兄,世上沒有白來的喜事,有得必有失,人們只會在意平空而來的喜事,卻沒有注意到緊跟而來的災難。家福,是制衡。」
「制衡?」
萬家兄長瞧見歲君常質疑的眼神,輕笑兩聲:
「你覺得我迷信?無所謂,你若真跟她有緣,將來有的是時間驗證。想必有人曾跟你提過家福一些事,好比,在朱樂縣發生一樁慘案……窮客棧的老闆因家福住上一晚而失火。」
「這干她什麼事?」
「是啊,這干她什麼事,她也只不過將喜災顛倒過來,朱樂縣老闆本該先找到金子才會在一夜之間失火,燒得一點也不會留下,也許連命也不會留住,但她在場,所以先災後喜,保住了他的金子與性命。你呢,歲君常,我不知道你的喜事何在,但若沒有家福在,也許你就死在地道裡。」
「我沒有死在地道裡,全仗她的百寶貨袋。」干她何事?了不起,貨品是她選的而已。
萬家兄長聳了聳肩,說道:
「以後你自然明白。」沒有經歷過,不會明白那種微妙的變化。
「萬家福就是萬家福,就算帶災,我還應付不了嗎?」歲君常冷眼注視著他。「聽說京師有官員又要來?」
「沒有。」
「那就是你放出的謠言了?」
他微笑:「打我發現那些南北礦業專程前來常平縣,不是來看戲而是來幫人的,我就明白你打的主意。歲君常,常平縣縣太爺用了一個最愚蠢的法子謀奪你的礦場,你卻用星星之火點燃他的多疑。我助你一把,本要買通朝官前來助陣,但畢竟太浪費時間,不如假造京師又有朝官前來的假象,讓縣太爺以為秦大人決意捨棄他,造成窩裡反……我催化整件事,也是為了我家妹子著想,你切莫見怪。」
歲君常抿唇不語。
他一向厭惡有人相助,此舉分明是要他欠下人情債。偏偏這個男人是小老頭的兄長……回頭改欺她一下,誰教她兄弟一堆,個個惹人嫌。
萬家兄長見他勉強接受,不由得暗自失笑。
「為什麼你們萬家為她許了那種親事?」歲君常忽然問。
萬家兄長一怔,而後恍然大悟,道:
「你是說,對方是個不惑之年的男子?家福若是性子好動,我斷然不會為她配那種親事,但她個性沉穩,也唯有年長者才適合她,再者……」俊眸抹過狡猾的光芒。「這樣的親事,只能讓他倆相敬如賓,她心裡最愛的還是她的兄長們,又有什麼不好?」
歲君常聞言,瞇眼瞪著這名男子。這人是戀妹成狂了嗎?萬家福那種性子怎會有這種兄長?
正要不爽開口,山丘下一輛馬車讓他的視線轉移,那輛馬車急馳過礦場,直往山背的亂葬崗而去——
「縣太爺去亂葬崗做什麼?」馬車行馳未免太過急促了,令他隱覺不安。
「縣太爺?」萬家兄長詫異,循著他的視線看見那輛馬車消失在轉角。「你是說,那方向是亂葬崗?縣太爺可曾去過那種地方?」
「不曾。」語畢,瞧見京師秦大人的人馬追逐在馬車之後,其中萬少七也在快馬之列。「不對!」
歲君常迅速滑下山坡,疾步奔向京師人馬,他一躍而起,喝道:「下馬!」立即拉下一名京師隨護,騎上快馬。
萬姓兄長動作也快,見到最後策馬的是自家小弟,連忙喊道:「少七!」
萬少七回頭一看,很有默契地伸手拉他上來,隨即追上歲君常,迎風對他喊道:
「縣太爺知道秦大人撤你罪刑,還你清白,又私藏山腹銀礦地圖,再加上聽說京師朝官趕來,他跟秦大人鬧開,秦大人竟然當眾質疑縣太爺謀殺稅收官,嫁禍給你,所以……」
「所以,他逃了?沒有任何辯解?」萬家兄長問道。
「三哥,我在場全看見了!哪來得及辯解?根本是要就地格殺了好不好?」
「你在場?」萬三哥嫌他騎術太糟,不顧萬少七落馬的危險,硬是跟他換了位子。
萬少七早已習慣,反正他天生被虐待慣了。「我去找福福,三哥,你知道的,二哥設計銀飾向來只要看福福一眼就夠了,福福就在她的房裡畫縣解圖……」
「廢話少說!」
「是是,我帶年有路去找她,咳咳,正好撞上縣太爺,所以縣太爺就順勢抓了有路走……咳咳……」
萬三少一聽他語氣有異,厲聲問道:
「你姊姊呢?」
「咳……縣太爺知道未開採的銀礦在地道之中,所以他帶著福福……」
萬三少臉色遽變,快馬加鞭的歲君常雖然聽見,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
「你二哥呢?」
「二哥正好出來,要救福福,結果……傷了手臂,只來得及救下年有路,他現在待在縣府裡……」萬少七很心虛地說。他很霉的沒有受到任何肉體傷害,也很清楚等到事過境遷後,他的肉體會飽受拳頭的襲擊……他也很奇怪啊!每次只要事關萬家福,他絕對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或者災難,最多只會被兄長們飽以老拳而已!
他甚至懷疑,就算他擋在福福面前,大刀也會自動閃過他吧!
亂葬崗在前,不等馬停,歲君常立刻翻身下馬。萬三少也躍下馬,讓少七手忙腳亂地抱住馬鬃。
「為什麼大隊人馬停在這裡?」萬三少問道。
「歲爺!」跟著一塊前來的縣府捕快趕緊上前。「馬車停在這裡,您瞧,縣太爺是不是上了亂葬崗?」
「為什麼不追上去?」歲君常問道。
捕快猶豫了會兒,道:
「之前秦大人曾下令,不准任何人進亂葬崗,違令者斬……」
歲君常暗咒一聲,罵那個貪心的老混蛋!不再多說,直接奔進小林子。過了林子,就是當日他與萬家福逃入的亂葬崗。
「你找著的銀礦產地就在亂葬崗內?」萬三少也追了上來。
「亂葬崗只是入口,沒有萬全的準備,必死無疑。」歲君常頭也不回地說道。
「完了,三哥,福福什麼也沒有帶耶……」
一出林子,就瞧見無數的墳碑一如當日,即使是夏天的午後,依舊是陰森鬼氣,他雙足不停,奔往亂葬崗深處,瞧見一頭又黑又亮的長髮垂在那具破棺木外頭,接著是正要跨進棺木的縣太爺!
「縣太爺!銀礦地道只有我清楚,你帶她下去做什麼?」歲君常怒喝道。
那縣太爺一見是他,咬牙切齒,不顧一切爬進棺木。
歲君常內心大震。他設計的機關每動一次,須要過一陣才能再度啟動,若是在這中間縣太爺逼迫她走進迷宮裡,那什麼也完了。
沒有燭火、沒有食物,她根本看不見地道,如何認路?他就算下去了,也不見得能在她餓死前找著她!
「等等——」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的恐慌,讓他既是陌生又是痛恨。他盡全力地奔到棺木前,機關已經啟動,縣太爺先是滾了下去,接著是萬家福——
歲君常眼捷手快,硬是攫住她的手臂。萬三少動作也迅速,撲身拉住她另只手臂。
「福福,別動!」
她吃痛地叫了聲:「他拉住我的頭髮!」
歲君常發現她的身子在下沉,毫不考慮地拉住她的長髮,企圖撕扯的同時,萬三少從靴間抽出匕首,直接削去她尾端秀髮,隨即,地底深處傳來一聲淒慘的長叫。
歲君常連忙將她抱上來,木板彈回原處,一切歸於平靜。
「萬家福,你有事麼?」他語氣不顯著急,俊目卻死瞪著她。
她搖搖頭。「沒有,我沒事……」隨即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狠狠抱住。明明他的神態很自然,語氣也很無所謂,可是做出來的舉動卻完全背道而馳。
「沒事?你的臉看起來真蒼白。」輕輕捏了她的彌勒臉。
她遲疑一會兒,道:「縣太爺他還在下頭……」
「等這機關再開必須一陣子,也得看那京師秦大人願不願讓人動這機關!」沒有說出縣太爺十之八九不離死。他注意到她的眼光不停在他身上,反而落在他的身後。
他心知是誰追了上來,沒有回頭地說:
「接下來你可以自己做決定,求秦大人讓你下去救人,我不會阻止。」
年有圖沉默好一陣,才低聲道:
「他拿有路當人質,那是他女兒……就算他上來了,秦大人也打算讓他一人背起謀殺稅收官的罪名,而他確實也有罪了,上來的結果還不是都一樣?」
萬家福抬眸看向歲君常。他一臉無所謂,就像平常對待常平縣百姓的方式,可是,這樣無情的臉皮下,對常平縣百姓卻處處縱容留情。
「福福,你受傷了嗎?」萬三少關心問道。
她搖搖頭。「我還好,倒是二哥,傷了手。」
「他受傷事小,倒是秦大人一事……」反正附近沒有什麼隔牆有耳,萬三少索性就說個清楚。「歲兄,你當真要跟他合作?你可知道他這一貪,不知會貪上幾年?」
歲君常毫不在意:「每年稅收官所收之稅,並非全數入國庫,他也在貪。不就是這樣嗎?跟官府硬碰硬沒有什麼好處,有容許的範圍內,我可以合作,再者,有朝官在京,我方便多了。」
這種話會由一個男人嘴裡說出來,多半是有了家,必須保護一家子才會妥協,這歲君常哪來的家累……萬三少暗訝一聲。是了,對他來說,常平縣的百姓就是他的家啊。
「二哥,我想先回去看看二哥。」萬家福輕聲道。
「好,歲兄,你送她回去吧。」萬三少抱拳道。
用不著他說,歲君常也會要她遠離這種地方。他可沒忘了她不愛見死屍……混蛋,這麼在乎她做什麼?
「小老頭,是不是我錯覺,你變圓了?」
「我沒有。」
「你三餐都吃了什麼啊?胖成這樣?」
「我三餐照舊,沒有變胖。」她很平靜地反駁他惡劣的捉弄。
萬少七見他倆離開,歲君常還特地配合她的慢步。他搖搖頭:
「二哥,我以為你會搶著送福福呢。」
萬三少斜睨他一眼,雙臂環胸道:
「少七,剛才你姊姊的頭髮是誰動的手?」
「不就是三哥你嗎?」他看得可清楚了呢。
「你再說一次。」
萬少七看著三哥很沉穩的神色,猛然心跳了一下,連忙道:
「我看錯了,是歲君常!對,三哥你平常這麼珍惜福福,怎麼會動刀呢?就是那不知死活的歲君常一把剪了福福美美的長髮!你放心,我對外一律說實話!」
「算你有眼力。」萬三少走到破棺木前,注視好一陣子,才道:「少七,你瞧,縣太爺沒有命了。為什麼呢?明明,他也接近過福福的,怎麼會落得這種下場呢?」
萬少七搔搔頭,道:
「三哥,他是個壞蛋耶!一個把福氣送出去的人,怎麼會有喜事迎門呢?要是福福能為這種人帶來好處,那可真沒天理了。」
「說的是啊,這種人,沒有運氣了。」語畢,伸進棺木之中,摸上人骨,找到機關之後,用力一扯,在萬少七的目瞪口呆中,破壞整個機關。
「三哥……」
萬三抬眸,朝他微微一笑。
「你看見什麼了?」
「沒、沒有……我最近眼睛老是一片黑暗,真的……」他是瞎子,變瞎子了。
他哈哈笑了一聲,道:
「少七,我可一點也不介意你把這事說出去。你該明白,咱們萬家是不允許有外人欺負的。」
「……那個,如果哪天我被外頭人欺負呢?」雖然早就知道答案,但還是很想感受一下虛幻的兄弟情份。
萬三弟睇向他,微笑地反問: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