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似真似假又流傳了四年。四年裡小事不斷,皆安穩度過,只是譚——的美愈來愈驚人,像一朵盛開不凋的花。
他想摘,頭一遭這麼想要摘下這朵花,卻苦於這朵花的自我太強,只能等待最佳時機。
「——,你在書房嗎?」外頭傳來輕喊。
等了一會兒,書房內無人應聲,他輕輕推開門,舉步如貓地走進。
尚未見到人,就先瞧見地上掉了一張帖子。他順手拾起,帖子是給譚——的。不知是何人邀約?
這幾年,即使有人覬覦譚——,也礙於他,不敢輕舉妄動。
「賞花宴?」他略看了一下名單,被邀多是翰林院之人,她一向有所節制,他也盡量不干擾她的社交活動,她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宴會,這一次應該也無礙。
他放下帖子,直覺往窗下屏榻望去,瞧見她側躺在上頭小憩,屏榻角落還擱著點心及幾本藍皮書。
根本無病無痛地無事,卻跟翰林請假。大明朝官俸極少,她一連請了半月假也不怕扣薪,分明是吃定他了。
一陣春風從窗外吹來,拂動她幾許髮絲。他的手不聽控制,自動撩開她頰上的亂髮,指尖輕觸她細嫩的肌官,心跳快一拍,立刻退開一步,保持距離。
他自認非貪戀美色,然而每見她一回,總覺心中蠢蠢欲動。
又是微風吹進,飄進幾朵落瓣,他怕她著涼,伸手越過她,欲將窗子關小。
花瓣落在她的頰上、唇上,他瞪著她,明知不該,但就是心猿意馬起來。
脫口輕喚一聲:「——?」
見她睡容依舊秀雅,俯身隔著花瓣在她唇上烙印一吻。窗外落花紛飛;窗內他貪戀逾矩。
她的唇又涼又甜,怎麼沒有人發現這樣柔軟的唇瓣是女子所擁有呢?他暗自歎息,喃道:
「——啊,——!你可知你時時教我提心吊膽嗎?」縱容短暫地失神望她。
他明白她聽不見他訴衷情,因為她一旦入睡,任由地動山搖,不到時辰不會醒來。
去年京師大地動,全宅的人都逃出去,唯獨不見她蹤影,他奔進找她,才發現她睡死了。
她聰明在大處,小虛的迷糊卻足夠害死她了。
「滄溟兄?」段元澤在外頭喊道。
他一凜,回過神,怕驚醒她來,連忙將點心盤子挪到几上,拉好她身上的薄被,才輕步退出書房,將門靜靜合上。
「滄溟兄,聽說——今日又請假,是不是又不舒服?」
「小聲點,她剛睡。」
「又睡?」看了書房一眼,段元澤見怪不怪。與譚——相識七年,早已習慣她在哪兒都容易入睡。「最近他睡得真多,是不是得了怪病?可要請大夫來看。」他壓低聲音說道。
「春天一來,她易昏昏欲睡,讓她睡夠了就沒事。」
「我可沒見過哪家男兒像他這麼嗜睡的。唉,幸好有你收留他,不然萬一他娶妻生子,我還真怕他的老婆跟孩子嫌棄他胸無大志。」段元澤取笑道。隨即推了推他,說道:「你……該不會不願其他男人見到他的身子吧?我瞧他這幾年若有小病小痛,也是到藥鋪子抓藥了事,不請大夫。滄溟兄,你的獨佔欲未免太強了……」
聶滄溟一陣苦笑。
「我確實不願讓其他男人碰她,哪怕是大夫也不成。」有意引他到前廳去坐,免得吵醒譚——了。
段元澤卻說:
「前廳有談顯亞,我與他在門口相遇,他也是來探望——的。」
「他也來?」談顯亞來的次數未免過於頻繁。
「——請了半個月的假,他擔心,所以來探訪。我瞧他對四年前——身陷尚書府,他卻礙於其岳父無力救人之事耿耿於懷,所以這幾年他待——不錯,連建戰船一事,他也鼎力相助。其實,多一人對——用心,——就多一分安全,你就暫時將這嫉妒吞下肚裡去吧!」
聶滄溟直覺反應笑言:「我哪兒來的嫉妒呢?有人對她好,表示她的魅力無法,也證明我沒選錯人。元澤,你真是說笑了。」
段元澤看他一眼,摸鼻搖頭。「你要當我說笑就說笑吧,反正大伙心知肚明。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旦你領兵出戰倭寇,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你在東南沿海,——身在朝中,章大人雖已告老還鄉,可邵元節仍對你有敵意,我怕他將主意打到——身上。」說得很含蓄,言下之意就是怕當年之事再重演,屆時朝中無人可護譚。
他垂下雙眸,並不表態,良久,才說一句:「其實……她有足夠的才智可保護自己,有我無我並無差別。」
這句話是肯定她的能力,也同時在說服自己,但心裡總會有牽掛。
「滄溟兄,你變了。」段元澤又吃驚又正色,說道:「你竟將你部分真實的面貌揭露給我瞧見,這是不是表示,你真當我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了?」
聶滄溟怔了下,收起臉上猶豫,搖頭笑著:「別要吵醒——,咱們前頭談去。」語畢,與他共同離開庭院。
「哎……」什麼吵醒?她壓根未睡,他們的所言所行,她是聽得一清二楚。
書房內,譚——微惱地張開黑眸,撫上朱唇。唇上有花瓣,但隔著它依舊能感覺他唇上餘溫及氣味,不難聞,甚至她已習慣了這樣的味道。
她傭懶地爬起,撩起垂下的長髮,伸舌咬進花瓣吞下,喃道:
「是第幾次了呢?他分明早就發現我是女兒身了,才會這樣待我,可惡。」
她只手托額,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語半晌,瞧見幾上殘餘點心,直覺再捧回懷裡細嚼慢咽。
「真惱!他不是會胡亂毀人名節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裡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麼,只是氣他的自以為是。「他的條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會看上他啊,對我毛手毛腳,欺我不敢言語嗎?這男人,真是自大得緊。」
她抱怨,心知這只是遷怒之辭,她最氣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別。明明她行止得宜,怎會看穿?
她不愛攬鏡自照,並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紀愈長,容貌愈顯女性。一般美麗的少年一旦過了責春時期,便開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獨她,愈來愈有成熟的美艷,翰林院新來的進士往往看她看到發了呆,但並無人看穿她的女兒身。就是這點讓她的自尊難以忍受!
「究竟是怎麼看出的呢?」她自信滿滿自己絕無破綻,他是如何看破?
不知不覺盤子空了,她又發呆坐了一會兒,考慮要不要親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飯皇帝大,任有天大難事,她也要先吃飽再說。
聽見外頭有聲,她微微側身往窗外瞧去,瞧見殷戒走進庭院。
殷戒雖名為義弟,但幾年下來,他似乎只願待在她身邊,意在守護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書府已是不易,他仍不願輕易相信別人。
她正要喊住他,仗著他聽她的話,要勞動他再去廚房拿一盤點心來,忽見拱門後小堇在窺視。
窺視什麼?她頗感有趣地賴在窗檻上。小堇也十五歲了,莫非喜歡上殷戒?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絡得很,有什麼事會從我眼下跑過,而我會輕忽的呢?」暫忘煩事,她感興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著小堇長大的,她的個性單純,立志要一生當大哥的護衛,心裡卻也想要大哥當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無迷戀,戒兒終日戴著鐵面具,她怎會喜歡上他?」出尚書府之前,殷戒戴上鐵面具,盼今生再無人瞧見他陰柔過頭的容貌,是以聶府上下,甚至聶滄溟也未曾看過他的相貌。
哎,戴著也好,她不強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結,不喜旁人看著他的臉。
「殷戒,你有空嗎?」小堇問道。十五歲的她談不上美麗,一見就如是練過式的女孩兒。
「我沒空。」
小堇早已習慣他冷淡的說話方式,鍥而不捨地說道:「我知道你要守在——哥哥附近,但我聽爺提及他又在書房睡著了,現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驚不醒他,你不必擔心他。可願與我比劃二招?」
「我沒興趣。」
「你……跟我打兩招吧。」圓圓的臉有著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爺教你的功夫,你學得比我還快,你與我相互砌磋,增進功夫,不也很好?」
哎呀,原來小堇是為了學功夫,難怪會纏著殷戒不放。譚——閒來無事,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們,靜觀其變。
不是她無聊,而是她愛看周邊發生的事,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覺新鮮有趣。反倒是翰林院愈來愈留不住她,整日反覆做著相同的事,談顯亞於兩年前當上內閣成員,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薦她入內閣;她也曾想了一會兒,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辭了。
她才閃神一會兒,一定睛就見小堇忽然撤出了銀鉤,直逼殷戒而去。
「失禮了,殷戒。」
庭院裡,落葉紛亂捲起,殷戒直覺刀劍出鞘,擋住銀鉤,小堇乘機以天生飛毛腿的功力躍進,近身逼戰。
譚——目不轉睛地望著,忖思道:「小堇還是一樣莽撞,數年都不改,她再這樣下去,是絕不能讓她跟著上戰場。」
她未到東南沿海一帶過,也不曾親眼看過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與雙嶼相制衡的狐狸島被燒得一乾二淨,從此雙嶼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這才對聶滄溟當元帥,擇日出發。
他是個人才,若配於強兵,戰勝之日可期,但邵元節始終不信任他,在皇帝老頭兒面前下讒言,雖明封元帥,再撤他都督之職,以表分權。
「不是我有心要洩氣,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練,紀律鬆散不說,軍心怕也難以凝聚……」
她凝思。一時未覺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將銀鉤打飛出去。
「好痛!」小堇鬆開了手,見到銀鉤筆直飛向書房窗口,她驚叫:「——哥哥!」
殷戒立回過身,也吃了一驚。
「你快閃!」他叫道,撲上去抓住鉤尾。
身邊勁風快至,一顆飛石如影撂過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銀鉤,就見鉤子擦過譚——身邊,勾住她的頭髮。她慘叫一聲,被鉤拉動,整個身子往後撲倒。
「——!」聶滄溟疾步奔進書房。見到她狼狽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發現她一頭長髮如瀑布垂至地上。
「怎麼啦?有沒有事?」段元澤的聲音由遠而近,談顯亞也忙跟在後頭。
「痛死我了。」痛得差點掉出眼淚。
「不要進來!」聶滄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譚。
殷戒緊跟著他跑進書房,也瞧見了她「原形畢露」,急踢上門,擋住其他人進去。
段元澤只來得及瞥見聶滄溟擋住她的身影。他脫口問道:「是不是打中——了?我立刻去請大夫。」
「不!」書房內響起聶滄溟不穩的聲音。「她沒受傷,只是……鉤子劃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換了衣服,咱們便到前廳去。元澤,請你代我盡主人之職吧。」
談顯亞一聽,俊容微露不悅。
「——畢竟是男人,一輩子依附在另個男人之下,對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會可以容許貴族豢養男人,但——是官,畢竟不合宜。
抱怨的聲音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哎,大哥,你可以放開我了。」她歎道。
「如果我放開你,你會逃嗎?」他問。懷裡的身軀極為柔軟,幾乎捨不得放開。
天見可憐,一個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睜睜地望著鍾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卻無法正大光明地碰觸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大哥,你不放我,我會沒法吸氣。」她冷靜地推開他,抬起臉,見到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這種異樣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裝傻也騙不了人了。「大哥,難道我真這麼像姑娘家嗎?」
「豈止像,你根本就是。」長髮滑過頰畔垂至腰間,眉目含怨,女兒之態畢露,就算隨便在大街上抓一個人進來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別來,怎能讓其他男人看到她這副模樣?
「你果然早就發現了。」她從鼻孔輕哼一聲,頗不以為然道:「你該視而不見,至少,得等我願意親口承認,你再大吃一驚。」
「我等你七年,你不曾對我吐露過,你還要我等多久?」
她瞪著他。「你一開始就發現了?」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你非男兒了。」
「胡說!」她惱道。走離他數步遠,注意到他的目光隨著她移動。「我裝扮得當,無耳洞、無脂粉味,學男兒學了數月有餘,滿朝文武無人識穿我,你卻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這根本不可能!」說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氣。
「你沒有耳洞,沒有脂粉味,舉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見,我就是知道你是女扮男裝。沒有理由,如同你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質,不是嗎?」聶滄溟開始微笑。
微笑什麼?這次的笑,真誠而不再虛偽,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因為他長年的等待終於結束,她本來還在想計,想要如何完美地結束偽裝,雖然他早知她的女兒身,但他不說,她就當他不知道,如今卻得為了個死鉤子,七年的女扮男裝就這樣窩囊地結束。她不高興啊,不高興他的直覺竟將她吃得死死的!
「你想透了嗎?——?」他忽然問道。每一天,他幾乎要重複問她,當年當官的理由想透了嗎?
想透了,就要辭官,這是她承諾的。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來,我不再答覆你,只以笑相對的原因嗎?」見他搖頭,她狡黠笑道:「因為我早就想透了。」
「哦?」他的微笑僵住。「你卻不肯說。」
「我不說,不是因為我貪當官的滋味,而是我捨不得大哥,捨不得朝中朋友啊!辭了官,我得回歸女兒身,你別忘了我是孤兒,那樣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是捨不得他,還是捨不得他所能給的蔽蔭呢?「就算你恢復女裝,我依舊是你的親人。你在朝為官,諸多不便,我是時時擔憂你啊。」
「我知道。」她無辜笑道:「當捨則捨,有捨才有得,也該是我辭官的時機了。」
他聞言驚喜。「你當真要辭官?」萬萬不敢想像這件事會圓滿落幕!
她一辭官,再也不怕有人會發現她的性別,七年!他錯估了她的智商,以為她遲早會曝光!
七年來,他不知道作了多少夜的惡夢,夢裡她被揭露女兒身,被拖出去砍了頭。初時,他怕自己受牽連而惡夢不斷,後來為她擔憂受怕啊!人人都以為他雙鬢白髮是操心國事,只有他自己深知內情。
七年吶,沒有人跳出來喊她陰陽顛倒,戲弄君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確實要辭官,難不成要等人發現了,頭掉了才喊著要辭?雖然小弟……妹自信再當個幾年官,也不會有人發現。」她說道,頗為自負。
「然後呢?」他試探問道。
「然後?」她緩緩眨了兩次眼,露出笑臉。「小妹只好背著包袱,拿著這幾年的積蓄回鄉,開間小店舖吧。」
他一怔。「你哪來的積蓄?」壓根身無分文了,開什麼店舖。他以為依她的才智,應該明白他的心。
「沒有嗎?」扇柄輕敲了頭一下,故作惱狀。「小妹一向沒有理財概念,沒有積蓄,我要怎麼過下半輩子呢?哎呀……反正我年紀不小了,回鄉之後,我找個人嫁了,就賴著他吃飯好了。」
黑眸凌厲地鎖住她的嬌顏。如果再聽不出她在捉弄他,這些年的相處就白費了。她想玩他,也得要看他願不願意讓她玩!
「誰能忍得了你的性子?」他不怒反笑。
「小妹又不驕縱,說起刻苦耐勞,還知道怎麼個寫法。」她也在笑,笑得連貝齒也露了出來。
「你貪睡貪吃又極為挑剔,不是美食,你不肯動口;能坐轎就絕不走路,連你在翰林工作,也時常偷懶發呆。不要以為我不知情,你從聶府賬房那裡支領的銀子除了供你吃喝玩樂外,你還發給新進的庶吉士,要他們幫你做編修工作——,你已被養得嬌貴,如何能適應外頭生活?」
哎,把她說得像頭豬公一樣,真夠刻薄的。
「大哥,你真是如我甚詳,但那又如何?如果我說,我有一塊田,我不必親自下手耕作,有辦法請人為我做事,我只需躺在家裡等收成,你信不信?」她笑得很詭異。
他見識過她的聰明,怎會不信?他的牙齦隱隱約約抽緊,唇畔仍然在笑,有多久沒有以虛假的面貌待她了?是她自討的。
「你想嫁人,也要看誰願意娶你?你連伺候夫婿都不懂,何況你年齡過大,願娶你的人有限。」他暗示自己正是一個好人選。
「那就找個老頭兒吧!」視若無睹他笑臉下已火冒三丈。「人隨環境而改,反正媳婦都能熬成婆了,我熬個幾年,熬到他見閻王也不是難事,到時是人伺候我,不是我來伺候人。」
「——!」他目光灼灼。
「大哥?」她無辜回視他。
「你……這是在逼我嗎?你既是瞭解我,就該明白我的心意,何須逼我說出口?」
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即使再心靈相通之人,也須用到言語。大哥,你不說,我不知道;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允。」
他錯愕了下,本以為她是有心刁難而已,到頭來她依舊屬於他,倒沒料到她忽由此言。「難道你不願嫁與我?」
「我為什麼要嫁你?大哥,咱們是兄妹,兄妹豈能論婚嫁?」
還在捉弄他嗎?他直勾望進她認真的眼瞳裡,心頭彷沉大石。他一直以為她心裡有底,相處七年,還有誰能這樣寵她憐她?
說實話,他是有私心的。剛開始敬重她的才華,視她如妹,自然待她好;後來有心寵她,是讓她離不開他。
這世上還有誰能忍受她奇怪的性子?
「你……」一時之間無法揣測到她的心思。「難道你對我真無感情嗎?」多少夜在外庭秉燭談心,彼此相知相惜,他以為她明白的。
譚——歎了口氣,拾起束環,隨意將長髮再度束起。「大哥,你對我又有何感覺呢?」
「你是知心人,而我很幸運的,能夠有一個知心人共享彼此。」他含蓄說道。
她微哼一聲,顯然不滿意他的答覆,又問:「你從四年前就開始打算娶我了?」
「正是。就等你甘願辭官,恢復女兒身。」
「好個肯定語氣!不過我敢打包票,你再繼續肯定下去,就真是在作白日夢了。」
「——,你在怨我了。為什麼怨?就因為我不曾將心中想法告訴你嗎?你扮男裝,不曾表露意願要讓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我如何吐露心聲?」她待人平日是隨和自在,但她自認才智過人,本性多少帶有驕傲之氣。
而現在,她在怨他。他多冤啊,平日不見她耍性子,如今在這當口卻開始發作了。
他的話讓她啞口無言,卻也惱羞成怒。
「大哥,你以為夫妻之間只須知心,只要習慣就行嗎?倘若今日與你相處的不是小妹,你也都要嗎?知心人,我當你妹子也能繼續知心下去;當你妹子多好,何苦讓自己跳高一層身份?」揉了揉頭皮,見他微瞇起眼,知道凡事該適可而止,便緩下語氣說道:「反正日子還久,這事暫可放下不談,等戰事結束之後再說吧。」
「你說的是。」他半垂視線,掩飾眸裡神色。
她不嫁他,又能嫁誰呢?明知她在鬧意氣,卻得咬牙承受下來,誰教他真的有心想娶她進聶門。
「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他忽然說道。以往心神皆在朝事,如今卻逐漸心不在此,對朝中生起無力之感,是一因;——的出現,亦是一因。
她的唇畔勾笑。「大哥,該做的做了,你已盡力,餘下的是天算,我們無能為力了。」
她是懂他的,他不由自主地綻出微笑。初時,她讀透他的心,他驚奇不已,不管他再如何掩飾,她仍然輕易看穿,如今他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該瞭解的。
「我絕不放過你。」他輕聲說道。放過她,他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好呀,大哥,咱們可以來試試看。」她瞇起眼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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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當空,殷戒匆匆穿過迴廊,瞧見小堇守在書房外,那表示聶滄溟在書房內。他上前與小堇私語一陣,語調雖然乎穩,但顯得憂心忡忡。
小堇聞言一驚,連忙對著門喊道:
「爺!不好了,——哥哥賞花未歸——」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推開。
「賞花?」聶滄溟憶起前幾日在書房發現的帖子。「這麼晚了,還賞什麼花?戒兒,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過子時。」殷戒頓了頓,聲音略啞。「我該陪著她去,但她明白我不愛在眾人面前露面,所以……」
聶滄溟聞言,自喃道:「帖子的名單上有談顯亞,也有三大營統帥雷大人,——若有難,他多少也會看我薄面,救她一把。」
難道是出了什麼不可預料之事嗎?他心頭突地一跳,頓感不安起來。
「小堇,去備車,別要驚擾其他家僕。」他快步走回書房,拿起短劍,隨即往大門走去。
殷戒緊跟著他,說道:「我也去。以往賞花宴都是沒事的,如果我跟著她,也許……」
「不,你別去。」
他心底隱隱不安,如同當年她被章大人請去作客一般,那時有戒兒相助,如今她一人……
他跨上車之前,回頭說道:「你們都裝作無事,守好後門,天亮之前我必定會回來。」
殷戒點頭,瞭解他話中之意。裝作無事,是當作沒事發生,如果——真發生了清白受損之事,也要視若無睹。
目送馬車離去之後,他喃喃道:「早知道我去了,也可轉移目標。」反正他的身體也髒了,不怕再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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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夜裡,車行極快奔山城南方。
發帖子之人是都御史呂長風,他是愛好風雅之輩,過去幾年皆有賞花宴邀譚——過府吟詩作對。
「他的廚子不錯,我挺喜愛的。」這對譚——是不可抗拒的誘惑之一。所以幾乎年年都去,但從未晚歸過。
夜寂靜,路上只有馬車在奔馳,他運馬伕也不敢叫醒,由自己來駕車。
「連上陣殺敵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感,我還以為今生不會再有。」他蹙眉忖思道。
都御史府就在眼前,照理說,該先持拜帖……他轉了個頭,將馬車隱藏在都御史府後門,隨即跳下馬車。
黑夜濛濛,裡頭一片靜聲,就算有人也都該入睡了。譚——不曾在外頭留宿,連要夜宿翰林院,她也不肯,怎會深夜未歸。
他施展輕功,輕躍到屋簷上。他來訪過幾次,對於地形還算熟悉,若要宴客,該會在聚喜廳內。
他屏息踩過屋瓦,迅速躍過幾個屋簷,來到聚喜廳上。他搬動屋瓦,趁縫往內瞧去,暗吃一驚!
他翻身躍下地,走進廳內。杯盤狼籍,一陣酒氣撲鼻,倒臥在地的都是受邀的官員。談顯亞就躺在他的右腳呼呼大睡,分明是醉了酒。
「喝得如此盡興?」舉杯一聞,濃烈的酒氣斥鼻。「是御賜的貢品葡萄酒?」沒有酒量的人極易入醉。
難道——是醉了嗎?
心裡隱感此事不簡單,譚——也不在裡頭。他避開談顯亞的翻身,走出聚喜廳。
夜涼如水,他輕步往花園走去,經過迴廊時,聽見輕微的淫笑聲。那樣的笑聲讓他頓時如遭雷擊,不顧是否會被人發現,快步上前推開傳出笑聲的房門。
那種男歡女愛的笑聲,他怎會認不出?房內又是一陣酒氣,直覺連想到今日賞花是另有用意。
他猛然停住,瞪著地上凌亂的衣衫,衣衫分男女,布幔之後是糾纏的人影。他凝神傾聽,淫蕩的呻吟是陌生的,他暗鬆口氣,立刻退出門;再過幾間房門時,仍傳出交歡的呻吟,他一一進去如法炮製,仍未見譚——蹤影。
「酒能亂性,但豈會如此過分?」依著房內掉落的配飾,還能猜出床上是何人,幾名乃是正經的官員,難道……「被下藥?」
他瞻戰心驚——不愛吃藥,對藥物抗性極弱……他的額上滲出汗珠,不敢細想,往其他房巡去。
未久,仍末發現她的蹤影。
「還是……被帶到其他地方?」混帳傢伙!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料到都御史人面狼心。
行經花園,花香撲鼻,沖淡了-漫空氣中的酒味。愈晚發現她,他怕她早被人糟蹋,愈想愈惱,不顧旁人發現的可能,用力折下鄰近枝葉。
如果……真的被-蹋了,寧願她醉到不省人事,至少沒有回憶。她本性是驕傲的,他怕她一知曉,會尋短見。
他要回頭,再找一次,忽然聽見輕微的噴涕聲。
他停下腳步,轉身望著花園。黑夜裡,花園一片靜默,是他錯聽?
他未吭聲,輕步走過花叢與花亭。亭頂掛著微弱的油燈,照著四周,放眼所及,並無人躲在花叢之中。
再往前,就是蓮花池了。
他期待地走近池畔,細心搜索池上,一顆心又猛然沉下。
又是一個輕微的噴涕聲,聲音極小,像是及時遮掩住。他迅速抓住來聲,循聲望去附近假山。
聲音太小,聽不出是不是譚——的聲音,但……他從未向上蒼許願過什麼,如今他願捨棄他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回譚。
他輕步移近假山。假山有洞,一如當年他想殺她,而她躲起的地方。他忐忑不安地輕喚:
「是——嗎?」
假山內未有聲音傳出。他原要鑽進,但洞太小,他的身形高大,難以進去。
「是——嗎?」他又問一聲,耐心地等待。
過了一會兒,含糊的聲音傳出。
「你是大哥?」
他聞言,激動得幾乎虛脫,劇烈跳動的心臟這才歸回原位。武人的氣息亂了,他竟發現自己在大口喘息,滿臉大汗。
他是早已知道他想要——陪他共度一生;也知道失去她,他怕一生再無人瞭解他。當年的章大人強邀她作客,他已深深體會過了。
如今再來一次,他的恐懼更甚當年。
原來,這四年來在他等待她自認女兒身的同時,他的情根繼續發芽茁壯,讓他再難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