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走道上沒有任何的油燭,聶淵玄摸黑前進,原打算找到她或其他兩名青年拿傘,哪知走了好一會兒,仍遇不到任何人。
「是誰?」他聞言,仔細一瞧,看見前兩間船房底下透出極弱的燭光。
他忙道:「小八姑娘,在下想討把傘。」
「傘?外頭下雨了嗎?敢情你有興致在甲板上散心?也好,我陪你走走。」
「不用,小八姑娘,在下只是跟小弟敘舊,傘……也不用了,在下先走一步。」
「換句話說,就是你在怨我將你的十二弟關了這麼久,也不願我去騷擾你們吧,好啦,我不去打擾就是,你要傘,自己進來拿吧。」
「閨女臥房,豈容男人唐突?」
「真是婆婆媽媽,我又還沒睡著,你進來拿就是,不然你受風寒也就罷了,要是你十二弟也著涼了,你的錯……可就愈堆愈多了。」
聶淵玄原要離開,後來顧及元巧,只得上前敲門,隨即將門輕輕推開,不特意關上,說道:「小八姑娘,你這是何苦呢?話不談開,難道要將我們永遠鎖在船上嗎?」
「你老姑娘姑娘地叫著,我敢打賭,你連我這小乳名怎麼來的,也沒有興趣知道。」他當然沒有興趣。他唯一的興趣就是知道他到底欠了她什麼,要何時才放他下船?
「喏,傘就在你的左手邊,自己拿吧。」聶淵玄低頭一望,果然看見繪著秋景的油紙傘,拿起之後,抬起臉正要客氣地道謝,卻瞧見她──他蹌跌幾步,想要奔出房門,「咚」地一聲,右肩撞上門板,
門板自動闔上。她露出有趣的笑。「聶淵玄,瞧你慌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困窘地將視線撇開。
「你……你不要不知羞!」
「我很知羞啊,你要仔細瞧,我還會臉紅呢。」
「胡鬧!小八姑娘,你要對我報仇,不必壞自己名節啊!」她笑著,從澡盆旁跳起來,輕步輕腳地走近他。
「你的性子好正經,讓我忍不住想欺負你呢!」柔軟的雙掌微微輕觸他的胸前。他立刻要將她推開,直覺轉過臉要怒瞪她,又見她衣衫不整,露出細白的頸子來。
「你……恨我,何苦作賤自己!」
「我有說過恨你嗎?聶淵玄,我對你中意得很,反正咱們都是醜人,乾脆湊一對好了。」她笑嘻嘻的。
「我對你沒有心,談什麼委身!小八姑娘,天一亮,你將船靠岸,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劫人之事,連縣府那裡我也不會去告狀。」
「小八、小八,你知道為什麼我叫小八嗎?從頭到尾,你對我一點兒關心也沒有,可是我卻百般傾心於你。」她語氣裡的怨讓他不由自主地又調回視線。她的雙眸直勾勾地望著他,跟隨裡流露出堅毅的眼神。
看來,要脫身很難了。只是──在近看之下,突覺她的眼神好眼熟。
「哼,不答話就是拒絕,那我就來個生米煮成熟飯好了……」
「糊塗小姑娘,淨會說些胡鬧事!」他斥道,頭一遭遇見這麼亂來的女人。她露出貝齒,笑道:「八股老師傅,偏愛說一些假道學。」語畢,她掩嘴笑出聲。
「咱們可真搭,我年紀真的不小了,再不嫁,就沒人要了。」她的笑仍然好刺耳,他微微瞇起眼,憶起方才元巧提及她與他同齡。真不像啊,她像個小頑童,一點兒也不像是二十五歲的黃花大姑娘。
「一、二、三,見了我的裸身,就要負起責任。」她突然笑道。
他聞言,眼角只來得及看見她動手解衣,立刻推開她,轉過身避嫌。身後一直發出低笑聲。
他愈想愈惱,卻不願意回頭,一回頭,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他究竟是在哪裡惹來的小煞星?不可能啊,他自認記憶力甚好,幾年前的文章尚可倒背如流了,怎會遺忘一個曾結過仇的女子?或者,不是結仇?他半瞇起眼,從窗外看去夜色無邊,一陣冷風吹進,連他也忍不住叫冷了。
「姑娘,你請自重,快穿上衣服吧。」
「我又不冷,穿什麼呢?」他聞言回過頭,瞧見她脫下外衫之後,裡頭還有一件薄衫,不算失禮。
「你……」一股氣衝上喉口。
「你在玩我?」
「我不是玩你,只是瞧你八股到連我也受不了了,逗一逗而已嘛。」
「你簡直是──」「是無可救藥,我懂。好吧,瞧你氣的,我道歉就是。」她的眼珠微微往右飄,勉強斂起笑容來。口是心非!她要是真心誠意的道歉,也不會亂轉眼珠……
外頭猛然白光閃電驟響,彷彿打在他的頭頂,轟轟然地亂成一團。方纔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她掩嘴又忍不住在笑了,笑得連眼也彎起來。她的鳳眼尾被疤痕扭曲,認不出她的原形……但……但……有可能嗎?有可能嗎?怎會沒有想到呢?與他有糾葛的只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被遺棄了好久,久到埋藏在他內心深處長達十年,少有憶起的時候。
練央──胸口的地方像被這兩個復活的字詛咒一般,猛然地揪緊,他不由得鬆開握傘的手。「聶淵玄,你怎麼啦?」她關心地問。他忽然緊緊抓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有繭,不算柔軟,擺明除了練功之外,她非千金之軀。
「你……你……你的功夫真好,」他脫口:「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身手,是江湖中人嗎?」
「我對江湖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的師父必定不是常人。」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怎麼啦?你不是對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她笑說,見他仍緊握住她的手不放,想要不動聲色地輕輕抽回,他仍然沒有鬆手的打算。要甩開他是容易,只是對他與先前的八股判若兩人大感奇異。
「敢問師尊大名?」她望著他一會兒,不自覺地將眼珠輕輕往右飄,心虛說道:「他老人家不愛我四處張揚。」無月的夜裡,從窗外透著森冷的氣息,連帶他的四肢也僵冷了。
方才真的不是他錯眼,而是……而是她的動作已是十分明顯了。天啊!怎會是她?怎會?
「你好冷啊。」她搓揉他的雙手,抬首展笑逗他道:「讓我的體溫溫暖你,好不好?」她的話多煽情,若是之前必定惱她不知輕重,可是現在……小八、小八,原來元巧一直在提示他,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啊。
她……再來找他,是為了什麼?眼角看到窗外有人躲在船桿後偷窺,有元巧還有那兩名青年。那兩名青年跟著她,會是誰?十年來,他不聞不問的,家中也無人告知她的下落,他是特意避開啊。如今看見她,心裡百味雜陳仿如大石壓身,分不出究竟是喜抑或憂愁多一點兒。
「聶淵玄,你不答話是害羞了嗎?」她未察覺他的異樣,露笑玩他道:「不答話,我就再脫衣給你瞧,你猜我裡頭還有衣服還是肚兜呢,一、二、三,我脫啦!」
「不要!」他大喝道,同時拉上窗子,以杜絕外頭偷窺。她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也頗為驚訝這一回他運頭也沒撇開,就這樣直直地瞪著她的身子。她乾笑一頓,自動拉上脫了一半的衣衫。
丑痕下微微臉紅,咕噥道:「這一次你倒真吃盡豆腐了。」
「為什麼你的聲音變成這樣?」他沙啞問道。
「啊?我……我的聲音原就如此啊,這兩天我也算說了不少話,怎麼你一點也沒注意?」她的臉、她的音都變了,變得陌生,但淘氣賴皮的性子不改。聶淵玄忽然跨前一步,趁她來不及避開時,緊緊抱住她。是他蠢,就算她再變化,他也應該認得出來啊,只怨自己不曾正視過她──
「聶淵玄,你怎麼啦?」要欺他,反而覺得自己被欺盡了。
「你這樣不顧男女之防地抱著我,是要負責的唷。」要負責,他早就負了,還會等到現在嗎?一直以為自己心裡是空的,沒有住過人,現在見到她,才知十年來不是空心,而是壓根就住了一個人。他闔上眼,咬住牙關,以掩飾他內心的激動。
她──終究來找他了。
※※※
「聶淵玄,你再抱下去,我只要圖謀不軌了。」人皮面具下已是通紅一片,又熱又癢,也不願推開他。
「你這傻丫頭怎會落得這樣下場……」為什麼她的臉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正要問她,船身忽地一陣劇烈搖動,她立刻抱住他的腰穩住,身邊的澡盆因為傾斜而潑灑出來,濕了他倆一身。
「師父,有船靠近!」外頭傳來拾兒的聲音,她一凜,也知有船靠近,拾兒不會這麼地緊張兮兮,必有它因。
「你等等,我出去瞧瞧。」她踢起油紙傘交給他,便快步往外走去。怕她出事,聶淵玄吃力地跟出去,見到她動作極快地奔向船頭,本想開口要她小心,後來見到聶拾兒迅速點起船燈。
方才在無月的夜裡,他怎會知道有船靠近?
「當然知道啊,十一郎不管試什麼也蠃不了央師父,就除了那一雙貓兒眼,三更半夜的還能瞧見遠方。」聶拾兒不經心地答道,全副心神全聚在船頭,一等船燈都點著了,立刻跑向船頭。
「貓兒眼?難道是十一弟?」這些年來究竟話家對她做了什麼安排?大哥明明答允他,放她自由的,為何還與聶家人混在一塊?
「是官船?」聶拾兒問道。
「若是官船就放心了,咱們是有許可的。」聶十一半瞇起眼,站在君練央的另一邊,望著河裡另一艘大船。「但,若是官船,怎會不點船燈?分明有詐。」
「有詐?那可怎麼好?除咱們三人外,船上只有個三腳貓功夫的傢伙,外加一個不懂武的講書師傅,來人若佔多數,那咱們可完蛋!」聶拾兒哇哇大叫,早就說要多請幾個人上船,偏她嫌麻煩,結果到頭來苦工都是他。不用特意掌舵,行至兩縣交會處,便停船不再駛動。
他只要負責每日替她挑配衣色,為三人上妝,這倒也無所謂,反正都是他的興趣。從他發現他有這方面的才能時,就開始替練央師父搭配她的妝與外衣,樂此不彼,順便偷懶不練武,但那可不包括還得負責眾人三餐順加洗衣守夜啊!來船愈靠愈近,不用十一郎的鬼魅綠眼,也能看見對方船只有七、八名漢子持著武器。
「有備而來,必有所求。」她沉吟道。「啊,原來是他們!」進入範圍之內,聶拾兒總算瞧見眼熟的身影,急叫:「不好,師父,小心!」才剛說完,船身又開始晃動起來。
「船下有人鑿洞!」聶十一瞧聶淵玄走來,立刻要穩住他,又見她快一步抓住八哥,他反手改抓差點一路滑到船尾的元巧。
「河船不比海上戰船,該死的傢伙,算準咱們不敢在船上裝武器!」聶拾兒已露薄怒。
「上回師父讓我去幫五……樊姑娘查海商之事結下的怨仇,沒想到她不死心,竟然查出我的蹤跡想報復!」聶拾兒待人一向直爽,會結仇她一點也不訝異。若只是單純為了尋仇,那倒也無妨,只是現在多了聶淵玄──
「請問,咱們是不是在下沉啊?」元巧很認真地問道。
船隻逐漸失去平衡,中心開始偏向船尾,練央忙纏住聶淵玄的腰身,抽出腰鞭捲住船欄。「要拖累你了,聶淵玄。」她笑道,惱怒地瞪了聶拾兒一眼。
「本來都盤算好的,都給這小子打亂了。」
「師……師父,你要相信我啊!」聶拾邊往船尾滑去,邊顫抖地大叫:「我跟她沒有結這麼大的仇啊,都是女人小心眼兒,連個小過節也牢牢記住不放。」
「十一郎,元巧就交給你了。」練央當機立斷道。
聶十一懂得她的心思,立刻點頭。
「等等,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聶拾兒叫道。
「咱們就約在松竹書院吧。」元巧一楞。
「那不是八哥講學的書院嗎?」到頭來還是要回歸原點。她對聶淵玄笑道:「下水之後不要慌張,先深吸口氣,其餘的交給我。」她微微轉了眼珠,又欺他道:「你可要小心了,若沒有好好地吸口氣,我是不介意灌點氣給你,是用嘴唷。」
他不理她的調侃,擔心說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苦撐不了,就放手,我不會怪你。」船傾斜極快,她來不及理會他突來的關心,藉著鞭力抓著他的腰飛躍船欄,船欄之外是黑漆抹烏的河流,她未有懼怕地鬆手,「撲通」一聲,立刻落水。
聶拾兒的嘴大張,伸出手。
「等等──」聶十一的動作也快,先推元巧下河,力持身體平衡,往纏住君練央鞭子的欄杆奔去,猶如倒走斜牆。從來不知道十一的功夫磨成這樣精。
「等等!十一,還有我的百寶箱啊,既然你不要命地連師父的鞭都可以拿了,何不幫我……」聶十一回頭看他一眼,將鞭纏住腰間,便也跟著跳下。聶拾兒的嘴巴難以闔上,瞠目好一會,直到身體的重力往後傾,提醒他還在船上。
「喂──喂喂!」他手腳並用地想要站穩,偏偏一路滑得好厲害。他們的動作不過在一眨眼之間,卻顯得十足的無情。
「你們是根本忘了我的功夫沒有你們好嗎?」他垂淚泣道,連扶他一把也不肯,害他眼睜睜地滑向船尾。再依依不捨地投向放置百寶箱的艙房一眼,為了保命不得已想要奔向船邊跟著跳,卻發現雙足太滑,走一步滑得更快。
「不……不會吧?」他眼淚汪汪,大聲喊道:「百寶箱我不要了,誰來救救我啊!救我的恩人,我賣命給他啊!」
※※※
一躍進河裡,立刻感覺水勁劃過臉頰。她張開眼,見到河裡已有埋伏,正是方才鑿船之人。水中浮力極強,尤其半沉的河船拖住水力,她勉強踢開來人,拉著聶淵玄往岸邊游去。
「撒網!」有人在河面上叫道。河面之下極暗,尤其他又戴著面具,瞧不清他是否昏厥過去。若是依平常她的性子,寧願浮出水面一戰,但如今不知對方身手及究竟有何仇恨,冒冒然地浮上去,怕會連累了他。
她往深處游去,臉上又覺有網線刮過,她彎身取出靴裡匕首劃開,成了河船內第一個逃離的人。身後已無追兵,她的方向感普普……應是往岸邊游去吧?深夜裡能辨出東南西北,是憑著天上星星,入了河……她可慘了,只能賴著水流往前游去。心裡焦灼更甚,深怕他這個不會泅水的人活活被淹死。
斟酌了一會兒,拖著他的頸背浮出水面。水面之上仍是黑漆一片,只見不遠處燈火通明,顯然還在撈人。
「難道是十一郎故意引起他們的注意,好讓我跟淵玄先走?」她忖思道,十一郎孝順她這個師父比對親手足還好了,就算他當真做到這步田地,她也不會大感驚訝。
「顧不得他了。」她見面具之下聶淵玄的雙眸緊閉,似已昏迷了。她仰望星空,隨即再拖著他往斜右方游去。
未久,雙足踩到河沙,她費盡力氣才將他拖上岸,還來不及松氣,先將他的面具掀了,封住他的唇灌氣。灌了幾口,見他的氣息正常起來,東張西望一會兒,又背起他往岸邊大樹內側安置。然後她又回河邊,望著那艘遠船駛離,才安心地回到樹下。
冷風吹來,讓她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聶淵玄取暖。她的雙手抖得好厲害,她一緊張便會如此,本要為他運氣驅寒的。
「你就將就點吧,誰叫我功力不足,一見你危險就害怕。」她遲疑了下,躺在他身邊抱著,相互取暖。睏倦逐漸襲來,她緩緩闔上眼,鬆了心神。
※※※
「練央!」他忽然醒來。
細白的陽光從濃密的連枝縫隙間鑽進,在他的臉龐上交織成詭異的陰影。他直覺要坐起,卻赫然發現身上半壓一具嬌軀,衣衫羅裙是眼熟的──練央?昨日的回憶倒灌腦骨之間。
他最後的回憶是她護佐他,揮刀割開類似網子的東西……他忙撩起遮住她半面的長髮,又是一陣錯愕。不知是不是因為浸泡河水過久,她臉上的一些疤斑開始脫落。這是怎麼回事?
「唔……」她微掀了掀眼皮,要張開雙眸。
「糟了,面具!」撫上臉,面具不知何時掉落。他四處張望,見到面具丟在不遠處,他不顧她未全醒,一把推開她,奔去拾起面具。
「哎,好痛!」差點被摔個狗吃屎,也完全驚醒她的神智。練央半瞇起眼,瞪著他的背影。
「你在做什麼啊?」就算他嚴守男女之防好了,也不必這麼誇張地踹開她吧。面具戴在臉上,方才驚駭的心被安撫了。
「你……你沒瞧見我的臉吧?」練央緩緩眨眼,聽出他語氣裡極力掩飾的驚惶,遂答道:「我背你上岸已是吃力,天又黑,哪會瞧到你的臉呢。」他聞言,暗鬆口氣,才轉過身來,見她狠狠趴坐在地,忙上前扶起她。
「你還好嗎?」真的不是他錯看了,她的臉似乎沒有以往的醜陋。
「我以為你說過你不介意旁人瞧你的臉。」她抱怨。旁人與她,有差啊!在說不介意時,不知她是練央,只當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姑娘,就算被嚇昏,也是她咎由自取。抿了抿唇,昨晚的疑惑又盤旋在心底。
到底是誰將他的行蹤告訴她的?他離家出走後,大哥雖然找到他,卻也承諾不將他的行蹤告知兄弟外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練央;而後大哥因國事繁忙,偶爾會連繫他的就是老家的四哥……四哥素知他心結,是絕不會將他的行蹤說出去的。見他悶不吭聲,她也不追問,跳起身來,搖搖晃晃的。
「是不是哪兒受了傷?」他忙穩住她。
她驚詫望他,笑道:「短短幾個時辰裡到底出了什麼事?今天之前你對我還在老八股的教訓,我連近你一尺,你都要逃開一丈了,現在你卻這麼關心我,難道是突然看上我了?」熱氣湧上他的臉,他立刻鬆手。
「你這丫頭,沒個正經。」她微笑,搖搖頭走回岸邊,聶淵玄立刻小心翼翼地跟上。
「看來,咱們與拾兒錯過了。」不是被抓,便是彼此靠岸的地方出錯了。暗數口氣,轉過身,正好瞧見他的嘴唇緊緊抿住。她又笑:「你放心,我讓我的徒兒先保聶元巧,他會沒事的。」
「你的腿受傷了。」他答非所問,半蹲下來。
一夜過後,好像立場都顛倒了一樣。她連連眨好幾回眼,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忙要跳開,他卻早一步抓住她滲出血的右腿。
「你……你想做什麼?黃花閨女的腿都給你看見,小心我要你負責!」她臉紅道,見他不理會她的威脅,瞪著他的頭好半晌,才跟著坐下,任他掀起她的褲尾。
他攏起雙眉,望著白皙無骨的小腿肚上有數道血痕,低聲說道:「看起來像是被利器所傷。」撕下衣袖內側的白布。
「是網釘刮傷的吧。」她隨口道。知道自己的臉必定是紅光滿面,幸而有拾兒的易容,不然她可尷尬了。
「網釘?好狠的心。」拾弟是惹到什麼仇家,心腸竟然如此歹毒。他眼觀她的傷口,不敢胡亂往她其它柔白的肌膚瞟去,拭乾她傷口週遭的污泥後再細心綁好。
「這幾天走路不要動力。」
「不動力,怎麼走?叫我爬行嗎?」她忽然揉亂他的頭髮。
「你幹什麼你?」他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她開懷露笑道:「我瞧你頭上都是沙,幫你拍拍嘛。」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胡鬧。你我現在身上都沒有銀票碎銀,簡直寸步難行,你還在玩。」
「哎。」連忙摸索自己身上,當真達一串銅板也沒有。平日出門不是拾兒就是十一郎跟著,瑣事都由他們來管,久而久之,就把她給養得不知世事。
隨即一想,她又笑道:「不怕,天無絕人之路。山野裡不必靠銅板,我能打獵能采野粟,入了城那……」眼珠子微微往右飄動。
「那再看著辦吧。」她是想說,入了城可以上那座被遺棄的多兒園吧。不用她說,就能揣測她的心意,是從發現她是君練央之後開始的。當年熟悉的心悸又重流回胸口之上,彷彿其間不曾間斷過十年。
練央、練央,曾經怕自己毀了她的一生,所以不顧一切地離家出走,也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他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與幸福。那麼現在呢?為什麼還要找上他呢?難道她沒有得到幸福嗎?為什麼?無數的疑惑幾乎要衝口而出,但他咬住牙關強忍住。她瞞他,必有原因,她不說,他絕不戳破。
大哥啊,你明明答允還她自由身的,為何拾兒與十一還跟在她身邊?難道大哥誆他,實則這些年來她仍為聶家做牛做馬?
「你還好吧?」她跳起來,關心問道:「瞧你嘴白的,是不是不舒服?也對啊,咱們露宿在外一夜,你身子骨自然是受不了。」
她該恨他的!過去的惡魔開始纏身,因為他的內疚,因為她是他的過去,因為見到她就想起過往總總,因為他喜歡她……幼稚!他暗罵自己,什麼叫喜歡?那不過是一個曾經渴望有人關心的小男孩所誤以為的感情啊!幼年情誼而已。
她的容貌早已淡忘,甚至有好長的一段時日,他沒有想起過她啊。恍惚裡,見她皺著臉向他走近一步,抽離的神智立刻拉回,忙扶住她。
「很痛嗎?」關心的話就這樣脫口道。
「是有點兒。」她半撒嬌道。
「我背你吧。」她的嘴唇半啟,看著他不由分說地背對著她蹲下。
昨日才覺得他的溫柔不是對每個女人的……
「你對每個姑娘都這麼好嗎?」她微微惱怒,也不客氣地用力撲上他的背。他掂掂她的重量,將她背起來。
「我只是感恩你救我一命而已。」
「啐,你沒有自保的能力,難道每一個救你一把的人,在你心裡都會有特別的地位?」
「也可以這麼說。」
「那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嗯。」她咬一口他的肩,他沒叫痛,一點兒也不驚訝或怒罵她。
「哼,你心裡必定塞滿了一堆特別的人,塞得都快住不下了。」他微笑,知她脾氣怪,也就忍了下來。暫時不對著她的臉也好,她的臉雖被毀了,但總會讓他憶起他的夢。是啊,在白天教書從沒有想起過她,但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在夢裡偶爾會夢到她。
「若是普通夢,也就罷了,偏偏──」
「你自言自語什麼?」
「不,沒什麼。」那種連他自己也不恥的夢,怎能說出口?
「悶葫蘆!」她輕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