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腳跨進客棧大門,就覺四周投來異樣的眼光。
她一向就不是自戀的人,回頭看了一身青袍的聞人劍命,搖搖頭歎了口氣,吟道: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閏無人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幸好師兄是男的,萬幸萬幸啊。」瞄到聞人劍命平靜地回視自己,她暗扮了個鬼臉,立刻跟著歐陽罪走進客棧。
忽地,溫熱的掌心托住她的後腰,她才發現自己走路好像不太穩。果然,日頭一毒,她還是受不了啊,不像小時候,天熱她照樣跟著大師父爬遍整座山。
「客倌,用飯還是住宿?」
「都要。」歐陽罪挑了張靠牆的桌子。「小二哥,先來幾樣能填飽肚子的小菜,外頭的馬就拜託了。」
「小二哥。」聞人劍命叫住那店小二,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隨即將一張折好的薄紙交給他。
「舅爺,你要做什麼,我可以代辦……」
「這點小事,於你是大材小用了點。」
大材小用?是壓根不想讓他知道吧!就如同聞人不迫這次派給他一個「大材小用」的任務,讓他一路保護聞人劍命上白雲山。
他是個副總管啊,可不是什麼專挨人拳頭的護院!竟然叫他護送一個與江湖無關的男人!他自認為莊內盡心盡力許多事,如今閔總管死了,聞人不迫遲遲不願宣佈新任總管……即使他知依他背景難再升職,但那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並不好受。
思及此,他恨恨地看了李聚笑一眼。有的人,就是運氣好啊,莫名其妙就能成為江湖第一大莊的師叔!
「你不能喝酒。」聞人劍命道,為她跟自己珍了茶。
「我喝酒通常都是我大師父逼的,後來,我高興時才會偷喝。」
「沒人阻止你嗎?」他狀似隨意問。
她原要答「有」,後來及時咬住自己的舌頭。見他還在等著自己的答案,她用力搖頭,笑道:
「大師父老說我跟他一樣瘋,誰會阻止?」眼角瞥到四周。不知道是不是才黃昏,客棧裡的人並不多,約莫四、五桌,個個佩帶兵器,顯然是江湖中人。打他們一進來,那些人盡往這兒瞄,再也沒說過話。
「別多看。」聞人劍命輕聲說道。
「舅爺真是標準的自家門前掃雪啊。」歐陽罪半是諷道:「李姑娘,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咱們一行三人這麼容易受人注視?」
「咦,不是師兄長得太好看嗎?」
「……」歐陽罪嘴角抽搐一下,道:「不是,是因為我。」
「你啊……」
你那什麼口氣?聞人劍命是人,他就不是人嗎?好歹他五官端正、高頭大馬,站出去也是人模人樣的——很想這樣罵,但一夕之間她從聞人莊的客人化身為聞人不迫的師叔,這地位多尊貴,若是惹毛了她,難保他的日子不會很難過。
他忍住氣,道:
「因為,我很容易被認出來。」
「……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
「追魂劍沒有劍鞘,你不必重複再問。」
「不,我是想問,為什麼一路上你說話老是看著地上?」她笑問。
歐陽罪迅速抬眼望她,再看向彷彿沒有聽見他們交談的聞人劍命,然後,他再度垂下眼,咬牙道:
「李姑娘,你是老莊主的徒弟,會不知道嗎?」
「嗯……」李聚笑想了一會兒,笑道:「我大師父從沒跟我提過你耶。」
「廢話!老莊主遠遊之時,我壓根還沒出生,他會知道我?」用力吸口氣,咬牙低語:「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這是什麼嗎?」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手背朝上。
李聚笑見狀,內心微愕,瞪著他手背上的弓形烙印。 「為什麼我會叫歐陽罪?我爹複姓歐陽,罪字是聞人家所命。我注定一輩子要為親爹贖罪的。」他說道:「只有弓,沒有箭,就永遠不會傷人。在世上,擁有這個烙印的人絕不止我一人,男的手背,女的手心,我好運,讓聞人家收留。現在,我走到哪兒去,只要看我一身黑衣加上這個烙印,就知道我是聞人莊副總管歐陽罪。」
李聚笑聞言,不由自主握住發汗的右拳。驀然間,有人覆住她的拳頭,她抬眼一看,是她那個剛認的師兄。
「你若不舒服,我吩咐小二將飯菜送上房。」
他說話沒什麼表情,但不冷不熱的溫度讓她感覺很熟悉,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可是,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
「李姑娘,你真是體弱多病啊。」歐陽罪轉移話題,道:「連坐在馬上都會突然掉下,若不是舅爺及時托住你,恐怕你早撞暈了頭。」
「我身子好得很,只是日頭好毒嘛!」她笑道。
有這麼毒嗎?明明天氣陰涼的——歐陽罪沒跟她辯,叫來店小二帶房。臨走之際,回頭看了眼那些江湖人,再垂下視線停在自己的弓形烙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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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
一輩子都不可能了……
躺在客棧床榻上,棉被隨意蓋在身子上,內心微微絞痛,痛得有點熟悉,很像是初看見他的剎那,強烈的痛感排山倒海而來。
「不一樣才好。一樣了,那豈不是表示他想起了一切?」她喃喃,想了想,將被子用力拉到頭上。「眼睛痛得要命,要笑、要笑,笑了……師父才會安心……」
敲門聲輕輕地響起。
初時她沒有聽見,後來老舊門板擦過地板的聲音讓她回神,她掀開棉被,直覺換上笑臉笑道:
「是誰……咦,是師兄啊……咦咦咦!」最後一聲疑似慘叫。她瞪圓了眼,笑臉僵住。
當著她錯愕萬分的笑臉,點起油燈,聞人劍命撩袍坐在床緣。
「師……」該叫師兄,還是……她的視線從那冒著白煙的藥碗往上移,移到一般人最易表露情緒的臉龐,看了很久,然後沮喪地垂下肩。
他的神色好平靜哪!平靜、平靜,還是平靜,永遠也找不出蛛絲馬跡來。
「店家小二將藥送來時,我聞到這股藥味,才發現它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老大夫開的藥帖果然沒有錯。」無形中,他為她解了圍。
「我又不是不洗澡,哪來的味道?」她咕噥,然後抬起臉,衝他一笑叫道:「師兄!」
果然還是沒有恢復記憶哪,那一瞬間真的以為他不知打哪兒撞上頭,突然記憶回籠,才會像個鬼一樣端藥出現。
聞人劍命向來冷淡的唇角淺淺揚起,語氣仍顯清冷:
「一靠近你,聞到你身上的味道,就知你是被藥養大。李姑娘……」
「叫我師妹也好啊。」李姑娘、李姑娘,多沒人情味啊。
「你真要我叫你一聲師妹?」
她慢慢抬眼看他,內心閃過許多的記憶,然後很開心地笑道:
「不叫我師妹,要叫什麼呢?師兄妹,起碼親近點……哇,這藥真燙……」話未完,見他靠近自己,她心頭一跳,笑臉又僵,呆呆看著他吹涼藥湯。
不知道是不是藥太燙了,連帶雙頰都熱起來了。
「怎麼了?」他問。
「沒……沒……」心頭一陣抖抖抖。抖到連自己都嚇到,讓她想起她十五歲那一年,不小心偷看見師父的背,一晚睡不著覺。「我師父,從沒幫我吹藥過。」
又是她師父。不是大師父,而是師父。他不動聲色,問:
「你師父,對你好嗎?」
「好。」她毫下考慮地說,笑道:「他是天下間對我最好最好的人了。雖然有點凶、有點壞、有點冷、有點……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可是,他是我這一生中最崇拜的、最喜歡的、最甘願為他做任何事的師父。」
他聞言,鳳眼微微瞇起,說道:
「你還沒有過完這一生,不用把話說絕了。」那種不悅又起。
「這不是說絕,是我已經篤定這一生都不會改變這樣的想法。」她笑道:「這世上,他是我唯一,即使要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毫不猶豫的師父。」話方落,見他的神色依舊平靜,只是……
哇,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的跡象。
她說錯了話嗎?
她談的是「師父」,跟他無關吧?
「快喝了吧。」
「喔……」識時務者為俊傑,她很順從地喝下那碗苦到快掉淚的藥湯。這碗藥,真的苦不堪言啊,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再喝到的一天。
「你想要我找回記憶嗎?」
噗——很想噴,但不敢,硬生生地消了鼓起的雙頰,才道:
「我……」想了一會兒,唇泛苦笑。「我不知道。」只知,他恢復記憶後,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樣了……
「以前,我沒想過該不該找回記憶。依我的性子,應無牽掛之人,所以我一切隨緣。」想來他是料錯了,他溫聲問:「倘若有機會,你想要我走進那扇門嗎?」
「我……」她還來不及說話,忽見他的眉頭打了微折,然後他一手抄起她的腰……她瞠目,想要開口說她只穿著薄薄的底衣耶,又見他拉開被子,整個人翻身躺進床的內側後,將她摟進懷裡。
「喀」地一聲,整問房內頓時黑了下來,不知是誰打滅了油燈。
黑暗中,她的眼力本來就是普通,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覺得臉頰窩著暖和的體溫。抖抖抖,她內心又是一陣很陌生的顫動。
「噓,有人用迷魂吹針。」他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她瞪圓了眼,覺得耳朵好癢。
一股異味飄到鼻尖,她微愕,這才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她從未遇過這種事,不知如何反應,只能依他的舉動判斷。
右手輕輕地撫上他的左胸,感受衣下的震動。果然,他是有心跳,還活著啊………有時候,在瞬變的天地裡,她根本不清楚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倘若哪日她清醒了,發現自己依舊躺在那處懸崖之上,她一定會發狂發瘋……或者,她已經發狂了卻不自知?
門輕輕地被推開。
「人都迷昏了吧?」有人低聲問。
「我下的迷藥可重了,連頭大山豬都會迷倒,何況是屈屈一個小姑娘?你確定她就是那個聽了閔總管秘密,卻不肯吐實的江湖女俠?」
「準沒錯的。你也瞧見歐陽罪跟她是一塊的,謠傳不這麼說嗎?歐陽罪身邊那小姑娘就是世上唯一知道閔總管秘密的人。」
「這倒是……不過那一身青衣的人,到底是誰?我怎麼看都沒個印象啊。」
「管他是誰,只要不是聞人不迫就好。」隨著說話聲,腳步已近到床邊。
「這麼黑啊,怎麼看得清楚?」
「床邊就個小姑娘而已,何必看清,擄了就走——」語畢,一雙手往她探去。
聞人劍命瞇起眼,內心淡淡惱怒。尤其見那魔掌快碰到她穿著底衣的身子,他抿著唇及時無聲翻過身,將她牢牢壓在身下。
李聚笑瞪大了眼,很想抗議他壓住她發育不全的……嗯……男人沒有的東西,但是她心跳如鼓,喉嚨發熱,說不出一字半語來。
「哇,這姑娘的皮膚好粗啊……」
「這臉……這臉……倒是挺光滑的……」
她微啟雙唇,瞪著黑暗中那雙發亮的鳳眼。這樣摸他,好過分……連她都沒有放肆地摸過耶……
「喂喂,你在幹嘛?先帶走她,要不讓那歐陽罪發現,咱們都別想知道聞人莊天大的秘密了!」
「這倒是。」
黑暗之中,李聚笑無法看見那兩人的動作,只覺有人在拉扯壓在她上頭的聞人劍命,她連忙緊緊抱住他的腰,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唇好像擦過什麼,驀地發燙起來。
「咦,還有個人?」
魔掌才碰到她的手臂,忽地一股強大的氣流震飛了那人。剎那問,門破椅翻,隔壁房的歐陽罪立刻奔出,異樣的味道頓時讓他頭暈腦眼。他暗暗運氣,瞇眼瞧見躺在地上狼狽的江湖漢子。
他直覺住房內看去,正好瞧見另一人被震飛而出,再定睛一看,那床上……
「舅爺……李姑娘?」連聲音也走調了。
「有賊。」聞人劍命道,拉過棉被蓋住她,見她好像要爬出來,索性把她的頭一塊蒙住了。
「賊……」賊的刺激還不如聞人劍命在李聚笑的房裡來得強。歐陽罪勉強回過神,盯著地上翻著白眼的小賊。「這兩人不是在客棧裡盯著咱們的江湖人嗎?莫非這是黑店?」
「不是黑店,只是兩個想要得知秘密的江湖中人。」即使神色平靜,仍可從聲調發現他有些動怒了。
「秘密?難道是閔總管的秘密?」不對啊,人人都已認為聞人莊已獲令牌,得知閔總管的秘密了,所以這一陣子的江湖平靜許多,哪來的謠言?
「會傳出來的,只有一個人。所以,他才會派你隨行,保護我;所以,才會形容她的長相,卻不曾提過我。」
「啊……」歐陽罪一時錯愕:「舅爺,你不會是指……」
「明兒個你去換件衣服,把手背上的烙印遮住,莫要人家認出你來。」
「……是。」
聞人劍命起身,瞧見她探出小臉來,一頭秀麗的黑髮全部披散在床枕之間。小臉不像以往的蒼白無力,不知是不是被悶壞的緣故,雙腮有抹暈紅,瞧起來有點健康。
很難得地,美麗的唇角掀起極淡的笑意,道:
「聚笑姑娘,方才冒犯之處,請多包涵,你好好休息吧。」
「也……也不算冒犯啦。」最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已。以前只有她壓師父過,沒遇過這種事,不過她希望別再來一次,她怕會前後一致,都很平。
她往地上瞧去,忍不住好奇,笑問:
「我一直有個問題……」
「又有?」歐陽罪實在不敢恭維她的問題。
「為什麼你們都稱呼閔總管為閔總管呢?」
「……他是聞人莊的閔總管,自然是叫閔總管。」歐陽罪答道。
「他無名無姓的嗎?」她指指地上攤成爛泥的兩人。「他們不是聞人莊的,也叫他閔總管啊。」
「……」歐陽罪一時竟想不出閔總管原本的名字來。人人都叫閔總管閔總管的,因為人人看見的,是一個聞人莊的閔總管。久而久之就是閔總管了。
聞人劍命微微淺笑,看了她一眼,讓歐陽罪拖出那兩具疑似屍體的人體後,將破了裂縫的門板搬回原處。
「你在想她的問題?」
「不,舅爺,我……我只是在想閔總管叫什麼。她又怎麼會問起這種事來?」
「你猜不出來嗎?她已經把閔總管的秘密說了一半,一個你絕不會感興趣的秘密。」
「啊?」什麼秘密,他聽不懂啊!難道,閔總管的秘密就是把他的真名說出來?這算什麼秘密?
聞人劍命趁他沉思的當口,將門輕輕一推,門板完全-進牆內,無聲無息的。然後,他撫著薄唇,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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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
「不可能一模一樣了……」
「的確是不一樣了……好怪……」她側趴在床上,揪著自己胸口前的底衣,很不可思議地喃道:「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跟我說話的態度也不一樣,如果他沒有恢復記憶,一輩子都不會一樣了……」之前一想到心口就揪痛,喉口甜味四溢,可是,方才好像有哪兒不對勁了。
明明還是知道他會不一樣了,但她內心緊張得要死,手心發汗:心口亂抖,差點讓她以為她又要吐血了。
幼年她的確常吃藥的,尤其大師父簡直拿她當試驗,讓她東泡西泡,泡了什麼她也搞不懂,只知道五、六歲前最常回憶的是她跟師父坐在桌前,桌上有著兩碗藥,一人一碗,味道不同,可是一樣的苦。
她再大點時,只剩她一個人吃藥泡著藥桶,大師父沒有明說,她也知道她的身子比師父還差。
與她相伴成長的師父,並非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是,她死了,他不會掉淚、不會痛苦,只當兩人緣份已盡。可是,他不知他可以薄情寡義,她卻不行。
短命鬼啊……她才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個短命鬼,她只在乎在她每天張開眼的時候、在她每天呼吸的時候,眼前有沒有師父而已。
可是,有一天師父離開人世了,她生命中的喜悅與意義也跟著抽離了……直到現在。
「聞人劍命……聞人劍命……這名字,真是有趣。」她又笑又歎息。
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想起方才在黑暗中,他那雙看著自己的鳳眼,又黑又亮的,好像在說話,讓她有點迷惑又頭暈。
她撫住的不再是會發疼的胸口,而是滾燙的頰面。
「真怪、真怪……」眼角瞄到滾在地上的藥碗。「好像又有一點一樣……」
穿著薄衣的身子慢慢縮起來,縮得像是一隻剛煮熟的蝦子。身下的棉被被她旋得像個大漩渦,她撫住都不再發甜的喉嚨。底衣有些扯開,裡頭的肚兜若隱若現的。
肚兜啊……一件肚兜她可以穿好幾年。身上這件是師父縫的。他沒說過,但她知道他嫌下山買很丟臉,才會選擇親自動手的……
「轟」地一聲,她腦袋像是被炸過,整個小臉通紅,連忙壓住胸前的肚兜——
「哇,我是怎麼了?肚兜是師父縫的,又怎麼樣?怎麼樣嘛!」被肚兜覆蓋住的身子發熱,像方才聞人劍命壓住她的那種心悸感再起。
「哇!不要再亂想了!不要再亂想啦——」拚命撞床板子,希望能撞掉腦袋裡很淫穢的景象。
隔壁房內,歐陽罪訝異地瞪著那面薄薄的牆——
「我好像聽見……撞擊的聲音……」很像是有人提著自己的頭去撞?「算了,我完全無法與她溝通,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是聞人不迫的娘,我也不會驚訝,繼續睡。」才合眼的剎那,忽然又張開眼,若有所思地喃道:「那兩人明明是內功所傷,李聚笑的功夫有這麼好嗎?舅爺不懂武,莫非……有高人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