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一名年輕的男子徐步走出。他一襲藍袍飄揚,襯著身後的藍天,彷彿與其同化了。
他的眉目帶俊……嗯,有點淡漠無情,額面光滑,只是有小小的青筋在暴跳,身子頎長而狀似斯文,較之楚姓師兄的粗獷,這男子是有點欺騙世人的書卷味啊。嗚,她果然還是不小心看見了陌生人的肉體,才會得到被打成重傷的報應。
「歐陽下手自有分寸,姑娘,你並沒有受到重傷。」
可是,她還是不小心多看兩眼,一定會有報應的吧?
「……不過是一副皮囊,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你不算故意,不必掛在心上。」那清冷的聲音不似安慰,反像敷衍。
可是,她還是偷偷不小心想像一下不該想的東西……
「……」沉默了一會兒,那清冷男聲才勉為其難地說:「你可以選擇不說。」
那姓楚的師兄,赤身裸體的,跟我師父光著身,兩人並排在一塊……
這一次沉默更久,然後,那男聲很無情地說:「歐陽,你拉住她的腰,將她用力拖開,傷了無妨,再請大夫來看,我不願再留下。」
「等等,我沒事,我很好,我清醒了!」李聚笑中氣十足叫道,立刻掀被坐起。
聞人劍命坐在床緣,平靜地注視她。
「醒了正好,請鬆手。」
她低頭一看,看見自己正緊緊握住他溫熱的大掌。難怪啊……剛才好像不小心夢見青筋暴跳的師父了!
「姑娘家真不知羞。」歐陽罪在一旁冷語嘲諷:「你昏死過去也不放手,從大腿抱到了腰,名副其實的投懷送抱!若不是咱們使力掰開,只怕現在你還纏在舅爺身上。」女人的蠻勁他算是見識到了。
李聚笑瞄他一眼,奇怪地問:「你是誰?」
「你——」歐陽罪怒目而視。
「他叫歐陽罪,聞人莊大小事都由他管。姑娘,你有事儘管告訴他。」聞人劍命道,暗示要抽手,她抓得更緊。他一向不喜與人近身,尤其肢體相碰,她的手心都是汗,讓他眉頭微微打起折來。「姑娘,你可以放手了。」
「如果我放手,你會如何?」
「你與我並無任何關係,我自然是離開。」
「並無任何關係啊……」剎那間,喉口又一陣甜意,她硬生生壓下,展顏要賴:「那我可不要放開你了。」
聞人劍命瞇起鳳眼,內心微惱她的無賴,俊臉卻不動聲色,正要暗自強行擺脫她的糾纏,歐陽罪已先看不過去,將包袱用力擲向她的小臉。
她哀叫一聲,聞人劍命趁機起身退開,眼角一瞥,瞥見她蒼白小臉剎那露出驚惶,一發現他並沒撇身就走,她又展顏歡笑。
他微瞇了眼,內心起了淡淡的疑惑。
「咦,這不是我的包袱嗎?」她拉回視線,訝笑:「你要看我的衣物?」
「誰要看你的衣物?」歐陽罪怒道:「我要你親自打開包袱,瞧瞧裡頭有沒有令牌?」
「喔……敢問我睡了多久?」
「你『昏迷』半天多了!這裡是聞人莊。」能把她一路從荒郊野外押回莊內,他功不可沒。
「都睡了這麼久啊……這包袱是你一塊帶回來的吧?」
「連斷劍一起。」
「……劍斷了你撿回來做什麼?」難道要她拿著兩截斷劍當子母劍到處招搖?
「那是你師承之劍,不一併拾回,它日你跟我討,我給不起!」
「那是撿來的。」
「……撿來的?」
她眉開眼笑,道: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見地上有一把劍,然後我摸摸身上,才想起我是練劍不練拳,怎能沒有防身的兵器,於是就把它佩在身上了。」
「……」歐陽罪短暫的無言,隨即打起精神,見她的視線仍依依不捨地在聞人舅爺身上打轉,他往前一跨,徹底擋住聞人劍命那張易惹是非的桃花貌。瞇眼怒道:「打開包袱!」
「你自己不會打開嗎?我都睡了半天多,要偷偷打開我也不會發現啊。」她咕噥,慢吞吞地拉開老舊的包袱巾。
「聞人莊人人正大光明,豈會做出下三流的事?」歐陽罪冷冷往包袱巾裡的東西一瞧——
兩件替換的白色舊衣、一個看起來很老舊的簿子。
「簿子裡是什麼?」
「是我大師父的遺言,你要看嗎?」這一次她很乾脆的打開,上頭寫著龍飛鳳舞的草書「親親吾徒」四個大宇,接著一片空白。
即使之前對她師父的遺言完全沒有興趣,但一見這字跡,就覺得有點眼熟,不由得脫口問:「遺言在哪兒?」
「就這四個宇。我大師父大概有預知能力,壽終正寢前突然想要寫遺言給我,他說他有滿腹的親熱話要寫,所以我就替他找來簿子讓他寫個過癮,哪知他死前交給我,才這四個字,說是人要死了,還留什麼遺言?他將要說的、將要我做的,都已經在他活著的時候教過我了,何必再留?」
歐陽罪先是疑惑,後來瞧見聞人劍命唇邊有著極淡的笑意,才恍悟這瘋丫頭說的是「身教」。
「你師父真是高人。」清冷的語調稍嫌和緩些,仍保持距離。
「高人嗎……」她頗具玩味道:「他老人家在九泉到處跑時,一定很高興你這麼說,賤命公子。」
「劍命。在下聞人劍命。」他的語氣又冷了起來。
李聚笑暗暗扮了個鬼臉,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這人啊,讓她毛骨悚然,連她一點鬼心思,也能摸個透徹。
歐陽罪壓根不知這兩人在要什麼花槍,瞄到她包袱中的白衣裡露出牌子的一角,他脫口:
「果然在這!」探手去拿。
「哇,小、心,我的肚兜……」
「歐陽!」
拿起令牌的同時,勾起了一件很軟的白色肚兜。剎那問,歐陽的臉綠了,內心產生極大的悲哀——對於他的未來以及令牌的被糟踏。
腦中紛紛亂亂,一時間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已見聞人莊最具隱士氣息的舅爺翻袖抓起肚兜扔回她面前,速度之快讓他錯愕萬分,簡直要誤以為聞人劍命身懷絕技。
「我……」不想負責啊。歐陽罪連忙撇開視線,不敢再瞧。肚兜這麼小,可以想見她很平……第一次,恨極自己的莽撞。
「這肚兜是師父縫的,你可別破壞啊。」她笑。
「原來尊師是女的……」歐陽罪打蛇隨棍上,轉移話題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是男的。」
「男……」歐陽罪一時啞口,瞄到聞人劍命八風吹不動,一點也不被她的瘋言瘋語給影響,相較之下,他的功力的確太淺了——
他覷到瘋丫頭與聞人劍命在對視……他向來很懂得察言觀色,這瘋丫頭打一張開眼,不,是從抱住聞人劍命大腿的那一刻起,心魂就被聞人劍命所迷勾了。聞人劍命當然瞧不上這種小丫頭,或者他可以……心中有了計較,他向聞人劍命拱拳道:
「舅爺,屬下再去找莊主,屆時必叫這丫頭說出閔總管的秘密來。」語畢,定出房,回頭再看他倆一眼,唇邊綻出陰險的笑來。
「我就說我沒聽……」
「李姑娘。」
「李姑娘啊……你是在叫我嗎?」
「如果沒有弄清楚真相,聞人莊不會輕易讓你走的。」聞人劍命提醒道。
「……」如果她說,她也不想離開,不知道會不會被視作瘋子?
「在下告辭了。」
「等等、等等,賤命公子……」在他冷眼瞪視之下,她陪笑改口:「聞人公子,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細長的鳳眸看著她的笑眼、笑眉、笑鼻、笑嘴,整張過於蒼白無力的臉蛋都是笑盈盈的。他平靜答道:
「人如其名,李聚笑。」語畢,毫不遲疑離開,臨走之前關上門。
「……人如其名嗎?」唇邊仍噙笑,笑得有些遲鈍,然後慢吞吞地打開右拳。
混亂的回憶在腦中交錯,疑惑、茫然的光芒流竄在她的笑瞳裡。
「怎麼可能……」頭有點痛。自從下山後,記憶模模糊糊的,可是,她很清楚曾發生了什麼,只是不願承認、只是細節不敢去回憶,一直到——
內心一激動,「噗」地一聲,血泉從嘴裡噴出。
「哇,不是說我沒受重傷嗎?還是,他在騙我?」她慘叫。
身子軟綿綿的,無力地仰倒在床楊上,軟軟的素色肚兜微揚,輕飄飄覆向她的面。
「難道你不知道……秘密……說出來就不是秘密了……」近乎囈語地,帶著輕笑。
時間彷如靜止了,床上的人兒連動也不動。不知隔了多久,緩慢而輕細的低誦從肚兜下飄出: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江湖聞人莊……哈哈哈……」輕輕細笑著,笑聲帶著些微的悲涼與空洞。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人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他身在聞人莊,哪兒來的魂魄入夢,哈。
如絲的血線從唇畔滾落,逐漸滲進覆面的肚兜。右手無力地攤開著,遠遠看去,掌心有個很模糊很模糊的月形印記。
還有,亂七八糟的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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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張開眼——
「哇,眼前一片清明,我終於到了西方極樂世界嗎……原來是肚兜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瞎了眼。」連忙扯下蓋面的白色肚兜,瞧見室內已進夜色。「天黑了啊……怎麼沒人叫我吃飯?真狠,咳咳。」
有點狼狽地翻滾下床,覺得精神好過炙熱的白天。
連油燈也不點的,摸黑換了衣袍。走出門外,瞧見一雙很純真的大眼望著自己。
「黑鬼!」她俐落地跳回門內,立刻合上門。
門外沉默好一會兒,著急委屈的聲音才響起:
「姐姐,我不是鬼,你開門啊。」
「那麼黑,怎麼不是鬼……」
「……姐姐!」那聲音十分開朗,彷彿一點也不在意她無心的傷害,笑道:「我不是中原人士,膚色本就偏黑,不像你白裡透紅,人見人愛,可愛風趣又漂亮。」
「原來是人啊……」
「我當然是人。你開門啊。」
「你催促我開門,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師父在我床邊說的故事。」
「故事?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莫名其妙。
「我師父說,有個妖怪老躲在屋外,騙人打開門,開門的都是笨蛋,最後都被妖怪吃了呢。」她還記得那時她十歲,師父受不了她活潑好動的性子,試圖以謊言當故事來誆騙她幼小的心靈。
門外隱約傳來尖銳的吸氣聲,然後,他笑道:
「……我是人,姐姐。」
「嗯,我想也是。」她開門。雖然月亮被烏雲覆蓋,仍能瞧見這少年發亮的白齒。
「姐姐。」那少年笑得好純真:「我姓李,叫易歡,我叔叔是江湖德高望重的前輩,這回他特地帶我來聞人莊見識。我聽聞人莊的下人說,你也姓李,好巧,原來五百年前是同一家啊。」
她也滿瞼堆笑:「李姓是我師父取的,五百年前我可能不姓李。」
「……」李易歡還是笑顏滿面,看起來很像心無城府的少年孩子。「那無所謂。我一見到姐姐,就覺得很親近呢。」
她訝異,笑:「莫非咱們是失散多年的姊弟?」
李易歡的嘴角立刻抽搐一下,隨即恢復燦爛的笑顏。速度之快,以他的膚色再加上純黑的夜色,沒有相當眼力的人是完全看不出動靜來的。
「那是絕不可能的。」他斬釘截鐵地笑道,就差沒一個宇一個字用力的聲明。「你我膚色不同,相貌相異,絕對不可能是姊弟。」
「是這樣嗎?」
「是的。」
「那你不是來認親,三更半夜裝鬼來嚇我做什麼?」
「我只是好奇嘛。我聽我叔伯說,最近聞人莊閔總管之死,鬧得江湖沸沸揚揚的,今天歐陽罪逮到個姑娘,說是曾為閔總管『送終』過。我一時好奇,就來瞧瞧嘛。」他笑道,笑得天真無邪。
她聞言,也笑,笑得很率性。
笑了一陣再一陣,李易歡懷疑自己不先住口,再過一會兒整座莊園都會知道這裡有兩個瘋子。
「姐姐!」他叫道,逼她停止了沙啞的笑聲。
她的笑聲很不甘情願地停了,但笑顏依舊,好像天生就是這種笑臉,不知哀愁如何寫。
「姐姐,你是如何發現閔總管的?」迂迴問法她裝傻,那就單刀直入。
「喔,我走著走著,就瞧見他了。」
「你運氣真好。」
她點頭,笑盈盈道:
「我運氣是很好,好到就算是下輩子所有的運氣都挪用過來,我也不會意外。」
哼,他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她這種人了!他張大天真的眸子,悄悄轉入重點,問:
「那秘密到底是……」
「我沒聽啊。」
「姐姐!」他撒嬌:「我只是好奇啊,又不會胡亂傳話,你滿足一個少年的好奇心又不會少一塊肉。」
「哇,你撒嬌撒得好噁心啊,拜託你不要把頭靠在我的前面,我會受不了的。」
深深吸口氣,然後緩緩吐出,小心地不讓她發現。然後,他用力拉動他臉部的肌肉,笑:
「……我沒有靠著你。」
「喔,我以前跟師父耍賴皮時,都拿頭去撞他的胸口。他一拍我的後頸,我就被迫躺在他的大腿上了。」
「……那叫做昏迷。」到底是什麼師父養出這種徒弟的?他的臉皮不受控制的抽搐,第一次感受到無法溝通的無力感。
李聚笑微笑道:
「是嗎?拜我師父之賜,現在我要被打昏,可不容易了呢。」
不管她是在暗示他不要動粗還是在閒扯淡,他終於明白從她的嘴裡是套不出什麼秘密來,他也沒有耐性再去磨她。
烏雲漸散,他的手膚下層彷彿有活物到處蠕動。一條活生生的蟲子從他的食指與中指的交接處鑽出。蟲身極黑,近頭處有金色的一點,鑽出之後,他的皮膚像是不曾受過任何破裂之傷,平滑而正常。
蟲子沿著衣褲,往下蠕動。
「姐姐,秘密,我可以保密。」不知道是不是冷風的影響,他的聲音不再那麼天真,反而有些冰冷。
李聚笑愣了會兒,才憶起他在說什麼。她淺笑:「秘密,說出去就不是秘密了。」
「你真的不說?」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聽見啊。」
「閔總管乃聞人莊的總管,地位僅低於聞人不迫。據說他是回家鄉探親,逾期未回,於是副總管歐陽罪回他家鄉尋人,卻發現從頭到尾他的家鄉不在那裡。聞人不迫必定交給他什麼任務去執行,而顯然中途失敗了。秘密,必定事關聞人莊,你說了,與你無害;不說,你絕逃不了聞人莊的手掌心。甚至,有許多想知道聞人莊秘密的人,都會糾纏著你。」
「……唔,哇,地上有蟲!」眼明腳快,一腳踏死那條大蟲。
李易歡瞇眼,瞳仁中帶有真正的笑意。
「奇怪,蟲呢……」沒有蟲屍,明明她腳底是踩到軟趴趴的無骨活體啊。
「李聚笑,你看著我的眼睛……」
她抬首,瞧見他黑黝秀氣的臉龐逼近。「你眼睛有點老兒,難怪,笑起來始終有點假。」跟她比,是有點遜色了。
「……到底是什麼秘密?你坦白說。」如魅似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半瞇起眼,白皙無瑕的臉蛋也跟著接近他的臉。
大眼瞪小眼,鼻息交錯,彼此近到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他已十六了,並不是毫無經驗的小少年,早過了會臉紅心跳的時候,聞到她身上的氣味,並不會讓他有任何的感覺,只是……其中夾帶著極淡的熟悉藥味,讓他起了懷疑。
「秘密是……我的?還是閔總管的?」她輕聲問。
他回神,訝異她也有秘密的同時,耳力極佳地聽見歐陽罪的腳步聲,他有些惱怒,但很快放下心來。
這瘋丫頭已經被他控制,改日再問也不遲。他眼珠一轉,內心已有計較,道:
「聞人莊裡,依你三腳貓的功夫能對付的,怕也只有聞人劍命了,李聚笑,我一向覺得他不對勁。你,就去重挫聞人劍命吧。」聞人莊裡,即使聞人不迫沒有明白表示,他也可以隱約看出聞人舅甥間微妙的關係。
任何人、任何事,怎能逃過他的一雙眼?
「他啊……」
「是啊。」歐陽罪已近月亮拱門,李易歡身形極快,融進黑暗的同時,輕聲道:「他居住在聞人莊的禁地,最偏僻的角落裡。」
「果然是在那種地方啊……」
李易歡聞言,還摸不透她言下之意,忽然見她飛身而起,猶如棉絮般飄然降落在屋脊之上。
他著實錯愕。難道他看錯了她的三腳貓功夫?正這麼想的同時,見她腳底打滑,差點滾落下屋。
他很想嗤之以鼻,但歐陽罪已奔進拱門之內,他立刻屏息滅去自己的殺氣。
「你!」
她回頭扮個鬼臉,不知是對著誰,隨即,飄然的白衣消失在圓月裡。
歐陽罪身形一揚,立刻直追而上。
「哼。」李易歡漠然注視空無一人的夜色。想來是無法重挫聞人劍命了,也罷,就讓歐陽罪整整那個姓李的瘋丫頭好了。「運氣好嗎?哼哼,再好的運氣,都會在我李易歡的手裡結束,李聚笑,你以為你能靠你的運氣撐多久?我啊,最憎厭的就是你這種從小幸福到大,只會仰仗運氣的小人了。」這種人的下場,通常只能有一種,由他來執行。
李聚笑、李易歡,乍聽之下,真要以為他倆有關係了。
他緩緩垂下那濃密而微卷的黑色睫,唇畔浮起極冷的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