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映著輝月,泛起波光粼粼。四周蟲鳴蛙啼,惟獨不見半個人影。
「該死!」江焚越自空中如猛禽躍下,瞪視岸邊猶濕水痕。雙拳緊握,額上青筋暴跳。
這麼短的時間,那兩人又受了那麼重的傷,會走得到哪裡?
而且,湖邊除一攤水跡之外,再無半顆腳印!
難道,這荒山之上,會有人接應不成?
猛地回身看向湖畔連綿高山。山勢巍峨,在夜色中更形威峻,要想搜山,顯然是絕不可能。
只是,上山容易,下山難!
「來人!」江焚越冷冷道,「馬上給我調集閣中所有死士,守住這山下所有入城的路徑。若看到霍霆磯,格殺勿論!」半晌又道:「還有,帶回葉疏襄,不得傷她!」
「是!」眾黑衣人遵令,迅速散開溶入夜色。
「葉疏襄!枉我對你向來處處留情,你卻是這樣回報於我!為了一個外人,竟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嗎?好!我倒要看看,你日後會怎樣回來求我!」江焚越心底怒火如熾,雙目冰冷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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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晃晃,影影憧憧。
這是哪裡?葉疏襄緩緩睜開沉重的雙眼,不習慣突來的強光,又再閉上。
是了,是和霍霆磯在一起的。
霍霆磯——
猛地一凜!
他在哪裡?急切睜眼,忍著眼底酸澀看向四周。
竹牆空曠,屋內只有自己一人啊!
焦急間想強撐起身,卻是全身酸軟,只在竹榻上敲出一聲輕響。
聽得屋內響動,竹門外兩道小身影一前一後衝了進來。
「醒了醒了!」驚喜的童音清脆明亮,撲到床前的是天兒和櫻兒。
看到眼前這兩張小臉,葉疏襄心中略微一寬。是在這裡的話,那霍霆磯應該是死不了的了。
「天兒,櫻兒。」輕喚一聲,嗓音乾啞。
一旁櫻兒輕聲道:「疏兒姐姐,你總算醒了。先喝口水好不好?」說著從床邊案頭取來水杯,慢慢一口口喂葉疏襄喝下。
天兒在一旁瞪著圓眼,「壞櫻兒,怎麼我生病你從來不餵我喝水?」
櫻兒白他一眼,「你那些又不是病,是練功受的傷!爺爺說過的,病可以治,傷是活該,就不用治啦,那我當然不用餵你喝水了。」
葉疏襄一聽,急轉向櫻兒問道:「櫻兒,和姐姐一同來的那個大叔呢?爺爺有沒有為他醫治?」
櫻兒乖巧道:「疏兒姐姐別急,那個叔叔現在正躺在爺爺的藥室裡呢!爺爺一定不會讓他死的。不過,不過……」不過了半天,卻偷眼打量葉疏襄,彷彿有所顧慮。
天兒在一旁不耐煩接口:「不過,爺爺不喜歡見別人,所以,疏兒姐姐現在不能去看他啦。那個壞蛋叔叔內傷加外傷,現在連動都不能動,只剩一口氣啦!」
「什麼?」葉疏襄心裡一驚。
櫻兒咬唇睬天兒一腳,對葉疏襄道:「疏兒姐姐,你別聽天兒胡說。他是見不得武功比他高的人啦!」
天兒小臉一皺,哼了一聲:「他武功高有什麼稀奇的,等我長大了,肯定比他還要高!」又道:「疏兒姐姐,你好好休息,這屋子在爺爺布的鎖神陣裡,山下那群壞蛋是進不來的。你早點好起來哦,我要和你一起去找他們報仇!」
「好……」
葉疏襄原本是全身脫力後昏迷,適才強自清醒一會已是勉強,現在聽得霍霆磯安然,一下子倦意難支,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感覺精神清朗,已經好了很多。看窗外天色,日影西沉,竟然又睡了一日。
起身下床,葉疏襄突地低呼一聲,只見旁邊增設了一副竹榻,榻上沉睡不動的男子,正是自己心中牽掛的霍霆磯。
他好了嗎?站起身上前探視,誰知腳下虛浮無力,才行了兩步雙膝一軟,整個人撲到了霍霆磯榻上。
霍霆磯胸前被壓,低低痛哼一聲,睜眼看向葉疏襄。
臉上一紅,葉疏襄急忙撐起身子,心下懊惱。他受了這麼重的傷,自己竟然還笨手笨腳地弄痛他!輕輕問:「你,好些了嗎?」
霍霆磯雙唇一動,音若游絲:「放心,死不了。」
葉疏襄倚在他床榻旁,見他能夠開口,掩不住欣喜笑道:「霍大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臉上笑意盈然,長眉秀目說不出的溫文清雅。霍霆磯身體不能動彈,精神也甚是衰弱,眼光卻停在葉疏襄臉上目不轉睛。兩人自那夜折柳湖邊同生共死後,情意已生,如此脫險後安然相處,都覺得恍若隔世。
「你就是我的福星、救星。」霍霆磯忽然低低說道。
話音實在暗啞,葉疏襄一時聽不清楚,只是任他凝視,也不覺羞澀。心中感到溫馨歡喜,恨不得就這樣子相看到老。但霍霆磯終究是傷重後精神不濟,只醒來一刻,又支持不住,閉上眼睛睡去。
任憑是誰受了那麼重的內傷外傷都不可能馬上就精神十足,霍霆磯有這樣半刻清醒神色,已是內功渾厚,醫治得當的結果了。
看著霍霆磯沉沉睡去,葉疏襄站起身,緩緩向門口走去。沒有那兩個小娃娃在一旁吵鬧,反而覺得奇怪,以天兒的性子,怎麼會不過來探看呢?莫不是那古怪爺爺不讓他們來嗎?
竹屋外,山石巍峨雜亂,巨木參天,說是鎖神陣,卻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不過,繞了一圈,怎麼也看不見能下山的路罷了。
奇怪,怎麼會就這一間屋子,原來天兒櫻兒他們不住在這裡嗎?忽然想起天兒似乎說過,他們的爺爺不喜歡與外人相處,心下也就釋然。
能夠精通機關、陣法、醫術,又能教出這樣兩個小孩子的,本來就不是平常人。世外高人,通常也就是孤僻的代名詞。
想到這裡,疏襄暗笑。若真是這樣,那自己以前單獨住在折柳居,不也是孤僻得很嗎?只是,不見得怎樣高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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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歲月,與世隔絕。
第三日上,霍霆磯已經能稍稍坐起。
葉疏襄助他換藥,見到他背後縱橫交錯,數不清有多少大小傷口,不禁惻然。
這傷,顯然是那日撞上湖岸時得來的。霍霆磯為了免於自己受傷,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手上輕輕換藥,怕他疼痛,口中說話分散他注意,「霍大人,你還記得嗎?當日你為我上藥,今天可換了我啦。只是,你的傷可比我重得多了。」
只要你無病無痛,我的傷再重,那也無防。霍霆磯暗自心道。
突然記起十五月圓夜,葉疏襄犯病需江焚越施功醫治的情形,微微轉身問:「葉姑娘,你先前可是中了那江焚越施的毒嗎?」
輕輕搖首,葉疏襄手上不停,也不言語。
「為什麼不說?」霍霆磯見她無言,心底反而警聲大作。深知她性情冷靜聰穎,面對再大危機都能淡然化解。但若是不說,那,就一定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了。身軀微僵,霍霆磯追問,「到底是什麼毒?」語聲已極其嚴厲。
見他因肌肉緊繃,傷口已近綻裂,葉疏襄只得低聲道:「大人快些放鬆,小心傷口裂開。其實,疏襄身上的並不是毒,而是因我娘懷我時接觸了琉璃熱毒,自小從胎裡帶出來的炙傷,每月十五便要發作一次。」
「所以,葉大師傳了江焚越內功,每月來為你醫治?」
「是。」
「如若不治,又會如何?」
「全身高溫,衰竭而亡。」
輕輕吐出結果,葉疏襄卻並不覺太多的害怕擔憂。
每月都有這樣的火熱煎熬,也自小受盡了這熱毒的制約,她早已看得淡然。
霍霆磯頓時心情大震,身上諸處刺痛一下子再無感覺──
她為救自己脫險,顯然已經觸怒江焚越,與其決裂。
日後再想要江焚越施手相救,必定困難重重。
更何況,若要葉疏襄重回那折柳居,縱然能夠得以活命,也不過是受更多的折磨,吃更多的苦頭罷了!
這一切,全是為相救自己而起啊!無意之間,自己竟是害得她如此?
不顧自身傷口,轉身拉過葉疏襄急問:「葉姑娘,除了這內功,便沒有其他法子能夠治你的傷了嗎?」
葉疏襄搖了搖頭,「家父在世時,也只尋到了這樣一個內功心法為我延續性命。但是距離下次發作,也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略停一停,「縱然有其他方法,倉促之間又到哪裡去另尋良藥呢?」
眼看他臉上神色激盪,雙目怔忡,葉疏襄反而柔聲安慰:「大人不必太過焦慮。疏襄命薄,怪不得他人的。況且,若我不想死,那江焚越定會為我醫治,為了他的七眩閣,才捨不得讓我死呢!現下,大人還是小心自己的傷,要快些好起來。」
語氣輕鬆,心下卻微酸。以前,未遇到霍霆磯時,自己心無牽掛,在折柳湖畔獨居五年,並沒什麼特別難耐之處。但現在,此心已有所屬,若再要她在湖邊寂然作畫渡過長日,她還能甘心安然嗎?
見她故作淡然,霍霆磯心中更是刺痛。
一個月,一個月……又怎麼夠呢?
如若不夠,現在,還能將她拱手讓與他人嗎?
再過三天,便是與烈濤會合,徹查七眩閣之日。這一徹查,更是與江焚越及其身後勢力正面對上了,事情將再無轉機。
朝事固然重要,但事關眼前此生此世惟一心繫的女子,又該如何處置!
默思良久,霍霆磯緩緩道:「葉姑娘,無論如何,霍某定要盡力習得那內功心法,為姑娘治療!」
葉疏襄聞言感動。她知道,霍霆磯既然說出了這話,那必定是拼了性命不要,也會去盡力完成的了。只是,要取得解藥不難,要習得那療傷內力,卻非得讓江焚越心甘情願傳授不可,其中艱難根本無法預計。
雙目微微一熱,葉疏襄柔聲道:「霍大哥,從今日起,疏襄便要隨在你身邊了。這一個月中,無論能不能得救,疏襄也決計無怨無悔。不過,請你不要再叫我葉姑娘啦,你和我爹爹一樣,叫我疏兒好不好?」
點點頭,霍霆磯凝視葉疏襄清顏,低低喚道:「疏兒。」
山風寧靜,樹影安然。
兩人四目相看,只覺彼此已是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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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眩閣之約,轉眼間便要來到。
霍霆磯勉力打坐運功療傷。短短數日要想痊癒是不可能,只盼有足夠力量支持到下山。
葉疏襄見他專注運功也不打擾,只是按時換藥送食。
「我已派烈濤調兵入西樵,明日便在七眩閣相會。」見她又到身邊,霍霆磯忽然開口。
既然是要攜她同行,那,有些事,就不如直說了。
「啊」的一聲,葉疏襄低頭微微悵然。
山上清淨的日子只過了幾天,她已快要忘記,霍霆磯是身負查案的重責而來西樵。也罷,本來,她就是想借這案子,來收回她的一切,抬首道:「霍大哥,那明日一早,疏襄便與大哥一同下山。」對為何調兵之事,卻一字未提。不是不敢提,只是不願提。
「原本,調兵入西樵,是要徹查七眩閣上下,看有無和丹鳳相關的線索。」霍霆磯見她不應,索性自己挑明。
「霍大哥和疏襄說這些,是想明日暫時按兵不動,與江焚越談判嗎?恐怕,反而會為人所制呵!到時,對大哥可是大大不利。」葉疏襄見他神色堅定,雙眉微蹙,心中快速計量。
「當然,這只是緩兵之計。」霍霆磯眼中讚許,與聰明女子談話,真是省力許多。
「怎麼個緩法呢?」
「我在想,擒賊先擒王。」
「王?在江焚越身後指使他殺你的人?」
「不錯。江焚越如此處心積慮地佈局,目的只有一個:掩護他身後的人。也就是取走丹鳳、殺害梅尚書的主謀。」霍霆磯靜靜分析。
「取走丹鳳之人……」葉疏襄忽地一笑,「霍大哥,那你要不要知道是誰取走丹鳳的呢?」
霍霆磯聞言疑問:「怎麼,你知道嗎?」
長眉一挑,葉疏襄眼中略顯俏皮之意,「那要看,大哥記不記得疏襄說過的每一句話啦。」
霍霆磯見她容色篤定,難道,她真的知道是誰取走的嗎?記得,第一次在折柳湖畔見面時,她說:不知道取走丹鳳之人的姓名……不知道姓名,但是,可以記得對方長相啊!
自己怎會粗心這麼久,竟忘了她有一雙靈妙丹青之手呢!他立刻欣喜莫名,抓住她雙手道:「疏兒,霍大哥真是遲鈍,竟到現在才想起來。待明日下山,你便把那取鳳人的相貌畫出來。這樣,主謀逃不了,那江焚越便也容易對付多了!」
天網恢恢!這破案關鍵,竟會是這樣輕易得來。
低頭看著被緊握住的纖手,葉疏襄心中感動。霍大哥狂喜之時,竟然還不忘要為自己療傷續命。得君如彼,此生何求!輕聲道:「好,疏襄明日定將那兩人畫出,讓霍大哥辨認。」
「嗯!」點點頭,霍霆磯臉容因負傷略顯蒼白,但往日冷肅的神情已淡得若有似無。面對如斯靈秀女子,百煉鋼也堪堪化為繞指柔啊!
只是,這明日下山之法……
自己重傷未癒,疏兒又不會武功,怎樣安然下山呢?
沉吟一刻,抬首問:「疏兒,我看這竹屋外機關陣式奇巧深奧,可是救你我上山之人所設?」當日他傷重昏迷,雖然被那高人救治一番,卻和葉疏襄一樣,未曾見過其廬山真面目。
「不錯。」見他沉吟後發問,葉疏襄已經明瞭他想的是下山的方法,接道:「大哥不必煩惱,我去問問天兒櫻兒就行啦。他們在這山上布下機關暗道無數,要悄悄下山入城定然是不難的。」
「好。」費力說話許久,又兼之情緒頗有激盪,霍霆磯臉上已倦色盡顯,無奈只得繼續凝神靜養,為明日下山聚功調息。
本是內功深湛,不見勞累的人,現在卻這樣虛弱。明天,他可支持得住?葉疏襄輕歎一聲,擔憂也無用,只能聽天由命了。
悄聲走到竹屋外,取出竹笛輕吹。這竹笛原是天兒和櫻兒怕她遇險,放在她身邊作為聯絡用的,想不到,這次竟真的救了兩人性命。
笛聲清銳悠揚。響後不久,天兒果然來到。只是,卻不見形影不離的櫻兒。並且,天兒是臭著一張小臉趕來。出來的地方也甚是奇怪,竟是從山石底下鑽出。
拍拍身上草屑,天兒一見葉疏襄便委屈萬分,「疏兒姐姐,不是我們不來看你哦,實在是爺爺太可惡,他不讓我們來!」
「是嗎?爺爺是怕你們遇到壞人,才不讓你們出來的吧。」葉疏襄笑笑,安撫他。
點點頭,天兒忽的眼圈一紅,「疏兒姐姐,你和壞蛋叔叔都是好人!可是,爺爺說,你吹笛子的時候,就是你們想要走了,是不是真的?」
「是的。明天我們就要下山去了。爺爺是讓你來告訴我們怎麼下山的吧?」
「嗯。不過,你們以後還會來看我和櫻兒的,對吧?」
葉疏襄保證:「當然會了。」在心底補充一句——如果,我還能活著的話。
不是沒有考慮過,救出霍霆磯,自己恐怕便是命不長久。
但是,五年了啊!讓她怎樣再夜夜忍受噩夢的煎熬?怎樣再月月忍受自己的命,竟要心底最痛惡的人來施手延續?
漠然存活於這世上,整整等待了五年,為的不就是要追索五年前失去的所有嗎?即使有些東西再也追不回來了,她也要他付出該付的代價!這,並不過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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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申時。
八百兵士刀冷槍肅,齊聚七眩閣。
閣上亭台,東風獵獵撲面寒。江焚越冷眼俯視閣下重重列隊。
隊伍從七眩閣正門開始,成環形密密包圍住整個樓閣工坊。裝戎嚴整,軍士眾多,又企是閣中區區數十名死士可以抗衡?
況且,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了身居高位的那幾個人,他也絕不能與官府正面對上。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他不信,那身受重傷的兩人能安然入得城來!
所以,他有的是時間等。
緩步走下樓階,踏出寬廣閣門,立定。環視閣前人頭攢動。
除了軍士,門前更多的是西樵城內百姓。從未見過這麼多軍隊出現,自然是有熱鬧可看了。最重要的,這熱鬧的主角,是城中聲譽最隆的七眩閣。
「烈濤大人。」既然來了,那自己一介平民,總也得打聲招呼了。江焚越淡淡招呼。
「江閣主,大理寺左斷刑到此查案。請你將七眩閣內所有人員全部清出,等候霍大人到此辦案。」烈濤虎目生威,定定看向江焚越。
江焚越聞言臉色不變,揮手召出閣中侍應工匠,環視眾軍不發一言,彷彿現在被圍的並不是他一手建立的七眩閣。
等待中,日光從熾熱漸轉清涼。三人俱是無言,軍士隊列之外的城中百姓卻是越聚越多。看到眾軍士遲遲不動,百姓猜測喧嘩聲漸大。
江焚越昂首靜立,在心底冷笑。霍霆磯,你以為暗潛烈濤調兵入西樵,我七眩閣便會乖乖地待在這裡等你來查嗎?我倒要看看,主帥不至,今天這八百軍士要如何回轉!
申時將過,日光自西側穿透七眩閣上重彩琉璃,泛出隱隱流光。
遠處人群突地驚起一波小小響動,接著,原本密集的人潮緩緩分離出一條狹長通道。
盡頭,兩個人相依相扶款款走來。白衣輕軟、烏髮低垂的,是葉疏襄;青衣布履,滿臉病容的,自然是傷重未癒的霍霆磯了。
女子清雅,男子俊肅。方才喧嘩的人聲,忽然平靜了下去。
走到近前,四目相對。霍霆磯深沉如海,江焚越眼中怒色一閃。
「霍某遲遲到來,勞閣主久等了,不勝慚愧!」霍霆磯中氣不足,語音間低沉無力,渾身散發的沉穩氣勢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目光。
江焚越抑下心底奔騰怒氣,冷聲回敬:「霍大人,重兵來此,七眩閣上下生輝!但不知大人有何見教?」
「大理寺左斷刑霍某,聞七眩閣與京城梅尚書遇刺案有關,特來一查。」
環顧四方,冷哼一聲,江焚越道:「霍大人,今日你調兵相協,江某不會與你如何。但是,若你以為只憑這區區八百嶺南兵士,便可叫江某俯首稱臣,那是絕不可能!」
霍霆磯在旁輕握葉疏襄左手,正容道:「霍某身為大理寺左斷刑主事,今日系為查案而來。國法朝綱,江閣主若是問心無愧,自然不需俯首。但若閣中真有違法犯紀之事,那,江閣主就是不想認罪也不成!」
說了一段,稍稍停下喘息,復又言道:「江閣主,朝中亦有減責條款,若你肯此時認罪,那霍某自然會為你量刑減免。」
江焚越愈聽,眼中邪色愈起,待霍霆磯話音落下,更是狂笑一聲:「霍大人,你對江某說得這樣客氣,是想江某將內力傳於大人,好保全這葉疏襄性命吧!」
葉疏襄左手攙挽霍霆磯,淡淡代為答道:「疏襄性命如何,師兄不必太過掛心。倒是另有他人,恐怕要讓師兄勞心勞力一番了。」
瞪視葉疏襄半晌,江焚越並未立即反唇相譏。心知這小師妹雖然年輕,但智計謀略卻是絲毫不下於任何人。她與霍霆磯能越過城外布下的重重暗哨,入得七眩閣,已讓他心驚。現在又出此言,更加令他心底隱隱不安。
半晌,抿唇轉身,不再理會閣前重兵,江焚越只對葉疏襄拋下一句:「你跟我來!」逕自向閣內走去。
葉疏襄輕握霍霆磯手掌,與他對視一眼,便跟隨在江焚越身後。事關七眩,她終究得獨自面對。
目送葉疏襄入閣,霍霆磯心中略微牽念,但知她與江焚越之間恩怨深長,也不便干涉。
「大人!」烈濤疾步走到霍霆磯身旁,皺眉看他泛白面色。
「無妨的,已經好了很多。」知道烈濤擔憂,霍霆磯出言安慰。
轉身舉目繞視,霍霆磯眼光緩緩在眾軍士臉上掃過。神態鎮定,肅然自威。待看到七眩閣中百餘侍應,眾人只覺得那道目光如冰如電般在自己身上刷過,個個垂下眼不敢迎視。
突地眉心微皺,眾人之中,怎麼獨獨不見吳執?難道,葉疏襄與江焚越對立,已危及其身了嗎?
人群中瞥見那日展閣中曾接引自已的侍應,便抬手一指:「你,可知閣中首鑒師吳執下落?」
神情威冷,那侍應見之心神一顫,抖聲應道:「回大人,小的已有數日沒見吳管事了,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臉色微沉,霍霆磯不再發問。
江焚越心機深沉,看來早已做好諸般應對措施,才會如此有恃無恐。自己潛烈濤入嶺南調兵雖是迅捷隱秘,但他身後之人位高權重,難保已聞得風聲。
眼下,要一擊奏效,恐怕是要多花些心思了。
負手觀視遠處城門,靜待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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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穿行於閣內,直走到三層樓閣深處,江焚越才停步轉身。
這是一個封閉的大廳,除來時長廊,再無一窗一門。頂上明珠鑲嵌,柔光投射下,廳內空曠不設一物。牆面三壁皆空,另外一壁上,懸掛著數十幅畫卷。
葉疏襄一一看去,這畫上琉璃繪樣,正是五年間自己月月繪製交予江焚越的設計圖稿。
而居中一幅……輕輕放開霍霆磯手臂,走上前去靜靜凝視。
筆法清奇若行雲流水,畫上少女意態閒舒悠遠,身後飛鳳昂揚欲飛。正是五年前父親為自己所繪,也是當時琉璃丹鳳的初稿。
睹畫思人,葉疏襄清淡面容漸轉哀傷。幽幽道:「師兄,父親待你一如親生,你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提起五年前,江焚越心中煩亂。
回想當年情景,葉九扶用赤金琉璃之法燒製成丹鳳,剛一面世便被人傳為稀世奇珍。為建立七眩閣,自己帶領京中一高官家將面見葉九扶,想以丹鳳換取建閣巨資。最後,那人終出手重傷葉九扶強取丹鳳離去。當時自己冷眼旁觀,並未出手阻止。一刻之後,葉九扶內傷過重,一代巨匠就此辭世離去。琉璃丹鳳的燒製工藝,也隨他深埋地下。
想起自己最終未得琉璃燒製的最精工藝,不由怒喝:「那是你爹自己執迷不悟,又怪得了誰人!」
「不錯。天下財帛名利誰不愛。師兄,只是你不該用我爹爹的命來換。」眼中清淚漸聚,葉疏襄話聲更形淒涼。
江焚越聞言心中一驚,她這樣說,難道是看到什麼?不,不可能!當年事發之時她並未在堂中,不應知曉才對。
他卻不知,當時,葉疏襄竟是藏身在後目睹所有情景,未發一聲。
冷冷嗤笑,江焚越道:「師妹你真是清高。既然如此,那師兄便讓你好好瞧一瞧這世間俗物!」
側跨兩步,展袖揚掌往牆上猛力一拍。
四周傾軋聲響起,連綿不斷。原本空曠平整的牆壁上竟慢慢顯露出層層木格,格中所盛,耀眼生輝。流光相互交映間,滿室五色紛呈,赫然是數百件琉璃製品。
葉疏襄環目而顧,臉上驚色立現。實在是眼前琉璃數量之多、形態之精、色彩之華,比之樓下展廳內所呈精品不知超越多少倍。
恐怕,這世間再無一處琉璃藏品,能比得上眼前豐富絕佳了。
金銀珠寶固然是世人所愛,但像這樣的琉璃珍品,其中內含藝術精髓,早已遠非錢財所能衡量。金錢易得,珍寶難求呵!
踱步琉璃格前,江焚越緩緩道:「五年之間,七眩閣所出極品共計二百四十件,加上你父親生前所制精品七件,共計二百四十七件,盡呈於此。其餘同批所出次品暇品,或售予各方權貴,或呈於樓下展廳。」
轉身遙遙看向葉疏襄:「師妹,你我皆是自小醉心琉璃之人。你說,面對這眼前諸寶,你真能毫不動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