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遠蓉:杜洛捷出事了你知道嗎?Peter說他從雄獅集團弄走好幾千萬美金(也有說是上億)。沒人知道他把錢弄到哪去了,外界議論紛紛,一說他到澳門豪賭賭掉了;也有說他把錢給了反對黨做竟選經費(選個總統需要這麼多錢嗎?);更有人說他根本就中了廖筱懿的美人計……不過不管哪一種說法都只是外界的猜測,雄獅集團硬是把消息壓了下來,再加上他們還有個銀行可以周轉,短期間還看不出有什麼危機。
杜洛捷被杜獅軟禁了,住在一棟破舊的公寓裡,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Peter有時在健身房遇到他,只能點頭打招呼卻無法多談,現在所有的人看到他都像看到瘟神一樣,就怕被懷疑是共犯。
我已經回到公司上班了,這裡的一切安好,你只要好好照顧該照顧的,其餘不要煩心。有什麼最新的狀況再告訴你。 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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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你的前任公公、杜洛捷的父親杜文懷前幾天到公司來找我,給了我一張五百萬元的支票,他說是杜洛捷的心意。我考慮很久,決定告訴你這件事。當然我知道你並不想要任何金錢上的慰藉,但就現實面來說,這些錢的確是必要的,有些事我想洛捷也該盡t些責任吧?我問杜先生關於洛捷被軟禁的傳聞,他說洛捷的確行動上被看管,但情形沒有像外界想得那麼糟。因為洛捷雖然弄走一些錢,但他顯然是精心策劃過,只會傷雄獅t些元氣,並不會有大礙。董事長現在只是在氣頭上,過一陣子應該就不會有事的。
他也問起你,我只說你很好,找了學校重新唸書,看得出來他很關心你,也很喜歡你。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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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你媽今天到蓉衣來鬧了一場,逼問我們你的去向。我猜她是知道了洛捷從雄獅弄走鉅款的消息,想要問你知不知情。我告訴她杜洛捷那傢伙只給了你t張五百萬的支票,要是你有分的話,他幹麼還小氣巴啦送這些錢來?更何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們感情不好,他背著你幹壞事又怎麼可能告訴你?我請她以後不要再到公司來鬧了,講得她火冒三丈,直說我目中無人,以為朱家落敗了就打落水狗……天曉得他以前對我和Peter是什麼態度?要不是你的關係,我才懶得理她咧!你走的時候她不聞不問,如今為了錢財又想到你,簡直讓人生氣! 潔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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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今天和我的大女兒馨怡去逛畫廊時巧遇杜文懷,原來他是這家畫廊的股東,當他知道馨怡對這方面有興趣時,一老一少談得高興的把我都給忘了!他還答應馨怡讓她去那裡打工,馨怡簡直樂翻了。
當然我也沒忘記問他關於杜洛捷的事,他說公司現在由他的哥哥在管,真正的狀況他也不清楚;唯一可確定的是杜洛捷丟了一顆大炸彈,濺起的水花雖然壯觀,殺傷力卻不強。他還歎氣地說不曉得你們兩個在想什麼,明明愛得死去活來,卻非得這樣作繭自縛。唉,除了歎氣我選能說什麼呢?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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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杜洛捷的事爆了。聽說是雄獅集團內訌,有人存心不讓杜洛捷好過,故意向媒體爆料。如今政府想要裝聾作啞偏袒也不成了,只得信誓旦旦的說要「追查到底」。媒體沸沸揚揚熱鬧了好幾天,終於者董事長出面把整個事情畫了完美的句點,推說問題是出在原先由杜洛捷負責的子公司明達企業,因為轉投資錯誤而造成「小幅」的虧損,完全不影響集團體系的運作。
雖然看他白髮蒼蒼、拖著帶病的身軀還要出面善後,頗為同情他;但反過來想,今天弄到這種局面,難道他不是始作俑者嗎?當真怪不得小獅子反撲!
我最納悶的是,杜洛捷到底把錢弄到哪裡去了? 潔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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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Peter今天在健身房終於利用淋浴的時間和杜洛捷說上話。問他缺不缺錢,他只是笑一笑搖搖頭;當問他有沒有什麼事要轉達給你時,他掙扎很久才說:「請她要好好保重,我會熬過去的!」看來你們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存在。你真的知道什麼內情嗎?還是杜洛捷正瞞天過海的進行什麼計劃?Peter說他看來很冷靜也很驕傲,並不像被騙了或是輸了賭債,葫蘆裡賣什麼藥,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潔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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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我得跟你說對不起!因為馨怡不小心露了口風,把你懷孕的事說了出來。杜文懷特地將我約出去詢問這件事,我雖然想否認,但看他震驚交雜悲傷的模樣,竟是否認不了!
雖然他沒明說他要怎麼做,但事情好像有了轉圜的餘地,也許你和杜洛捷真的會有奇跡出現是不是?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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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蓉:原先我還納悶為什麼你要如此匆忙離開台灣,知道真相之後才發現你的用心良苦。孩子,這段時間當真是委屈你了!
為了成全洛捷的心願,你不惜配合他作戲,還挺身為他辯護……洛捷外表看似冷酷,其實心思細膩,只不過他善於偽裝隱藏,不肯讓人看透他的想法;但是從你離開後他的種種反應,我相信他是愛你的。
你還愛他嗎?在他對你做了這麼多殘酷絕情的事情之後,你是否還會願意重新接納他?
知道你懷孕的消息後,我如大夢初醒,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認真的去當一回父親,否則我的孫子又怎麼可能有一個盡責的父親呢?
我會去請阿公放手,不論阿公答不答應,我t定會想辦法讓洛捷赴美與你和孩子相會。看在未出生的孩子情分上,看在你曾愛過他的情分上,能不能再給洛捷t個機會? 父 杜文懷
「你愛我嗎?」遠蓉在哭,她的眼淚在車燈的照映下格外的明亮剔透,像兩行閃爍的水晶,炫目得讓他無法張開眼。
「我可以拋下所有的自尊與驕傲承認我愛你,可是你愛我嗎?」她的表情如此哀傷、如此絕望,像是用所有生命的力量說出這些話。「……告訴我你愛我?告訴我我的愛不是只有一廂情願的付出?告訴我我沒有愛錯人,告訴我……告訴我……」
她哭倒在地,哭泣的聲音像那天夜裡刺骨的寒風,讓他的心冰凍在無數的噩夢裡,醒來的時候,臉頰上總不自覺的掛著淚水。
眨眨眼,遠蓉憂傷的面容矗立在昏黃的光線中凝視他,迷濛的景色讓杜洛捷以為他還在夢中。如果不是看到畫架旁站立一個身影,他真要以為這是一個醒不了的夢。
杜文懷很專注的打量著杜洛捷宋完成的畫像,幾筆簡單的炭筆素描,卻傳神的勾勒出遠蓉臉上的愁思與眼中的無奈。杜洛捷從沙發上坐起身,狠狠的灌了半瓶的礦泉水,但喝再多的水,也滋潤不了他枯乾的心;他沒有辦法把遠蓉的畫像完成,正如同他無法對她作出具體的承諾。
「你幾時來的,爸?」他沙啞的問:「怎麼不叫醒我?」
出事之後,父親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和父親如此接近,這算不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穫?
「我在看你的畫,」父親沒有回頭,仍目不轉睛的凝視畫像。「你畫得真好!」
「我這算什麼!我看過你幫媽畫的畫像,那才真叫做好。後來那些畫像呢?」
「我收起來了。逝者已矣,在生的時候負了她,死後又何必靠畫像來憑悼?」
不知道為什麼,杜洛捷覺得父親今天言談中帶著說不出的心事。「怎麼了?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難道阿公那裡有什麼壞消息嗎?」
「阿公還會有什麼壞消息?」杜文懷笑一笑,這才轉頭望著他。「你不要把阿公想得太壞,你畢竟是他最疼愛的孫子,難道他還會對你趕盡殺絕不成?」
杜洛捷默然無語,仰頭又喝了一大口水,父親從西裝的內袋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他接過來一看,驚訝的差點被水嗆到。
「我的護照?阿公他……」
「阿公決定放手了!樓下的保鑣也已經撤走了,這表示你自由了。」
「可是這是為什麼?」杜洛捷還是不敢相信。「阿公為什麼會突然放手呢?」
杜文懷微笑。「因為你爸爸我良心發現,決定不讓自己的兒子毀在終身監禁的日子裡。我跟阿公說,難道他真要把你關一輩子嗎?就算關你一輩子,你也不會告訴他錢在哪裡!不如就當那些錢是投資失敗虧損了。阿公或許也想到這些年你幫雄獅賺了不少錢,功過相抵,還不是那麼罪不可恕,所以心也軟了!」
杜洛捷無意識的翻動護照,護照上密密麻麻蓋著各國的簽證,多年來他在海內外遊走,每一次都有理由、有目的。阿公沒收他的護照之前,他也沒有逃跑的念頭,如今重新拿回象徵自由的護照,他竟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何去何從?
彷彿讀出他的心事,杜文懷又遞給他另一樣東西。這次杜洛捷更加驚訝,那是一張機票,一張飛往紐約的機票。
他不解的抬頭,父親眼中儘是安詳與溫暖,毋需多言,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遠蓉?」
父親微笑。「這不是個目的地,只是個中間點。那些女人的口風很緊,怎麼都不肯說遠蓉在哪,我想她們大概是想修理你,故意不說明地點。所以飛到紐約後,你得向全美航空的櫃檯拿你的機票,遠蓉會在那個機場等你。」
杜洛捷並不想在父親面前掉淚,但是,他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湧了上來。他仰頭眨眨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遠蓉……在我做了這麼多的事之後,她還會愛我嗎?」
「要相信,要相信你自己,更要相信遠蓉,她在等你。儘管去吧!不管結局如何,總得試過之後才知道。」
用言語無法表達,杜洛捷站起來,生平第一次,他張開手臂和他的父親深情的擁抱。
二○○○年秋天
即使在睡夢之中,遠蓉還是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初時她總會困惑於這樣的噪音,心驚膽戰不知所以;如今她已經習慣了,下意識翻過身,熟練的抬手輕輕拍撫著哭泣的嬰兒。
小嬰兒作了什麼讓他哭泣的夢呢?沒有人知道,但在母親溫柔的安慰下,他停止了哭泣,又沉入夢鄉中。
遠蓉仍是睏倦的,但不知為什麼遲遲無法再入睡,迷濛中,她感覺有人走進房裡,並且輕悄悄的在床邊坐下。遠蓉張開惺忪的眼,看到洛捷正專心的撥開兒子沖天的髮絲,不禁嚇一跳,睡意頓時消失。「你怎麼會在家?」
洛捷不解的笑道:「怎麼?我來這麼久了,還不習慣我在家嗎?」
遠蓉也對自己的反應覺得好笑,急忙找話題來掩飾。「我的意思是……天氣這麼好,我還以為你去運動了呢!」
「本來是要去的……」他揚起另一隻手,手上拿了好幾張紙。「突然看到有爸傳來的消息,又聽到寶寶的哭聲,心想你大概也醒了,乾脆印了出來,過來和你討論。」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遠蓉躺在床上懶洋洋的問。拜網路之賜,這一年來他們雖然遠居美國,對台灣的消息卻依然靈通——百年大地震、政黨輪替、經濟蕭條……每一個傳來的消息都令人心慌不已!
洛捷的回答和他的表情一樣怪異。「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也有……不知該稱為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消息。」
「怎麼說?」遠蓉奇怪的問。
「阿公又中風了,你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雖然他語氣平淡,遠蓉還是聽出其中壓抑的感情,她坐起身來正色的問:
「很嚴重嗎?」
「阿公是個好勝的人,上次中風之後他一直很努力地在做復健,就是希望能重新站起來;但在第二度中風後……唉!」洛捷搖搖頭歎口氣,深沉的無奈盡在不言中。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雖然老人家的獨斷獨裁曾讓遠蓉反感,但他對遠蓉一向寵愛有加,走到這一步,她的心中也不免帶點酸楚。
「是裕捷。」洛捷苦笑,自嘲般的說:「也許是我的事情做了壞榜樣,讓他以為他也可以在大撈一筆之後輕易的全身而退;沒想到時不我予,來了一個政黨輪替,所有當初有利於我的條件都不在他身上,新政府一逮到雄獅的小辮子,馬上大張旗鼓展開行動。找了一堆媒體浩浩蕩蕩殺到雄獅大樓搜索,又像犯人一樣押走裕捷,誓言要追查到底……阿公一氣之下,就又中風了!」
「那雄獅現在的狀況呢?裕捷呢?」
「裕捷沒事,蹲了幾天的看守所,用了天價的保證金交保出來。唯一辛苦的就是爸了,既要打通關節確保裕捷沒事,又要穩定投資人的信心!還有阿公的病得擔心……你也知道爸那種閒雲野鶴的個性,一連串的事情簡直要他的命。」
這一年多來,洛捷和他的父親因為頻繁的書信往來所建立起的感情,遠遠超過前三十幾年的總和。寶寶出生的時候,他還千里迢迢飛來美國看孫子。看他們父子親密的模樣,真讓遠蓉既-慕又感慨——因為她自己等於是沒有親人了!
政黨輪替,朱家最後的希望也相對消失,別說東山再起,就連自身都難保!哥哥遠恩已經遠走大陸避禍,璋蓉的丈夫甚至在總統大選之後立刻與她離婚,娶了他多年的外遇對象,並且表態加入新政府,成為行情看俏的內閣新貴。
起初遠蓉還試著和母親聯絡,但得到的不是母親歇斯底里的指控,就是自怨自艾的哭嚎。朱夫人似乎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遠蓉身上,認定遠蓉是弄得他們山窮水盡的元兇。
看看洛捷,再看看沉睡的兒子,遠蓉至今仍有種「唯恐相逢在夢中」的不安,深怕一個睡醒發現時光停滯在初來美國時的夢魘,無邊的孤寂、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完全不確定的明天!
「在想什麼?」見遠蓉突然陷入沉思,杜洛捷好奇的問。
「在想我們的幸福。」遠蓉笑得有點恍惚。「想著如今外面這麼多風風雨雨,我們卻可以躲在這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安穩穩過當年想不到的日子,陪伴兒子成長,這樣的幸福會不會太過奢侈?是否會遭天嫉妒?」
杜洛捷能體會遠蓉現在的感覺。記得當他坐在來到美國的飛機上,可以說是有生以來最漫長的旅程。那種煎熬忐忑,回想起來仍是餘悸猶存。就算他在紐約拿到轉乘機票,他也不敢確定手上握住的就是通往幸福的鑰匙——他沒有地址、沒有電話、也完全不知道遠蓉是否真的會出現。
直到他在斜風細雨早秋的寒風中,看到遠蓉翩然而來;直到他看見大腹便便卻依然光彩的遠蓉,朝他張開雙臂撲進他的懷裡。杜洛捷再也掩飾不住激動,緊摟著遠蓉,在眾目睽睽的好奇中掉下眼淚。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於有一處歸屬,只要有遠蓉在的地方,那裡就是他的終點。
他執起遠蓉的手放到唇邊輕吻,低聲傾訴。「我的想法正好與你相反,我以為上蒼必然是看我們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因此心存慈悲,這才讓我們遠離塵囂,不必再在染缸中跟著浮沉。我們今天的幸福,是用我們的勇氣與堅持換來的,別人看不慣,不認同,是他們的問題,不代表我們得為他們的衰敗負責。」
遠蓉聽完他的話,心中的擔憂仍無法全然釋懷,她微歎一口氣說:「我也知道自己有點杞人憂天,只不過當年我們都身在其中,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心裡總有無限感慨!你呢?難道你不著急嗎?畢竟雄獅集團你也出過力,看它如此一敗塗地,你不會想試著再拉它一把嗎?」
杜洛捷搖搖頭。「我只為爸擔心,雄獅的事倒還好,我曾經是雄獅的叛徒,現在還有什麼說話的分?更何況,雄獅現在已經有『三大奶奶』在主事,無論怎樣的困境,相信她們都熬得過去?」
「三大奶奶?」遠蓉一頭霧水。「什麼三大奶奶?」
「就是大姨、大姑跟大嫂羅!爸只是個跑腿出力的角色,真正運籌帷幄都是由這三大奶奶負責的。」
遠蓉倍感驚奇。「大姑不是離職去大陸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杜洛捷笑得詭異。「我瞭解阿公,他其實並不想讓阿姑離開,所以在他第一次中風後便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我;當然我也有我的計劃,所以我讓阿姑留職停薪,同時告訴她,不出一年,雄獅一定請她回來。」
「所以你早就計劃好了,怪不得你一點都不擔心!」
「阿公一直都清楚阿姑比爸有經營上的腦袋,但他不肯去面對,所以造成了阿姑的埋怨,還有爸這一生的痛苦。現在好了,各司其位,所以你說阿公這一次的中風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那對你而言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遠蓉反問:「你可以不在乎雄獅,難道你也不在乎阿公嗎?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他?」
「我的心思都讓你看穿了。」洛捷的臉上有淡淡的哀愁。「但我不以為阿公現在會想看到我。」
「為什麼不?我以為你應該是最瞭解阿公的人。他沒有真的對你做出些懲罰,為的不就是他愛你嗎?你是晚輩,低個頭、認個錯又有什麼關係?」現在換成遠蓉緊握洛捷的手,真摯而誠懇的說:「在這裡的生活雖然很快樂,但我們也不能躲著一輩子不見人。我已經等於沒有親人了,可你的狀況和我不一樣,你還有機會修補……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樣,要不然Brian都快滿一歲了,為什麼你始終不替他取中文名字?你想讓他的阿祖親自替他命名不是嗎?」
遠蓉的體己貼心讓杜洛捷無法不動容。上蒼待他何其不薄,在他人生最低潮最苦悶的時候仍把他心愛的女人送回他身邊。
他並不戀棧杜家的榮華富貴,並不貪求雄獅的大權在握;卻常常在午夜夢迴的時刻想起阿公,同時驚覺到一件從前他絕不會對自己承認的事實——那就是自己對阿公的感情,比他以為的深得太多!
「爸在信上也這樣問我,除了回去探阿公的病,還有一個絕好的理由需要我們回去。」
「是什麼?」
「杜恩捷特殊兒童啟智學校,」一掃剛剛的陰霾,洛捷的笑裡蘊藏一種滿足。「萬事具備,只等一個黃道吉日開工。」
「真的?」遠蓉的眉眼頓時亮了起來,一臉驚歎。「爸的效率也太好了吧!這麼一個多事之秋,他還有餘力籌備學校的事!」
杜恩捷特殊兒童啟智學校,這就是洛捷所有陰謀的真相。對阿公的陽奉陰違、和遠蓉的政商聯姻、瞞天過海弄走巨額的資金……沒有花在女人身上,也並非在賭場中一擲千金,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替那個被視為見不得光的孿生妹妹正名;同時,也為自殺身亡的母親出一口氣。
來到美國之後,洛捷把所有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遠蓉。自從母親和妹妹死後,他一直覺得自己某部分的感情也跟著死去。小小年紀的他壓抑住所有的情緒努力在現實和鬼魅中尋求一個立足的空間,卻始終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活著?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明白,若逃不出杜家、逃不出阿公的掌控,自己就會像爸爸一樣,永遠只能存在一半,永遠不完整。
所有的事千算萬算,卻沒想到算差了一個遠蓉。為了顧及遠蓉,他不得不修正一部分計劃,卻也讓自己被精織密縫的網給困住了。但不論如何都是值得的!是遠蓉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仍然全力配合他,也是遠蓉不畏挫折,以柔情修補他心中失落已久的缺口。
「爸這麼積極,我想也有部分的彌補作用吧!畢竟……他的確是虧欠了媽媽和恩捷。」
「籌建學校的事,阿公知道了嗎?」
「爸還沒告訴他,但大姨和大姑她們都知道了。本來我和爸的意思都是不想聲張,但她們都反對,她們認為雄獅現在正處於最低迷的時刻,有這麼一件助於形象的公益活動,應該要好好的宣傳利用;除了可以顯示財力,更重要的是還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拉攏一下新政府的成員,也許可以請總統親自來主持動上也說不定……」
「這的確是個好機會,難道你不想躬逢其盛?」遠蓉看到洛捷的表情有些為難,馬上猜到原因。「大姨她們還不知道我們在美國復合了吧?她們搞不好還以為你從前和新總統的關係還不錯,你的出現也許有加分的作用。還是……你和廖筱懿過去的那一段,現在要是可以舊情復燃,雄獅就可以鹹魚翻身,重振雄風……」遠蓉越說越高興,最後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要是她們看見我們兩個不但結婚了,還帶一個孩子回去……天啊!我真不敢想像那是什麼情景?」
看到遠蓉樂不可支的模樣,洛捷也不禁感染到她的好心情,放下紙,伸手搔她的腰。「消遣我?那時我好不容易布了一個局,差點就讓你給毀了!現在你居然還敢嘲笑我!」
遠蓉大笑扭捏著閃躲,或許是夫妻倆玩得太厲害了,原本沉睡一旁的兒子終於被吵醒了,揉著眼翻身坐起來,呆望著開懷玩鬧的兩個大人。
「你高興嗎,Brian?你也知道爹地跟媽咪現在很高興是不是?」洛捷抱起兒子的腋窩站立,讓他在床上上下跳動,兒子高興的尖叫起來。「我們要回家了,回去看你的阿公跟阿祖,阿祖一定會愛死你。來,叫阿……祖,阿……祖!」
天真的兒子不知是會錯意,還是真有慧根,一面跳動,一面笑著。「祖……祖……」
洛捷高興的抱起兒子在房內繞圈圈,自得其樂的對兒子說話。「你也想念阿祖是不是?阿祖會替你取一個好聽的中文名字;等你長大,他還會替你娶一個漂亮又有智慧的女人給你……」
二○○一年新春
入夜之後,老人習慣把輪椅推到落地窗邊,動也不動的凝視如墨的夜色,靜靜的聽著呼嘯的風聲?如今他發現只有山風是最忠實守信的朋友,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從不缺席。
他拒絕讓人關起窗戶。雖然時序已入了初春,但夜涼仍不單如水,甚至寒冷如霜,老人的窗戶敞開一整個冬天,任憑狂捲的寒風吹襲他單薄的身子。
沒人知道老人的心裡在想什麼,是昔日的輝煌歲月?還是今日的老病寂寞?如今他完全不肯開口說話了;並不是他不能,因為中風雖然影響到他的顏面神經,讓他無法清晰的表達語意,但他還是可以說一些簡單的字彙、甚至罵人。杜文懷心裡暗想,父親這種舉動,無非是對歲月甚至是對生命一種消極的妥協。
一陣特別兇猛的寒風突然的揚長狂嘯,讓老人不由得縮起身子,他的身旁傳來一陣腳步聲,熟悉得讓老人費力的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他看到了,原本呆滯的表情現出驚訝,口水不受控制的順著嘴角流下。
洛捷的腳步堅定,走到窗邊直接關起窗戶,他靠著落地窗,和阿公一樣凝視無邊的夜色。也許是關上窗戶的原因,風勢似乎是變小了,風聲聽起來也不那麼尖銳刺耳。
「小時候我最怕聽到這樣的風聲,因為常常聽著聽著,就聽到妹妹的哭聲……」洛捷沒有回頭,語氣平淡的就像閒話家常。「那時我常躲在棉被裡跟著哭,就怕真的是妹妹在窗外呼喚我。有好些年我都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活著?妹妹死了、媽媽死了、阿媽又走得無消無息……我總覺得我只是還來不及被鬼差接走的幽魂罷了!」
他轉過身走向阿公,在輪椅旁蹲下,拿起椅背上的小手巾,溫柔的擦掉老人嘴邊的口水。洛捷的舉止如此自然熟練,就像一件常做的事。
「爸說他已經把學校的事告訴你了,但並不代表我那樣從雄獅弄錢就是對的。我回來並不是求原諒,也沒有任何想再介入集團運作的念頭。」
洛捷抬頭,直視老人的眼睛。「我想你,阿公。」阿公的神情一震,身子微微發抖,似乎被這句話給震撼住了。「我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對抗你,挑戰你的權威,逃開你的束縛,獲得真正的自由。但真正達到目的之後,才知道我有多愛你!」
阿公張大了嘴,臉上神經抽動著,眼中已經充滿淚水。洛捷依舊輕輕的替他擦拭口水,臉上綻開一個笑。「我帶了一份禮物回來給你,要不是有這份禮物,我還真不敢回來見你。」
他把輪椅向後轉,門口站滿了人,三姨媽、父親、大姨還有大姑一家人,遠蓉站在最前面,含著淚微笑的叫道:「阿公。」
阿公驚愕不已,洛捷微笑解釋。「我和遠蓉再婚了。繞了一圈才發現,原來阿公是對的,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這麼美好的女人。」
遠蓉的身後,一個小小的身影探出頭來,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轉,對一堆大人擠在門口感到好奇。遠蓉牽著兒子小小的手,搖搖晃晃的走向輪椅,小男孩似乎不太耐煩,甩開母親的手邁開腳步向父親奔去。
阿公看著小小的孩子,臉上流露出強烈的感情,洛捷抱住兒子,送向阿公面前。「這是你的曾孫,剛滿一歲兩個月,我們暫時叫他Brian,因為在等他的阿祖替他取名。Brian記不記得阿祖?爸爸告訴過你的?」
Brian歪著頭看了一下,格格笑了起來,用他童稚尖嫩的嗓音叫道:「祖……祖……」
老人顯然受到很大的震撼,眼睛死命的盯著輪椅前的孩子。洛捷看到他的手指微動,知道他想要觸摸曾孫,於是抬起他的手放到兒子柔嫩的臉龐上。小Brian不但沒有抗拒,反而歪著頭,眼睛微瞇,繼而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也不怕生的就把身子趴在阿祖的腿上。
老人的心融化了,眼淚跟著流了下來,他輕撫著曾孫的頭髮,蠕動嘴唇,中風之後第一次嘗試開口說話。「寧……寧……恕……」
在場的人都被阿公的開口嚇一大跳,急忙圍攏過來,洛捷低頭再問一次。「阿公要說什麼?」
「寧……恕,」阿公這一次的聲音清楚許多。「杜寧恕。」
「爸的意思是要給Brian取名叫寧恕嗎?」杜文懷開口。「寧恕,寧恕,實在沒錯,這個家的確有太多的人與事都需要寬恕。不論如何總是一家人不是嗎?」
阿公仍舊望著寧恕,臉上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又吃力的說道:「裕……捷。」
「阿公的意思是叫哥哥回來嗎?」洛捷問。
阿公點點頭,又接著說:「還有……女孩們。」
「阿爸終於想通了,」說話的是杜文念。「終於肯承認女孩子也是曾孫子。」
杜文懷拉拉妹妹的手,低聲埋怨。「你少說兩句。」
杜文念不情願的閉嘴,阿公卻在此時轉過頭來,臉上帶著笑,罵道:「你惦惦!」
「好了好了,」杜文懷高興的說:「阿爸會跟文念吵架了,這表示阿爸已經恢復正常了。」
眾人都笑了,老人也咧嘴微笑。
遠蓉和洛捷的手悄悄的握在一起,兩人相視而笑。
窗外的風還在吹,可是已經沒有人注意了,對屋內的人而言,就算外頭冰天雪地,只要心是溫暖的,就沒有哪個季節是錯誤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