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頓讓人窒息的晚餐!
十幾個大人加上三個小孩圍坐一張長方桌,除了孩子們偶爾不安的躁動,換來她們母親幾聲低喝,整個晚餐就只剩下杯盤刀叉碰撞的聲音。
突然間,一陣清脆的嘩啦聲打破這難捱的沉默,原來是杜裕捷年僅三歲的小女兒摔落了盤子。
小女孩嚇得在座位上發抖,深怕阿祖又大發脾氣,但杜獅只是冷冷的瞄她一眼,厭惡的說道:「下去、下去,一頓飯都吃不好,怎麼教小孩子的?」
孩子的媽低頭不語,三個女娃兒卻如獲大赦,一溜煙的跑出餐廳。
遠蓉有些為大嫂沈翠茹難過,就因為她沒有生兒子,在阿公的眼中就一點價值也沒了。
阿公用一條繡花的餐巾擦嘴,目光轉向遠蓉,用他的台灣國語和悅的說:「遠蓉啊,看你吃這麼少,東西不合胃口嗎?」
「沒有……」遠蓉不安的回答,她實在不喜歡阿公表現出特別偏疼她的感覺。「我午餐吃得晚,還不太餓。」
「不餓也得多吃一點,看你那麼瘦。聽說你前陣子病了一場,身體好了嗎?」
「也沒什麼要緊,就是感冒而已,洛捷帶我去看過醫生了。」
阿公現出滿意的笑容。「身體養好一點,工作不要太認真,我們杜家又不靠你吃飯。身體養好了,生的小孩才健康……洛捷,對遠蓉好一點,要是遠蓉有什麼不高興,我會找你算帳!」
「我知道,阿公。」杜洛捷順著阿公的話回答,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這次大陸的事你處理得不錯,董事會很滿意,接下來還有其他的投資案,我看就全交給你來接手。下個禮拜開始你到總管理處來上班,我會交代他們給你一間辦公室,明達那邊,你自己找人接手。」
「是的,阿公。」杜洛捷還是一樣沒表情,但坐在對面的杜裕捷臉色卻有些難看,想必是怕他這個弟弟步步高陞威脅到他的地位。
不高興的還不只杜裕捷,杜洛捷的姑姑杜文念已經酸溜溜的開口:「阿爸就是偏心洛捷,其他的好像就不是你的孫子,致桐跟致桓在公司也待了好多年,還只是個小課長,難道外孫就不如內孫?」
「你要比什麼?」阿公怒斥。「要比之前先看看你那兩個兒子是什麼德行!有那麼大的胃口也要有那麼大的嘴可以吞,不要吞不下去自己梗死。」
杜文念氣得臉色發白,嘩地站了起來,坐她身旁的姑丈張孟急忙拉住她,低聲勸道:「別跟阿爸大小聲,今天是阿爸的生日。」
張孟此話一出,阿公更生氣,提高喉嚨大罵:「過什麼生日……我這一世人活到現在也夠額了,還要過什麼生日?今天打下來的江山以後都是你們的,我還可以帶走嗎?不用那麼急著搶權,等我死了後,要怎麼敗猶在你們……」
在座的人就只有杜洛捷的表情最冷漠,他慢慢品著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遠蓉覺得阿公說這些話有些過分,但這也不關她的事,所以她學著杜洛捷拿起紅酒湊到唇邊,一面看著山雨欲來的緊張情勢。
「好好壞壞由子孫,」杜文念的聲勢也不小。「那麼不情願把江山交出來,你就乾脆放我們自己去打拚,何必硬要把我們留在雄獅,做牛做馬造福別人……」
阿公看起來極度憤怒,三姨媽急忙站起來,一面輕撫阿公的胸口一面轉頭對阿姑說道:「文念啊……你也節制一點,做人女兒哪有和自己爸爸大吼大叫的……」
「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分!」杜文念對姨媽厲聲喝道:「我們走了你是多分一點財產,不用你在這裡假惺惺……」
「文念,不要再說了。」一個音量不大卻堅定的聲音打斷了她,杜文懷的元配杜林秀站起來,走到小姑的身邊。「姨媽說得沒錯,做人子女的本來就不該和父母大小聲。有什麼事情好好說,一家人沒必要惡臉相向。阿孟,你先帶文念回房間休息一下!裕捷,帶大家到書房去泡茶!」
「好的,媽。」杜裕捷在一旁回答。
「洛捷先留下,」阿公叫道:「陪我去散散步,滿肚子火……」
杜林秀拋給洛捷一個帶有警告意味的眼神,低聲的說:「講話小心一點,不要砍柴添火灶。」
「我知道,大姨。」杜洛捷冷淡的回答。
於是該走的定、該留的留,遠蓉有些尷尬,不知道該隨一群男人到書房去,還是留下來幫忙處理善後?
杜林秀彷彿讀出她的想法,威嚴卻客氣的說:「你跟他們去說說話,這裡我和翠茹就可以了。」
遠蓉和她這個名義上的婆婆相處的時間不多,一向也說不上什麼話,杜林秀對她總是客客氣氣,既不親近,也不曾疾言厲色。遠蓉猜想,這多少也因為杜林秀與杜洛捷向來各自為政、互不相干有關吧?
遠蓉是真的累了,所以她並沒有到書房去,而是回到那個為她和洛捷特別佈置的新房——雖然遠蓉從來沒在那裡過夜。
其實杜洛捷一直都不喜歡杜家的花園。
小時候不愉快的記憶太深,以至於杜洛捷到現在還覺得這片巍巍參天、鬱鬱蒼蒼的樹林,比較像童話故事中住著妖怪的森林。
他默默的跟在阿公身後,八十幾歲人了,阿公仍然背桿挺直,步伐穩健。多少人在這個年紀還能像他一樣,不屈不撓的為更宏偉的理想奮鬥?
阿公沉默了比他預期還要久的時間,這才緩慢的開口:「昨天你丈母娘打電話給你姨媽,你姨媽說聽她的口氣對你好像有很多不滿……」阿公銳利的瞥他一眼。「講實在話,你也太不應該了,一下這個、一下那個,你叫遠蓉的面子要放哪裡?」
杜洛捷笑一笑不答。
「聽說你最近跟反對黨那個廖主席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廖筱懿的……走得很近?」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這幾年他不曉得傳過多少緋聞,朱夫人從來沒吭過氣,要不是這次的對象讓她緊張,恐怕她也不會發表任何意見吧。
他突然有點為遠蓉感到悲哀。
「也沒有,只不過是碰過一次面,一起吃頓飯而已。」他簡潔的回答。
阿公一臉的不相信。「吃一次飯,你就答應捐200萬給他們?」
這個公司的眼線太多,一點風吹-動都會傳到阿公耳中。
「應酬啊!200萬也不是什麼大數目,就算留一個人情……」
「這不是錢的問題。」阿公打斷他的話。「問題出在你的身份,你是朱敬山的女婿,還捐錢給反對黨,這傳出去能聽嗎?」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必做得太絕……」
「沒這個必要!」阿公斬釘截鐵的說:「你是怕你丈人會倒是不是?政黨輪替?再等二十年看看!」
洛捷默默不語,當阿公已經這麼說的時候,最好別不識相的與他辯解才好。
一陣山風吹來,嘩啦啦的葉片波浪似的舞動,山上的夜晚總是特別的涼。
他扶著阿公的肩,輕輕說道:「有一點冷,你也沒穿外套,進去好了。」
「我沒那麼嬌嫩,再大的風浪都見過。」話雖這麼說,但他還是聽從洛捷的意思,轉身走回大屋。一面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洛捷,遠蓉到底有沒有問題?」
洛捷先是一愣,隨即會意過來。「遠蓉哪有什麼問題,該生的時候就會生,你不用緊張啦。」
「我怎麼能不緊張?結婚這麼多年了,還不趕快生個曾孫給我抱!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他了,阿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千萬別讓阿公失望。」
杜洛捷的臉上微微一笑,眼中卻是一片寒霜,夜色太黑,老人並沒有看出來,只聽到孫兒恭敬的聲音道:「我知道,阿公。」
☆
回到房間,遠蓉並沒有睡,她擁著一件杜洛捷的舊大衣,斜臥在落地窗前的貴妃椅上。落地窗大大的敞開,送進一室的寒意,聽到開門的聲音,她轉頭望了一眼。
「我以為你睡了。」杜洛捷道。走向窗前,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剛剛他和阿公走回主屋的身影。
「本來是要睡了,」遠蓉拉拉身上的大衣。「可是風聲太大,吵得沒法入睡,乾脆坐起來……聽風的歌。」
「聽風的歌?」杜洛捷若有所思的重複,這樣的說法未免太有詩意。
「阿公又跟你說了什麼?」遠蓉懶懶的問:「又要叫我們生孩子?」
「別理他,過一陣子我再告訴他是我有問題就好了。」
「講得簡單,」遠蓉冷冷一笑。「他搞不好還會叫我們去做人工受孕,別忘了你大嫂的前車之鑒。」
杜洛捷不答,只是離開窗邊,在她身旁的沙發坐下,掏出菸點上。
遠蓉也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覺得嫁到你們杜家的女人真可憐,一旦生不出兒子,就跟個廢物沒兩樣……」
「也不盡然,大姨的話誰敢不聽?」
遠蓉輕笑。「大姨的確是例外。對了……為什麼你叫她大姨可是大哥卻叫她媽?難道你們不是同一個母親生?」
她無心一問,卻讓杜洛捷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他長長吐出一口煙,這才冷冷的回答:「我們的確是從同一個肚皮出來的,如果這就是你想問的話。」
遠蓉有種預感,覺得她正碰觸到杜洛捷最敏感的一部分。
「我只是好奇罷了,」她略帶歉意的說:「要是讓你覺得不舒服……那我道歉好了!」
「沒有什麼舒服不舒服,」杜洛捷回復他一貫的漠然。「這是一個交易,讓我母親可以被承認的交易。」
遠蓉不懂。
「你應該知道我爸和大姨的婚姻是怎麼樣的情況吧?」
這個遠蓉知道,就和她與杜洛捷的婚姻一樣,都是一種策略聯盟。大姨比杜文懷大了五歲,而杜文懷被迫結婚時,也不過才二十歲。
「我跟大哥的媽媽和爸爸是大學同學,兩個人不顧家裡反對,也不管使君有婦就同居,我媽甚至還因為懷孕而休學。爸那時也想離婚,可是阿公根本不可能讓他如願,再加上爸自己太沒有規劃,經濟大權全掌控在阿公手裡;阿公一旦斷絕他的經濟來源,他就完全束手無策了。」
說到這裡,杜洛捷抬眼掃過遠蓉。「這件事給我很大的警惕,如果我要做相同的事,絕對不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困境中。」
遠蓉明白他的意思,但那是杜洛捷的問題,她只知道如果自己離開杜洛捷,就算不拿杜家的錢,她也不會餓死。
「然後呢?」
「然後當然還是大姨出面,提了一個條件——就是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就送回杜家給她養;然後只要我爸不離婚,她可以容忍我媽的存在。所以裕捷出生還不到一個禮拜就被抱回杜家,在他眼中,只有大姨才是他的媽媽。」
原來如此,怪不得杜洛捷對大姨會那麼冷淡,甚至和裕捷也是如此疏遠。
「那你呢?你是幾歲回來的?依照阿公的個性,就算你不是長子,他應該也不會把你留在外面才是?」
遠蓉看到杜洛捷原本就深沉的表情,竟然慢慢的浮現一股殺氣。這中間必定隱藏了許多無法磨滅的恨意,才會讓一個如此內斂的人壓抑不住……她的雞皮疙瘩浮了上來,而她很清楚絕不是因為寒冷的關係。
「因為他們害怕我的智商有問題,所以根本就不敢提這件事。」
空洞而陰森的語調迴盪在呼嘯的風中,竟讓遠蓉不寒而慄,是她的錯覺還是溫度真的變低了?她不由自主的拉緊身上的大衣。
她還有千百個問題,但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驀然間,一陣疾風狂掃進屋內,風中夾雜淒厲的咻咻聲,排山倒海席捲而來。
遠蓉的心狂跳,被這來得詭異的風勢嚇到了。就在她驚魂未定之際,卻看到杜洛捷一個箭步衝向窗邊,神色狂亂的望著無邊際的黑夜。
「好怪異的風,」遠蓉喘著氣說道:「山上的風都這麼奇怪嗎?」
「這不是風聲,」杜洛捷的聲音粗啞,彷彿看著窗外梭巡什麼。「這是我妹妹的哭聲。」
遠蓉這次真的嚇到了,除了對她剛剛聽到的話,更恐怖的是杜洛捷的表情,那臉上是全然的痛苦與絕望。
「那一年我十歲,」杜洛捷對著窗外喃喃自語。「所有我親近的人都離我而去……我一個人來到杜家,睡著陌生的大房間,陪伴我的只有黑夜跟恐懼……風一吹,我就覺得是我妹妹在窗外哭。她哭得那麼哀傷、那麼悲慘……而我卻連窗戶都不敢開……」
「我不知道你有妹妹……」遠蓉怯怯的開口,唯恐再刺激到杜洛捷。
他不該說的!這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秘密,也是最後一道防線……但他卻聽到自己的聲音道:「沒有人知道,這是杜家最引以為恥的秘密,每個人都不提,假裝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遠蓉很想問為什麼,卻只能瞪大眼睛望著杜洛捷的背影。過了許久,杜洛捷終於轉過身來,坐回原先的位置,但卻任由窗戶敞開著。
「想喝酒嗎?」杜洛捷突然問,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下來了。
遠蓉點點頭,她的身體與心理都瀰漫著一股寒意,的確需要一點酒精來緩和情緒。
杜洛捷又站了起來,往身後的櫃子底下撈出半瓶酒,但卻只有一隻玻璃杯。他倒了半杯給遠蓉,微笑著說:「沒冰塊,將就著喝。」
遠蓉沒問他要怎麼辦,因為杜洛捷已經對著瓶口大大的喝了一口。遠蓉的酒量不行,只敢淺嘗,就算如此,酒的辣味也已經讓她的眼淚嗆了出來,她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強忍著不咳嗽。
「你妹妹和你差幾歲?」
杜洛捷緊緊盯著遠蓉,臉上又泛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我和她是雙胞胎。」
遠蓉這次是真的嗆到了,只見她脹紅了臉,連連咳嗽,一臉的驚嚇。
杜洛捷似乎覺得很有趣,他悠哉的喝了口酒,靜靜的說:「雙胞胎,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我早她四個小時,而她卻因為產程太長,導致腦部缺氧,出生不久就被判定智能不足。」
這就是杜家一開始不要他的原因嗎?因為杜洛捷的雙胞胎妹妹有問題,所以他們害怕他也有問題?遠蓉的眼底浮現一股憂傷。
「我媽生完之後得了產後憂鬱症,可當時卻沒有這麼時髦的名詞,大家都以為我母親瘋了,就連我爸也這麼認為……那時要不是阿媽在,就算我智商沒問題也活不到今天。」
「阿媽?」遠蓉又迷糊了。「哪一個阿媽?」
「除了我父親的親生母親還會有哪個阿媽?」杜洛捷笑了一下。「看來你對杜家的家族史也不陌生嘛!」
雖然那並不是秘密,但遠蓉還是覺得尷尬。
阿公杜獅前後取了三個老婆,元配是一個布莊的年輕寡婦;二房本是個為布莊縫製衣服的女工,文懷文念兩兄妹都是二房生的。
二房一直都是個沒有聲音的人。年輕的時候為杜獅生養孩子,等孩子大了,大房卻長年病著,她又無怨無悔的照顧大房。大房死後,杜獅也沒有扶正她,反而在六十歲那年又娶了一個年紀只有他一半的電影明星——也就是現在的三姨媽。
遠蓉從沒見過這個二房奶奶,只聽說她長年在廟中修行。要不是杜洛捷提起,她根本就不記得杜家還有這麼一個人。
「媽的情況好好壞壞,好的時候很正常,可是一旦發作起來,會接連好幾天不斷的哭,有時還會割腕、撞牆、服安眠藥自殺……還有一次,她甚至抱著我到頂樓去,打算帶著我一起跳樓;還好是阿媽發現得早,及時把我搶下來。但從此以後,阿媽再也不敢讓我和媽單獨相處了。」
「那你妹呢?」
「她在兩歲的時候被送到育幼院去了。」杜洛捷又開始抽菸。「爸比媽更看不得這個孩子,逼著媽非得把妹妹送走,這個決定雖然讓大家減輕不少負擔,卻讓媽抱持很深的罪惡感,三不五時就又去把孩子抱回來。但每抱回來一次,就讓她的病情加重一次。你能不能想像,她曾經一個禮拜自殺三次?」
又是一個類似的故事!遠蓉可以體會,堂姊不也曾如此?
「那你爸呢?他在當中的角色是什麼?」
「他什麼也不是。」杜洛捷冷酷的說:「也許他愛著我媽,但他比誰都不敢去承擔。他不要我妹,我妹就被送走,等到他無法再面對我媽時,我媽的下場也和妹妹一樣,到一個他們認為對她最好的地方去。」
遠蓉驚駭得無以復加。「他怎麼可以這麼做?」
「就算不是他的生意,他也沒有抗拒,他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急著討好阿公好彌補他的過錯。杜家耀眼的光環讓他不敢面對妹妹的缺陷,杜家龐大的產業更是讓他無法對阿公說不……」
遠蓉的眼淚湧上眼眶,她淒楚的低語:「男人為了成就更宏偉的理想而奮鬥,結果就是以愛之名犧牲了女人!」
杜洛捷俯身向前,迷惑的望著遠蓉的眼淚。「你在為我哭嗎?還是為了我的母親?」
遠蓉不需要掩飾她的悲傷,就這樣任淚水滑落。「我在為天下癡傻的女人而哭,她們傻的以男人為天,傻的以為她們可以握住這一片天。」
「說得好,」杜洛捷微微一笑。「我喜歡你的不認命,雖然身邊的人處心積慮的想為我們鋪路,可是我發現你非常堅持你的步調,和我一樣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在乎不在乎又如何?誰又在乎她的「在乎」呢?
「既然這條路不是我選擇的,我當然不需要為別人的喜好負責。」遠蓉說得淡淡,眼神卻透出一絲迷惘。「我並不想捲入戰爭——阿公的、我父母的、甚至是你的……」
她望了杜洛捷一眼。「可是我卻被迫在裡頭當一名被斯殺的卒子。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卻可以明白感受到你的恨意。你並不是不在乎,你比誰都清楚你一步一步落下的腳印有多少深淺的痕跡。你很享受這樣的快感,而我也只能無可奈何的選擇漠然以對。」
杜洛捷怔怔的,咀嚼遠蓉這些話中蘊藏的埋怨。「……你可以選擇恨我,畢竟我的確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讓你恨。」
「恨你?」遠蓉眨眨眼,笑了起來。「我曾經恨過你……並不是恨你的人,而是你被賦予的身份。你不也跟我一樣嗎?」
她搖搖頭。「你給我恨你的理由並不是那麼充分,恨起來好辛苦……你知道嗎?我還曾經想過要生別人的小孩來報復你,但回過頭來想,這樣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自覺不是那麼精於計算的人,就怕後來反而困住自己。」
杜洛捷一陣錯愕,遠蓉眼神中透露出的寧靜讓他想起阿媽。
沒有聲音沒念過書的阿媽在那混亂的十年裡就像一個紡紗的人,一條一條理清所有的經緯線。她承接父親的懦弱,安撫母親的瘋狂,照料沒有自主能力的妹妹,給他這個年幼而恐懼的心靈一個庇護。就在十年終了,她被迫離開一手扶養長大的孫子時,他始終注意著阿媽離去時的眼睛,眼中沒有悲、沒有怨、也沒有恨,只有全然的祥和與淡淡的不捨。
他還記得那個冬季的午後,他和爸爸站在公車站牌前,陪著阿媽去等公車;阿媽不與他們搬進杜家大宅,選擇回到位在中部山區的廟裡繼續修行,她也堅持不讓父親送,要一個人搭車去。
車子來了,阿媽臨上車前用力-住?的手,語重心長的歎氣道:「阿洛仔,不要怪阿媽心肝狠丟下你;阿媽只能陪你到這裡,回去以後就要靠你自己了!阿媽有阿媽的苦衷,你有你的將來,不管是好是壞,千萬要記得,路要自己走,不要被任何人影響了!」
他凝視自己的雙手,突然抓起身邊的酒瓶,毫無預警的,用力丟向對面的牆壁,玻璃酒瓶瞬間迸裂,碎片與殘酒飛散一地。
遠蓉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了,驚愕恐懼的縮在椅子裡。杜洛捷的眼中佈滿血絲,銳利的彷彿要殺人。
「你懂什麼?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的寬大?」他傾身向前,緊緊盯著遠蓉,聲音嘶啞,糾結著她的心。
「為什麼你非得要我恨你?」遠蓉凜氣,一句一句慢慢吐息。「是不是只要我恨你,你就可以減低一點罪惡感?」
「我有什麼罪惡感?」杜洛捷惡狠狠的說:「就像你說的,這婚姻既然不是我所選擇的,自然我也不必為誰負責——包括你在內!你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官家小姐,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背負一個這樣的孿生妹妹我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來證明我的優秀?你也不會知道當你親眼看到你的母親、你的妹妹死在你面前時那種慘況……」
遠蓉也生氣了,她拿開大衣站了起來,十分激動的反駁。「我不懂嗎?如果我不懂,我何必那麼辛辛苦苦的經營『蓉衣』?我大可像璋蓉一樣,當個天天真真的少奶奶。」
遠蓉的眼眶噙著淚,不由自主的哽咽。「我不懂嗎?當我的堂姊為了兩個不是她生的智障兒心力交瘁時,我原本可以救她,卻只能讓她含恨死在旅館裡……」
她頹然坐回椅上。「我沒有你的才能和勇氣,沒辦法為了她去跟我媽……天曉得,只怕連我自己都逃不過這些宿命的毀滅!」
杜洛捷怔怔的,為遠蓉這些話所震懾。今晚他們兩個都有些失控,說了一些情緒話,也說了一些本來不該也不願讓他人知道的心裡話。
一陣寒風襲來,他打一個冷顫,走向窗邊,把淒厲的呼嘯緊緊的圍堵在夜色中。不要去看、不要去聽……
「已經很晚了,你休息吧!」杜洛捷恢復冷靜。「我剛剛看到爸還在書房裡,我去和他說說話。」
他說完就離開房間,只剩下遠蓉一人,獨自面對無止盡的呼嘯。
書房裡只剩下杜文懷一個人,桌上擺了好幾隻茶壺,他若有所思的用茶水一隻一隻澆過。看到洛捷,回神似的朝他一笑。「還沒睡呀!怎麼不在房裡陪遠蓉呢?」
杜洛捷在父親對面的籐椅坐下。「她已經先睡了……」
「你阿公又和你說了什麼?大陸的案子他對你滿意的不得了,看樣子你的確下了不少心力。」
杜洛捷厭煩了這些讚美,只是掏出菸抽了起來。
「這些孫子裡頭,阿公最偏心你,總說你最像他。現在你只要再給他一個曾孫,任何人也動不了你的地位了。」說到這裡,杜文懷抬起頭望著杜洛捷。「聽說你又換新的女朋友了啊?你岳父死對頭的女兒?我說你啊……有時真該節制一下,不管如何,遠蓉總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
杜洛捷冷冷的打斷他的話。「那是你們決定的,不是我的抉擇。」
「就算這樣,你也不該完全當她不存在。遠蓉是個好女孩,你實在不該讓她這麼不快樂。」
「這些年來你這麼安分守己,大姨就快樂嗎?」杜洛捷毫不留情的反擊讓杜文懷溫文的臉上頓時黯沉。「難道一個女人的快樂就只建立在男人的忠誠上?你們在乎的並不是我的緋聞,更不是遠蓉的想法,你們不過是怕我所選擇的對象會影響你們的權益罷了!」
杜文懷苦笑一聲,倒了杯茶遞向杜洛捷。「走到我這個年紀我還怕什麼?我早就看開了!怕就怕你陷在自己的固執中,就算玉石俱焚你也在所不惜。」
杜洛捷的眼光直直的盯著父親,他沒想到父親會想到這一層來。「為什麼這樣想?我不是一向都很聽阿公的話嗎?」
「就是這樣才讓人害怕,因為你本來不該是個言聽計從的人,這樣的唯唯諾諾才更叫人不安。」
杜洛捷不予置評,岔開話題。「姑姑幾時要過去大陸?」
「你連這件事都知道?」杜文懷訝異的說:「阿公也知道嗎?」
「公司什麼事瞞得了他?況且這件事做得也不隱密,致桐跟致桓早就不太來公司了。阿公只是沒放在心上,他還以為阿姑不過在藉此拿喬。」
「那這回是真的羅!你阿姑是個有才能的人,讓她一直壓抑著,也難怪她會不甘心!」
「這是聰明的,早走早超生。」
這回換杜文懷沉默了,他把視線轉回他的茶壺上,又重新拿起刷子。
杜洛捷熄掉手上的菸又點起另外一支,一面環視這間阿公精心打造的書房:頂天立地的原木書架環繞四面牆,滿滿的陳列各種書籍,儼然就是座小型圖書館。阿公早年念的書不多,生意做起來後,倒是認認真真的充實了不少知識。
他的眼光落在眼前的一幅書法上,細長飄逸的字跡寫了兩句郁達夫的詩。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這是阿公六十大壽那年,父親親手寫下送他的禮物。
杜洛捷凝視良久,微帶訝異的說:「我以為阿公不太喜歡你這幅字,怎麼又掛上來了?」
「誰知道呢!」杜文懷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當年他嫌我的字太秀氣,購不上這兩句話的豪氣干雲;前幾年也不曉得為什麼,又拿出來掛上。也許是年紀大了,解事的方法跟著在變吧!」
杜洛捷冷冷一笑。「是變本加厲嗎?」
「他若是變本加厲,就不會看不出你現在玩的把戲。」杜文懷感慨的說:「想當年你也寫了一手好字,還拿過好些獎;後來就為阿公一些話,你從此封筆不寫。有時候想,真不知道你怎麼會有那樣的毅力?」
「很簡單,因為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放棄了並不可惜。」
「那……在你心裡什麼是最重要的?這麼多年來我看著你為了討阿公喜歡,把你的興趣一樣一樣放掉,有時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真正想要的東西,等它出現時你就會知道。」杜洛捷回答得很冷酷。「那你呢?爸爸?難道你這輩子打算就這樣過了嗎?躲在你的茶壺、骨董中當一個兒皇帝?」
杜文懷仰頭長長歎了一口氣,沉重的回答道:「人活著總該要有自知之明不是嗎?前半輩子我做過太多的錯事只為了讓你阿公肯定,結果呢?如今我也想通了,不是那塊料,不論怎麼強求都是枉然!把心一放,要說任由人去說,我就這樣也不算太壞。」
杜洛捷凝眸打量父親,彷彿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他曾經恨過他,為了他的懦弱、也為了母親悲慘的結局;他從來不曾設身處地為父親著想……父親也是一個受害者,如果他不生在杜家,也許他會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家,瀟灑的過他的風花雪月。
「我不會走你的路,」杜洛捷堅定的說:「我想要做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