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晦暗的天幕,不見皎皎明月,也不見半顆星子。
在幾道響雷轟然劈過天際之後,倏地下起綿密細雨來。
不消片刻,輕風細雨又突然轉為疾風驟雨,肆虐著窗外的一切,彷彿刻意加了力道重重敲打,擾人心魂。
很久,沒下過這麼大的雨了……
原在房內專心調藥的鏤月聽著窗外沒有間斷的紛亂聲響,心情莫名煩躁起來,無從排解之餘,她索性擱下手邊工作,起身來到窗邊。
輕推窗,幽冷冰寒的雨絲立刻飄了進來,讓人心裡跟著潮濕了一片。
凝望窗外,她的思緒瞬間抽離,突然飄回好久好久以前某個夜晚,一個同樣下著滂沱大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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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找我嗎?」小女孩趴在床沿,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好奇的瞅著躺在床上的婦人。
娘好愛偷懶喔!整天都躺在床上睡覺。
「孩子……」鏤艷瞧著那天真而姣好的童顏,懵懂、可愛的模樣,未語淚先流,一瞬間泣不成聲。
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世,但這孩子還這麼小啊!
怎捨得拋下她?怎捨得?
「娘,你哭了。」小女孩不解的偏著頭,不知不覺的也跟著紅了眼眶。「娘,你怎麼了?你不要哭嘛。」才說完,她也哭了起來。
是自己惹娘生氣了嗎?她不安的想。
「月兒……」鏤艷握住孩子的小手,強忍悲傷,強抑淚水,哽咽的道:「你聽不聽娘的話?」
小女孩吸吸鼻子,用力的點了點頭。「聽啊!」
「好。」鏤艷伸手揩了揩淚,十分欣慰,「娘不在了,你要乖乖聽雪姨的話,知道嗎?」
小女孩遲疑了一下,仍是乖乖的應道:「好。」雖然,她不知道娘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是指娘不在家的時候嗎?
鏤艷輕撫著女兒的秀髮,又道:「還有,娘要你以後當個好大夫。」
「啊,大夫?」
渾圓而發亮的眸子瞬間睜大了些,紅嫩的小嘴跟著噘了起來。
這回,小女孩可不依了。「可是寒漪說他長大後要當大俠,所以我也要當大俠,不要當大夫。」
「這……」被孩子這麼一搶白,鏤艷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而且掉得凶。
「娘,你怎麼又哭了?」小女孩愣了愣,手足無措。
「你不聽話,娘很傷心。」
「喔……好嘛……不當大俠就不當大俠,我……我要當個好大夫。」小女孩不太情願的說,一抬頭,發現她娘似乎不那麼傷心了。
「乖孩子。」鏤艷淒然一笑,心劇烈的抽痛著。「月兒好乖、好聽話。」
得到鼓勵,小女孩嘴角一彎,破涕為笑。
於是,為了討母親歡心,小女孩扯開喉嚨,大聲的重複道:「我要當個好大夫,我要當個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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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來一記響雷,將鏤月自回憶中震醒。
多年了,母子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她仍記得分明,總在相似的時刻與氣氛不期然的浮上心頭,惹得她一陣欷吁。
但或許是從醫的關係吧,看慣了生離死別,又歷經這麼多歲月,對於她爹當年絕情的行為,她反倒感覺淡了。
勉強來的,不會幸福,她始終這麼相信。
這幾年,她孑然一身,仍舊過得平靜自在。
這就夠了,不是嗎?
關上窗戶,她的心情已恢復過來,卻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她定了定心神,提燈前去應門。
「你們是……」由於天色昏暗,她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容,只能暗自揣測。
為首的那人提高手中的油燈,開口道:「在下叢青靄,有事請教姑娘。」然而,就在瞧見了鏤月長相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如遭電殛,好大一震。
這面容……
世上怎會有這般相似之人?!
相較於他的震驚,鏤月的態度卻十分冷靜。
「有什麼事?」四溟幫的人會找上門來,她並不意外,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沒想到他會親自前來。
但願,炎熾已發現他們的到來,適時躲匿了。
「我們來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問你。」礙於隨從在旁,叢青靄不便問及個人私事,只能暫時按下心頭疑問,改問鏤月道:「根據可靠消息指出,前幾天你曾上靈巖山採藥?」
「又如何?」她面不改色的回道,態度依舊淡然。
「你可曾見過或救過一個名叫炎熾的男子?」
「沒有。」
「是嗎?」叢青靄直盯著她的臉,「你再想清楚些。當時他身穿白衣,渾身濕透——」
「沒有,信不信由你。」鏤月表明了立場,無懼的迎向叢青靄的目光。
叢青靄瞧著她,在那麼一瞬間,幾乎要以為她就是鏤艷,那個有著絕色容顏卻又太過剛烈的女子……
「鏤月,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他不自覺的放柔了語氣。
「你們這樣興師問罪,已經為難我了。」鏤月側眸睨他,並不領情。
「為了炎熾得罪四溟幫,十分不智。」
「你們為了炎熾而擾亂這附近的居民,才是不智。」
「大膽!」叢青靄身旁的一名手下忍不住站了出來,大聲道:「竟敢對副幫主不敬,你找——」
「住口!」叢青靄蹙起雙眉,立刻喝止那名手下,「誰要你多嘴!」
「可是她……」
「還多嘴?」
「是、是。」那名手下心中雖然不服氣,但也不敢辯駁,趕緊退到一邊。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為了慎重起見……」叢青靄轉向鏤月,突然身形一動,點了她穴道。
「你做什麼?」鏤月柳眉一豎,怒目相視。
難道他要強行帶走她嗎?
叢青靄沒有答話,隨即又捏住她的雙頰,強迫她吞下一顆藥丹。
「你讓我吃什麼?」
「毒藥。」
「你——」鏤月強裝一臉怒容,好騙過叢青靄等人。
她要是表現得太過冷靜,他們一定會起疑,而她無毒不解的本事此刻可不能讓他知道。
叢青靄見鏤月用充滿憤怒的眼光瞧著自己,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但他刻意忽略,再開口,口氣已沒了溫度。
「我會再來找你,要求生還是求死,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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鏤月被強迫服下的,根本不是毒藥。
待毒醫叢青靄一行人離去,她自行診脈之後才發現,身子並無任何異狀。
看來,叢青靄只是礙於有人在旁,故意恫嚇她罷了!
心中一寬,拿起傘,提著油燈,她隨即出了屋子。
屋外雨濛濛,一片暗黑,不僅視線不清,要尋人更是不易。
他是不是在某處淋著雨呢?鏤月把手中的燈提高些,不由自主的擔憂著,她向四處張望,依稀瞧見密林之中佇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是他嗎?她不假思索的迎上前去。
「炎熾?」鏤月輕喚道。
只見他負手背後,雙眸緊閉,一動也不動的,好像一座被雨淋濕了的俊美雕像,孤獨而落寞。
在聽見她的低聲呼喚後,他才緩緩睜開雙眼,晶亮的眸閃出一絲光彩。
鏤月來到他面前,踮起腳尖,努力將傘舉到最高,想讓出一半傘下空間給他,無奈他實在高她許多,害得她的一番好意顯得力不從心。
「我來吧。」炎熾微微一笑,拿過她手上的傘,一手乘機攬上她的纖腰,將她拉至胸前,兩個人的身子幾乎貼在一起。
鏤月直直的迎向他的視線,只覺得胸口發熱,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掐住了,呼吸跟著急促。
她下意識想要後退,好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但炎熾看穿了她的意圖,大手牢牢鉗制著她的身子,不讓她有機會挪動一步。
有那麼一瞬間,鏤月以為自己就要在他太過熾熱的目光中融化了、癱軟了,但飛揚的雨絲不斷的飄人傘下狹小的空間,令她冷靜了些。
她強定心神,試著讓淡漠的話氣驅散彼此之間噯昧不明的氣氛,「你打算一直站在這裡淋雨嗎?」
炎熾沒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瞧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
「為何出來找我?」
明明,她不是無動於衷。
「擔心我?」炎熾挑明了問,視線鎖在她妍美的容顏。
「又如何?」鏤月側過臉,避開他太過勾魂攝魄的目光,「換作是別人,我也是……」
「你也一樣會擔心?」炎熾替她回答。
鏤月深吸了一口氣,淡然的道:「沒錯。」
「我明白了。」炎熾若有所思的瞅著她,一雙眸子隱藏了喜怒,變得那麼深沉、那麼冷靜。
他突然將傘交回她手中,同時輕輕推開她。
頓時,她在傘下、他在雨中。
鏤月驚愕的瞧著他,不明所以。
「炎熾?」她的話惹他生氣了嗎?
「我要走了。」
「等一下!」鏤月來不及細思,急忙喊住他。
是她的錯覺嗎?在兩人視線相接的那一到,她發現他的眸沒了光彩。
莫名的,她的心抽疼了一下。
「有事嗎?」
「我……」見他態度冷淡,鏤月囁嚅了一下,改變了:原先想問的問題。「你的毒……」
「我已將體內殘留的毒全部逼出。」
「喔,那就好。」她低下螓首,一時無語。
氣氛突然變得凝滯,凍結不開。
炎熾背對著她,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還以為她會留住他。
「沒事的話,我要走了。」
他邁步要走,鏤月又喚住了他。
「等一下,炎熾。」她移步來到他面前為他撐傘,迎向他冷漠的目光,仍是鼓起勇氣道:「我拿件蓑衣給你吧?」
不管如何,她仍是不忍他吹風淋雨。
「你這是同情,還是憐憫?」炎熾戲謔的瞧著她,恢復往常的輕佻。
就算不能否定對她的感情,起碼,他還有一身驕恣狂傲可以武裝自己,不讓她輕易看透。
「炎熾,我是好心——」
「你就是太好心了。」炎熾話中有話的應道。
若不是她太善良、太有良心,始終義無反顧的想救他脫離險境,他又怎會愛上她,而且荒謬得越陷越深?
果真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你是什麼意思?」鏤月挑眉問他,有些懊惱。
他這麼說話擺明是怪她多事?
炎熾無意解釋,重新戴上冷漠面具。「你認為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你——」
鏤月正想和他理論,他突然伸手摀住她的嘴,壓低嗓子道:「噓!有人在暗處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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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掩人耳目,炎熾咬破舌尖、吐了口血,裝得傷勢沉重,同時要鏤月假裝受制於他,由他強押她進屋,直到進了屋裡,他才放開她,
鏤月儘管滿腹疑問,但炎熾渾身濕透,衣裳緊貼在胸膛上,惹人遐思,她根本不敢直視,只好讓他先去將濕衣換下。
等他更衣完畢,兩人才坐下來細談。
燭光搖曳,昏黃的光線照在炎熾輪廓分明的臉上,剛毅的線條似乎變得溫柔了些,整個人看起來俊美異常,鏤月瞧著他,一時失了神。
炎熾察覺到她的注視,直睨著她,「瞧什麼?」
「呃,沒什麼。」鏤月慌忙別開目光。
見她有些窘坦,炎熾也不點破,只是似笑非笑的瞅著她。
好吧!他會等,等到她願意正視自己感情的那天。
鏤月定下心神,收拾起錯亂的思緒,突然想起他剛剛吐血的事情。
「對了,你不是說毒勢已經痊癒,怎麼會吐血呢?」
「要瞞過對方,當然得演得逼真些。」
「喔。」鏤月一聽,恍然大悟。「躲在暗處窺視的人是誰?」
「寒漪。」
「寒漪?」鏤月大感驚訝。
炎熾扯唇一哂,神色淡然。「這下子,他可稱心如意,可以邀功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炎熾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笑痕,輕蔑的說:「不怕寒漪告密,最好水茉晨和叢青靄一起來,一併算賬,」
「啊?」鏤月這一驚,更甚方才。「你要取叢青靄的性命?」
「怎麼,不行?」她是驚訝他的大膽、他的狂傲,還是令有隱情?
「這……」鏤月囁嚅著,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說啊。」炎熾雙手環胸,等待她的答案。
「可不可以……」鏤月深呼吸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可不可以別傷害他?」
炎熾高高的挑起一道眉,「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說過不認識他。」他瞧著她,面無表情,口氣突然變得冷淡。「你最好解釋清楚。」
「我……」
「既然不認識他,為何替他求情?」她不至於好心到博愛的程度吧?
鏤月垂下雙睫,輕聲道:「叢青靄……他……他是我娘的師兄,」
炎熾聽了,深邃的俊眸微瞇了起來。
這答案倒是出乎意料。
「你為何當初要隱瞞?」
「當時你我互不相識,再加上你用逼問的方式,我怎麼可能坦白以告?」她答得理直氣壯。「再說我一直以為你只針對水茉晨。」
炎熾微微頷首,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疑問,「你不怕叢青靄知道之後,會怪罪於你?」
鏤月一聽,忍不住輕歎了一口氣。「我雖然不希望他出事,但也不會不分是非的偏袒他。」
「既然不偏袒他,就不該為他求情。」炎熾瞅著她,直覺她的話有所保留,「你不說清楚,我不可能會放過他。」
他不惜以脅迫的方式來瞭解她的過去,她或許有苦衷,或許不想提起,但他非知道不可。
如果不能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又如何作出對兩人都好的決定?
鏤月猶豫了一下,無奈的妥協了。「好吧,我說。」
既然要求他幫忙,讓他知道也無所謂了。
「當年,我娘和叢青靄同時拜名醫須媚為師,兩人相遇相識,近而相知相惜,感情十分要好,在須媚仙逝之後,兩人遵師遺訓,選擇在東洞庭山落腳,更加埋首鑽研醫理,漸漸也闖出了名號。但叢青靄只擅於岐黃,並不懂得施毒、解毒。我娘不同,她不只醫術高明,對於各種毒物的用法與解毒之法也十分精通,『毒醫』之名,本是江湖中人為我娘取的封號。」
「哦?」聽到這裡,炎熾忍不住插話,「如此一來,叢青靄難道不會心理不平衡?」
「當然會。」鏤月停頓了一下,原先平靜無波的表情掠過一絲悲憤。「但我娘傾心於叢青靄,寧可將『毒醫』之名讓給他,也不要兩人心生芥蒂。於是,只要有人前來求我娘醫治毒患的時候,我娘便推說她無能為力,然後再暗中告知叢青靄解毒的方法,讓叢青靄為中毒的人解毒,久而久之,叢青靄也對毒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將我娘解毒的功夫學了七八分,江湖中人便以為叢青靄的能力其實更勝我娘,『毒醫』之名從此換了人。」
「原來如此。」炎熾微微頷首,總算有些明白。
難怪他沒聽過鏤艷這個名字,也難怪鏤月能解毒醫所施的毒了。
「令堂如此深情,叢青靄難道不被感動?」炎熾覺得十分疑惑。
鏤月一聽,低垂螓首,眸光黯淡下來。
「感動又如何?出名之後,叢青靄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甘於平淡,開始渴望權勢,我娘對他雖然失望,卻又狠不下心一刀兩斷,更不好意思主動提起婚事,就這麼一年拖過一年。直到有一天,叢青靄無意中救了受傷的水茉晨,水茉晨看中他的能力,便煽動他加入四溟幫,表示願意聘他為副幫主,共掌大權。
「叢青靄貪戀著水茉晨的美貌和承諾給他的權勢,不顧我娘的反對,執意加入四溟幫,某晚和我娘起了激烈爭執之後,一去不回。我娘性子剛烈,在苦等了三個月,依舊等不到叢青靄回心轉意的情況下,離開東洞庭山,前來絕代鎮投靠雪姨。」
聽到這裡,炎熾覺得有些奇怪。
如果當年鏤艷和叢青靄是以決裂的方式收場,那便表示鏤艷後來另嫁他人,所以才會有了鏤月。
再者,從方才鏤月提到叢青靄時的語氣聽起來,她對他的態度十分生疏,對他過去的行為也不能認同。
可見,兩人之間並無情分也無聯絡。
既然如此,為何鏤月會希望叢青靄平安無事?
但他不想打斷她的話,按下心中疑問,讓她一次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