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史冊記載--東陵惠王十三年,惠王崩,太子雲亮即位登基,是為宣王。
老皇帝駕崩了,新皇帝就要即位。就好像宮廷院落的落葉喬木,秋天來了,落盡了黃葉,到了來年春天,枝頭又將掛上新翠。
午後,君翎在行宮中踱來踱去,時而亂翻几案上的書卷,時而伏在窗欞上看看院落裡飄飛亂舞的黃葉,心緒躁亂不安。
京兒勸她:「公主,你剛剛病好,多休息一會兒吧!」
「我的病早就好了啦!」君翎悶悶地回答。
自跟著晉雲亮趕回京城江陵後,君翎就病倒了。病情來勢洶洶,叨擾了半個多月才消退。她自幼身子骨壯健得很,莫說大病,就連小病小痛也少有,這次大病一場,卻醫說是水土不服與心有煩憂所致。
君翎的確是憂心忡忡的。大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千里迢迢地趕到東陵搬救兵,卻被晉雲亮一直耽擱著,始終不能如願。
回到江陵後,她好幾次求見晉雲亮,但總是被侍從以國事繁忙推拒。這也怪不得晉雲亮,他初登帝位,肯定有數不清的事情等著他處理,舉行喪禮和登基儀式,恐怕就夠他忙的吧!
可是她也不能再這樣乾等下去,晉雲亮這壞蛋總是這樣拖拖拉拉的,倘若她不逼他,恐怕他永遠也不會給她一個確切的答覆。
「我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今天一定要去找晉雲亮說個清楚明白!」牙一咬,君翎轉身奔出了行宮,向著東陵皇帝居住的熙然宮走去。
熙然宮的侍從見過君翎幾次,曉得她是未來的皇后,自然不敢怠慢。小跑步奔了進去,又小跑步來回復:
「皇上請公主殿下入內。」
君翎心中一喜,看來,這回來得正是時候!
「皇上正忙著嗎?」君翎邊走邊詢問身邊帶路的侍從。
初登帝位,堆積如山的本章奏折、紛繁複雜的儀式典禮,恐怕晉雲亮忙得一個頭兩個大了吧?
君翎是按常理來推測,誰知侍從臉上卻露出奇怪的表情,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是挺忙的。」
熙然宮裡有幾重大殿,侍從指引著君翎來到永樂殿前。永樂毆是樂舞殿,宮廷裡的宴會接待都在這裡舉行。她剛踏上宮殿前的漢白玉石階,就聽到絲竹鼓樂之聲,從殿內飄然傳來。
「有宴會嗎?」君翎問那侍從。
侍從唯唯諾諾地點頭。
君翎略感奇怪,走進了永樂殿。
剛一進殿,就看到在樂殿中央,一隊輕紗薄衣的女子,揮舞著如雲水袖,踏著殿面的潔白音石,隨著靡靡的樂音舞動著。
舞女們穿得輕薄,紗衣掩不住若隱若現的曼妙曲線,嫵媚的舞姿撩撥出男人深藏的野欲。
晉雲亮高坐於殿上,身邊圍繞著一堆美貌女子,膝上還抱著一個,喝酒調笑、摟摟抱抱,整個場面放縱香艷得很。
君翎怎樣也想不到,這樣的情形又被她再一次撞見,上次是在樓船浴室,這次是樂舞殿。她怔愣在原地,說不出話,心頭像是被尖椎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得發酸。
早知道他是個放浪形駭的男人,她不該感到奇怪的。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強吻了她,這樣的男人還能指望他有多莊重呢?她應該習慣的,可是,為什麼每每見到這樣的場面,一顆心就會莫名地發酸、發痛呢?
晉雲亮看著她呆如化石的表情,唇邊流露出複雜的微笑。他揮了揮手,讓身邊的女子散去,殿裡的歌舞停下,緩步走到君翎面前。
「怎麼又呆掉了?」他伸手輕撫君翎的臉頰。
她今天穿著一身蔥綠色衫裙,襯著病後初癒的白皙臉色,難得的柔弱,讓人忍不住想擁她入懷。
然而君翎卻側身避開了他的手。她不要他用抱過別的女人的手碰觸她。
晉雲亮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病好了沒有?」
「早好了,幾次來找你都見不著。」她忍下心頭的異樣,淡淡地回答。
「國事繁重嘛!」他輕佻地笑笑。
君翎怒氣攻心,忍不住嘲諷:「笙歌艷舞、鶯燕環繞,皇上當然忙不過來了。」
「別這麼緊張,聖人也要休息,更何況我貴為一朝天子,總不能過得像個苦行僧吧?」晉雲亮蠻不在乎地聳聳肩,忽又眨眨眼睛笑問:「你……是在吃醋嗎?」
君翎像被蜜蜂墊了似的叫道:「你作夢!誰會吃你的醋?」
「是嗎?」晉雲亮挑起了一邊眉毛,逼問她:「可是我怎麼覺得你的口氣聽起來酸溜溜的?」
「我是看不過去才說的!你現在帶孝在身,理應為臣民作出守孝尊禮的表率,怎麼可以這樣荒誕?」君翎漲紅了臉大聲說。
「聽聽這話……」晉雲亮忽又嘲諷地笑了起來,「你越來越像我的太傅了,接下來你還要教訓我什麼?禮義廉恥、道德倫常嗎?這些話我都聽膩了。」
君翎柳眉一豎,正待回話,晉雲亮突然靠近一步,伸手摟住她的纖腰,回頭指指身後的嫵媚宮娥,「翎兒,女人家嘛!就應該像她們那樣子,嬌媚柔順,懂得哄男人歡喜,贏得男人歡心。像你這樣總是硬邦邦的教訓我不該這樣不該那樣,太乏味、太無聊,真浪費了天生的美人樣。你還沒進宮就如此無趣,以後成了我的皇后,豈不是把我悶死了?」
君翎越聽越是火大,狠狠掙脫他的懷抱,「晉雲亮你聽著,我雖然被迫與你有了婚約,可是我從來不打算真的要嫁給你。你放一百個心,我絕不會到這裡礙手礙腳討人厭的,你就盡情去抱你那些溫柔嫵媚的女人吧!」
「看看,我才說了你兩句,你就張牙舞爪,咆哮起來了,母老虎再美,我也不敢消受的!」晉雲亮依舊懶懶地說著,像是以看她發火為樂似的。
君翎被氣得渾身發抖,話也說不出來了。她不想再給晉雲亮嘲諷自己的機會,轉身就走。
突地,晉雲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怎麼?剛來就走?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君翎忿忿地說:「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不打攪皇上休息,告辭了!」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永樂殿。
又一次不歡而散!
君翎真是不明白,雖然自己脾氣是火爆了一點,但也不至於是很差的那種,為什麼每次與晉雲亮見面,都忍不住跟他吵架?
他輕佻的態度與放蕩不羈的行為,每一次都氣得她火冒三丈。她理應很討厭很討厭他才對,可是似乎又不是這樣。
討厭的人,她向來不屑於記掛在心上,可自從來到東陵國,找到晉雲亮後,他的身影和笑容總在她心頭牽牽扯扯的,怎麼揮也揮不去。
那一天在獵場,他是那樣的英俊,他溫柔地對她笑,認真地聽她訴說心事,深沉的眼眸裡帶著近乎寵溺的笑容,差點讓她陷了進去,雖然他後來很壞心地想強吻她,但仍然無損她當時的心動。
為什麼他有時顯得冷漠,有時又變得溫柔?有時放縱荒唐,有時眼眸深處又會現出幾乎稱得上是認真的目光?他似乎有著多重的面目、複雜的性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已經完全糊塗了!
偌大的東陵皇宮,君翎氣鼓鼓地像是盲頭蒼蠅似的亂行亂走,過了一會,她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冬陽煦煦,深宮寂靜,這一片宮闕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她無意中走進了一片松樹林。稀疏的枝葉間,一棟松木搭建的木屋掩映其間。木門敞開,裡面似乎空無一人,王宮曲池裡的活水於林間迴繞而過,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粼光。
在奢侈浮華的東陵皇宮內,居然藏著這樣一個天然樸雅之地。然而君翎卻無心欣賞,她氣鼓鼓地用腳踢一棵長在溪邊、錯節盤根的參天大樹,嘴裡嘟噥著:
「晉雲亮你這頭淫獸,我才不希罕當什麼皇后!哼,要什麼嬌媚柔順,你不如去抱一隻貓!」
「公主殿下。」
正當她踢著老樹發洩心頭怒火時,有道溫厚的男聲從大樹背後傳來。
君翎被嚇了一跳,循著聲音轉到大樹後,只見一名白衫男子正端坐在樹蔭底下垂釣,身畔擺著几案,案上放著泥爐茶具。
男子白衣翩翩,襯著青天白雲、溪畔流水,氣質高雅出塵,飄逸得不似塵世中人。
君翎當即紅了臉,不知道自己剛才不雅的舉止被這個陌生男子看去了多少,而當她再看一眼這個男子時,突然記起他是誰來了--
晉雲亮的男寵?這念頭在君翎腦海裡一閃而過,立即記起他就是那天早晨在樓船上,晉雲亮寢室前遇到的白衣男子。
「男寵」二字在君翎腦海裡飄來飄去。那天指責晉雲亮時,晉雲亮也沒有否認。可是君翎這時看得清清楚楚,這男子太過乾淨出塵,與那齷齪的字眼似乎搭不上關係。
男子微微一笑,「在下長白山修道人白逢雙。」
原來是修道之人,怪不得氣質如此出塵!東陵皇室盛行修道煉丹之風,經常邀請得道修道人在王宮煉丹講道。這白逢雙膚色潔白、雙目晶瑩,看似年紀甚輕,年紀輕輕就獲王室邀請賞識,真是人不可貌相!
想到自己曾把他當作晉雲亮的男寵,君翎不由得臉上一紅。她看了看几案上沸騰的茶爐,說:
「這是先生的居處嗎?我迷了路,無意中闖了進來,擾了先生的雅興,真是對不起。」
白逢雙微笑:「無妨,相請不如偶遇,公主也來喝一杯吧!」
「打擾先生了。」君翎對白逢雙很有好感,因為他身上有股莫名的氣質,讓她沒來由地感到安心。
冬陽耀目,楓樹林內靜悄悄的,只有潺潺的流水聲細細地響著。小火爐內的茶水剛沸,傾入杯中,茶湯清澈明亮,白花浮在盞上,茶香悠揚,裊裊不散。
君翎讚歎一句:「香若木蘭,色如瑤單,真是好茶。」
白逢雙笑著搖了搖頭,「茶雖是好茶,卻已差了一等。」
「怎麼差了一等?」君翎訝異地抬眼看他。
「這是長白山茶,需新鮮採摘,現摘現炒,再用長白山峰的雪水煎煮,才能帶出天然渾成的香氣。況且茶葉經長途輾轉到此,沾染了風塵,已損傷了茶味。」
君翎為人大刺剌的,向來不理會這些小枝小節,聽了臉頰不禁臊紅,「想不到小小茶葉裡還有這許多學問,先生高明,君翎對此真是一竅不通。」
飲著這清香瑤茶,看著寂靜楓林、清溪流水,君翎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她不是嗜靜的人,然而這段日子來煩擾紛亂,又大病了一場,實在難得享有這麼寧靜的一刻。
「公主有煩惱嗎?」白逢雙問。
「被先生看出來了?」君翎無奈地笑笑。
「公主的煩惱,想必跟皇上有關。」白逢雙笑吟吟地說。
君翎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她的煩惱大部分都源自那討厭的晉雲亮。
「請教先生,一個聰明人放著康莊正途不走,為什麼偏偏要走偏路呢?」她問。
「也許是正途太多荊棘,迫使他不得不繞路而行。」白逢雙說。
君翎愣了愣,隱約覺得他話裡有話。
白逢雙笑著安撫她:「皇上初登帝位,國事勞碌,有什麼疏忽之處,公主還請見諒。」
「他國事勞碌?」君翎忿忿地說:「我可看不出他哪裡勞碌了。他每日左擁右抱,都不知道有多風流快活!」
這句話說得酸溜溜的,白逢雙聽後不禁笑了。
「皇上年少氣盛,不喜受拘束,公主不必太過介懷。」
「可是先皇剛逝,理應潔身守孝啊!」君翎嚷道。
「孝道放於心上則可,皇上行為看似散漫荒誕,但公主可曾窺視他的內心?」
這話正好說中君翎的煩惱了。
「他那人那樣複雜,我根本看不透!況且,他身為一國之君,萬民表率,行為散漫荒誕,已經很不該了!」
白逢雙笑了。「公主很在意皇上啊!否則不會如此關切他。」
「我才不會在意他呢!」君翎擺擺手,懊惱地說:「算了,不去管他。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幹嘛要多管閒事呢?」
「公主不是多管閒事,是愛之深、責之切。」白逢雙笑吟吟地說。
「咳咳!」像是被人戳破了潛藏的心事,君翎嚇得一口茶幾乎噴了出來。
「他那麼討厭,我怎麼可能愛他?!」她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跳著腳急嚷道。
白逢雙臉上的笑意更深,「公主莫著急,逢雙只是說笑而已。」
君翎也感覺到自己太過緊張,很有欲蓋彌彰的樣子,只得重新坐了下來,訕訕地說:「我和你們皇上大概前輩子有仇,這輩子就算成不了仇人,也好不到哪裡去的。先生別亂開玩笑了!」
「好好,逢雙不敢說笑了,公主繼續喝茶。」白逢雙悠悠笑說。
君翎與白逢雙閒聊了半天,告辭而歸,一路上,心裡始終擺不脫白逢雙所說的那句話。
笑話笑話,她怎麼可能會愛上晉雲亮呢?他是那樣的風流荒誕、性情難測。雖然她不得不承認她曾經喜歡過他,也許現在還有一點喜歡他,但也僅僅是一點點,並不代表她愛他。
雖然剛才對他發那麼大的脾氣,大部分原因是撞見他美人在懷,左擁右抱,可是她絕不是在吃醋,只是看不慣他疏懶國事、荒誕不經而已!
她這樣肯定地告訴自己。可是聽起來卻像個笑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東陵的天氣好怪,說變就變。剛剛還晴空朗朗,突然天邊飄來了一片烏雲,頃刻間就下起暴雨來。
東陵的御花園也真是好大,當她好不容易跑到一座假山旁避雨時,綠衫已經被豆大的雨點打得濕透。
大雨傾盆,水滴不住地從假山上滴落下來,君翎東躲西藏的,避得好不狼狽。
這時,一把油傘遮到了她頭頂上,伴隨著粗喘渾濁的氣息,君翎奇怪地抬頭看向來人,竟然是那個白臉皮、鷹勾鼻的晉東寶。
「遠遠看見身影嬌俏動人,我還在猜是哪位宮娥妃嬪,原來是公主殿下呀!」晉東寶肆無忌憚地擠到了君翎身邊,灼熱的氣息噴拂在她的臉上。
「晉將軍。」君翎冷淡地回了一句。從第一次看到晉東寶開始,她就非常討厭這個人。不是對晉雲亮的那種討厭,而是發自內心的厭惡。
她往旁邊挪了挪,盡量離他遠些,若不是外面下著暴雨,她早就拂袖而去了。
「宮裡的侍從都跑到哪裡去了?居然任由公主被雨淋,真是該死!」晉東寶笑咪咪地故作慇勤,得寸進尺地靠君翎更近。
君翎看在他老爹是東陵八王爺的份上,不得不再忍他一下,然而這個人實在叫人打從心底感到厭惡,君翎一把奪了他手中的油傘,說了句:「借你的油傘一用,改天再還。」就想離開。
「先別急著走,公主身上都濕了,東寶幫你擦擦。」晉東寶見她要走,急了,突然一雙手伸了過來,胡亂地撫著她的長髮、撫著她的衣裳、撫著她身上的水珠,一雙細眼則直勾勾地在她被雨水打濕,曲線玲瓏突現的身上梭巡著,裡頭透著肆無忌憚的邪肆。
「休得無禮!你想再被我教訓一次嗎?」君翎拍去他無禮的手,豎眉警告。
晉東寶突然伸出胳膊將君翎抵在假山上,瞇著眼低聲說:「東寶那日在路上偶遇公主,驚為天人,從此日日夜夜惦念著,為公主神魂顛倒、不能自己。」
君翎更怒,大聲警告:「晉東寶,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小心你的舌頭!」
晉東寶卻沒有絲毫懼意,繼續說:「東寶沒有胡說,我是真的愛著公主。公主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大慈大悲,就讓東寶一親芳澤,聊解相思吧!」
君翎勃然大怒,想不到這晉東寶居然如此大膽,欺負到她頭上來了。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再怎麼說我都是東陵未來皇后,你連我的主意都敢打,不怕掉腦袋嗎?」
晉東寶邪獰一笑,湊上腦袋,熱呼呼的氣息噴到了君翎耳邊,「晉雲亮不過是我父皇手中的木偶,我父皇指東,他就走不了西,他敢奈我何?公主別生氣,生氣就不漂亮了,我不是欺負你,是真心愛著你的!」
聽到「木偶」二字時,君翎只覺心像被針刺得生痛。
他侮辱晉雲亮比侮辱她,更叫她生氣一百倍。
「你別胡說八道!晉雲亮是人中龍鳳,你連替他拎鞋都不配!滾開!」
君翎原是病後初癒,身體虛弱,再加上剛又被暴雨淋了一場,此時只覺頭重腳輕,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了力氣。她用盡全力推開晉東寶,卻被他一把扯住手腕。
「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以後就會知道了。先別急著走啊!我還有許多體己話想跟公主傾訴呢!」他露出一副急色鬼的表情。
君翎氣得渾身發抖,正想一個巴掌甩過去的時候,一個嚴厲的聲音暴喝傳來--
「東寶!休得對公主殿下無禮!」
只見八王爺與一群東陵大臣不知何時出現在遠處的迴廊下,剛好撞見了晉東寶的不軌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