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美麗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紀,無論何時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著許多鑽石首飾。
鑽石這樣東西最古怪,冷艷、閃爍、夢幻,能夠真正把一個女人的容光襯托到一個新的境界。
她喜歡鑲得很累贅的古董首飾,但她穿得簡單,看上去很順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麼樣?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說:「城裡有許多美女是不出來走動的。」
「有這樣的美女嗎?豈非錦衣夜行?」我問。
妹妹笑,「金絲雀有時候不可亂跑。」她提醒我。
「這一位也是別人的金絲雀?」我問。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厲害,她便跟著老爺出現。」
我點點頭。
難怪,她雙目有呆木與厭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來,但留意一下,還是注意得到。就因為這樣,她另有一種矜持的樣子,與那眼珠子轉得掉出來的小舞女大大相異。
「……你去不去?」妹妹在說什麼。
「嗯?」我問:「什麼去不去?」
「我在問你!瑪姬明天結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說:「想多睡一點。」
「上午睡夠了,下午可以到三嬸那裡吃飯。」妹妹說。
「三嬸又是怎麼回事?」
「三嬸生日。」
「她認幾歲?」
「誰敢問。」妹妹抿嘴笑道:「大約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會把你殺掉,她頂多希望你說她三十二。」我說:「再聰明的女人在年齡上頭還是神經兮兮的。」
「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妹妹感喟的說。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當心媽媽罵你,」妹妹說:「說話沒點正經。」
這樣的罪名我背著已經有很多年了——說話沒正經,做事沒正經,做人沒正經……
生活真令人失望,悶悶悶,太悶了。天氣好,坐船,天氣不好,吃飯,去舞會,大夥兒大眼對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馬,偶而有張新面孔,幾乎必然的,一定是電視台的小明星,半年就這麼胡混著過去了。
我打一個阿欠,找個藉口提早離場。
外頭在下雨,空氣有種膩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歎口氣,不知不覺,回來已經有半年了。
要走的時候,愛倫娜無論如何不相信。
「你父親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們最多不用他的錢!」
愛倫娜是混血兒,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一雙眼睛是深棕色的,長髮如瀑布,但皮膚如牛乳。我們走了兩年,談及婚嫁的時候,父親發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兒?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結婚?不要開玩笑。
在愛倫娜來說,屈服於任何事,都是愛得不夠,我也認了這一點。可是沒有父親的救濟,而叫我留在歐洲,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來找一份年薪約三千鎊的工作,淨受洋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來越害怕,終於還是回來了。
愛倫娜蒼白著臉說:「我一生都不要再見你。」
我也沒有抱著再見她的心情。感情這種事,完了便是完了,無法再走回頭。
回到香港,才發覺潛意識中,我愛愛倫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親見我一個人回家,很漂亮的處理整件事,他連提都不提,就當愛倫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夠。
我的夢魂常常飛回去歐洲,看到愛倫娜只穿著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濛濛一片,而她捧著一杯熱茶喝,牛乳般的皮膚,黑瞳孔,腫腫,如剛哭完,猶如一張圖畫。
我訕笑自己對她念念不忘。
特別是這半年來,看到此地的名媛,沒有一個上眼,我便會偷偷的想起愛倫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來越僵、越來越濃妝,頭髮全部燙得像鐵絲,鮮紅的唇,人工的面孔,一絲靈魂都沒有,披著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細小得像發育未全,抖著走路,像具塑膠洋娃娃,不約而同地擁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夠疲倦的,仍然為抓金龜婿而到處顛撲,真是慘淡。
妹妹曾刻薄的說:「看看你愛搭救誰,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來讓她專心在家發胖。」
除了愛倫娜,我還沒有動過要娶人的念頭。
這半年來鬱鬱不樂是每個家人都看得出來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飯,看電視錄映帶,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來讀小說至天亮。父親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無所謂。
他也想我結婚,結了婚更加飛不了,乖乖的替他養孫子。
妹妹說:「他才廿六歲,晚幾年不妨,別把他逼急了。」
父親是很寵這個女兒的,也更遷就我,事事處之泰然。
偶而也問:「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學以致用,堂堂會計師,別太投閒才好。」
我還是心倩壞。
一路躑躅回家,益發不原諒自己,為了享受放棄愛倫娜猶可,但我根本不是愛享受的那種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現在就苦得十足。
走錯一步棋子,只要不顧一切的在歐洲結了婚,生下孩子,父親總會心軟吧。
我也別太樂觀,父親是硬脾氣,愛倫娜亦是硬脾氣,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縮,到時只有更慘。
我大叫出來:「愛倫娜!」
我頹然靠在牆上,酒氣上湧,我胸口有點難過。
到歐洲的第一個春天也是這麼渡過的,當時年紀雖輕,也被春天迷得瘋狂,滿院子的桃紅柳綠,女孩換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們活躍起來……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愛倫娜。」
「喚我?」一旁有個聲音問。
我轉頭。她坐在一輛開蓬汽車裡,向著我微笑。
我認得她,鑽石在她的朝子上閃閃生光,她那冷艷的面孔很難叫人忘記。
我問:「你也叫愛倫娜?」
「嗯。」她自嘲地說:「愛倫娜何。」
「何先生呢?」我問。
「在玩牌。」她說:「上車來吧,你是利家第二個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兒子。」
她推開車門。
我問:「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別,別帶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難得被一個美女接了上車,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麼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睜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隨你靠看牆吐個飽。」
「對不起。」我知我說得太多了。
「不要緊。」她說:「你們這些孩子,一貫的放肆。」
「對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並沒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門,看傭人出來把我接進去,便離開。我倒在床上就睡了,並沒有得到期望中的艷遇。
醒來之後,只覺自己糊塗透項。
羞愧之餘,也得贖罪。
我問妹妹:「愛倫娜何的地址你有沒?」
「有。幹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給她。」
「發什麼瘋?少惹她這種女人。」妹妹聯想豐富。
「真的,我有正經事,不是想像中那種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總而言之,你好自為之。」
「得了,那麼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輕輕推開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麼,你給我放心。」
「——」
我抬起頭,揚起一條眉毛,她沒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給我,她不告訴我,我也有法子在別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親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麗的,親自開車,送到她傭人手中,有一張小卡片,叫她原諒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當心,這種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會直墮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願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來治療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傷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時我也送花給愛倫娜。也由自己親手挑選。我不慣那種一個電話到大酒店花鋪,說出掛賬號碼,付了鈔票算數的客套。
我悵惘的想,但是這樣親力親為,又為我帶來什麼?誠意?在這種無謂的事上,太多的誠意會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兩兄妹,妹妹比我聰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運,但是我幹嘛會有這樣的性格?改無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麼回音,成熟的人應對什麼都沒有反應。何太太自然是一個成熟的人。
在以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又見到她兩次,她只是遠遠的向我點點頭。
妹妹熱心地幫我介紹女朋友。
她偷偷說:「那穿藍衣的如何?那綠裙的最好看,紅花閃光緞的?叫愛拉。把全家的鑽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寶。」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單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細細的看過了,誰也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
還是何太太最最奪目,我喜歡她那半吊兒郎當的態度,把應酬視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視之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種灑脫與超然。
我問妹妹:「她有沒有男朋友?」
「誰?」妹妹喜悅的問。
「愛倫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問!「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會挑熟朋友的兒子。」
「挑陌生人有什麼刺激?」我不以為然,「反正是穢,不如搞得轟轟烈烈。」
妹妹冷笑,「代價未免太高,為了什麼?」
「戀愛呀,不談戀愛,多悶。」我伸個懶腰。
「為什麼像癮頭髮作似的,累成那樣?」
「昨夜與電腦下棋直到天亮。」
「神經病。」
昨夜並沒睡。想到與愛倫娜在風中擁抱,接觸到她的身體,渾身如觸電似,心頭的狂喜使我有落淚的衝動,兄弟,這便是愛情。
而現在,頂多是約不到綠衣女去約紅衣女,去不去都無所謂,而那個時候,卻像發了狂似的半夜跳起來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氣駕車去敲門,為了說一句:「愛倫娜!我想你。」那裡來的勇氣?這個勇氣後來又跑到基麼地方去了?想起來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但心中仍然牽動。
愛倫娜已屬於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們是不會為一個男人守著的,頂多是三兩個星期之後,又隨別人去了。
回來之後未曾寫過一封信。
我又提前離座,開了車子出來,在街上慢慢駛動,我喜歡開車,無論快慢都帶給我一種悠然的感覺。
有一個女子穿著黑紗裙鈷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動,是何太太,她低頭在點燃香煙,沒看到我的車,我將車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也不生氣,就笑說:「國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別再說這些輕浮的話。」
我才覺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臉慢慢漲紅,進不是,退不是,尷尬得要死。
好一個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過來,拉開我的車門,「來,送我一程,不理司機了。」把事情輕輕帶過。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經平復下來。
「回家?」我問。
她說:「去喝杯東西吧。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她叫我把車子駛往郊外。
「你有個女友叫愛倫娜?」她閒閒問起。
「嗯。」
「你父親不喜歡,叫你們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靈通。」
「你人沒到,新聞已經在這個圈子沸騰,」她笑,「你都不知這裡人那種小鎮風倩,什麼芝麻綠豆都繪形繪色地傳半天。」
我啞然失笑。
她把我帶到一間某廳,地方裝修得很好,坐下來她對恃者說:「熱咖啡。」
我笑了,人們以為這個艷婦與年輕男友來到此地,一開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說:「我要熱牛奶。」
她也笑。笑起來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愛笑。
「她長得很美吧?」她問。
「不但美,而且與我投機。」我惋惜的說。
「那多難得。」她說。
「真是。」我吁出一口氣。
「所以你一直鬱鬱不樂。」
「噯。」我直認不諱。
「C'est fait accompli,別太難過。」她說。
「再讓我選擇一次,事情就不同。」
「會嗎,」她狡猾的笑,「國超,對我要老實,真的再來一次,你會選她?恐怕再來千次,你選的還是利國超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點燃香煙,纖長的手指甲並沒有搽寇丹,但卻一貫累贅地戴著鑽戒,鵝蛋型、方型的鑽石在幽暗的光線中迸出光芒。
我無味的說:「但是我們即使賺得全世界,賠上了命又有什麼益處?」
她閒閒說:「對我來說: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我說:「抬起頭來,讓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頭來,眼睛中那種呆滯散去無蹤,代之的是一種倔強與堅忍。
這個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氣面對她所選擇的後果。她並不快樂,但是她理智地控制著自己。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親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動。」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為五斗米折腰,倍受試練,你卻早已被寵壞。」
、「是的,」我說:「我也知道我幸運。可是我已付出代價,我被逼放棄我所愛的女人。」
她失笑,「語氣聽上去像某國遜皇。」
「有什麼應是免費的?你說!」我逼她。
「這個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說:「所以我從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來不及,你要不要回顧?」
我咬咬牙,「一切已經過去。」
「可不是,已經吃了那麼多苦,才到今天,怎麼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說,語氣是苦澀!
但是我抬起頭來,卻看見她對著我咪咪笑。
我很震動,為什麼每個人都生活得那麼苦?每個人都有本難念的經?為什麼沒有人可以舒暢地過其理想生活?
我很難過!把臉埋在手心中。
「想什麼?」
「覺得深深的寂寞。」
「你還算寂寞,唉。」
「誰為我拒當這一切?這種渡日如年的日子,還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過?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靈恢復?」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們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給我很大的支持,其實一個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瞭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樣悲哀,人是群居動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這解釋了人們捱得過戰爭這種大災難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樣。
有意無意之間,我開始約會她。
她往哪裡跑,我跟到哪裡。
她似乎是個相當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規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頭髮,星期三在中環,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躍,五時到六時選購衣飾。
社會與她無關,天塌下來她還是在最好的飯店內啜白酒。天也與她無關,三個司機廿四小時恭候她的車子、哪有日夜,不與她談過話,不會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但是她的確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被我追蹤得發毛,她說:「你當心我告訴利老先生。」
「告訴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國去。」我訕笑。
「你到此刻還不原諒他?」她訝異的問。
我轉過頭,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記愛倫娜吧。
「可憐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趕往外國,在外國不受遙控,又抓回來。」她很同情我。
我說:「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樣。」
「聽話一點。」她笑。
「想見到你,想與你聊天,想聽你的聲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願意陪你。」
「陪我?還是陪利少奶奶的銜頭?」我嘲諷的問。
「不要太嗇吝,自己擁有的,應同人分享。」她說。
我不理她,常常駕了車在她家門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較早,生活較有規律,父親還以為我快要恢復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擔心。她很愛我,我們兩個人的童年日子並沒有過得外頭人想像中的那麼幸福,母親一早去世,妹妹與我過著異常寂寞的生活,父親很難得才見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們穿戴整齊了,再三警告恐嚇哄騙說不准哭,才帶著出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頭人是不會曉得的,也沒有必要讓他們曉得。
我與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為命長大,跟窮家的孩子一般貧乏。
父親並不知道我們心靈的空虛。
愛倫娜將於肯陪我喝茶。
她說:「其實一百個女人,有一百個吃軟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還以為女人愛鈔票。」我說。
她揚一揚手,一腕的鑽石手鐲便順勢往臂上溜。
「鈔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來了,「況且有了鈔票,也想有個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說。
她笑了,「你這孩子,我怕我會給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寶石冰冷地觸著我的手,我興奮的說:「你有沒有看過鯉魚精與白娘娘的故事?都是個千年得道的妖精,為了愛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緩緩的轉動手上的戒指,「妖精與神仙嘛,的確有資格放肆一點,咱們是凡人,未必有這麼天真,可免則免。」
我輕輕的說:「我也沒有資格叫你犧牲。」
「當然你不會,」她一筆勾銷,「我們不過是稍微談得來的朋友。」
「你幹嘛不說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與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閨中,我倒可以做一個順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與她在一起,是鬥智遊戲。
「她們兩個……」
「怎麼樣?不知多少讀完法律、電腦、建築的男孩子,都等著與這兩個女孩子結交,希望她們父親拿錢出來開業,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親有錢。」
「所以,錢可以令一個人清高,為此你少受多少氣。」
我搖搖頭,「所以我的生活沉悶,很多人以工作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掙扎當兒,他們獲得快感,我一生下來注定是個紈褲子弟,再用功也還只是一塊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無動於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鑽石一樣,冰冰涼。」
她搖搖頭。
「但你是這麼美,一朵鑽石花,不不,水晶般聰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來。
「太俗氣了。」她說。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形容女人的名詞多數很俗,但同時非常貼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語。
她不大肯出來,但是雖然如此,父親還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問話。
我很不耐煩,在他的書房裡,我來回踱步,他令我坐,我無論如何不肯坐下來。
他說:「你這樣一直動,令我心煩意亂。」
我不予理會,我比他更煩。
「你最近怎麼?與何老三的外室時常見面?」
「回來香港大半年,才見過三次,在宴會應酬場合碰見的不算。」
「聽說你天天到她家門口等。」
「誰說的?」
「自然有人說我聽。」
「願他下拔舌地獄,嘴巴生斤瘡。」
「國超!」他喝我,「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你願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說。
「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悶死自己。」
「為什麼老跟爹爹作對?」
「太壞了,我老是討不到你的歡心。」
「國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
「你知道嗎?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攤攤手,轉過頭來看著地。
「我想我已經愛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來得報仇,「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個人簌簌的抖動起來。
「父親,不要把我當作一隻小猴子,我是已經近三十的人了。」
「那為什麼你不用一下腦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給你想盡了,父親。」我苦澀的說。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麼事,你絕對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戲,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經過氣。」我打開書房門就走。
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麼樣?下個月不存錢進我戶口?
左右是沒錢,我索性回歐洲去,也許精神上還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來半年,膽子也磨大了,從歐洲回來,什麼都記得帶,單單漏忘一顆心。
那日我沒有上街,很早睡,一轉身便醒,喃喃自語,安慰自己:你會好的,你會痊癒的,這不是一個五癆七傷的過渡時期,你會好起來,放心,你一定會再得到愛情,你一定會再獲得安眠。
「國超國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覺得是愛倫娜在推我,委婉烏黑的長髮飄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歡這樣子喚醒我。」掙扎她彷彿又變成另外一個愛倫娜,正笑盈盈的看著我,眼睛充滿嘲弄之意,向我挑戰:「你敢嗎?我諒你也不敢。」
「國超、國超。」
我滿頭大汗的醒來,看到身邊人,卻是妹妹。
「唉,」我長長太息一聲。
她鑽到我被洞裡,「外頭冷。」
我們小時候老是偷偷睡一張床上,因為害怕,摟得緊緊的,想起來便一陣溫馨。
「你怎麼來了?」
「爸爸叫我來的,他說你愛上了愛倫娜何。」
「那有這種事,故意氣他的。」
「爹前輩子一定做了什麼虧心事,而那個女人正叫愛倫娜,不然為什麼他的兒子淨為愛倫娜給他受氣?」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來……
「爹年紀也大了,你別叫他掛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厲害。」
「唉唷,我的少爺,他何嘗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給他麻煩。」
我終於大笑起來。
「怎麼樣,答應我。」
「我不能答應什麼。」
妹妹把頭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個親人:你、爹爹、丈夫,你總得給我一點面子。」
「難怪人們來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幾個親人。」
「哥哥,你好好的結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這種寄生蟲——老子的手緊一點,下個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對你用懷柔政策還來不及,怎麼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證?」
「我保證。」妹妹說。
我的心頭又寬一下。
說穿了,還是自己愛自己。
「給父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好好好。」
「不要下巴輕輕。」
「絕不會。」我敷衍著妹妹。
但是我已經學壞,一轉身,還不是陽奉陰違,做我自己愛做的事。
愛倫娜一次問我:「你父親審過你?」
「你在我們塚裝了偷聽機?」
「新聞傳來很快,令妹與咱們的兩位千金往來很頻。」
「妹妹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說話,這是人最大的缺點。」
「是,父親叫我不要再見你。「
「朋友見見面,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覺得我逢人都會引誘一番,我並沒有勾搭過他呢。」愛倫娜苦笑。
「咱們倆同病相憐,」我說:「大家的底都那麼黑。」
「國超,不要在這種事上說笑。」她很煩悶。
「你那麼在乎別人說什麼?」我問。
她歎出一口氣:「真在乎,我就不出來了。」
「我們需要對方,」我說:「愛倫娜,請坦白承認,你也並沒有朋友,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並不是外頭人所傳的那般,但我們的確互相需要。」
她不響,轉過了臉,側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並沒有正式同你結婚,是不是?」
她也不響。
「我們的來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轉過來。
她驀然失笑,「我瘋了,守了那麼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頭。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麼長的一段日子,你沒有後悔過?」我問。
「沒有。」
「即使現在也沒有?」
「別問了,出去散步,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
「不會的,你會見我的,愛倫娜,說你會見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會的,我會感動你,愛倫娜——」我大力把她擁抱在胸懷中,一霎時悲從中來,不知道她是歐洲的愛倫娜還是水晶花愛倫娜。
她輕輕推開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徹夜等我。
我說:「當心,看得哥哥來,丈夫該跑掉了。」
她說:「你管我呢,你這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坐下來,握住妹妹的手。」你有沒有想過後果?何必去惹那個可憐的女人?你想她怎麼樣,帶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愛她,你愛的還是愛倫娜。」
妹妹這樣一說,我突然而驚。
「快放手吧,等到她離開何某要跟定你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
我繼而失笑,「她是那麼精明老練的女人,她不會出錯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聲疾呼。
我捧住頭:「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愛倫娜帶回來。」
「什麼?」我抬起頭。
「愛倫娜,我跟父親商量過,一年了你還不能忘情於她,我們也不能太過分,還是把她帶回你身邊是為上策。」
我怔怔的問:「真的?你們真的肯這麼做?」
「明天我去英國找她。」妹妹詛。
「幾乎一年了。」我喃喃說。
也許她已經發胖,也許她已經跟了別人,也許她不肯回心轉意,也許她來到香港,發覺她不能適應這塊土地,而要再次離開。
我說:「不不,不必去……我已經忘記了她。」
「真的?」妹妹睜大眼睛。
「是的。我已經忘記她,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不想重拾舊歡,只有加倍的費力,大家心理負但又重……」
「那麼離開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說好,「我離開她。」
為了她好,妹妹說得對,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沒有感情,生活就好過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輾轉反側,愛倫娜的電話連珠價來找。
——已經泥足深陷了。
我推說病,三天沒見她,但是晚上總會夢見她三兩次。難道我真的愛上了她?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第四天,實在忍不住,冒著毛毛雨出去見她。
天氣非常非常的冷,氣溫幾達冰點,我們在山頂見面,她穿著長銀狐大衣,皮裘槍毛上沾著水珠,她的頭髮上也沾著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襯得她面色有些蒼白。
我趨向前去:「愛倫娜。」
「你叫的是誰?」她顫聲問。
「你,愛倫娜。」
她彷拂一直沒睡好,帶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還說:「國超,你瘦了。」
只有滿懷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內瘦五磅。
她說:「今天我有許多話要講。」
我沉默地等她開口。
「何同我談判。」她一開頭便說。
我一震。
「他很諒解,我們一直沒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許我帶了私蓄離開他——假使我要離開他的話。」
我吸進一口氣,問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十二年,實在厭倦——不是為了你,我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而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厭倦了做父親的乖兒子,我也想衝出去闖世界。
她說:「一出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緊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軟腳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點蒼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籠中被餵養太久,一旦知道要獨自覓食,那種恐懼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邊有一大筆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頭,「出來獨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雖然有點錢,但是白天去什麼地方,晚上又去什麼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會有點尷尬。找新朋友,我又
沒有工作,一個人關在家中……太難了。」
我衝口而出:「我與你到外國去!」
「你,跟你去?」她綻出一個笑容,幽暗的眸子發出晶光,整個臉光明起來,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復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還來不及,還拖著個娃娃?」她大笑。
我睜大了眼睛,「什麼?這樣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無中生有!你自己把情況看清楚,國超,我離開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麼選擇,你又不同,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欲被你連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個駱駝香煙廣告般的男人,粗獷、原始、渾厚,能夠襯托出她的美麗嬌柔,保護她、愛惜她,與她共同存亡。不是我,於她,我沒有用,絕不是在這種關頭。
天氣是這麼冷,我們嘴巴呵著白氣。
我說:「真是的,我能給你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還沒有什麼大事,就只管救自己、愛自己,撇下對方不顧,所以我會拋棄愛倫娜,急急的逃回家來。
我羞愧。她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怎麼會似愛倫娜那麼糊塗?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已決定做點小生意,從頭開始,因為沒有第三者的緣故,何某還是答應支持我。」
「他對你真好,」我的頭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應當對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門的男人?
「到底十二個年頭。」。
「不,到底他是響噹噹的男子漢。」
她笑,「說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顧。」
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麼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傭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係一.」
「我早說過,我們只是好朋友,以後我們還會見面。」我說:「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麼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裡照顧。」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父親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父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歎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哈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後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面: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