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歡指指對面人家:「看,本來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裡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過他們一家,真的不敢結婚。」
玉歡笑,「幸虧我暫時未動結婚之念。」
王玉歡住在一幢四層高的舊式樓宇中,本來客廳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對面忽然蓋了一幢廿多層高大廈,把整個海港擋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廳,成日只得把窗簾拉攏,因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環境大不如前,玉歡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較有經濟頭腦,「且忍耐一下,遲早有人來收購這一帶的單位作重建用,屆時價錢較好。」
「說不定我還不捨得賣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價時再談吧。」
「本市居住環境是越來越差了。」
志良搔搔頭皮,「有無考慮移民?」
「有,多想住那種地皮萬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來,吸口新鮮空氣,散散步,看看玫瑰花開了無。」
「這麼快就嚮往退休生活?」
玉歡笑了。
下午,志良還有點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時再來接你吃飯。」
玉歡頷首。
他是個孝順兒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幾圈衛生麻將。
志良走後,玉歡躺在沙發上看雜誌,忽覺眼睏,竟盹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覺醒來,天色已昏。
玉歡伸個懶腰,去拉開窗簾,只見對面大廈家家戶戶已經開亮了燈。
四樓那戶人家總算靜了下來。
真要命,天天吵。
兩夫妻,一個小孩,及一名女傭人,住在那麼寬敞的單位中,可是他們卻天天吵。
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可是看表情、動作、以及身體語言,也知道沒有好話說出來。
玉歡喃喃自語:「我要是到那個地步,一定離婚。」
誰有那樣的精力天天吵個不休。
最可憐的是那個孩子。
約兩三歲模樣,一張小臉粉雕玉琢,一頭烏黑頭髮。
平時很活潑,大人一吵,就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縮起來,如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有時由傭人抱起走開,有時是她母親忍聲吞氣止了聲來安撫她。
那個男人見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無恐吵個不休,真正賤格。
倘若還有一點點廉恥,還有一點點愛婦孺之心,都做不出這樣。
玉歡見過那男人激動地抱著孩子到處跳,一邊閃避一邊罵,孩子驚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惡形惡狀。
玉歡身為女子,自然幫那太太,可是時時也搖頭歎曰:「你若不走,天天受這種罪,也是活該。」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輕,且長得容貌秀麗。
此刻客廳一片靜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時兩夫妻不在,單剩孩子與女傭在客廳看電視,不知多寧靜。
許多人說,為著孩子,不應離婚,玉歡卻認為剛相反,有時為著孩子,請速速離婚。
她放下窗簾。
志良準時到了。
「輸還是贏?」
「同爸媽玩,那是一定不能贏。」
玉歡笑。
「媽媽說一起吃晚飯可好。」
玉歡擺擺手,「週末我休息,不應酬。」
「玉歡,便飯耳。」
玉歡仍作沒有商量狀,「請勿勉強。」
才同志良約會罷了,十劃沒有一撇,幹嗎急急去看人家眉頭眼額,少不免還得斟茶遞水,她是事業女性,自負盈虧,衣食住行擔子統統在自己肩膀上,才無暇去陪小心陪笑臉,給他們評頭品足。
志良無奈。
「玉歡你什麼都好——」
「人無十全十美,請多多包涵。」如不,則另請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歡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車出去。
車子甫離開停車場,就被一輛平治房車擋住。
志良連忙剎車。
只見那輛平治車內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廝打。
「我的天,」志良連忙響號。
玉歡忽然說:「是他們,是他們!」
「是誰?」
那輛車一時並無開動之意。
「對面大廈四樓那對夫妻。」
志良浩歎,「我的天,打到街上來了。」
只見男的坐在駕駛盤上,女的撲過去摑打他的臉,怒不可遏。
玉歡說:「這樣遲早會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後座哭泣。」
玉歡忍無可忍,「我下車去調停。」
「不可多事。」
就在這個時候,那輛平治開動了,疾駛而去。
玉歡無限感慨,「坐在那麼名貴的車子裡,為何不覺滿足?」
「也許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麼甘心。」
「那麼,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對你來說,彷彿至簡單不過。」
「根本如此。」
「針刺不到肉,不覺得痛。」
玉歡喃喃說,「那可憐的孩子,只得一個童年,就此報銷。」
志良說:「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關不住他,凡事賴出身,不是好漢。」
「老兄,」玉歡啼笑皆非,「那是個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們去吃了一頓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歡求婚。
玉歡說,「好好的一段友誼……」
志良也是個聰明人,知道玉歡不打算答允。
過半晌,他輕輕說:「你若對我有什麼不滿,不妨說出來。」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麼快結婚。」
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條件不夠。
主要是家裡除他以外,沒有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父親開一爿街坊式理髮店,兄嫂在店舖幫忙,侄子侄女在店裡長大,不打算升學,是他們叫玉歡不願接近吧。
結了婚,成為一家人,長期相處,是有點困難的。
走了一年多,玉歡從來不去他家裡。
英國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對他人從來沒有任何評論,說到頭,總是她不好,沒有空,無耐心。不懂禮數。
今日,終於要攤牌了。
「志良,我真樂意與你作伴。」
志良強笑,「婚後我們分開住,除卻幾個大節,你不必理會他們。」
玉歡凝視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願失去你。」
「大家還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歡而散。
回到家,玉歡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麼。
志良完全不符合資格。
那天之後,玉歡便與志良疏遠。
既無前途,不如分手。
玉歡不愁沒有週末約會。
偶而也還與志良通個電話。
志良問起:「對面大廈四樓那家人,還在吵嗎?」
「吵,怎麼不吵。」
有時半夜起床,對面燈光燦爛,開亮了所有燈來吵。
「還沒有分開?」
「還沒有。」
志良感慨,「我們卻分手了。」
「胡說,大家還是朋友。」老話一句。
「公司派我到倫敦讀一年書。」
「那多好。」
玉歡鬆口氣,終於可以擺脫他了。
過一個月,志良動身,玉歡推說事忙,送行都沒去。
志良在飛機場等她等到最後一分鐘。
他懊惱到極點,真不該向她示愛,一下子就把她嚇倒了,為免尷尬,也只得斷絕來往。
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了家。
可是不到三個月,玉歡便聽到一則消息。
「誰,誰結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倫敦結婚,你沒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歡笑,「呵,才那麼三五十天就戀愛成功了,速度飛快,可見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句話錯不了。」
同事看到玉歡神色自然,不像失戀的樣子,才知道他們一早分手。
玉歡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有張考究的帖子,卻是在本市發出的。
同事跟著來,忍不住議論:「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兒梁麗玫。」
玉歡也一怔。
「梁麗玫已是第二次結婚,故岳家十分遷就孔志良,決定在倫敦搞些生意給他做,他不回來了。」
玉歡喃喃說:「那敢情好。」
玉歡買了一張很普通的賀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時那誠惶誠恐的表情,有種受騙的感覺。
原來也是個厲害腳色。
那夜約天亮時分玉歡無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對面大區四樓燈火通明,那位年輕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終於決定走了。
也是時候了。
那個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覺,也無出現。
少婦並沒有十分悲傷,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門角放好,坐下來,喝一口酒。
玉歡真希望她可以尋到新生。
然後,那女傭抱著孩子出來了。
玉歡提心吊膽,她不會放棄這幼兒吧。
只見少婦緊緊抱住女兒,那孩子小小雙臂留戀地箍住母親額子,隔好一會兒,才讓傭人抱去梳洗。
玉歡還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時間已到,不得不去準備。
那天早上,她覺得特別寂寥。
走到停車場,玉歡同自己說,倘若游昌鴻來約,就答應他吧。
她抬起頭,有意外之喜,她看到那位少婦同小孩,她們也正準備上車。
玉歡不顧一切上前招呼,「出門嗎?」
少婦轉過頭來,見是陌生人,有點驚奇,只得頷首。
「孩子也去嗎?」充滿關切。
少婦點頭,「是,與孩子到溫哥華探望外公外婆,可能住上一年半載。」
玉歡鬆口氣,像看長篇小說看到結尾,十分滿意。
可是,「你先生呢?」忍不住問一聲。
那少婦不以為件,只是冷漠地說,「我們分開了。」
玉歡忽然安慰她:「假使經濟不成問題的話,單親家庭並不壞。」
少婦牽牽嘴角,「總比天天吵架的好。」
「你會賣掉公寓嗎?」玉歡好奇。
少婦搖頭,她也不明白為何同陌生人說了那麼多,「那是我的嫁妝,家父待我不薄。」
玉歡完全明白了。
這時司機已把行李放好,少婦與孩子上車,近距離看,母女二人更覺秀麗。
玉歡同少婦說:「放開懷抱,好好的看看風景,吃多點,睡多點,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那少婦訝異了,「這位小姐恁地好心,你貴姓?」
「我姓王,是你鄰居。」
「回來一定要一起喫茶。」
「好,我找你。」
司機把車子開走了。
原來那男人一直住在妻子的家裡天天同妻子吵架。
那位女士運氣真正欠佳。
但願她前邊有比較光明的際遇。
不過,有那麼好的娘家,一定會得逢凶化吉,也不必替她太過擔心。
那天上午,游君果然打電話來。
玉歡爽快地說,「晚上七時見。」
為什麼不呢,每個人都有新的好的開始,王玉歡也不該例外。
兩個人的感情進展得很快。
不到三個月,已經到了親密階段。
玉歡相當喜歡游昌鴻,他是專業人士,讀建築,只有一個兄長,未婚,是小兒科醫生,父親尚未退休、在大學裡任工程科教授,母親頗有文名,是位作家。
玉歡覺得這正是她想要的夫家,故此全心投入,游家當然也發覺了,對她相當慇勤。
游母這樣說:「玉歡十分可愛,不過資質普通點。」
「好歹是名管理科碩士,不算太差。」
游母優雅地歎口氣,「那種碩士,銀行區三十萬名。」
「昌鴻喜歡就算了。」
「我是最明白愛屋及烏這道理的。」
「孩子長大了,有他們的天地,管不了那許多。」
玉歡聽到了,會生氣吧,幸虧不知道。
不過漸漸覺得有點高攀不上,倒是事實。
游家四口均是專業人士,外人對他們的工作不易瞭解,玉歡問過幾個外行問題之後,已不敢再開口,平時見面,只顧不著邊際講講天氣及國際新聞,非常隔膜。
每星期與游家聚會,已成為負累。
玉歡盡量遷就。
一則到了成家的年紀,二則這樣的人家不易找,三則,再蹉跎下去,恐怕有點危險。
想到與孔志良在一起的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玉歡不是不感慨的。
對面的四樓單位一直空置。
那少婦還沒有回來。
玉歡趁空到那座大廈的管理處去打聽。
司閻意外地說:「四樓A座正出售,小姐,你想進去看看嗎?」
玉歡一怔,「人不回來了?」
「你是說丘太太?不,她已偕女兒移民,不打算回來了,聽講很習慣那邊的生活,故托律師賣房子。」
玉歡放下了心。
「小姐,我把那律師的地址給你。」
「謝謝。」
真找到新生活了,多好。
就過兩日,在一間百貨公司裡,玉歡碰到了孔志良。
他是回來度假的吧,一年不見,氣色之佳,令他脫胎換骨似。
是他先看見玉歡。
「玉歡,玉歡。」他似衷心高興。
玉歡微笑,「生活還好嗎?」
「過得去,」他十分謙遜,「你呢?」
玉歡忽然說:「我,我快結婚了。」
「多好,」志良意外,「他幹那個行業?」世人最注重這點。
「他是建築師,姓游。」玉歡仍然微笑。
就在這個時候,那邊有人叫他,他向玉歡道別,匆匆而去,也沒向玉歡要聯絡地址。
孔志良一身衣著考究含蓄,看樣子是真抖起來了,不過,王玉歡的打扮行頭也不差呀,名貴大方。
玉歡哈哈哈笑起來。
年輕人,就是講這種意氣。
玉歡當然不在乎志良,可是她不願在任何人面前失禮,這是她做人的宗旨。
玉歡在年尾就與游昌鴻訂婚了。
她搬到一間地段較好,地方寬敞的公寓去住,游君表示也要搬進來。
玉歡反對同居。
況且,這間公寓,用的是她的私蓄。
但她只考慮了一兩日,游君已把他的雜物搬進來,並且指揮她的傭人做這個做那個。
兩個星期之後,傭人便對玉歡抱怨:「王小姐,上工時講好只服侍你一個人。」
「我加薪水給你。」
「不是這個意思,游先生吩咐我所有他的衣物要用手洗,還有,廚房地板天天要刷,嫌我手腳髒,叫我買醫生手術膠手套,用一次丟一次。」
玉歡不能相信雙耳。
不過,早發現真相好過遲發現吧。
接著,每到半夜兩三時,玉歡便被淋浴聲吵醒。
她朦朧地問:「睡不著?」
沒有人回答她。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上班,游君仍在客房未醒。
「要不要替你準備早餐?」
「我已辭職。」
「什麼?」
他從來沒提過。
「老闆根本不欣賞我。」
玉歡呆住,對她來說,做工乃為賺取酬勞,故盡忠職守,有幾個老闆會表示欣賞夥計?
這一躺就是三個月,玉歡開始叫苦。
他也沒閒著,整箱香檳叫餐館送上來,入玉歡帳,還有,上午打網球,下午喫茶,晚上叫朋友來吃飯打橋牌,吩咐玉歡準備膳食。
玉歡像是進入另外一個空間,充滿疑竇驚怖,她不置信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非要同他攤牌不可。
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接著是二次三次四次以至無數次。
白天上班,晚上吵鬧,玉歡情緒去到零點,已經到了自行了斷的時間。
她若不自救,沒有人會救她。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與游昌鴻斷絕來往。
想到已經投資了整整兩年時間與感情,不禁又想再拖一陣子,希望事情有轉圜餘地。
一日,游君夜歸,又忘記帶鎖匙,吵醒玉歡,玉歡嘀咕兩句,他出了手,伸出拳頭,打在玉歡眼上。
玉歡進醫院休息了兩日。
出院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中,叫人換鎖,並且把游君所有雜物收進幾隻塑膠布袋中,喚來公司司機,吩咐他把袋送到游家去。
接著,連電話號碼都改掉。
就那樣,與游昌鴻在紛亂中分了手。
幸虧沒結婚。
結算這半年的盈餘,感情與精神上的損失不去說他,光是帳單就會令玉歡吃不消,每個月淨是長途電話便接近五位數字。
玉歡並沒有提心吊膽,她深信游昌鴻不會上門來找她。
果然,她沒有再見過他。
經過此事,玉歡整個人沉默了。
她決定努力工作,暫時不在感情上再作冒險。
王玉歡所不知道的是,她住在大廈六樓,而只隔一條街,便是對面人家的窗戶,兩家正好對著,可以把她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住在那裡的,是一個叫李楚萍的女孩子。
楚萍剛出來做事,租了這小小單位,準備大展鴻圖。
週末,她正在招呼男朋友李家文。
家文問她:「對面還吵不吵?」
「不吵了,那男人已經搬走。」,
「打女人的男人,真是另一類人。」
「是呀,那女子真不幸,明明由她支付全部開銷,他還那樣對她。」
「你怎麼知道他吃她的?」
「每天早上,她准八時出門上班,那位先生,還沒起來呢,一日我休假在家,看到他十一點才起床,直罵女傭吸塵吵醒他。」
「真有這樣下流的人。」
「不說你不知道。」
「他們離了婚嗎?」
「好像只是同居。」
「還好。」
「希望她找到新生活。」
「我們幾時結婚?」
「嘿,再過十年八載吧,沒有能力,何以成家,累人累己。」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樣偉大,只需經濟獨立,萬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學對面那位小姐那樣,把那種人趕走,從頭開始。
楚萍去掀開窗簾,對面公寓又恢復了寧靜,它的女主人一臉寂寞,坐在白色皮沙發上看電視新聞,她在喝什麼?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麼舒適,穿著那麼名貴,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樣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樣。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個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這個希望漸漸已成為奢望,變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見她沉思,忍不住說:「來,我同你出去吃飯。」
「對窗那位小姐,不知有無約會。」
「你少替人擔心,人家的選擇可多著呢。」
「也許你說得對。」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臨出門她熄了燈。
大廈內那麼多單位,每一間公寓都有主人,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時可以在窗口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