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與玫瑰 重逢
    到香港時七月中,恰是海外學生回家渡假的時間。一個個容光煥發,渾身散漫著青春及一股瀟灑勁,那種氣質是蝸居香港的年輕人身上找不到的。

    可是我卻不是回來見父母的學生,我早拿到學位,這次沒呆在加拿大,是因為我失戀,想回來散散心。

    媽媽見到我,歡欣之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但是我一到家,馬上回到房間,關上門,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綿綿。

    呵綿綿,多年多年之前,我們戀愛過,她才十七歲我才十九歲。我們一起散步看戲吃冰淇淋,寫笑話投到《讀者文摘》,溫習功課,然後我被送到加拿大多倫多,我們繼續通著信,直到她二十一歲生日,我還寄一件大衣給她,但是她很快也到倫敦升碩士,然後聯絡就中斷了。

    忽然之間我渴望見她,即使她結了婚,成為別人的母親,我還是覺得她是我無憂無慮時期的小綿。

    見到她等於恢復童年,時間的倒轉。

    但一算,她也該有二十八歲,時間過得竟如此不留情。

    二十八歲的女人,該打入「少婦」類。但在我心目中,綿綿永遠青春,永遠穿她藍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電話放在膝頭上,搓搓手,暗暗祈禱好運氣。

    希望她家裡的電話號碼尚沒有轉。

    希望她記得我。

    希望她還像以前那麼可愛。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進一口氣,連撥了六個號碼。

    電話響了三下,馬上有人來接聽。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喂?」

    「請問綿綿在家嗎?」時光倒流,彷彿是我念預科時候,打電話約她去跳舞。

    「請等一等。」

    我放下一半心,電話沒有改,人面也依舊在。

    女孩子又回來,「對不起,請你打到她房間好嗎?另外一個號碼。」她把那號碼告訴我。

    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撥一次電話。綿綿還是老樣子,如此注重個人自由。

    「喂?」接電話的人問。

    這是綿綿,錯不了,她的聲音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忽然感動得很激烈,事情太順利,反而有壓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淚哽在喉嚨之中。「小綿!」

    那邊靜默三秒鐘,「誰?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珉。」我說,「邱小珉。」

    又是靜默。我抓著話筒的手在顫抖。

    「小珉!」是不置信的語氣,「小珉?」

    「是,是我,想起來了嗎?」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見。」

    「是。」我說,「綿綿,你好嗎?」

    「呵小珉,你怎麼會把這麼複雜的問題加諸我身?」她輕脆地笑,「我們不如說些簡單點的事。」

    「小綿,你結婚沒有?」我的第一個問題。

    「嫁不出去,你呢?」

    「未婚。」

    「我們近十年未見了,暑假回來也不探訪我,一定是熱戀得昏了頭,是不是?」她仍然這麼愛嬌。

    我很慚愧,「小綿,不是這個意思。唉,一言難盡,能不能出來談談?」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我問,「可是要等到週末?抑或晚上可以勻出空閒?」

    「我的職業很奇特,不用天天上班。」她說,「幾時都方便。」

    「那麼明天早上。」我說。

    「什麼事如此忙著要見我?」她詫異,「我不明白。」

    「沒什麼,我只是想見見你。」我說,「十年未碰頭,大家見見面也是應該的。」

    「要查看我臉上到底長了多少皺紋是不是?」她笑。

    「明天早上九點半,我到你家來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問。

    「嘩這麼早。」她說,「好,九點半門口見。」

    老朋友即是老朋友,我感慨的想。年輕的時候才有真感情,現在都已經麻木不仁,矢戀帶來的只有氣憤而不是哀慟。數次熱戀都了無蹤跡,像做夢一般。小綿的故事不會比我少吧。但我們仍是老友。

    那一夜因為飛機勞頓,倒是睡得很熟,被鬧鐘叫醒,很是惆悵,曾有三年之久,替我按熄鬧鐘的是一個公認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變心變得比任何人都快,因為她受到的誘惑力也強,我終於失去了她。

    我駕父親的車子到利群道,依然是那所舊房子,依然是木樓梯。仍舊只按一下鈴,綿綿便下來。

    仍舊嘴裡叫喊,「來啦來啦!」一邊笑。

    恍惚間我像是一隻鬼,回到舊居,尋到了親人。

    我有點哽咽,抬頭看著綿綿下來。

    她並沒有老。圓圓眼睛與圓圓臉,黑髮仍然是又直又短,但是她的儀態大方得多,兼夾別具風韻,眼神中的凌厲鋒芒都不見了,代替是溫柔與瞭解。

    她與我握手,「小珉,」她微笑,「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個小珉。」

    我擁抱她一下,「小綿,你一點也沒變。」

    「老啦,」她裝個鬼臉,「腰間已經長出士啤呔。」

    我用手搭住她肩膀笑了起來。「士啤呔?我相信你不會。」

    「打算去哪裡?」她仰起頭看我。

    「你說。」

    「我帶了泳衣,我們去淺水灣。」她說。

    「哦?」我驚異,「你沒通知我,我沒有泳褲。」

    「我替你借了小東的。記得小東嗎?」她微笑,「我那小弟弟,現在在香港大學念醫科。」

    「時間過得太快。」我唏噓,「小東竟進了大學!」

    「這幢房子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舊屋,明年也要拆了。」

    我只好點點頭,感慨得要命。

    我們上車。我把車子向淺水灣駛去。

    小綿撩撩頭髮,笑說:「以前去淺水灣算是貴族玩意兒,現在香港人只有中下層才坐車到沙灘去游泳。」

    我詫異地問:「有錢人呢?」

    「駕遊艇快艇出海去呀,」她笑,「避開人群,把船停在港,滑水、野餐,不曉得多夠勁。」

    我說:「你想必也認識這樣的男孩子吧?」

    「不認識,」她說,「所以光棍至今。」

    「我也追求不起這樣的女孩子,所以頻頻失戀。」我笑。

    她似乎很瞭解,「小珉,做男人到底又還好一點。」

    我不響,車子已經駛進淺水灣道,這條美麗的路。

    「看,影樹。」小綿說。

    「我看到。」

    中國紅與玫瑰紅,燃燒樹頂,大火大火,轟轟烈烈,張愛玲口中的野火花,如此的燦爛,義無反顧的哀艷,如殉情者的血。

    小綿說:「他們說火奴魯魯的威基基美,但不過只有棕擱,單調得很。像吉裡、巴哈馬斯、百慕達這三個地方,實在又是老人才去的,去等死,」

    「完全贊成!」我由衷地說。

    車子到了淺水灣,我們更衣下沙灘。綿綿笑,「瞧慣三十八寸胸的鬼妹,現在你眼睛受委曲了。」

    我也好笑。

    她永遠是這麼明快輕鬆,這可愛的女子。

    我問:「你在英國念什麼?」

    「藝術。」

    「上帝。」

    「所以我在做設計工作,不需要上班。」她笑。

    「藝術家。」我羨慕的說。

    她特有的氣質,一舉一動都秀麗異常,我早該猜到。

    「你是科學家。」她指一指我。

    「誰都可以做科學家。」我沒好氣,「不需要有天才。」

    「愛迪生呢?」她調皮的問。

    「只有一個愛迪生。」我說。

    她說:「也只有一個畢加索。」

    我們倆一齊笑。

    「噯,你有戀愛過嗎?」我問她。

    「好幾次,沒成功,每一次都像死裡逃生。」她的表情有點蒼白,「目前我非常用心工作。」她看看我,「你呢,小珉?」

    「開頭不是真的,只是到處玩,然後有一次是嘔心瀝血的。我在暑假遇見她,輾轉反側,沒有法子忘記她的倩影,聖誕本來她要到多倫多來,但臨時爽約,我趕兩千哩路去薩斯既吐溫看她。」

    「呵。」小綿聽得入神。

    我歎一口氣,「我沒有錢搭飛機,火車票都買不起一一」

    「你是怎麼去的?」小綿驚問。

    「搭順風車。凍死我也要去,穿足四條褲,在公路上截順風車。同學們都發誓我再也不回學校,真會倒屍路上。你永遠猜不到雪有多深。」

    「你見到她嗎?」

    「見到了。她終於跟我回多倫多,我們一一我們同居三年。」我看她一眼。

    「現在如何?」

    「她嫁了一個大地主。」

    「可憐的小珉。」她拍拍我肩膀。

    我說:「我一定很愛她,呵,綿綿,那場風雪……像是得不到她情願死的選擇。」

    綿綿溫柔地垂下眼睛。「我喜歡聽男子說他們的愛情故事,一往情深,分外動人,女人的愛情都是小題大做,誇張的,女人愛念氾濫,沒有戀愛,沒有存在。」

    「謝謝你,綿綿。」

    她歎一口氣。

    「你常到歐陸去吧?」我問,「你打扮非常脫俗。」

    「白色,」她揮揮手,「永遠只穿白色,毫無想像力。」

    「綿綿,你與小時候不一樣,那時你只是常人眼中的甜姐兒。」

    「十多歲哪裡會定型,性格要慢慢才成熟,像好酒在地窖中轉醇。」她笑。

    我們漫步沙灘。

    綿綿的臉頰漸漸曬紅。

    「我對歐陸不熟。毫無疑問,文科該選在歐洲念。」

    「都一樣呢,」她深呼吸,「只要當事人快樂。快樂是一樣的。」

    我拾起石子扔下海。

    我問:「你快樂嗎?」

    「有時候是,有時候不,跟一切人一樣,上落很大。」

    「可是我覺得你的情緒很穩定。」我說。

    她不響,看我一眼。

    太陽把她的肩膀也曬紅,她看上去是這麼漂亮,一種不可埋沒的歐陸風情。

    我想我實在是不可救藥地沉浸在回憶中了。

    「夠啦。」她說,「我們改天再來,人開始多了。

    「喜歡早上游泳?」我問。

    「是的,雖然黃昏的太陽也溫和,但是看著夕陽西下,非常害怕,我情願在中午棄太陽而去,也不願意讓太陽棄我而去一一人的心理。」

    我靜一下。「你相當沒有安全感。」

    「我們這一代……」她淡淡的笑,「沒有國家觀念,家庭觀念又漸漸淡薄,我們只好屬於工作,在工作中尋找自我,充塞所有的時間。誰有安全感?你有嗎?」

    她真是充滿瞭解,上帝是公平的,年紀輕的女孩子有青春,年紀較大的有智慧,看你需要的是什麼。

    我們出市區喫茶。

    我問:「綿綿,你真的有時間給我?別耽誤工作。」

    「放心,」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什麼應該放在前面。」

    我想起來,問:「你那條西班牙獵犬呢?」

    「海娜嗎?」她傷感起來,「早就不在了。」

    「什麼?」我震驚,「死了?」

    「是的,」綿綿說,「最後她胖得不能再胖,年紀也大了,應該記得她死的時候已經十多歲。」

    「老好海娜!」我伏在茶桌上,「天啊到你家去而見不到海娜……我記得它永遠躺在木樓梯的第一級,我得小心地跨過它,可是一下子它就跟在腳跟討糖吃。真不能想像,一隻吃拖肥糖的西班牙獵犬。」

    綿綿說:「它最喜歡花街巧克力,我們常常買一盒回來,把好吃的那些挑完,剩下的就是海娜的。」

    我搖搖頭。

    「小珉,我真希望我們可以再回到那個時候,」綿綿忽然之間有點衝動,「小珉,你想不想?」

    我低下頭,「但是我們必須面對現實。」

    「是的。」她笑了。

    「我應該去探訪伯父伯母。」我說。

    「不用不用,」她慌忙擺手,「所有上我家來的男孩子都會被誤會是他們的未來女婿,多麼尷尬。」

    我失笑,我自己的父母又何嘗不是這樣,裝作很鎮靜,其實好希望我馬上帶女朋友回家宣佈訂婚結婚,真是天曉得。

    「現在找錦錦的男孩子才多呢。」綿綿笑。

    「誰?」我張大了嘴,「錦兒?錦兒有人追?她才學會走路多久!」

    「那是十年前,小珉,今年她十七歲了。」

    我呻吟,「天呀,十七歲,可不是。」

    「正是我與你約會那個年紀,我看著錦兒,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一額頭的汗毛,乳臭未乾,一本正經的扮大人,但是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那個樣子。」

    我興奮起來,「綿綿,你安排一個時間,我非見他們不可,想想看,久別重逢我們將會有多麼高興。」

    「那還不容易?」她笑,「今天晚上就可以,小東會從學校回來,我知道錦兒沒有約會,你放心,我替你辦到。」

    「我知道我可以信任老朋友。」我緊緊握住綿綿的手。

    她笑。

    「瞧,我現在回去換衣服——」

    「你算了吧,還得回去換西裝領帶?」綿綿說,「家裡誰沒見過你?都老朋友了——你自己說的。」

    「明天,」我說,「明天你一定要到我家來。我們索性把以前的同學也找回來,你說如何?」

    「很難,」綿綿搖搖頭,「大部分去了外國,有些還安居樂業,也不想回香港,哪兒找去?與我一起出去的六八年度會考生,只有我一個人回來。」

    「赫赫有名的女拔萃,」我取笑她,「白色校服裙子永遠筆挺,坐下來之前要摸平裙子的褶。」

    「哈哈哈。」她仰起臉笑,「錦兒也是拔萃的,你記得?」

    「她的男朋友呢?是否聖保羅男女校?」我笑問。

    「噯,」綿綿舒出了一口長氣,說:「Thosewerethedays。」

    「但是至少我們有老朋友可以談這些呢。」我想一想,「喂,你不會有男朋友吧——我問得真笨,當然你是有男朋友的,」我由衷地說,「你是多麼吸引人的女子。」

    「真的?」她笑問。

    「當然,否則你想想,當年我幹嗎風雨無阻等在你家門?你現在的男朋友一定妒忌得要死。」

    「我現在並沒有男朋友。」

    「我不信。」又是意外。

    「我騙全世界的人也不能騙你呀。」綿綿說,「況且這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

    「我明白。」我低下頭,「是不是你不想與他們出去?」

    「不是,根本沒有人約會我。」她聳聳肩,「可能看見我的樣子已經嚇怕了。你知道,小珉,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天真活潑的女小孩,現在我是個精明厲害的職業女性。」

    「你?精明厲害?」我笑,「你?你?算了,綿綿,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那個傻氣的小女孩。」

    「謝謝你。」她雙目有點潤濕。

    「就算你變了,那也是社會的錯,而且我們需要事業女性。」我說,「別擔心。」

    我們沒有擔心,我們出去買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發到她家裡去,呵對,還有一個很大的蛋糕,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綿綿的時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時還沒有芝士餅,哈哈哈。

    來開門的是錦兒,T恤,短褲,長髮。曬得紅棕的鼻子,她竟這麼大了,身材發育得太好太好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圓圓的眼睛似曾相識,這不是當年的綿綿?綿綿還未老,錦兒已經成熟了。

    我溫和的問:「錦兒,記得我是誰嗎?」

    她眨眨大眼睛,沒認出來。

    我低聲的笑道:「『十包泡泡糖,珉哥哥,我將來嫁給你,只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驚地瞪著我,忽然想起往事,臉紅得像關公似的,尖叫一聲,馬上逃進屋子內。

    綿綿笑說:「小珉你真是的,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人家現在是少女情懷總是詩,黑暗時期已經過去,你偏偏還要刺激她。」

    「有什麼關係?」我笑,「我總是她的珉哥哥。」

    綿綿的父母迎出來。

    我說:「伯父伯母,還記得我嗎?」

    綿綿說:「考老人家的記性幹什麼?媽媽,這是小珉,記得嗎?」

    「小珉!」伯母笑,「真的?長高了,怎麼不約會我們綿綿?好些日子沒見面了。」

    我坐下來,還是那張沙發,沙發套子換過了,是米黃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襯得牆壁高高地,那幾幅字畫還掛在那裡,我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女傭人五姐倒一杯可樂出來。

    我高叫,「五姐!」我笑,「哈哈,五姐,你還在這裡!」

    五姐疑惑地看著我。

    「五姐,我是那個『讓小姐老晚不回來,有事沒事等門等到半夜三更』的那個人呀!」

    五姐看牢我半晌,「呵呵珉官!」她失聲。

    她老了,皺紋一條條刻得很深,都排在額頭上,但是能見到她真是好事。

    「珉官,你又回來了?大小姐是好女孩子,你……」

    「五姐,」綿綿急忙阻止她,「你回去做事吧,別嚕嗦。」綿綿向我睞睞眼。

    我笑著聳聳肩。

    伯父拿出棋盤,笑嘻嘻問:「喂,小珉,這些年來,棋藝進步沒有?」

    綿綿說:「爸,你放過人家好不好?你那手棋,悶死人,人家又不好意思贏你。」

    近大門的古老鍾忽然叮叮——的敲了起來,時間已經過去,緬懷是可以的,迷醉過去?不是我的習慣。

    這次回來約見綿綿,本來只是為了老朋友敘一敘,卻沒想到收穫不止一點點,十年未見,綿綿的性格沉默下來,變為一個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事業女性,相貌娟好,精神獨立,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認識的女孩子,我會毫不猶疑地約會她。

    慢著。

    現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轉過頭去相牢綿綿。

    她的目光恰巧與我相接,我們兩人都一呆,忽然之間有了默契。

    這時候錦兒出來,她倚在大沙發的扶手上,閒閒的說:「珉哥,我希望你覺得慚愧,在我們這裡騙了多少彈子與香煙牌子去,然後再與我們講條件,與姐姐打電話時不騷擾就還三張……有沒有?」

    綿綿說:「算什麼舊帳?」

    「呵,這叫作舊帳?」錦兒笑。

    樓下一陣跑車引擎聲。錦兒跳起來奔到露台去看。

    「男朋友?」我問綿綿。

    「才不是,這樣的男朋友不准進門,這是小東,開車子像開飛機。」綿綿說。

    沒一刻小東上來了,錦兒早迎上去嘰嘰咕咕跟他說了許多話,我伸手出來,「小東。」

    「珉哥。」小東說,「歡迎歡迎。」

    他長得又高又大,一表人材。綿綿一家都是圓眼睛,俊俏得很。

    「我們將來有機會好好的談談,」他說,「我希望知道有關加拿大的情形。」

    可是吃完晚飯,他赴約去了。錦兒也被男朋友約走。我與綿綿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年輕人總是忙碌的,花蝴蝶一般穿來插雲,也幸虧有他們,否則豈非太寂寞?」

    「綿綿,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問。

    「有時候很寂寞。我老是覺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對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婚姻雖然古老,卻是惟一可靠、理想、誠實的結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為一個女人,有什麼必要隨時跟男人跳上床——不過這樣,如果她覺得是一種享受,又另作別論。」

    「返璞歸真了?」我笑問。

    「嗯。我告訴自己,現在誰來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帶點自嘲的語氣,「什麼都能做,會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沒發揮的機會。」

    我靜默著。

    「我有沒有說得太多?」她問。

    「沒有,絕對沒有。」

    「回來一個暑假是不是?」她轉變話題,「什麼時候回去?」

    「沒一定,我又不是唸書,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裡不一樣!」

    「令尊令堂還好吧?」

    「老樣子,給我的心理負擔很重:吃飯時候一定等我,不回去便算對他們不起。」

    「父母們總是這樣,」綿綿說,「專在無關重要的地方埋手挑剔,真正的大事他們一點也幫不上。讀書是咱們自己費的精神,戀愛全憑肉搏,工作憑勞力。」

    「看北斗星。」我說著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說看不到北斗星,我想你是根本沒有心看。」

    我猶疑很久。

    或者她只把我當老朋友。或者她認為幼時開玩笑性質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會自討沒趣。

    綿綿說:「小珉,出來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點點頭,我需要時間考慮如何開口,到底不比得年輕的時候,想到什麼做什麼。

    於是我告辭。

    綿綿送我出門。

    我說:「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飯,你一定要來。」

    「知道。」

    「我來接你。」

    她微笑。我與她握手道別。

    回到家中,很是鬆弛。

    無意中推開窗門,看到那北斗星正在向我陝眼。

    我看仔細了,可不是!為什麼以前老是不發覺?

    我想也沒想,便拿起電話打過去,來接電話的自然是綿綿,這是她私人號碼。

    「這是小珉,噯,看到了,在我窗門處可以看到北斗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說,「多年來夙願得償。」

    「睡了嗎?」我問。

    「還沒有。」

    「你明明是睡了,對不起。」我說,「打擾。」

    「忽然這麼客氣幹什麼?」

    「綿綿,如果我重新開始約會你,會不會很古怪?」

    「古怪?有什麼古怪?老朋友出來走走,稀奇嗎?」

    「不,」我衝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綿綿,你不反對?」

    她沉默一會兒。我心跳地等待。

    然後是她充滿喜悅的聲音:「不,我不反對。」

    我整個人飄起來,這四個字的力量大得無以復加。

    呵感情,奇怪的東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氣裡旅行兩千哩。

    使人情緒高漲,使人彷徨低落。

    我說:「謝謝你,綿綿,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她說,「早點睡。」

    我會的,因為我已見到了美麗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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