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警察來敲我的門,我實在嚇了一跳。天氣是這麼的冷,我聽見門聲,揉揉眼睛,還以為是做夢。幸虧一直開著暖氣,沒至於凍僵,我披上晨樓,去打開了門,一個大漢拿出證件,很禮貌的說:「我是米勒警探。」
我頓時嚇醒了。
門外的寒氣一直襲進來。
我拿著證件細細的看了一遍,沒錯,是真的警探。
他脫下了帽子,「我還有兩個助手在外邊,小姐,我們可否進來問你幾個問題?」
我扶著門框,心念飛轉,老天,我犯了什麼罪?這是什麼意思?我是問心無虧的啊,為什麼有夜半敲門這種事?
米勒的兩個助手出現在門口,也都是彪形大漢。
我無可奈何的說:「請進來。」
他們三個人進屋子,我請他們坐。
我緊緊的裹著睡袍,瞪著他們。米勒的兩個月手雖然禮貌的坐著,四隻眼睛卻在打量我的房間。我心裡有氣。有什麼好看?不外是書本、玩具、化妝品、衣服。
米勒警探問我:「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這是房間,下面是客廳,客廳沒點火,我怕凍死,所以請你們在房裡坐。」
他是一個金髮的中年男人,很神氣,穿著便衣,聽見我這樣說,笑了,藍眼睛閃閃生光。
「你在工作嗎?」他問。
我搖頭,把抽屜拉開,將學生證、身份證都拿給他看。
他歉意的接過來,細細的看了一遍,然後把我的證件遞給他左邊的助手。
他隨即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認識這個女子嗎?」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漢。」他問,「你認識她?」
「認識。」
「什麼關係?我們在她家裡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麼人?」
「她是我的學生,她願意學中文,於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這裡來。」我坦白的說,「她本來要付我錢,但是我沒有收,她本身的環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頭,「她來了多久了?」
「不知道,彷彿是去年春天開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份?」他問。
「知道。」我答。
「告訴我。」
「她是一個妓女。」我說。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國籍的大學生,怎麼會教一個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這是社會問題,我只想知道你們認識過程。」他溫和的說。
「你也許不相信。我的大學與家很近,每天上學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過來與我搭訕,一直跟著我,當時我不知道她是一個妓女,她長得很美麗,而且態度不錯,她問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說懂,她求我教她會話,我推說忙,她還是求,我就答應了她,她聰明好學,結果一年多下來,她還懂得寫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頭,轉向他的助手,說:「錄音機。」
助手把錄音機取了出來,按下了鍵子,裡面傳出了我的聲音。這是安娜的錄音機。
「你的聲音?」米勒問。
「很明顯,是不是?」我諷刺的反問。
米勒說:「對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麼?」
「她沒有做什麼。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什麼?」
「她在公寓裡死了,我們只搜到一個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馬上趕來,沒想到是一位小姐,沒有什麼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問:「死了?怎麼死的?」
「自殺,服了劇毒。」米勒問,「你可以告訴我們多一點消息嗎?」
我突然覺得冷,我把晨褸扯得更緊一點。
「要喝一點拔蘭地嗎?」米勒問,「我們這裡有。」
我點點頭。
米勒警探拿出一個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蓋子的拔蘭地給我,我喝了下去,開始說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兒。英國與意大利混血兒,二十歲。
她長得出奇的美麗,褐色的眼睛,過長的睫毛,低眼的時候常常在臉頰上拖出一條陰影,有種悲槍的味道,皮膚是奶油似的,身材無懈可擊,頭髮是捲曲的波浪,一層一層垂下來,直至腰間。
她喜歡穿粗布褲與毛衣,老實說,看上去氣質很好,不是她親口說,誰曉得她幹什麼職業?
我教她說上海話,一直有半年,有個下午,陽光很好,她正在練寫「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什麼人,你會不會轟我出去?」
我笑笑,「誰管你是什麼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國人都這樣好!」她感動的說。
我有點詫異,看著她。
陽光自窗外灑進來,灑在她的頭髮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閃閃生光,她含著眼淚。
她說:「我是一個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來我覺得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不但聰明,而且心腸好,常常幫我收拾地方,煮飯,她說這是互相幫助一一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費用,她也應該報答我一下。半年來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雖然她不大說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說我的私事,這有什麼關係呢?是妓女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道德觀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斷然算不得是良家婦女,因此我是真的無所謂。
她在我臉上看出我沒有歧視,就感動了。
「你不相信吧?」她問,「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說,「沒有關係。」
我一直以為她是學生,所以才對中文有興趣,現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學中文做什麼?」我終於問。
「我的男朋友是中國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個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見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對我實在太好了,中國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給我五十鎊,他說我長得很美麗。他很年輕,很端正,很可親。我愛上了他,他也愛我。他叫我不要再做這一種工作,我答應了,就搬到這裡來住,遠遠的離開利物浦。曼徹斯特是一個好地方,連下雨都是好的。每個月,他寄錢給我,每個月十五號,決不拖延。他對我真好。我上一次見他,是一個多月前了。下次他來,我一定把他帶來找你。我學中文,是想給他一個驚喜,有一天,我會開口完全跟他說中文。」
我聽著,不響。
這一種故事,看是看得多,聽倒是第一次聽見。
這個中國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個外國女子,每個月匯錢給她,養著她。這個外國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從了良,癡情至斯。
安娜說下去:「我十五歲就做了妓女。我母親也是個妓女,我不知道父親是誰。以前我想我一輩子也嫁不了人了,於是趁賺得了的時候拚命享受,亂花錢,」她澀澀的一笑,卻掩不住心頭之喜,「沒想到——感謝上帝。」
我不響,只是用筆敲著桌子。
我記得那個下午,陽光雖然近尾聲了,秋意漸濃,然而卻金光燦爛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著一串珠鏈子。她的臉反映著喜氣,頭髮濃濃鬱鬱的披在肩上——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張圖畫似的。
在這天以後,她還是每隔一天來學中文,開頭的時候,她還細細的觀察我,深怕我對她有蔑視,我卻一點也不在乎,對她與從前一樣,她放心了,因此就更開心,更勤力的學。
她把那個水手的照片給我看。他的確很年輕,二十多歲,長得也神氣,一張臉清秀中帶些削薄,在中國人來說,可算得是漂亮的,據安娜說,他叫張家明,安娜把這三個字念得很準。
「我將來會成為張太太。」她說,「他說他會娶我,他明年聖誕來娶我,看,過了這個聖誕,只有一個聖誕,他就來娶我了,他說會儲蓄夠錢,來這裡買一層房子,我們好好的生活一輩子。」她托著下巴,滿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們中國人真好。」她衷心的說。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並不懂這個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時候她多來幾次,如果我功課忙,她來了只是溫習,不打擾我,自動又為我做家務。
慢慢我知道那個叫家明的水手,一個月不過寄五十鎊給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賺到這些錢,因為她長得美,然而她為愛情放棄了金錢。這種行為在我眼裡是愚不可及的。既然有機會墮落,而且墮落是這麼燦爛這麼受歡迎,不趁機撈一筆,倒談起戀愛來,真是想糊塗了,這種茶花女式的犧牲,叫我怎麼說呢?
思想上來說,我比安娜卑賤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學生,她卻是妓女。我不慚愧,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說要帶張家明來,結果沒有帶來。
他每隔一兩個月到一次英國,逗留一星期或是幾天,就離開了,接著的又是癡癡的等。每當張家明要來的時候,安娜總是興奮、快樂、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總是來跟我說:「唉!日子過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經很過得去了。
安娜對於語言很有點天才,母親是意大利人,她自然會流利的意語,英文也十分好,又懂一點法語、德語,據她說都是從水手處學來的。
她十分坦白可愛,就像一頭小動物,有種原始味道,毫不矯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開始沉鬱下來。
她來我這裡,總是默默流淚,告訴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來了。他說輪船公司轉了航線,少來英國,改走亞洲了。」
我只好安慰她,「不怕的,聖誕不遠了,他就來娶你的,他工作這麼辛勞,不過是為了你們的將來,你原諒他一點,不要擔心。」
安娜有時候也振作一下,說:「他是好人,他不會忘記我的。他的錢還是匯來的,他沒有忘記我。」
我看著她,她是瘦了。
但是一學中文,還是精神奕奕的。她決定在聖誕節全部用中文跟她的愛人說話,請我加緊替她補習,一邊買了無數的中文雜誌來看,想藉此熟習一下中國風土人情。
我並不樂觀,看著她把希望精神快樂全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十分難過。她這麼年輕,這麼美麗,真的要嫁人,未必嫁不掉。英國人雖然比中國人還勢利,還有階級觀念,到底年輕的一輩是不介意的,她這樣為了一個異邦人,值得嗎?我很懷疑。
張家明自夏天以後就沒有來過英國,又是秋天了。
就在上一個月,安娜來過一次,臉色蒼白。她說:「我沒有收到錢。」
我問:「不夠用?我這裡有。」
「不,他一一他一直記得的,這一次一一」
「也許耽擱了。」
「不會的不會的。」她散亂的說,「不會的,唉!我還要說中文給他聽呢,我可以說了,我學會了,我寫了一封信給他,都是中文的,他也不回復,為什麼?為什麼?」她抬起頭,抓緊了我的手,哀告似的看著我,那雙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傷動物的眼睛。
我深深的為她恐懼,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安娜求我:「請你用中文替我寫一封信給他,說我愛他,說我想見他,請他快快來,我們不買度子了,我們過得樸素一點,求求你。」
我只好依她所說,寫了一信講明我的身份,認識安娜的過程,並且提及安娜已經學好了中文,只等他回來。我把信給安娜,安娜當命根子的收了起來。
那一天我留下了她,煮了飯給她吃,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覺。她憔悴得那麼厲害,蟋縮在我的麻上,可憐得令我心酸。我在信上加了幾句,說明安娜實在是一個好女子。
安娜走了以後沒來過。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沒有去找她,因為沒有她的地址,我真糊塗,因為她隔天才來一次,我沒有想到可以問她要地址。
這一次耽擱便是幾個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帶來了這個訊息。
我說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點點頭,「你看看這個電報。」他給我一張紙。
我看見電報上面簡單的寫著:「沉船。張家明於兩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電報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發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顯,這是一宗自殺案子。」
她殉情了。
「多謝你,小姐,深為感激。」
一個妓女為愛人殉情了。
「沒有你的解釋,我們在她公寓揀到電報也是無用,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再見。」
我送他們出去,夫上門,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後再也聽不到她稚氣地學上海話的聲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長髮,她的美麗,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氣。她自殺了。張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聲不響的選擇了這一條路。
那個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揀到個陪死鬼。
我空洞無聊的躺著,到天亮,終於忍不住,偷偷的為安娜哭了一場。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船公司會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張家明托公司匯錢,公司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電報為什麼遲了兩個多月才發?
一連串的功課、測驗,逼使我把安娜這一段忘記。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又是一個春天。
如果安娜還在,我與她認識,就兩週年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學,一個陌生的外國女子,一直纏住我要我教中文——我是不會忘記的。
故事並沒有完。
我放了學,到了家門,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級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個中國人呢。
我掏出鎖匙開門,那男人卻趨向前來問:「你是王小姐?」
我有點驚異,「是。」
我抬起頭看他,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臉,濃郁的眼睛,穿得很乾淨。那張臉……那張臉彷彿是見過的——在什麼地方見過?一定是哪間大學的同學,在中國學生會見過,此刻忘了。
我連忙笑道:「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你是——?」
「是張家明。」他靜靜的說。
我大吃一驚,退後三步,手中的書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見鬼了!可不是張家明!我見過他的照片,是當年安娜給我看的,依稀認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嗎?」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後來又救活了?」
他搖頭,「沒有,船也沒有沉。」
「唉,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的那封信?」我問。
「收到的。但已經太遲了。」他低聲說。
「唉,別站在門口,你進屋子裡來吧。」
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又泡了茶。
我皺起眉頭看著他,他算是一個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長得再清秀,也不該害了人家一條命。安娜臨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麼樣,天啊,到底是一條人命呢。
他說:「我沒有死。」
「然而那封電報——」
「你看到電報了?」
「是。」
「那是我父親拍出來的。」
我馬上明白了,我的臉色轉白,這麼舊的詭計!但是安娜卻賠上了一條命。
「他們把我拘在家中,結果……後來他們發了一封電報。你不會相信,我並不是水手,船公司是我父親的財產,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認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該,她居然相信了,而且從你的信裡才曉得她真是有心於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是連生氣也不會了,我只是說:「你們公子哥兒也太會玩了。」
「誰知道呢?誰相信呢?我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子,不過是哄哄客人,這裡騙幾十鎊,那裡又幾十鎊,又讓客人開心一下,誰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張先生,我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教她說上海話?她已經學會了,就等你聖誕回來,她好使你驚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為什麼不早寫信告訴我?」
我歎一口氣,「很好,現在你倒賴起我來了,我當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過是要證明確有其人,不是安娜攪鬼,好,你倒說說看,你從開始到最後,有沒有真想娶安娜?你家裡可會允許你娶她?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開大了。」
「她後來寫給我一封中文信,給家母扣了起來,終於看到了,我哭了一場。她倒真愛我,只當我是一個水手。家裡多少女人圍住我,不過因為將來我是承繼船公司的。」
「可惜她沒有這個福氣。」我靜靜的說。
「王小姐,你為人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麼關係也沒有,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的事大家別提。」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的神氣,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軟了。這到底是安娜心愛的人,至死還愛著的人。可憐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膚,淺褐色的眼睛,如雲秀髮,才二十歲。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訴我,她現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驚,他還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著他。
他牽牽嘴角,「我知道這很錯,我並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們中國人……我沒有愛她愛到願意捨棄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沒想到要那麼做,不過我想見一見她,把事情說明白了,要是她願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層房子,讓她住在英國,我可以來看她,我想對她好一點。」
這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感情嗎?就是這麼一點?
他並不知道她傻兮兮的為他死了呢。
我看著張家明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過幾個月前,安娜還坐在那裡,太陽灑在她身上,她起勁而愉快地,絮絮訴說著她的將來,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條手帕掩住了臉。
「安娜跟我說起過你,她說她認得一位中國小姐,是讀大學的,問我願不願意見你,我……只當她開玩笑,恐怕那中國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麼能是大學生呢?所以沒來見你。或許她現在又重操舊業了,或者她結了婚,我總得見她一見,謝謝你。」
我緩緩的說:「你不必費心了。」
「為什麼?」
「你不必費心,你也不必贖罪,她不過是一個妓女,而且太年輕天真了一點,她兩個多月沒得到你音訊,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收到那封電報,一時想不開,自殺了,她滿以為張家明死了,她也該死,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倒得感謝令尊,打了那麼一個電報,成全了她——她至死還在做夢,以為張家明是死了才斷了音訊的,並沒有變心,大概死得並不痛苦,比活著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兒子,別真的應了才好。」
我的聲音是平靜的,沉著的,一點激動也沒有,好像在數帳簿一樣,我自己都吃驚。
張家明一下子聽到這個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女子存在,對於一個花花公子,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是一個大打擊,他難道可以向冥冥之數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會兒,他混身顫抖起來,然後他說:「好,很好,我張家明活一天記得一天,我害死過人命。」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
我也坐著。
春天在窗外。
他來了,遲了一整個季節。他如果早點來,安娜會得妥協的,她是那麼的愛他,但是我卻情願她死了。俗雲好死不如惡活,但對於安娜這種女孩子,死了倒是乾乾淨淨,了無牽掛,活著幹什麼?等這個男人來,來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後張家明站起來,他平靜的說:「王小姐,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我送他到門口,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上了他的車子,開走了。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過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親擁有一間這麼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難道還怕寂寞不成?說來說去,天下沒這個道理,他的確是有苦衷,不能娶這個利物浦妓女,莫說他家財千萬,就算普通家庭的兒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這樣的異邦女子。
只是安娜實在太激烈了一點。
她死前甚至沒有來找我。
隔了幾個月,我考完試,畢了業,回到家裡,正好是暑假,過得很舒服,也不急於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著,養回在外國消耗掉的元氣。
閒時也看看報章雜誌,一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一段新聞標題。
「億萬富翁船業大王之子飛車失事墮屍山崖。
他叫張家明,報紙說。
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報紙說。才二十五歲,報紙說。車子向山崖上直飛出去,報紙說。
我不相信他是為安娜,誰會相信呢?
也許他對於生活厭倦了,這是種抗議的形式。
也許汽車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樣事,我是知道的,他臨死那一剎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臉,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態,她的笑意。
啊!安娜雖然是一個妓女,那種神情卻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報紙。
我想我該忘了這個故事了。
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世界上億億萬萬的人,哪個人沒有一、兩段故事啊,說之不盡,聽之不盡啊,有什麼稀奇?
翻過這一頁,明天我又得說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