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學住在陳妙姬隔壁,二人從小是鄰居。
因陳伯母一句話,志學便一直慇勤地照顧妙姬。
陳太太這樣說:「志學,你已是三年生,妙姬剛好一年級,你替我看著妙姬,小息時幫幫眼,有人欺侮她,告訴陳伯母。」
誰也沒想到志學會忠誠地照顧了妙姬那麼多年。
小息時他在操場等她,午餐他陪她去合作社,放學一起走。
妙姬小時候並不太漂亮,一張臉圓圓扁扁,像洋娃娃,唯一可取之處是皮膚白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可是志學對她忠誠不貳。
中學時別名豬囡的妙姬忽然變了,嬰兒肥消失,面孔拉長,鼻樑顯高,一雙眼睛依然晶瑩,她變成了一名可人兒。
志學與她在一個小提琴老師處學習。
兩人一起走一起返,志學總是等她。
等待妙姬變成志學生活一部份。
在客廳溫習功課,志學可以聽見妙姬練琴,兩人自十六份一尺寸的幼兒琴一直練到標準尺寸,妙姬總是怪母親逼她。
「媽媽自己不會音樂,感覺不足,總要我學,其實我一點興趣也無。
「可是,」志學鼓勵她,「你的音色好極了。」
「那是因為我手中的是一隻克拉蒙娜。」
妙姬自小情緒化,志學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妙姬需要瞭解遷就。
中學起妙姬開始跟家裡鬧意見,主要是陳伯母管得太嚴,妙姬每有新嘗試,伯母便企圖撲殺。
妙姬努力爭取自由,多數與母親不歡而散。
李太太有時說公道話:「陳伯母的確要求太高,其實做人的精萃不外是健康快樂,略具節蓄,有個溫暖的家庭,不必刻意追求名利。」
妙姬想到歐洲留學。
陳太太說:「你到加拿大吧,溫哥華與多倫多都有親戚。」
可是妙姬堅持要往英國。
陳太太看著天花板歎息,「妙姬,你懂得什麼,嗄,你懂得什麼?」
志學碰巧在等妙姬去打球,一聽此言,立刻說,「我陪妙姬到倫敦好了。」
陳太太一怔,「那你不是要轉校嗎?」
志學笑笑,「倫敦的帝國學院願意收我。」
「我們不想你犧牲。」
「啊沒有的事。」
「你母親不反對?」
可是,志學本想說,我媽媽只想我快樂,可是這變了指摘陳伯母,他又說不出口。
伯母終於說:「有你同妙姬一起,我就放心了。」
妙姬事後抱歉說:「對不起,拖你落水。」
「我也喜歡倫敦的文化。」
兩人一起出發,志學負責找地方住,幸虧二人家境富裕,辦起事來,方便得多。
可是一年過後,一日妙姬婉轉地說;「志學,放學你不必再等我。」
志學一怔。
「我想留在圖書館做功課。」
志學說:「我等你好了。」
妙姬有點著急,他怎麼不接受暗示。
電光石火之間,志學明白了。
他受了很大打擊,低頭片刻,然後試探地說:「上學要不要送你?」
「我自己開車。」
志學只得頷首。
那日回家的時候,天下雪,路上薄薄積著白霜,走過有一行行足印。
志學忽然想到小豬囡六七歲時放學自課室衝出來時口中總喊:「哥哥,哥哥,肚子餓,去吃薯條」,扁扁面孔,可愛笑臉,主動來拉他的手。
陳伯母因此叫他豬哥。
豬囡一鬧情緒,就找豬哥。
今日的妙姬已無昔日豬囡的影子,她長得非常高,身段發育得極好,長髮,喜穿長褲,不過皮膚仍然白皙,眼睛仍然亮麗。
而志學仍然愛她。
志學躑躅回家,沒有即時進屋,在石級上坐了許久,雪下得更密了。
幼時很細微的事都湧上心頭。
妙姬哭泣時他遞上手帕,妙姬摔跤他扶她起來。
也許不能服侍她一輩子,可是起碼也可以等她大學畢業吧。
沒想到她那麼快便決定尋求另一條路。
志學坐得雙手僵硬,甫站起來,聽見有女孩子的聲音溫柔地說:「過來喝杯茶,你快變冰柱了。」
那是丁玉娟,他的同班同學,此刻坐在車子裡伸手招他。
志學走過去,她自暖壺中斟出一杯咖啡遞給他。
志學從來沒喝過那麼香那麼甜的咖啡。
他問:「你怎麼會出現?」
玉娟笑笑,「我有第六靈感,我覺得有朋友需要我。」
志學上了她的車,用手抹了抹面孔,「什麼時候了?」
玉娟看著他,「只要你願意,什麼時候均是良辰美景。」
志學馬上知道,丁玉娟是來救他的。
之後的一段日子裡,他仍然時時見到豬囡,妙姬一直主動拉他的手親密地說話。
——「那是你女友嗎?」
「家母處請你美言幾句,別告訴她我整個暑假在巴黎左岸。」
「志學,匯款一時未到,暫借一千鎊。」
「經濟科有幾條題目無論如何弄不懂,你替我補一補。」
可是那種親暱神情,又不似小妹對哥哥。
是以志學心中總存有一絲希望。
丁玉娟那麼聰明體貼,自然看得出來。
可是,大家還那麼年輕,有的是時間,任由自在發展好了,毋需即時劃分界限。
妙姬的男朋友姓殷,家裡做紡織,十分富裕,長得且英俊,二人走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樣,不知怎地,他們臉上卻極少露出笑容。
也許是受英國沉鬱天氣影響,可能是有點齟齬,更如玉娟所說:「太過相愛,一定有痛苦。」
他喜歡開機車,她便在後座隨他跑遍歐洲。
玉娟又有智能評語,「誰吃得消,不過,過了四十歲想當年,妙姬的回憶一定比我的精彩。」
「你可有心思在今日刻意泡製將來的回憶?」
玉娟微微笑,「我那有資格,我只能為今天而活,我又沒會賺錢的父母。」
玉娟是個苦學生。
妙姬總算捱到畢業,有好幾篇重要功課,均出自志學之手,又替她剔出考試題目,一定逼著她背熟了上試場。
情況真慘烈,一個要上街耍樂,一個死活逼人溫功課。
玉娟勸說;「這是幹嗎?人身自由,選擇自由。」
「將來,她會感激我。」
玉娟實在忍不住:「你要她感激你?我還以為你想她愛你。」
志學看了玉娟一眼,不出聲。
妙姬也明白最後一試對她來說何等重要,終於讀到及格。
據說她答了三題試題,覺得分數已夠,便收筆離場。
如此瀟灑。
志學總是溫柔地想起一年級的豬囡像是剛學會走路的洋娃娃,六歲,小不點,伯母愛打扮她,頭髮梳各式各樣可愛款式……
同現在的不羈不掛鉤。
妙姬好似知道再不任性永無時日,最名貴的衣物堆滿房間,館子欠單成迭,到最後要志學修補紕漏。
忠學對她說:「暑假我回家,希望你同我一起,伯母說十分掛念你。」
「一畢業自然要走。」
「妙姬,我會留下讀博士。」
「嘩,還讀,你們堪稱書囚,」停一停,「玉娟陪你嗎?」
「她已在大學找到工作。」
「那多好。」
「你與小殷一起回家看媽媽?」
妙姬十分詫異,睜大雙眼,「你說的是殷懷德?我們分開已有一年。」
一年?
「可是,」志學張大嘴,「剛才送你來的人是誰?」
「那是石文俊。」
「他是誰?」志學大吃一驚。
妙姬悻悻然,「你不重視我的朋友,你不屑看清楚他們的面孔。」
玉娟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志學更生氣,「他們都長得一個樣子,換來換去作甚?」
妙姬嘿地一聲站起來拂袖而去。
玉娟說:「你終於得罪了她。」
「好了好了,我的責任已完,把她送回家去叫她父母照顧。」
玉娟微笑,「有種人一生下來就使人覺得她需要被終身照顧,真是幸福。」
「玉娟,可要一起回去?」
玉娟搖頭,「旅費、禮物,統統是開銷,此刻弟弟佔了我的床鋪,我連睡處也無,況且,也不方便告假。」
「我家有地方。」
「志學,你肯邀請我,我已經很高興。」
志學點點頭。
那是一個漫長的暑假,足足三個多月,志學比想像中更想念玉娟。
他母親說:「你好似反而與妙姬生疏了。」
志學不答。
「我們還以為你倆會進一步發展。」
志學看著天花板,看樣子不會了,誰家小姐願意同替她換過泳衣的小哥哥談戀愛。
他遺憾地說:「太熟稔了。」
他母親笑。
「妙姬小時真可愛,以後都沒見過那麼有趣的小孩。」
母親啊一聲,「是嗎,抑或,你的記憶愚弄了你?妙姬幼時頑劣不堪,沒有一刻停,長到四歲時才剛會講簡單句子,陳伯母不知多頭痛。」
「是嗎?」志學大吃一驚。
那是妙姬?
「你自幼同她有緣份,喜歡她,縱容她。」
妙姬在家住了一個月就鬧著要搬出去。
然後,暑假還沒結束,她就同志學說:「我要結婚了。」
不止是志學一人,連帶她父母在內,大家都沉默無言,妙姬做事好似永遠受感情支配,而可憐的靈魂,她的感情又是那麼衝動。
志學輕輕擁抱她,「我祝你幸福。」
然後,他提早結束暑假,回到玉娟身旁。
玉娟安慰他:「像妙姬那樣,無論嫁何人均無所謂,有那麼強壯的後台,再錯也有娘家支持,況且,人總得結一兩次婚。」
志學氣結,「這是什麼話!你打算結幾次?」
「我怎麼同人家比,我也許一次也結不了。」
若不是為著妙姬,志學來不了倫敦,也不會遇上玉娟。
翌年,妙姬誕下男嬰。
志學回去探訪她,玉娟看見豬哥十分高興。
嬰兒精靈可愛,志學表示願意認識他的父親。
可是妙姬說:「我們已經分手。」
志學一怔,教訓她:「你的人際關係差極了。」
妙姬微笑,「也不見得,我同你的友誼多年不變。」
「現在打算怎麼樣?」
「爸媽沒告訴你?我打理的童裝公司主意不錯。」
哦,原來已經做了老闆娘。
「你仍然與玉娟在一起?」
志學點點頭。
「你總得有點表示。」
「起碼要待畢了業找到工作再說。」
「可是她已經等了你那麼多年。」
等?
志學驀然抬起頭來,他可沒想到玉娟在等他。,
「不,我想你誤會了,玉娟在做事,她不會刻意等我。」
妙姬舉起雙手笑,「好好好,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這次,輪到她取笑豬哥。
拿到博士文憑,志學受聘到科技大學任職。
臨走問玉娟:「一起回去吧,異鄉生活不如家鄉。」
玉娟婉拒,「我覺得這裡適合我。」
志學無奈,也許她需要進一步承諾,可是志學一時又沒準備好。
「那麼,再見。」
「志學,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回家後,他與妙姬見面的機會自然又多了起來。
志學一顆心又比較活動。
妙姬運氣好,居然可以把青年時的不羈收斂得無影無蹤,她現在是三月童裝店的主人,僱用著三個夥計。
當然,後邊幕後主持是陳先生夫人。
志學去參觀那華麗的店堂,小大衣售價四位數字,最便宜的內衣也得百多元。
志學咋舌,真不信生意會那麼好。
妙姬精神有了寄托,性格溫馴得多,每天下班趕著回去照顧孩子,生活十分正常。
志學的母親說:「現在可是機會了。」
志學詫異,「媽媽,你不嫌她?」
母親說:「嘿!她自養活她母子,我們嫌什麼?」
志學慶幸有如此開通的母親。
這是成年後志學與妙姬最接近的一段日子。
下了班他到她家去一坐便是一整晚:同孩子玩、開車送妙姬去買菜、談天、到沙灘散步。
可是越見得多,感情越是昇華。
終於,他們也談到婚嫁。
「你總這要嫁人的吧。」
「有一日,說不定。」
「這一次必然會小心選擇。」
妙姬本抱著孩子在喂蛋糕吃,聽見這話忽然笑了,她抬起頭來,輕輕說:「豬哥,你好不天真,這根本不是小不小心的問題,也不是選擇的問題。」
志學頷首說:「我知道,你是想說,一切都由上天注定。」
「是呀,」妙姬說:「由一隻無形的大手,把我們推到何處便是何處,並非我到了今日尚不想對自己的言行負責,而是實在無奈。」
「可是你的結局不錯呀,安定生活,又有可愛孩子。」
「結局?」妙姬放下孩子伸個懶腰,「這麼快說到結局?還有四份三路沒走呢。」
妙姬一直熱愛生命,否則不會注入那麼多感情。
「志學,你肯定是我生命中的一朵玫瑰花。」
志學看著妙姬,「我永遠愛你。」
孩子的父親定期探訪,妙姬不願在家見他,便叫他到店舖來接孩子。
一次剛巧碰到志學。
志學一直以為不能與妻子相處的男人必然是猥瑣無能醜陋的。
可是吳作鑫英俊高大打扮整齊且十分誠懇。
他握著志學的手,「是李兄吧,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志學大吃一驚。
這樣的人才,打著燈籠沒處找,接過名片一看,還是名執業大律師。
志學困惑地問:「一對璧人,是什麼令你倆分手?」
吳作鑫也不覺唐突,深深歎口氣。
志學問,「可以復合嗎?」
吳作鑫搔搔頭皮,「大抵無此可能。」
「是第三者作祟?」
「何來第三者?我忙得連與妻兒相聚時間也無,就此激怒妙姬。」
「應該以家庭為重。」
「不,李兄,一個沒有事業的男人等於什麼也無。」
「是這個功利社會坑人。」
「李兄,」吳作鑫苦笑,「男人不好做。」
「是呀,」志學有共鳴,「非要出人頭地不可,硬是要為父母妻小爭足顏面。」
「妙姬為人相當難相處。」
「我覺得你有足夠能力迎合她的需要。」
「她十分挑剔,是個完美主義者,時時為小事大發雷霆,叫我下不了台。」
有這樣的事?
「性格溫柔體貼的女子是極之難得的。」
志學忽然想起玉娟,內心緩緩牽動。
「若果有那樣的人才,切莫錯過。」
這時妙姬走過來,「你們兩人倒是談得津津有味,說些什麼?」
「男人之苦。」
妙姬嗤之以鼻,「男人有什麼苦?從前還需養家活兒,如今女性均經濟獨立,男人工夫減半,還愁什麼?」
志學笑,「單是忍受這層氣焰就更加辛苦。」
妙姬把孩子領回懷中。
說也奇怪,小孩同吳作鑫長得一個印子,可是妙姬視他如珠如寶,可是不能與他父親相處。
吳作鑫說:「李兄,有空一齊喝啤酒。」他告辭了。
那天回家,志學忙著找丁玉娟。
撥到住宅,電話先是無人接聽,然後有陌生人答:「丁小姐搬走了。」
志學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搬的?」
「有兩個多星期了,先生,你不是她的熟朋友吧。」
志學急出一身冷汗。
他以為她會一直在那裡默默等他回心轉意。
隔幾個小時,他打到大學去找她。
同事答:「丁放長假。」
「有沒有聯絡電話?」
「閣下是誰?」
「是她的親戚。」
「她人在湖區,彷彿住在雲德米爾。」
志學不知怎地,一剎時非要找到玉娟不可,忙不迭在電話部內找到雲德米爾所有酒店號碼,一一查詢,可是花了整個上午,不得要領。
這時才知道他對玉娟一無所知。
她家在何處,有些什麼親人,朋友在哪方,志學都不清楚。
那麼些年,他忽視她。
志學深深內疚。
他想都沒想過玉娟會不再等待。
他再次撥電致大學。
「請問丁玉娟幾時回來?」
「她下個學期才會出現。」
「那是幾時?」
「九月十八日。」
還有整整一個月。
「我留下姓名與電話號碼,請她與我聯絡。」
只能做這麼多。
忠學頹然。
他去找妙姬,同她傾訴。
「有時一個人連他的心都看不清楚。」
妙姬正在化妝,用一隻寬大排筆把粉往臉上掃,那粉真神奇,馬上使妙姬臉龐晶瑩玲瓏。
然後她細細描眉。
「誰?」一邊閒閒問:「誰不瞭解他自己的心?」
志學問:「你有約會嗎?」
「時間還沒到,你可以說下去。」
「我失去了玉娟的影蹤。」
妙姬要隔一會兒才想起來,「呵是,玉娟姐,你們尚有聯絡?」
玉娟就是那樣:永遠是背景人物,不容易叫人記起來。
志學有點慚愧,「她其實是個可愛的女子。」
「她會出現的。」
妙姬塗上口紅,那深紫紅的胭脂使她看上去明艷逼人。
然後她轉到屏風後去換衣服。
半晌出來,只見她穿著一件翡翠綠塔夫綢大蓬裙,頭髮上夾一隻水鑽別針,拼出英文DANGCE一字,端的膚光如雪,眉目如畫。
志學看得呆了,「你真美。」
「謝謝你,豬哥。」
有人按鈴。
妙姬說:「來接我了。」
她沒叫他等,一早已經準備好。
看,如果她愛你,不會叫你等,還有,如果你愛她,你也不會叫她等。
妙姬提著裙子去開門,裙裾悉率作響,門一開,一位高大漂亮的男士走進來。
他一看妙姬,震盪地說:「多麼漂亮!」
妙姬笑,「來,我介紹我大哥給你認識。」
寒暄過後,他們三人分道揚鑣。
志學回到家中,一直發呆。
再等下去也不再有意思。
——課室門一打開,小豬囡跳出來,「哥哥,哥哥」,那已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不過,志學一直沒找到玉娟,也許,在他醒悟的一刻,玉娟也同時醒悟。
她並沒有跟他聯絡。
世界那麼大,緣份那麼飄渺,也許,餘生也見不了面。
不過,李志學自那個時間開始,自我釋放,他現在約會異性,不會等得超過二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