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之戀 女兒與情婦
    父親一定很愛她,他買了一件銀狐的大衣給她,又買了一隻兩克拉的方形鑽石。父親並不是一個十分大方的男人,因為他的情婦太多,如果他一直大方,那會使他破產,但是對她,彷彿是不一樣的。我甚至聽說,暑假當我到倫敦去看母親的時候,她睡在我的房間裡。

    母親還是老樣子,結了婚生了我還是那麼美麗,她的美麗是不能形容的,可是一個黃種英籍的中年婦人住在一個白種人的國度裡,也結識不了上等人,她長年累月的寂寞著,跟她的屋子一樣,每天大門外故著兩隻洗淨了的牛奶瓶子,空氣陰涼如明鏡。然而這對她的寂寞並沒有什麼幫助,所以她養了一隻貓。

    父親一點也不寂寞,每天他總有辦法在早晨四五點鐘回來。

    有時候我坐在客廳裡等他,問他是什麼意思。

    他會笑,然後說:「你只是我的女兒,快去睡,你的功課已經夠壞了。」

    這個暑假我不必但心什麼,我已經被開除了,他們在我的書包中搜出迷幻藥的時候便把我開除了。我很安樂,我覺得能夠令父親煩惱一下簡直是一種享受,他總得抽點時間出來為我操心。

    他說:「如果再這樣,你得去倫敦與你母親住,念那邊的學校。」

    然後我想起了母親,略圓的鵝蛋瞼,高而挺的鼻子,略有點厚重的嘴唇,但是這一切都被她美麗的眼睛鎮壓住了,在母親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變幻,她的快樂,她的悲哀。她有一雙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正如別人問我,「小梅,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

    我答應去陪媽媽,但是我沒答應把書念好,每當爸爸的女朋友們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會說:「我是他的太太,你有什麼話,跟我說也是一樣。」爸爸並不重視這些女人,他任我放肆著。直到她出現為止。

    她穿一件白T恤,一條很好的牛仔褲,一條金腰帶,一雙金色的高跟鞋,她長得很漂亮,有氣質,臉是狹長的,與媽媽沒有一點相像。她大概廿七八歲,正是適合結婚的年齡。而我的爸爸,必是這一類女人結婚的最好對象。

    我說不出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她打扮得很合時,太合時了,我相信她一定是為了取悅我的父親才這麼做的?爸爸是相當俗氣的一個人,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標新立異,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個苦樸樸帶灰的人。我相信她不見我爸爸的時候,一定穿得比較輕鬆,也要比現在可愛一點。

    我看了看她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你不用花費力氣來討我的好。」

    她看看我,她看看我父親,然後她說:「我並不想取悅你,為什麼我要取悅你?」

    「因為你知道我爸爸愛我,如果你愛爸爸,並且要想嫁給我爸爸,你一定要裝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出來,所以你要取悅我,表示你並不介意你未來的丈夫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表示你將來會跟她處得很好。」

    「是嗎?」她說:「這主意好像不錯,但是你沒想到,我並沒有意思要嫁你父親,就是因為你父親離過婚,並且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男人多數嫌女人離過婚,怕關係太複雜,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樣的挑剔,不相信你問你父親,我會不會嫁給他?我只是他的女朋友,說得比較通俗一點,我是他的情婦。」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問得很沒有禮貌。

    「瑪麗亞。」

    「你是不是那種只有一個英文名字而不會說英文的女人?」

    「小梅。」爸爸說。

    「有什麼分別呢?」她問:「我們都是女人,我們都有一顆心,這顆心一般的都會流血。」

    「那是不對的,有稍許的分別,」我說:「有些女人比較蠢,精神堅強,百折不撓,坐在麻將桌子上便可以忘記一切,一年可以換三百個男人。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麗、像我的母親,午夜坐在黑暗裡,只看得見她一雙閃閃發光而混亂的眸子,她不能忘記。而且有些女人很幸運,有些女人不幸運。有很多分別,你是哪一種?」我追問。

    瑪麗亞真的在想,她把我的話全聽進去了,而且在思考。

    我這一生來,每一個人都不把我當孩子,每個人都不把我的話當正經的一回事,只有瑪麗亞,她真的在想,我忽然被感動了,我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她答我的問題:「我是一個潦倒的女人。一向際遇不好,所以心中憤然不平,很多人不喜歡我。」

    爸爸忽然不耐煩了,他說:「你們兩個居然也聊得上。瑪麗亞,你與她說上那麼多幹嘛?你再說她也不會明白你有什麼不滿,對我單獨說好了,孩子們懂得什麼潦倒不潦倒的?」

    瑪麗亞不出聲,她有很好的忍耐力,就像我的媽媽一樣,但是我的確不明白,她穿得那麼時

    髦,插金帶銀的,怎麼會是潦倒?我真不明白。

    之後我們三個人沉默良久,然後便開飯了,這一頓飯吃得非常的靜,瑪麗亞吃得很少,也不替父親夾菜,她不像是那種會侍候男人的女人,這一點脾氣倒與母親很相像。媽媽始終不肯奉承男人。

    這個瑪麗亞,我不必替她但心,憑她這副脾氣,與父親在一起,長則三個月,短則一個月,爸爸再喜歡她,恐怕也是不願意遷就她的。

    忽然瑪麗亞問我,「你手上是什麼疤?」

    「香煙燙的。」我說。

    「不痛嗎?」她眼睛裡露著震驚。

    「不痛。吃藥時怎麼知道痛?」我說:「只知道好玩。」

    「將來你的男朋友問你,你怎麼回答?」

    「我會告訴他,我是一個墮落的少女,我是個壞女人。」

    我笑,「我才不但心將來,運氣好,即使是應召女郎,也會被丈夫供養著。我媽媽自幼品學兼優,就是太優秀了,所以一生默默的渡過,午夜夢迴,她一定很後悔她年輕的時候沒有太荒唐吧!」

    爸爸提高了聲音說:「我的女朋友這麼煩,我的女兒比她話更多,我們可不可以靜一靜?」

    我說:「我卻覺得我們這裡話最多最嚕嗦的,是我的爸爸。爸爸,人到中年百事哀。」

    爸爸又問瑪麗亞,「你見過這樣的女兒沒有?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笑。

    「什麼都可以做,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就沒有尊嚴了,人家叫你做什麼,你便只好做什麼。」瑪麗亞說。

    我不出聲。我不想再與她辯下去。那麼母親呢?她一點嗜好也沒有,但是因為婚姻不如意,使她悶悶不樂,鬱鬱終身,她又做錯了什麼?我覺得一個女人的命運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地方太少了。

    再潔身自愛,到頭來還是違心願,我的論調與她們不一樣,我喜歡放任,我喜歡不負責任,我喜歡暢所欲為,我要與媽媽完全相反。

    吃完飯之後爸爸把瑪麗亞送回家,他叮囑我說:「別出去,我馬上回來。」

    他果然馬上回來了。

    過沒幾天,我私底下約會了瑪麗亞,她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肯諾」的寬褲子,藕色的,一件雪白的絲襯衫,一雙涼鞋,穿得那麼時髦,動作卻這麼瀟灑,而且這次一點妝

    都沒有化,年紀雖然不小了,但是還帶點少女介乎少婦之間的風韻。

    我說:「我打聽過你了,你是一個出身更好的女子,怎麼會跟我爸爸搭上的?」

    「你的語氣中,像是看輕了你的爸爸。」

    「他的趣味很壞,他不過是運氣好,做生意賺了一點錢,喜歡女人。對於男人,任何女人都是一樣的。你浪費了你自己,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

    「因為你寂寞?」我問。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年紀還很輕呢。」她笑一笑。

    「我比別人看得多,我把讀書的時間省下來觀察人生。」

    「讀書是很重要的。」她勸我。

    「你呢?媽媽呢?」我笑問:「你們還都不是大學生?你們有什麼好下場?一個是棄婦,一個是情婦,都不能是善終吧?還比不上街邊的一個潑婦,可以拔直喉嚨,把那臭男人痛罵一番,出口烏氣。」

    瑪麗亞笑了,笑看笑著,忽然像是被什麼嗆住了喉嚨,咳嗽了幾下,眼睛就紅了。

    我說:「不過爸爸還是很喜歡你的,我看得出來,也許他也知道你與眾不同的地方,她送你禮物,那太不簡單了,他是一個算盤很精的人。」

    瑪麗亞不出聲。

    「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麼,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情,這是其一,他的錢都在媽媽那裡,這是其二,他不可能再結婚,這是其三。其責你還是早早離開他好,人是有感情的,日子長久了,你的名譽也不好,趁現在時間短,你來個撇清,人家就無可奈何了。」

    「可不是。」瑪麗亞還是笑,「你還是個孩子哪,沒想到說出來的卻可以是至理名言。」

    「爸爸身邊少不了女人,他跟誰在一起都一樣,沒有你也會有其他的人,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犧牲了一點。我調查過你,以你自己的能力與正當收入,你可以買比這更大的鑽石與更好的皮裘。」

    「你是好言勸我,我明白。」瑪麗亞說。

    我忽然想起媽媽,她們兩個人在某方面是很相像的,有點濫用感情,對世上的事大認真,這又有什麼好處呢。

    瑪麗亞最後對我說:「你長大了,必然是個最瀟灑的女人,替我們出氣的,來,我祝你一帆風順。」

    我向她學學啤酒杯子。

    我真的有點喜歡她了。

    我問爸爸:「你是怎麼認得瑪麗亞的?」

    「朋友的朋友介紹的。開頭覺得她很好,後來便發覺她有點怪怪的。小梅,爸爸要出差到外國去一趟,大約兩個禮拜,回來趁機會把她撇掉,你看怎麼樣?」

    我說:「她肯嗎?」

    「不肯又怎麼樣?」爸爸反問:「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業,又不是職業情婦,她自尊心很強,況且大家都是成年人,難道她還會大鬧不成?」

    我靜靜的聽著,做情婦也不一定有好下場。

    爸爸去了,回來的時候果然是靜悄悄的,沒有驚動朋友,隔很久瑪麗亞打過一次電話來,她問我父親回來了沒有。我說回來了。

    她那邊靜了很久,我提醒她,「他如果想見你,他自然會找你的。」瑪麗亞笑了,她是一個明白人,以後沒有再來過電話。從此以後她消失了。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誰知道呢?或者他們早有默契,這麼短的一段故事,只好算是狹路相逢,與緣份無關,爸爸專門走狹路,專門看窄路上有機可乘的女人。可能對於瑪麗亞,又是另外一回事吧!也許她心裡有點難過口口誰知道呢?

    爸爸忘得最快了,對於這種事,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我的功課始終不能升級,於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媽媽那邊去。

    媽媽為了這件事趕回來,與爸爸商量,爸爸在很平和的氣氛下接見她。我心裡想,夫妻到底是夫妻,只要我在人世間,他們總還是要見面的,一個倩人再出色,也還是情人,爸爸與瑪麗亞天天見面,不過兩個月左右,也就煙飛灰滅,影子也沒有了。我也知道他們是不會長久的,但是也不能短到這種地步,爸爸與一個舞女便來往了近兩年,那舞女臨走之前還把我們客廳的大鏡子都打破了,爸爸也不過只搖搖頭說:「她要倒霉七年。」照迷信的說法,打破鏡子是要倒霉那麼久的。後來我想也一定是那個女的倒霉,因為爸爸一直很得意。

    媽媽問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說:「跟你多吃苦,又連帶累了你,不如跟著爸爸算了,再給我一次機會,這個學期我一定用功。」

    媽媽又回英國去了。我答應要做的事,果然都做到了。至少要弄個升班吧,我想。於是悶在家中讀書,那班朋友來找一兩次找不到人,便也算了,他們還會愁找不到人玩嗎?成績表拿來,我自己嚇一跳,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

    我打電話找瑪麗亞,好讓她也高興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她也分享一番這個樂趣,但是電話號碼仍舊一樣,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溫柔地向我解釋,前住房客已經搬走很久了,他們在那裡居住,也已經是半年以上的事了。

    我很惆悵,或許只有這樣做才是最最聰明的,等到我們要找她的時候,她已經失蹤了。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也說早已離了職。她這樣做是為什麼呢?她太重視父親了,爸爸是不會再去找她的,她不必為了他而犧牲這麼大。也許她要躲的,只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

    我沒能找到瑪麗亞。我把成績表寄給媽媽。我改了,爸爸沒改,他依然是夜夜笙歌。一副風月不知人事改的樣子,與他同住,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但是漸漸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他曾經耽在家中一個星期,到第八天的時候,悶得幾乎爆炸,然後又出去了,回來之後,只見他一個人拿著杯酒喝,比出去之前更無聊。

    從前他不會這樣,從前他帶著女人進進出出,不當一回事,談笑風生的,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也不一樣了,每天放學我居然紋風不動的坐著做功課,給母親寫很長的信,連姻都戒掉了,一切藥都不碰,零用錢拿來買書看,什麼書都有,有時候父親連我的書都拿去看。

    有一日他問我:「你記不記得爸爸以前有個朋友叫瑪麗亞?她家裡有很多書。」

    「那不是以前的事,那才大半年。」

    「大半年還不算久?」他苦笑,「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費掉了,真是。」

    「你想她?」

    「其實並不。」

    「如果你想她,把她找回來。」

    「不不,我們的個性合不來,她太清高了,又不能像你母親,對世事不聞不問,她是一個很麻煩的女人,惹不起,上次是我的幸運,也許是她愛面子,這麼輕而易舉的擺脫了她,再去把她找回來?不必了。」

    「但是你想念她。」

    「一時想起而已,此刻已經忘了。」爸爸笑,「爸爸最高興的是女兒現在乖了。」

    「你可想念媽媽?」

    「沒有。」

    「你有沒有想念過一個人?」我老老實實的問爸爸。

    「你叫我想誰好呢?小梅,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寂寞空虛的人,你叫我想什麼人好呢?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賭,小梅,難道你想我自今天起,忽然老僧入定狀看起四書五經來嗎?」

    這話把我都引笑了。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來了,他趁我熟睡時把一個舞女帶回家,那舞女半夜裡起床,把爸爸所有名貴的東西一偷而空,一走了之。

    爸爸非常的生氣,尤其是一些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像幾副袖口鈕,兩隻表,爸爸都願意用現金贖出來,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認,也不能承認。她反問爸爸,「我能去的地方,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怎麼一定說是我偷東西?你哪只眼睛看見的?你睡得那麼死?」說了一大串難聽的話。

    爸爸就沒說什麼,我心裡很有點覺得他是活該。

    但是爸爸問:「小梅,爸爸是不是老了?」

    我說:「怎麼說法?」

    「女人只有在男人籠不住的時候才會想到錢,她倫我的東西,是不是因為她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

    「我不知道;爸爸。」

    但是隔了很久,他沒有再把女人帶回家來。其實他根本不應該把那種女人帶回來的。也許是酒店沒有空,也許是那個女人家裡太髒,但是這種女人是不能進來的,爸爸弄明白了一個道理。

    「我未曾做一個好父親,」他忽然說。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隔十八年才說這個話,未免太遲了,但正如外國人所說:遲總比永遠不來的好。有個日子總會得等到的,那怕是王寶釧,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但是母親雩.

    我寫信給媽媽,我說爸爸已經完全改變了。他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住。媽媽說永永遠遠沒有這種可能,他們之間積恨太深太深,她不能夠在他臨老要找一個伴的時候才原諒他,當中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樣算法?

    我說或者他們應當一齊去巴黎。去了巴黎一定不會生氣的,一定還是很愉快的。但是媽媽便不肯回信了。

    我的生活變得非常正常,但是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問,關於將來,我到底是嫁一個人,冒險走媽媽的路子,還是一輩子到處晃著,學瑪麗亞?自從爸爸之後,瑪麗亞又躲過多少個男人?而且我是一個劣跡斑斑的女孩子,對於前途問題,我十分的擔心。除非我的運氣特別好,看樣子也不會。運氣好不會碰到離婚的爹娘。

    然後有一天,我看見了瑪麗亞。

    她看上去很自在,像我第二次見她那個樣子,但是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雙手插在口袋裡,據說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我也非常喜歡有口袋的衣服。兩隻手往口袋一放,一了百了的樣子,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興。瑪麗亞,我不相信像她這樣的人會真的高興起來,除非是為了一些特別的理由。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男人沒有理由要為一個女人犧牲自尊心,除非他愛死了她,但是一個中年男人又還能剩下多少感情呢?

    那是一個畫展,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跟她在一起,兩個人都有點心不在焉。

    我過去輕輕的拉她的衣服,「瑪麗亞。」

    她轉過頭來,彷彿不認得我,忽然又想起來了,畢竟我們只見過兩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把她記得這麼清楚。畢竟可以忘記也是最最好的事。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這記性,」她說:「李,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紹著。

    我一時沒領悟過來,瑪麗亞笑了,她說:「先生丈夫。」

    「你結婚了,恭喜恭喜。」我樂得跳起來。

    那年輕人長得很漂亮帥氣,向我點一點頭,便往前面走去。瑪麗亞聳聳肩。

    「你是何時結的婚?」我問。

    「九月。」她說。她手上搭著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銀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樂嗎?」我問。

    「快樂?天下有這件事的嗎?」她反問。

    「我們可否喝一杯咖啡?」我問。

    「我與他去說一聲,等一會兒他好來找我們。」她說。

    她走過去與那個年輕人說了幾句,然後又回來,我們到二樓的咖啡廳坐下,她叫了一桌的點心,吃得很多,什麼都是打雙份的來。

    我看著她,不響。

    妯深深歎一聲,「你好嗎?」

    「我改過目新了。」我說:「我今年畢業,本來應該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說。

    「你好嗎?」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個情人出現。」

    我笑,「你不可以這麼悲觀。」

    「為什麼不?我是非常相信報應的。」她說。

    我更笑,「報應是樣很奇怪的事,報來報去報不到壞人的頭上去。」

    「可不是!」瑪麗亞笑了,「小梅,你是益發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愛你一場,他如果愛過什麼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記得爸爸?後來我去找你,到處都沒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為我們可以結婚呢。」她說。

    「你知道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事,比我想像中複雜兩百倍。只不過是男人與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這麼多事來,」她笑,後來又問:「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譽不好。」

    「什麼名譽不好?」瑪麗亞反問:「要你的人總還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媽媽,她又做錯了什麼呢?我弄不清楚,我總是不明白。她這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一個人,我們總是不停的在傷害她。譬如說我父親,為什麼撇下了她,我始終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為什麼當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問過。」她低下了頭,「我也不知道你父親為什麼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麼是吃虧,什麼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現在到了我這種年紀,最好莫問莫聞,見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橋頭自然直,小梅,這種人生觀,不是你愛聽的吧?」

    她的丈夫已經走過來了。

    「我要不要告訴爸爸你已結婚了?」

    她搖頭,「那對他來說沒有分別,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對不起。」我說。

    「為什麼要你說對不起?」她苦笑,「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從來沒有幫過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經替我們付了賬。

    我拉住她,「瑪麗亞,祝福我。」

    「可憐的孩子,見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連忙說。

    她揚揚手,走了。

    下一次見面也許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許她有了女兒。也許我也已結婚了,也許爸爸已經結婚了,也許媽媽有了對象,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也都像是無稽的,沒有可能的。只不過是兩種人,一種男人,另外一種是女人,便生出這麼多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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