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知該怎麼樣說這個故事。
故事關於一個女子,與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每當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往往會出現。
她秀麗的容貌,豐富而溫柔的表情,都鼓勵我,給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絲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與我一起成長。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只有七歲。
那一夜,母親哭著回來,同我說,外婆已經去世。
七歲的我已經很明白生離死別這回事,父親已在早兩年離家出走,影蹤全無,現在又輸到外婆告別。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帶大,母親一直在外工作,養活一個家。
沒有外婆的日子怎麼過?我放聲大哭起來。
外婆得病才三五個月,先是鼻孔流血,後來有一隻耳朵聽不見,醫生斷定是不治之症,母親憂心忡忡,同我說,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沒想到去得那麼快。
我問母親:「什麼是死亡?」
母親說,死亡是生命消逝,肉體腐敗,埋葬後永不回頭,再不能見面。
是以我哭。
因為捨不得。
我們太不捨得紅塵,留戀一切雜物垃圾,更何況是至愛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園一角,找到外婆常與我休憩的長凳,筋疲力盡,抽噎。
多年來只有外婆陪我。
母親說,如果不是外婆的緣故,她早就抱著我跳了樓。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濕她為我織的羊毛外套。
牛脾氣倔強的我哭得聲嘶力竭。
正當此際,我發覺附近有人。
我抬起頭,看到一團淡綠色的霧,對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樣的顏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來是一個女孩子穿著件透明的雨衣,兩手插在袋裡,看牢我微笑。
當時雖然只有七歲,也知道俊醜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紀也大幾歲,怕有十二三歲,已有少女之姿。
雙眼明亮有神,膚色如蜜,她正打量著我呢,一邊嘴揶揄,另一邊嘴角同情,像是在問:小朋友,為什麼哭?打輸了彈子?
我彷彿聽到她的聲音,但她明明沒有開口。
我說:「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開,有一顆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搖頭。
哭寶寶。我聽見有人說。
是她嗎?她仍沒有張口。
我覺得奇怪透頂,傷心頓時去掉兩三分。
她把手向我遞來。
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過糖,撕開七彩的糖紙,放入嘴裡。
頓時覺得一陣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間,我的愁苦像漸漸散開。
小小的聲音說:年紀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愛的外婆,也終於要離你而去,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淚回家去做個好孩子。
聲音軟而輕,撫理著我的悲傷。
我垂下頭,不出聲。
等再抬起頭來,她已經消失。
我自長凳跳下來四處找她,她不可能走那麼快。
但小公園一眼放盡,並無她的影蹤。
我奔出馬路,在泥濘中摔一跤,仍然沒看見她。
靜下來想一想,抹抹眼淚,回家去。
自那一剎那開始,我像是開了竅,什麼都明白了。
到家,看見母親在嗚咽,我緊緊擁抱她。
母子相依為命。
我立即學會自己穿衣漱洗,乘車上學。
時間飛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氣更牛,體格更壯,性情也有點孤僻。
家裡環境已略略轉好,母親終於憑雙手闖出天下來,受公司重視。
甚至已替我籌下大學學費。
已是十五歲的小伙子了,家裡的壯丁。
但一直沒有忘記穿綠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時也接觸到異性,女同學中找不出像她那樣標緻的女孩,差得太遠了,使我承認難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齡的女孩成熟溫馨。
而她所賜的一顆糖,雖然早已在嘴裡融化,香味彷彿長存在齒頰間。
每當不開心的時候,腦海裡只要想一想她,便會有寧靜的感覺。
那年秋天,母親告訴我,她要結婚。
我十分震驚,那位男士我見過三兩次,不喜歡,我不怕他霸佔我的母親,而是直接有種感覺他不會善待她。我整個人馬上消沉下來,他也不喜歡我,堅持母親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說,誰也不曉得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影響形象,一默好處也沒有。
母親聽從了他。
我知道愛屋及烏是很困難的,但他不應離間我們母子的感情。
我決定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憤恨填滿我的心,獨自跑到山頂近水塘處坐著,很想痛哭一場,但是整個人都燒乾了,流不出眼淚。
已有很多晚沒睡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從沒有得到過愛護關心,是孤兒中的孤兒,無論什麼苦難,都沒有人勸慰開解幫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過,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親如媽媽,也不過袖手旁觀。
用手搗著臉,想死在山上,永永遠遠不回到人世間,屍體化為腐骨也不為人發現。
自暴自棄自憐自悲。
忽然聽見有人說:小朋友。
聲音輕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鑽入耳朵,覺得熟悉。
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她。
山頂霧濃,掩映著她,她站在約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觸到她,便知道她是誰。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訝異,她長大了。
她跟著我長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綠的雨衣,合身、別緻、漂亮。
我貪婪的看看她,衝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麗的瞼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歲左右,整個人像是在霧中發出光暈,秀髮如雲散在肩上,更顯得飄逸,如仙女一樣。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態出現,笑容中帶著調皮:怎麼,又在生氣?又在自憐,小朋友,七八年不見,你好像沒有什麼進步嘛。
我鼻子發酸,衝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揚起臉,諒解的點點頭。
我聽到聲音說,但人生一直充滿各式各樣的失望與磨練。
她的嘴唇並沒有動,我已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是心靈感應。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記憶中的她更完美溫柔。
「你是誰,」我問:「叫什麼名字,懇請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絲靦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又如何得知我傷心絕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輩子依偎母親腳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請接受現實,為她慶幸。
我不語。
──男孩子如蒼鷹,飛得高且遠。她繼續勸慰我,歷劫風霜,鍛鏡自己,豈可為小小事感懷身世。
我慚愧了。
──回去參加婚禮,別令母親傷心。
三兩句話,她使我的煩憂去淨。
──她是永遠愛你的母親,但她也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
我完全被說服,傷心管瘍心,我原諒了母親。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過糖,手指接觸到她的掌心,溫暖而滑膩,我忽然漲紅了臉,一邊面孔發燙。
「這糖是什麼地方買的,怎麼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剝了糖,放進嘴裡。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靜下來。
「再陪我說一會兒,不許走。」
──你這個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終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內熱,感情過份豐富,無法抒洩,一遇到喜歡的人,抓住,難捨難分!不讓人走。
──看,天空是什麼。
我抬起頭,水塘那邊出現半邊殘虹,在霧中顯得霞彩繽紛。
突然憶起這可能又是調虎離山之計!忙回頭,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覺,我手中仍握著糖紙,連上一次,一共有兩張了。
我下山回家,換上西裝,去參加婚禮。
是大人了。
母親穿米色的緞子小禮服,頸項掛串珍珠,同色皮鞋,見到我,馬上綻出笑容。
我過去祝賀她。
母親眼眶發紅,我暗暗歎氣。
我沒有去留意她身邊的男人,是她的選擇,希望她快樂。
母親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為什麼,我一時糊塗,一時清楚,心中懸掛著綠色雨衣的少女。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離婚。
婚姻共維持了七年。
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習慣了,即使是放長假的時候,也不過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沒有私人浴室,沒有音響設備,沒有電視機……物質享受貧乏。生活中主要調劑是看書,什麼都讀。
同學都知道我只得兩套衣裳,並不看低我,反而都說要學我的樸素。
「一連三年都考取獎學金,連書簿費都有著落,」他們說:「不穿衣裳咱們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親離婚後,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許多,非常若澀,臉上罕見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誰能怪她呢,環境造人,那麼苦的生活,就有那麼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愛做晚餐,通常由我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職業,安定下來。
母親說:「兒子都賺薪水,我也該退休了?」
「辛苦那麼多年,也夠了,讓我養活你。」
「可是空下來做什麼?」她遲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學習。」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說你負擔重,嫌你。」
「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親撫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長進,令你受委屈。」
「媽媽。」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親一直鬱鬱寡歡……
正如她說,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讀書的時候,無論異性如何暗示,我都無動於表。但出來做事,少不免應酬幾句。
都不是我的綠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對我特別關心,甚至替我織毛線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盪的女孩子,卻從沒遇見過。
直到一次在某跨國公司的會議室遇見一個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顏色的套裝。
許多人認為職業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嚴最高貴,弄得會議室暮氣沉沉,難得看見賞心悅目的水彩色,況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隻顏色。
於是我冒昧地兜過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來,自我介紹。
令我驚艷,五官有三兩分似我心中女郎。
馬上微笑,「我們彷彿見過面。」
她再仔細打量我,「沒有。」她肯定的說。
這不要緊,三天後我們開始第一次約會。
三個月後我把她帶回家見母親。
原以為母親會喜歡她,一個有學識、大方、經濟獨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會面,母親足足批評了她十次八次!想起來便說幾句,想起來便說幾句,令我十分煩惱。
母親根本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事。
那件事再簡單沒有,她不想我結識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兒子長大後會離開她,但感情上她應付不來。
這將是我最大的難題。
怎麼說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錨。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
從此我沒有把女友再往家裡帶。
母親生日,我竟忘記,開會至七點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見媽媽鐵青面孔,坐在客廳中央生氣。
我暗暗吃驚,不知為何原委。
母親隨即開始埋怨、訴苦、解釋,一說說了三個鐘頭,我連領帶都來不及解開!呆著臉坐在沙發上聽她教訓。她以為我與女友尋歡作樂,以致完全忘記這個重要日子。
我納罕起來,媽媽一向不注重日子過節,從不慶祝,好幾次連她自己都渾忘。
她是要打聽我同女友走得怎麼樣啊,竟如此旁敲側擊,無理取鬧,我啼笑皆非。
我沒有辯駁,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過去拍拍她肩膀,然後上床睡覺。
半夜聽到母親哭泣。
聲音低微,卻哀痛欲絕,聽到這種哭聲,覺得人生一點味道都沒有。
母親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總有一日要離她而去。
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天亮得遲,我聽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親上了一輩子的班,苦樂自知,從未曾有過靠山,從沒有休息,山長水遠,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時,除非倒下來,從不休假。
隨後我也起床出門。
天氣轉涼,氣氛蕭瑟,心情懷得不能再壞,母親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樣子我必然要有所犧牲。
那日臉色灰綠,五官浮腫。
心情好,能令一個人年輕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約會異性,每日下班,準時回家,過了三數個月,母親與我也就相安無事。
女友來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靜地問我,為何疏遠她。
我把理由告訴她。
她沉默許久,至為訝異,但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說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選擇,不予置評。
同時她也肯定我們間往來不會有結果,不會有幸福,倒不如即時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門口,她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結果還是省下了。
母親也沒有看到我的好臉色,我日日鐵青著面孔進,鐵青著面孔出。
大家這樣不開心,不知為著什麼,犧牲得毫無價值,加上公司調來一個愛無理取鬧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給夥計過好日子,情緒更壞得不能形容。
我開始下班喝上一兩杯鬆弛神經。
漸漸喝得比較多,並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歲,我歎息,去日苦多,幾時才捱得到老。
母親半夜老是起來咳嗽,同她去看醫生,醫生勸她退休。
多年來積勞成疾,建康早已崩潰,她渾身是病:支氣管、胃、肝、腎、心臟都不大健全,嚴重貧血、神經衰弱。
歸途中,在車子裡,母親緊閉著雙眼,忽然微笑,我正詫異,她卻輕輕說:「當我年輕的時候,我亦是個標緻的女郎。」
聽了這兩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話,我鼻子發酸,眼淚幾乎要衝出來。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須照顧她,除了我她還有誰呢。
一年後她去世。
沒有公開發喪,沒有刊計聞。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個爛醉!踉踉蹌蹌的離開酒吧,走到路燈邊,開始靠牢燈柱嘔吐,也不覺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邊流浪漢。
說來真是慚愧,母親去世,我竟有些如釋重負,多麼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這一生,有限溫存,無限辛酸,活到八十歲那麼長壽,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說是她,有時連年輕的我都覺得不願在床上爬起來!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對現實,怕見太陽,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應付不完的人事,過不完的日子。
母親早些安息,對她好,對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階上,哭泣起來。
讓警察來趕我吧,我不在乎。
──嘖嘖嘖。
我用手擦面孔,誰?我胸中靈光一閃。
「是不是你?」我大聲叫,「請出來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後。
我轉頭。
抬不起的頭終於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長髮挽在腦後,下巴比從前較尖,身上雨衣改了長時髦的款式,秀麗如昔。
她的手溫暖如玉。
──為何時時悲傷?
「也不過數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陽從來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嗎?太陽什麼地方去了?
「日蝕。」我賭氣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頂多是金環蝕罷了,你可以看到太陽,太陽也見得到你,只不過邊緣部份被陰影遮住,人生就是這樣。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來,真說不過她,但是我願意輸。
──好好地走完這條路,你還沒有開始呢。
「我知道。」
──這才乖。
「讓我問你幾個問題。」
──我不一定回答。
「你會不會老?等我五十歲見到你的時侯,你會不會白髮蕭蕭?」
──你不會再見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說。」
──你應當慶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時刻出現,以後你都不會再有再會見我。
我把她的手貼在臉誇,留戀而固執地不肯放手。
──你會與女友重逢,組織家庭,養育孩子,你的生活會過得很幸福。
「謝謝你。」
──謝我?謝你自己。
「糖呢?」我問:「你欠我一粒糖。」
──沒有糖,成年人哪裡還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曠神怡,就像看著春風吹皺一池微波。
──再見。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縮回。
我身後有人吆喝:「喂那醉漢,還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遊蕩。
她就在我一分神間消失。
我又恢復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過數日,再約女友出來見面,她真是個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沒有,只表示能見到我真高興,這時才發覺,她對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們傾訴過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瑣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愛慕她,願她成為我孩子的母親。
說也奇怪,她的七分瞼真像一個人,不過我不會告訴她,我只默默欣賞。
我們中間再也沒有障礙,幾個月後,便決定結婚。
一切都在預言中,一切都沒有令我失望,生活終於不再令我傷心,給我應得的報酬。
我在公司升了職,妻生下孩子,繼續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對我愛護敬重,我嘗到人生甜實的光明面。
一日做夢,見到母親,她臉上孤苦的表情已經消失,一瞼和詳,正與我孩子玩。
醒來呆半晌,甚覺寬慰。
孩子撲到我床上,同我說:「昨夜我見到奶奶,我與奶奶玩。
我呆住了。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綠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這個故事!有誰會得相信,我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