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歡如夢 情書
    我愛上了你。我愛了你三年,你不會相信吧?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愛你,我知道。你愛我嗎?你不是那種為愛而愛的人,因為你是一個男人。你不知道,有種導演,專門拍一種愛情電影,男女主角專門繞著一根樹奔著追逐癡笑,然後倒在草地上擁吻,他們說那是愛。那是愛嗎?你決不會覺得那是愛,愛對你來說,是一種責任,我是你的學生,你是我的教授,你對我有責任,因此我相信在某一個程度來說,你愛我。你愛我嗎?或者你愛你所有的學生,所有分數高、上課率高的學生。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愛上像你這麼一個普通的男人,常常我走路回家的時候踢著石子,總是嘲笑我自己。你太高了,六尺三寸。你很健康,你頭髮有點白,也開始掉頭髮了,你少一隻門牙,你說話英美兩音混雜,聽得死人,你在黑板上的字又草又糊塗,你一共只有三件襯衫,一進課室先捲起袖子,你臉上都是皺紋,你最怕熱,時常一頭大汗,你從來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你太高了,太老了,太健康了。

    我一直想要一個秀氣的,削薄的,怯弱的,孤芳自賞的男朋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你實在太高了。

    而且你的英文簡直沒有希望。但你是科學家,我知道沒來咱們大學之的,你在美國工作過一個時期,你曾經在一個產鈾的物理中心做過經理。我有一個神經兮兮的僻好,我喜歡科學家。

    就是為這個愛你呢?

    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你,不是你。C先生見我伏在桌子上哭,是他先來安慰我的,他說:「衣莎貝,別害怕,我保證你,只要你聽,只要你溫習,你會及格的。」我比及格超出多多,那一年那一科考了第四。應該是R光生,因為我洗鍋子洗得慢,我站在那裡一直洗,別人喝咖啡去了,然後R先生走過來,向我狂吼一聲:「走!」然後他為我洗盡了髒東西。 應該是H先生,他毫不諱言,一見到我面便伸開雙手,笑說: 「呀,衣莎貝,我心愛的學生。」也應該是L先生,他每走過我旁邊,總拉一拉我頭髮。學校裡有四十個教授,為什麼是你?

    我不明白。你從來沒有把我當與眾不同的學生,只不過每一課我都坐在那裡,你偶然也看我一眼,三年來,我只不過是一個學生,為什麼是你,我真不明白。

    你甚至不漂亮!真氣人。

    呵不是的,你是漂亮的。不,你不漂亮。

    我想起來了,你有一隻耳朵是聾的,小時候你玩球,被人家踢聾了一隻耳朵,也被踢壞了脊骨,一直沒醫好。上幾個禮拜你病了幾個禮拜。然後我看見你,我微笑,我說:「你好嗎?」「好,你好嗎,衣莎貝?」我問:「好。你還玩球嗎?」

    我記得你說:「啊衣莎貝,我老了,我不能再玩球了,看,我頭髮那白了。」你摸了摸頭髮,另一隻手拿著一杯咖啡。咱們食堂頭的咖啡象洗碗水。你腕上戴著一隻金錶,一定是你曾祖父給你的,表面都發了霉了。

    但是你真是有那種姿態,你真漂亮。

    我說:「你不在的時候,C先生說,他要把我們排在牆前,統統槍斃掉。」

    你微笑。我真喜歡你的笑。真氣人,你甚至沒有金髮藍眼,而我卻單單愛上了你。

    因為你是那麼溫柔,那麼自信,那麼謙卑,那麼耐心,那麼可靠,那麼瞭解,那麼強壯、那麼正派,那麼有學問,那麼為人著想,那麼重視學生,那麼的努力,那麼的智能。

    他媽的,我就差沒把老莎的「我可否將你比一個夏日?」抬出來而已。他媽的我真的不爭氣,不爭氣。

    我們在一起有說過多少話呢,還真不到一百句。上課發問是不算數的。

    我記得我說我有一個大哥,是化學工程師,我記得我說:「……他很老很老了,大概四十五歲。」

    你馬上笑,轉頭跟R老師說:「真夠魅力,四十五歲是很老很老了。聽見沒有?」

    你四十五歲嗎?

    同學們常常笑,當你與我同時出現的時候,論該有人以梵啞鈴伴奏。他們說笑。但是我記得有多少回,多少回,我站在門口與同學或是別的教授說話,你的車子駛進來,我看見你就呆住了。

    你開車的時候戴一副眼鏡,白金邊的,是第二年開始戴的,你上唇的鬍子也是第二年留的,不是嗎?我們實在沒有說過一百句以上的話。

    我第一次問你:「你是博士嗎?」

    夏綠蒂事後說:「衣莎貝,你怎麼可以問這種問題?」

    但是你沒有介意,你微笑說:「我只是碩士。」

    我連碩士也不要瞧,我只喜歡科學博士。我不喜歡荷頓先生,因為他只是劍橋法律學生。

    你只穿米色與咖啡色。你不喜歡藍色,你不穿藍色。你有一件很漂亮的-皮大衣,也是米色的。你的衣服就應該是一個教授穿的,沒有誇張,沒有標新立異,你妻子把你照顧得很好,她是教小學的,我知道,你有兩個女兒,大的八歲,小的五歲,我知道。全知道。三年來什麼都知道。

    你知道我多少?有一次在電梯裡,你溫和的說:「服過份的鎮靜劑是不好的。」

    我很難為情,不是為了考試。是為了很多很多其它的事。好像生活上的花前常病酒。你知道多少?服食鎮靜劑是無可奈何的事。你是不會明白的,學生的生活是這麼沉悶,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我只知道死做,我連抽時間去看電影都要三思,所以漸漸,把感情移到你身上,因為你是可靠的,像一棵大樹,我很敬佩愛慕你,因為我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像男人的男人實在太少了。

    不過是因為這樣。愆日我從那條路走到學校,再自學校走回來,一個冬天,就把壯志磨盡了。

    身體的疲倦,心的疲倦,精神的疲倦,做不盡,趕不完的工作,所以夏綠蒂說:「我最煩的時候,便想嫁給A老師,不為什麼,因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這是很不公平的。把一個男人當一處逃避現實蔭蔽的地方,只不過我沒有得到過任何蔭蔽,彷彿自懂事以來,不論發風落雨,降雹下霜,天打雷霹,獨個兒總是還得上路的,這麼年來了,雖然已經成了習慣,但總是嚮往那一種安全感。

    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麼樣的,你的襯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瞞你,我都不介意為你做這些工作,也許你放了學回來,我會做一個茶等你,我還能做湯麵,我會告訴你,花都開了,是桃花,是櫻花,是杏花?我會問你。你會回答嗎?我會問你,金屬過熱係數跟鋼鐵建築的關係,我會問你,打字機壞了怎麼修,我會說,電費單來了,怎麼去寄?我會問你,我爸爸生日了,要買什麼?我會問你,都會問你,你是什麼都知道的,不是嗎?你會告訴我0就是△。

    真的,我什麼都會問你。

    那時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覺,我可以與你打網球。你看不看電影?你看維斯康蒂嗎?你看衣曼紐爾嗎?你在星期六幹什麼?抹車子嗎?你做什麼?改卷子嗎?

    你從來不給功課我們做,從來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跡如何,考試的時候,你看了號碼,便狠狠的扣分數,大公無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麼一個學生,你對一切學生的態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師面的我總有特權,多多少少,但對你,我與所有人是一樣的。

    但是你記得我的分數。

    你說:「衣莎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後獨自修物理,去考試,因為你天生好奇。你從來沒學過理科,兩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時候你的記性居然不錯。

    但是你放學回了家做什麼?看報紙?看爾視?

    我並不認識比你更溫柔強壯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場,只要見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腳踏了實。三年來我挑不出你的錯,你是太公平的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很寂寞吧,放了學,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為我娛樂的一部分。

    有時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著筆記,無線電唱著歌,嘴巴裡含著巧克力,我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忽然悲從中來,就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還是那個姿態,衣服也不用換,做著連綿不斷的夢:永遠不會夢到將來,都是過去。像拍電影似的, 一幕幕上來。醒來也沒有什麼,淋一個浴,換上乾淨的T恤,又開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關無線電,廿四小時,永遠有音樂,有時半夜醒來,聽到很好的歌,像卜狄倫的「搖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點半,睡不著了,聽到一首歌叫「祖蓮」,是一個女人唱給另外一個女人聽的。她唱:「……祖蓮祖蓮,不要搶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幹,你碧綠的眼睛,你金色的柔髮,我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為伴,祖蓮,但是我沒有他不能活,呵祖蓮祖蓮,我請求你,不要將他搶走,祖蓮……」

    我歎了一口氣,惆悵舊歡如夢。

    轉轉身仍然睡了,把過去未來扯在一起,是最最沒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像我這樣,每天早上還是笑嘻嘻的,見到老師們大叫一聲,「早!」

    可是見到你,我總還是很文靜,像第一年生那樣,避不過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鑽,所以只好含糊的稱呼一聲,低頭而過。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習慣,我沒有時間笑。但是你總是對我好的。

    我猜想英國大概有三萬間大學,每間大學裡起碼有三百個工作人員,總有好幾十個是想你這樣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麼特殊人物。

    上課的時候,你總是說:「明白嗎?唔?」

    大家合上書本,作其明白狀,我則有難題必問,問到發昏為止。

    還有幾個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會過著那種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點正,起來,陪下班的父親吃頓午飯,說幾句話,父親回寫字樓,我再回去睡覺,睡到四點起來,打扮整齊,去喝個下午茶,回來吃飯,等父母睡了,開始工作,把寫好的稿子放在客廳的茶几上,父親會替我航空掛號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門。

    可是我沒有告訴你,我實在是很嚮往戶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們打泥球,你沒把我認出來,我急忙用毛衣套住頭,你沒把我認出來,因為你不能想像天下間就有那麼一個人。

    我也喜歡划船,打網球也不錯。只是我沒有時間,大多數時間,我要溫習,我要工作,我要睡覺,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時以上的時間來研究為什麼人家都比我幸運。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輕舟已過萬重山了,我還如個縴夫般,頭點地似的扯著我的重擔。

    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你怎麼可能明白。

    也許你也有你的麻煩,你說最近不瞭解孩子們了,你買一隻唱機給女兒,女兒不喜唱機,喜歡那只盒子。

    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開窗門,都可以開合的,那彷彿不過只是昨天的事,我與弟弟,兩個人肩依肩,背著母親縫縫拼拼的書包上學。我們都是好學生。

    當然他已經忘記我了,他現在是皇家工程師,他忘記我了。如果我當真成了大作家,我也會忘記他的,我記得他,因為我沒有遇見更好的,如此而已。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我想問你,我有一百萬個問題要問你,我父親不能為我解答,我兄弟遠離我,我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你,你可否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裡的人紛紛約好外出,吃一頓中國菜,逛逛街,拖著外籍男同學,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麼呢?我會慢慢的走回宿舍,打開我的法律課本,法律這一科對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鐘打開,五分鐘後已經睡著了。然後半夜之後,他們回來的喧嘩聲會把我吵醒,我遲疑一刻,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再睡,星期六繼續溫習法律,星期天也繼續,日子總要過的,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這些日子值得珍惜,別人總不如我那麼留心身邊的事物,即使是一隻售熱巧克力的機器,我都喜歡它,它在F樓,放進三個便士,便有一杯熱巧克力會出來,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時候吃的瀉藥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只機器,大家依在走廊裡說話,我總是看著窗外的白鴿。

    有一次我問你:「你會一直教書嗎?」

    你答:「是,我愛教書,教書跟演戲劇差不多,學生是觀眾。表演得好,學生多,表演得不好,沒觀眾,我盡力而演,我喜歡教書,這輩子我決定以教書為終身職業。」

    也許。

    我上你的課,你明白,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記得去年,咱們選科,我在一張白紙上填上老大的兩個字:「主產科技」,然後簽個名。沒有後悔,沒有猶疑,不跟別人。

    夏綠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這一輩子做事,總還是以人的因素為主,如果你教的是會計,說不定我就選了會計。

    日出日落,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除非找到一個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辦公室,看見你案頭放著家庭照片。女兒的,父母的,妻子的,真是,時髦的人都這樣,他們喜歡把幸福陳列出來,其實是不是幸福,誰也不大清楚。

    我喜歡你,因為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你否定聰明,你說:「衣莎貝,聰明沒有用。」(我被聰明誤一生)你喜歡我,是因為我苦幹。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見我,就說:「……你聰明……」

    我聰明還會到這種地步?我就是不聰明,做什麼都盡了力,盡了心,結果事倍功半,到頭來誰也不見情。你微笑,倒是你明白了,你說:「……別太自卑,能力是有的,只是你太沒有信心。」有著十二年的失敗支持著我,我還能有信心嗎?至少你知道我是勤力的。

    象P那個笨笨的男朋友,一日跑來跟我說:「喂,你不知道,P在上課的時候,說了一句最最純正的英文……」 P的英文口音不好,一聽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書院口音,就因為她說得不好,偶然有所進步,故此連她那蠢頭蠢腦的男朋友都大喜。

    像我這樣,說得好是應該,說不好是活該。誰也沒說過我英文講得好,除了我自己,我很會自得其樂,老鼠跌在秤盤上一番。

    只除了一次,我在房中看書,溫帶了一個洋小子來,叫我到理工學院看電影,我皺著眉頭說:「……理工學院……不不,我去了那裡,會心碎,一去就想起我弟弟。對不起,我不能去了。」

    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說:「我從來沒聽過外國人能說那麼好的英文。」

    正宗牛津口音,你知道。不過普通會話蘭口郡音是很濃的。從來沒有人說我英文講得好,沒有人。連你也不說我英文講得好,其實我的英文好過你的多多。在學校裡,英文比我准的只有夏綠蒂與荷頓先生。像李斯裡,他一開口,我們就噓他:「說法文!說法文我們還聽得多一點!」他是新堡人,那口音真令人昏迷。

    三年過去了,你還是要繼續作育英才的。英才。真是英才。我們以三分一的時間等電梯,三分一的時間等咖啡,另外那三分一的時間泡在酒吧裡。

    我運氣不好,來遲了十年。我運氣不好,因為我不夠聰明。常常嘲笑自己:貓落了平陽了,白白與這樣的人在一起,臉上居然還得掛一個笑。

    你那日在課上說:「我請助手,老是請不到,因為助手要為我抄筆記,記錄複雜的儀器,又得為我洗玻璃瓶子,抹工作檯子,有什麼人有兩種能力,雙面性格呢。」你停一停,「後來我動腦筋,決定用兩個人,一個人做粗工,另外一個做細工,結果皆大歡喜,問題解決。」

    我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遠遠的看著你,不過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我一點也不要接近你,越遠越好,像一棵大樹上最高的枝梢,葉子剛長出來,翻過來,是深綠,翻過去,是淺綠,我喜歡以那樣的距離看你,最最安全的距離。有時候也會偶然想起你,但不是那種心痛的思念。

    這種感情,據說往往是婚姻最好的基礎,一種無關痛癢的愛,像愛一幅梵高的畫。

    你可喜歡梵高?以前我去看病的醫生,他喜歡梵高,桌前懸一張梵高的「向日葵」。我永遠不會知道了,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你曉不曉得梵高,一個科學家對於畫家的觀點。

    只不過因為我是真的寂寞了,真的寂寞了。我也老了呢,你難道看不出來?我也老了。我的笑是假的,假的,在我身邊沒有朋友,沒有朋友,沒有可說話的人,沒有可說話的人……沒有。

    你還有你的學生,你的觀眾,我有什麼。我是一無所有的人,連跟在身邊的傻子也沒有一個,連提提大衣,縛縛鞋帶的人也沒有一個。然而每日早起,我還是努力的微笑著,我說話,被人打斷著,日日與僮僕接近著。巴不得最後的幾個星期可以結束,回家關在房間裡,把別人的幸運忘記。忘得一干二掙,甚至在夢中也不要出現,連你也是,我不要你在夢中出現。

    過去的全過去了,考完第二天便上飛機,在飛機上要開始忘記,不能想起。我們活在不同的環境裡,因為我這樣偶然來了,遇見了你,你想那機會是幾分之幾?你相不相信緣份?當然離去,我也應該偶然地把你忘記。

    我不相信嘉洛琳藍勃式的愛,夜夜在拜倫的園子裡呆立不去,一個總督夫人,色若春曉,寫信給拜倫的傭人,苦苦哀求那傭人開門給她進去見一見拜倫。

    這算什麼呢。真是強人所難,這種犧牲,簡直是令人難為情的,真是令人難為情的。

    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著,那又算什麼?嚇壞了你與你的一家,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當然我也是自私的,不然我不會寫這樣的東西。可是,現在我不相信愛人是這種表演,愛是一種責任。

    像你,當你在食堂坐在我對面,大家微笑,而你問:「衣莎貝,好嗎?」我認為那就是愛了,我認為在那一刻裡,你愛我愛得不得了,足足令我高興一整天。

    而我,我怎麼愛你呢?

    每年當我接到考試卷子,當我選三題你的題目,做得幾乎滿分,當我交上卷子的時候,我認為我再愛你也沒有了,這難道還不是愛嗎?我是深愛你的。我不能再愛一個人比愛你更多了。

    現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責任的,我不能為任何人而死,如果你跑來跟我說:「衣莎貝,我們私奔吧。」我就會蔑視你,如果你這麼說,你也不是男人了,你也有你的責任。我要回去的,我父親在等我,我父親在香港接我回台北,好像我永遠沒去過台北一樣。我怎麼可以跟任何人私奔,開玩笑。

    所以你始終是一棵大樹,在我過渡時期,最最寂寞的時候,我仰望於你。我仰望於你。

    也許在考試之後,我會到你的辦公室去,跟你說:「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

    但因為你讀的是理科,你一定會說:「看,衣莎貝,看這星辰月亮,看天然的定律,你應當感激上帝予你生命。」

    所以問了等於不問。科學家總是善於安排生命或是生活的,他們把一生都計劃好了,像一條複雜的算術,一步一步的做下去。一切在意料之中,有什麼快樂可言呢,所以科學家的情緒永遠是平靜的,除非他們發現了一個新的細菌,或是一個新的定律。

    另外一種情緒穩定的人是聰明的女人,她們也為生命計算好了,如何賺一點錢,如何結婚,如何生子,如何以她一切力量控制著她身邊一小撮的人。

    幸運的人不是沒有的,但決不是我。

    每次我看見你捧著一迭書,匆匆忙忙的,從一個課室走到另外一個課室,我很懷疑生命,生命與生命的偶遇,數日,數月,數年。生命生自另外一個生命,像我與我母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像我與我的同學,像宿舍中的鄰居。看上去彷彿只好躲在一間房間裡,永遠躲在房間裡。我怕人。因為我無法與他們競爭,因為我沒有能力與他們競爭,所以我只好躲在家中,一間房間裡。我喜歡看雜誌,當然,我喜歡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火災,地震,戰爭,貪污。窮人在做什麼,富人在做什麼。我還是躲在一間房間裡。

    這三年來,我天天暴露在外頭,與人接觸著,我實在害怕,我害怕考試,因為考試也是競爭,我無法與任何人比,即使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女人,與她比起來,我注定也是要輸的,因為她沒有東西可輸。

    我真是害怕。我沒有把這些告訴你吧?我常常昏睡不醒,有人喝酒,有人狂賭,我睡覺。

    有時候我想起父親,我們如何到一間小戲院裡,當我念小學的時候,看白潘的「春戀」,就是他與我。如何他領了雙薪,帶我到中環最好的「皇冠」去買衣料,讓母親為我手制一套新衣。如何我們去配新眼鏡,在過海輪上互相考驗眼力。如何我們坐在屋外乘涼,爸總不讓我失望,買冰淇淋給我吃。以前我總是提及我的兄弟,那只是虛榮,現在我決定,我是我,他們是他們,他們的成功與我的失敗無關,我的失敗與他們的成功無關,這麼一來,就很心安理得。如果我有時間,如果你有時間,我都願意把這些告訴你。

    有時候,我很累很累的時候,我想走到你面前來,疲倦的問:「我可不可以將我的頭,埋在你懷中三分鐘?」真是好問題,我永遠不會問,當然。後果太嚴重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當你在改我的考試卷子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光掠影,完了就是完了。在去年,我認為我學得很多,知識帶來了狂喜,今年我只是把身體拖來拖去。有人來接我順道上學,我少走半小時路,方便是方便了,但是心中有一種恥辱,為什麼?走路?還是忍受一種侮辱式的妥協?這種小事時時使我睡不安穩。正如一個男學生,邀請我出去,我決不肯出去,因為我不喜歡他,貪圖一點點熱鬧,太犯罪了,如果有時間,我也想問你,為什麼我會那麼想。

    當然你不是心理學醫生,但是我想問你。

    或者只是與你走一段路,我只要走在你身邊,心裡就滿足了,走過草地,走過牛油杯黃花,走過那池塘,吹皺了的春水,走過那些樹,一直走。只要走一段路就夠了。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頭來看你一眼。

    啊完了這三年,一切苦惱掙扎努力失望工作,完了,以後一輩子,我與你無法再見面了吧?十二年前我愛過一個人。他走了以後,十二年了,我未曾再見過他。我有時候想:他與你是否有點相像?他是否也是在小大學裡教書?有可能,但十二年以來,我沒有再見過他。他消失了。六年前,我又愛過一個人,我仍然有機會見到他,一年一次,有時候兩年一次,我一共不過與他說過五十句話。那是我的戀愛生活,其餘的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愛一個人,多多少少要尊敬他、看得起他。可惜的是,我愛的人都不相信我會真愛他們,如果我告訴了你,你也會一笑置之吧。所以我很久沒說這種話了,也沒有說的機會,通常只是說:喜歡,或是相當喜歡,或是不討厭,如此而已。

    但是對你,是不一樣的,我很敬佩你,仰慕你,將來總會碰到一個類似你這麼樣的人,但是心情又不同了,時間又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現在每星期三見到你,我總是仔仔細細的看著你,心要幾乎有點疼痛的,沒有多久了,你的神情你的姿態,就要見不到了。人家還有機會回來再讀幾年,可是我呢?我早說過,你不是什麼特殊人物,但是我沒有機會了。

    這幾個星期來,真是有一種痛苦的愉快,一邊聽書,一邊做筆記,一邊欣賞你,但是你是明白的,是不是?三年來,從一個學生默然的笑,默然的神色,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的吧?

    一會兒我又要獨自走回宿舍去了。天空仍然是那種特有的藍灰,人家都去喫茶玩樂了,但是我卻得緩緩的走回去,換下衣裳,洗個澡,然後睡在床上,想一些永遠想不通的問題。我是多麼多麼希望你在我身邊,多麼多麼的希望。但是沒有關係,這不過是另外一個週末,無數週末中的一個週末。而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再過一個類似的週末,永遠的週末,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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