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抬起頭,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過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還年青,經驗不足,何必為這樣的小事弄得面黃黃,眼睛都腫。你母親都告訴我了,她贊成,我也不反對。」
葉成秋說:「你就隨陶陶過一個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頭。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過一次軌,飽受折磨,於是終身戰戰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轍。」
那正是我終身黑暗的恐懼。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豁達一點。之俊,孩子們盯得再牢也會出毛病,你不能叫她聽話如只小動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時候你也會錯。」
我用手絹遮住了雙眼。
「可憐的之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哭,怎麼,後悔生下陶陶?」
我搖頭,「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後也不。」
「那麼就聽其自然,給她足夠的引導,然後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麼放縱世球。」
我揩乾眼淚,此刻眼泡應更腫,面孔應當更黃。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麼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點頭。
他忽然溫柔地問:「你見到世球了?」
我又點頭。
「你看我這個兒子,離譜也離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臉帶微笑,無限溺愛,「他不是好人啊,你要當心他。」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站起來,「我知道你要開會。」
他問:「你現在舒服點沒有?」
「好多了。」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他說,「我會安排。」
我告辭。
這樣子萎靡也還得工作,跑到這裡跑到那裡,新房子都沒有空氣調節設備,我與工匠齊齊揮汗,白襯衫前後都濕個透,頭髮上一蓬蓬的熱氣散出來,連自己都聞得到,叉著條腰,央求他們趕一趕,只得穿牛仔褲,否則無論在什麼地方鉤一記,腿上就是一條血痕,雖不會致命,但疤痕纍纍,有什麼好看。
漸漸就變成粗胚,學會他們那套說話,他們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紅茶來,我先搶一杯喝掉提神,他們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貨,罵他們,也不怕,至多是給我同情分:別真把楊小姐逼哭了,幫幫她吧。
好幾次實在沒法子,葉成秋替我找來建築師,真是一物治一物,三個工頭就是服建築師,總算順順利利地過關。
最近根本沒有大工程,自己應付著做,綽綽有餘。
我坐在長木條凳子上,用報紙當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身上扇,整個人如在膠水裡撈出來似的發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濫竽充數,只不過念過一年校外設計課程,便幹了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來。
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寫字樓。
那小小的地方堆滿了花,也沒有人替我插好它們,有些在盆子裡已經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葉世球的傑作。
他為著浪漫一下,便選我作對象,卻不知我已狼狽得不能起飛,根本沒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勢。
我把花全撥在一旁,做我的文書工作,直至一天完畢。
振作起來,之俊,我同自己說:說不定這一個黃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會問我: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生活是這麼沉悶,如果我還跳得動舞,我也會學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報到。
也許是好事,也許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淪。
套一句陳腔濫調:我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來當,今天且回去早早尋樂。
家就是天堂,我買了一公斤荔枝回去當飯吃。
這是我發明的:荔枝與庇利埃礦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檳一樣。
沙發上有一本東洋漫畫,是叮噹的故事,是陶陶早兩年在日本百貨公司買的(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個日子一過,她變成少女)。
陶陶並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圖畫也是好的,看到叮噹及查米撲來撲去不知忙什麼,她急得不得了,到處找人翻譯。
葉成秋答應她將畫拿到翻譯社去,是我制止的。
葉伯伯當時大惑不解地問:「查米?還有油鹽?到底是什麼東西?」
陶陶最喜歡查米這個角色,巴不得將他擁在懷中,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貓的動物,來自外太空,造型可愛,性格熱情衝動,陶陶時時看圖識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這些畫還未過時,她已經決定去做電影明星。
我都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對畫中的查米惆悵地說:「你愛人不要你了。」
我們始終不知道故事說些什麼太空陳年舊事。
陶陶房間中一地的鞋子,開頭是各色球鞋,接著是涼鞋,後來是高跟鞋。
她從來不借穿我的鞋子,因為我只穿一個式樣的平跟鞋,她卻喜歡細跟的尖頭鞋,那種鞋子,我在十八歲的時候也穿過,那時候我們配裙子,她們現在襯窄腳牛仔褲,顏色鮮艷,熱辣辣的深粉紅、檸檬黃、翠綠,也不穿襪子,完全是野性的熱帶風情。
我母親說的,穿高跟鞋不穿絲襪,女人的身份就曖昧了。雙腿白皙,足蹬風騷的露趾拖鞋,便是個夜生活女郎。雙腿有太陽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愛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兒說過什麼,母親又說過什麼。
有沒有人理會我說過什麼?
我常常吃她們兩個人的醋,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把漫畫冊子放好,看電視新聞,世界各個角落都有慘案發生:戰爭、龍捲風、地震、瘟疫,大概我還是幸福的一個人。
其實我非常留戀這種亂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兒那頭擺不平,又一會兒父親有事,母親身子不爽利……讓我撲來撲去,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
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訴苦。
等陶陶往外國留學,我的「樂趣」就已經少卻一半,難怪不予她自由。
才靜了一會兒,關太太的電話來了。
她的聲音是慘痛的、沙啞的:「楊小姐,你來一次好不好?」
我有點作賊心虛,略略忐忑,「有什麼要緊事?我一時走不開。」
「楊小姐,」她沉痛地說,「我也知道,叫你這樣子走來走去是不應該的,但這些日子來,我們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請你來好不好?」
我還是猶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現在說可以嗎?」
「也可以,」她吐出長長一口氣,可見其積鬱,「我與關先生分手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葉世球已經告訴我。
我維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麼通知我的?」「關」太太逼出幾聲冷笑,「他叫女秘書打電話來,那女孩子同我說:『是孫小姐嗎?我老闆叫我同你說,你有張支票在我這裡,請你有空來拿,老闆說他以後都沒有空來看你了。』你聽聽,這是什麼話?」
葉世球真荒謬。
「關太太,」我說,「我此刻有朋友在家裡,或許我稍遲再與你通電話?」
她不理我,繼續說下去,她只想有個傾訴的機會,是什麼人她根本不理,「那我問女秘書:他人呢?她答:「老闆已於上午到歐洲開會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麼快?這樣說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關太太,我過一會兒再同你聯絡好不好?」
「楊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說,不必再替我裝修地方了,用不著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來停我的生意。
她苦澀地說:「沒多餘的錢了。」
我連忙說:「關太太,那總得完工,別談錢的問題好不好?」
「楊小姐」,她感動得哽咽。
「我明天來看工程。」
「好,明天見。」
我放下電話,鬆一口氣,這才發覺腋下全濕透了。
我發了一會子呆。
雖說葉世球薄悻,但是孫靈芝也總得有個心理準備,出來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會跟她過一輩子。
不過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氾濫萌芽,至今日造成傷心的局面。
女人都癡心妄想,總會坐大,無論開頭是一夜之歡,或是同居,或是逢場作興,到最後老是希望進一步成為白頭偕老,很少有真正瀟灑的女人,她們總企圖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麼。
母親勸我不要夾在人家當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後。
我覺得很暖昧,她這樣勸我,分明是能醫者不自醫,不過我與她情況不同。
我與葉世球沒有感情,而她與葉伯伯卻是初戀情人。
「自然,」我說,「何況他是個那麼絕情的人,令人心驚肉跳。」
「這件事呢,有兩個看法,他對野花野草那麼爽辣,反而不傷家庭和氣。」
我沉默地說:「這都與我無關。」
母親手上拿著本簿子。
我隨口問:「那是什麼?」
「陶陶拿來的劇本。」
「什麼時候拿來的?」我一呆,她先斬後奏,戲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得皺眉。「有沒有脫衣服的戲?」
「沒有,你放心,要有名氣才有資格脫。」媽媽笑。
「唉,一脫不就有名氣了?」我蹬足。
「這是個正經的戲,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兒,不過三句對白。」媽媽說。
「是嗎,真的才那麼一點點的戲?」我說。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為她要做下一屆影后?」
「但是,現在年輕女孩子都攤開來做呢,什麼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親放下本子。
只見劇本上面有幾句對白被紅筆劃著。
「是什麼故事?」
「發生在上海的故事,」母親很困惑,「為什麼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來問我,那時候我們住什麼地方。」
我說:「慕爾鳴路二百弄三號。」
「她便問:為什麼不是慕爾名?慕爾名多好聽,又忙著問你是在家生的還是在醫院生的。說是導演差她來問。」
我連忙警惕起來,「媽,別對外人說太多。」
母親解嘲地說:「要說,倒是一個現成的戲。」
「要不要去客串一個老旦?」我笑。
「少發神經。」
「反正一家現成的上海女人,飾什麼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並不是上海人。」母親提醒我。
我若無其事答:「從你那裡,她不知學會多少上海世故,這上頭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她不響。
「葉伯伯最近做什麼?」
「他夠運,三年前最後的一批房產以高價脫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沒有娶我。」母親嘲笑。
「兩宗不相干的事,偏要拉扯在一塊兒說,」我笑,「你不肯嫁他,難道他就得做和尚不成?」
「娶姓梁的廣東女人眼光才准呢。」母親說,「現成的家當沒人當繼,成全了他,命當如此。」
葉成秋當年南下,非常的狼狽,在一間小型塑膠廠做工,老闆包食宿,看他一表人才,一直提拔他,還把獨生女兒嫁給他。
葉成秋就是這樣起的家,父親知道他的底子,一直瞧不起他。
「是他有本事,」我說,「葉伯伯那樣的人,無論做哪一行,都有本事崛起。」
母親笑,「那麼看好他?」
「他處事做人都有一套,怎麼會長久屈居人下。這是一個有才必遇的社會。」
母親點頭,「這倒是不錯,像咱家陶陶,一出去亮相,立刻獲得機會。」
我反手捶著腰。
「怎麼,腰位酸痛?」
「一累便這樣,要不要看醫生?」
「過了三十是差些,自然現象。」她微笑。
母親並不同情我,她同情的是陶陶。
我同情關太太。
她沒有上妝,倒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面目全非,只是整個人無精打采,面孔黃胖,平日的冶艷影子都沒留下。
換句話說,毫無新鮮之處,但凡失戀的女人,都這個模式。
她開門見山:「楊小姐,我很感激你,你很有義氣,但這個房子我要賣,我看還是停工好些。」
我點點頭。
「我要到新加坡去一趟,那裡有我的親戚,之後我再同你聯絡吧。」
忽然之間我對她這裡也產生依依不捨之情,好幾年了,她拆了牆之後就改櫃,換完玻璃磚就剝牆紙,永無寧日,現在抗戰完畢,我失業了。
「有沒有找到關先生?」我的聲音低不可聞。
「找他?我沒癡心到這種地步,」她先是賭氣,忽然忍不住哭,「難道還抱住他腿哀求?」
我說了句公道話:「你仍然漂亮。」
「終有一日,我會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這是她的事業危機。
我站起來,「我們再聯絡。」
「謝謝你,楊小姐。」
「我什麼都沒做,你不必謝我。」我說。
「欠你的數目,我算一算寄給你。」關太太道。
「那我要謝你。」
離開關宅,我匆匆過馬路,有輛車使勁對著我按喇叭。
我沒好氣,轉頭看,大吃一驚,又是葉世球。
「你斗膽,」我說,「你竟敢把車子開到這裡來,你不是到歐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戀的女人破壞力奇強,我怕被淋鏹水。」
「不會的,她收到支票就氣平。」
我衝口而出:「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橫行不法?」
葉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說出這麼老土的話來,隨即瘋狂大笑,一邊用手指著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裡還有救?我怎麼還可以存這種思想?
我拉開車門坐上去,「閉嘴,開車吧。」
「之俊之俊,我葉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淚,」他揩揩眼角,「你這個可愛蛋。」
我木著臉坐著。
「今天晚上我有一個舞會,我邀請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過相,點過名,我這一生就完了,」我說,「雖然我此刻也無什麼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轉頭問:「你還會背多少粵語片對白?」
「請轉頭,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廳中胡思亂想。」
「你管不著。」
「怕人多的話,不如兩個人去吃飯,我帶你去吃最好的生蠔。」
「你有那麼多的時間,就該陪陪令堂大人。」
這一下子葉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遺囑早已立下,醫生說過不了秋天。」
「真應該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種癌,五年了。」葉世球說。
久病無孝子,但我仍然固執,「應把母親放在第一位。」
他興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葉世球,我們之間是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的。」
他側側頭,「不會嗎?你走著瞧。」
嘩,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婦女遇上花花太歲:終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氣又好笑,「當心我告訴葉伯伯。」
「他才不管這些。」葉世球笑。
「他可擔心你母親的病?」我禁不住問道。
「家父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
「這我當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擔心,所以母親說,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殘生。」
我惻然,喉頭像塞著一把沙子,只得乾咳數聲。
「病人半個月注射一次,你不會見過那種針,簡直像喜劇片中的道具,針筒粗如手臂,針頭似織針,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殺。」
我看他一眼,心中產生很大的恐懼。
「母親以前長得很秀氣,個子是小一點,但很不顯老,現在皮色如焦灰,頭髮一直掉,身子浮腫……之俊,你別以為我不在意,盡掛住吃喝玩樂,我也有靈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難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頂去對著全市發出痛苦的呼聲嗎?」
我勉強地笑,「聽聽誰在說話劇對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會動心了。」
「我們改天見吧。」我覺得抱歉。
他待我下車,把車靈活地開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說:「媽媽,有電報。」
我接過,才要拆開,忽然浴間的門被推開,這個喬其奧自裡面出來。
小小客廳的空氣頓時僵硬,我面孔即時沉下。
這人,彷彿沒有家似的,就愛在女朋友處泡。
我問他:「是你介紹陶陶去拍電影的嗎?」
他很乖覺,坐下賠笑說:「不是我,是導演看到陶陶拍的廣告後設法找到她的。」
「廣告上演了嗎?」
陶陶笑,「你瞧我母親多關心我!」
「有沒有錄影帶?給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給我看。是那種典型的汽水廣告,紅紅綠綠一大堆年輕男女,十三點兮兮地搖搖頭擺擺腿,捧著汽水吸,一首節奏明快的曲子嘰哩叭啦地唱完,剛剛三十秒鐘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發覺那個濃妝的、頭上縛滿蝴蝶結的、穿著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個導演的眼光可真尖銳。
「陶陶手上本來還有一個餅乾廣告及一個宣傳片,不過為了新戲,全部推掉了。」喬其奧得意地說。
「你是她的經理人嗎?」我冷冷問。
陶陶關掉電視機。「媽媽,」她有意改變話題,「電報說些什麼?」
我才記起,誰會打電報來?心中納罕。
拆開讀,上面寫著:「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於下月返來,盼撥冗見面,請速與我聯絡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靂,一顆心劇跳起來,直像要衝出喉頭,頭上轟的一聲,不由自主地跌到沙發裡。
「媽媽,」陶陶過來扶我,「什麼事,電報說什麼?」
我撐著頭,急急把亂緒按下,「中暑了,熱得發昏,陶陶,給我一杯茶。」
陶陶連忙進廚房去倒茶,只剩下我與喬其奧對坐。
喬其奧輕聲問我:「壞消息?」
我若無其事說:「老朋友要來看我,你瞧瞧,塵滿面,鬢如霜,還能見人嗎?」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來,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還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來說:「這杯茶溫度剛剛好。」
我咕咕地喝盡,定定神,「你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還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這一句話,馬上拉起喬其奧出去。
待他們出了門,我方重新取出那封電報,撕成一千片一萬片。
怎麼會給他找到地址的!
這十多年來,我幾乎斷絕一切朋友,為只為怕有這一天。
結果他還是找上門來。
我要搬家,即時要找房子,事不宜遲。
不行。我能夠為他搬多少次?沒有那種精力,亦沒有那麼多餘錢。
電話鈴響,我整個人跳起來,瞪著它,許久才敢去聽。
「之俊?我是葉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來談談?」
「要,要!」我緊緊抓住話筒,滿手冷汗。
「這麼踴躍?真使我恢復自信。」他取笑我。
我尷尬地笑。
「我來接你。」
「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太陽是那麼毒烈,一下子就曬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頭底下,眼前金星亂舞,熱得沒有真實感。
我試圖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麼地方?也許在左腹下一個角落,一個十厘米高的小人兒,我真實的自身,正躲在那裡哭泣,但這悲哀不會在我臭皮囊上露出來。
「之俊,之俊。你怎麼不站在陰涼處?」
「葉伯伯。」我如見到救星。
「你看你一頭汗。」他遞上手帕。
這時候才發覺頭髮全濕,貼在脖子上額角上。
我上了車,緊緊閉上眼睛。
「每次你把頭放在坐墊上,都似如釋重負。」
「人生的擔子實在太重。」
「之俊,順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張開眼睛看他,他長方臉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我負她許多。」
「你亦是個好丈夫,一切以她為重。」
他長長歎息一聲,不予置評。
半晌他問:「你公司生意如何?」
「沒有生意。」
「有沒有興趣裝修酒店?」
「多少房間?」
「一百二十間。」
「在什麼地方?」
「江蘇。」
「不行,我不能離開陶陶那麼久。」
「陶陶並不需要你。」
這是事實。
「你可以趁機會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爾鳴路早已改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兩上兩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學不在門外的梧桐樹下等你母親,車伕把車子開出來了,我便縮在樹後躲一躲,那時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輪車,你外婆明明見到我,總不打招呼,她眼裡沒有我。」
這是葉伯伯終身的遺憾。
「你到底有沒有進過屋裡?」
「沒有,從來沒有,」他渴望地問我,「你記不記得屋裡的裝修如何?」
「我怎麼記得?我才出世。」
他頹然,「我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只要能夠坐到那間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間屋子還在。」
「我去打聽過,已經拆掉了。」葉伯伯說。
「不要太執著。」我微笑。
「據你母親說,屋子裡有鋼琴,客廳近露台上掛著鳥籠,養只黃鶯,天天餵它吃蛋黃……之後我不住做夢,多次成為該宅的上賓,我太癡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敗落,還記著幹什麼?」
「葛宅的電話是39527。」
我的天,他到今日還記著。
「你母親結婚那日,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我永遠不忘,那是1953年6月2日。」
「電話你打過許多次?」
「沒有,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
「不敢。而且那時候電話是非常稀罕的東西。」
「於是你就靠躲在樹後等?」我笑了,「下雨怎麼辦?」
「張大嘴巴吃雨水解渴。」
「如果那時葛小姐決定跟你私奔,你們會不會有幸福?」
「決不。」
「可是葉伯伯你這麼本事。」我不相信。
「她熬不過我的奮鬥期就餓壞了。」
「你不要小看她。」
「是我不捨得叫她出來吃苦。」
「後來她豈不是更苦。」
「誰會料到時局有變。」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問:「江蘇那酒店誰負責?」
「還有誰?」他微笑。
「葉世球?」
「聰明極了。」葉伯伯微笑。
「是他我就不能去。」我堅決地說。
「你這傻孩子,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沒了,難道你一輩子為關太太換洗臉盆?」
「我要想一想。」
「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換個工作環境。」
「那不是一項輕鬆的工作。」我說。
「自然不是,世球會指點你。」
「他到底是幹什麼的?」我說。
「你不知道?他沒同你說?他是麥基爾畢業的建築師,你以為他是什麼?」葉成秋說。
總之我小看了他。
三日後葉世球叫我到華之傑。
他在開會時另有一副面孔,嚴肅得多,與平時的嬉皮笑臉有很大的出入,會議室中一共有七位專業人士,連同秘書共十五人,我排十六。
世球還替我聘請了兩位助手,我們這十餘人,包括世球本人在內,全部是華之傑的僱員。葉伯伯存心要照顧我,所以才有資格濫竽充數。
會議散了之後世球留住我。
「你來看看這座酒店的草圖。」
他叫秘書把圖紙捧過來。
「這個長蛇陣擺得不錯吧。全部兩層樓建築,依山分兩級下來,對著一個天然湖泊。這是父親與上頭第一次合作,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看他一眼,他故意給我壓力,好讓我向他誠服。
我看牢圖紙不出聲。
「做酒店的內部設計可不同別的房子啊,草圖一出來你就得開工。這套圖是你的,你同助手即時開工。三間餐廳、一個咖啡室,一所啤酒館,這裡是健體中心,隔壁是泳池,上下兩層大堂,五十個單人房,七十間雙人房,十間貴賓廳,全交給你了。」
他笑吟吟地,像是要看我這件黃馬褂穿不穿得下。
我氣:「華之傑大廈也是我設計的。」
「難怪呢,那時我向父親拿這個工程都拿不到。」
「幾時交貨?」我問。
「透視圖在一個月內起貨。」
「時間上太剋扣了,恐怕沒有一覺好睡。」
「嗄,你還打算睡覺呀?我過幾天就要與園林建築師去看看怎麼利用那個天然湖,你不同我趕?」
我坦白說:「我沒想到你也會工作。」
「之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葉世球並不生氣。
他身邊女人太多,我不敢相信他有時間做其他的事。
「我的時間利用得好。」他振振有詞。
從那日開始,我真正忙起來。
我助手的資歷足可以充我師傅,兩位都是女士,才華過人。事實上華之傑酒店一行十六人,女性佔大半數。酒店管理一組亦是全女班,不但工作能力強,打扮也妖嬈,每次開會,如入眾香國,鶯鶯燕燕,不同味道的香水撲鼻而來,英語法文普通話齊飛,我冷眼看去,只覺葉世球其樂無邊。
他有他的好處,永遠談笑用兵,遊戲人間,他的設計並無過人之處,也許一輩子不會成為第二個貝聿銘或亞瑟艾歷遜,但是你別管,他有他的實用價值,非常實惠理智。
我還是老樣子,永恆地紮著頭髮,襯衫長褲平跟鞋,永無機會成為美女的強敵,我是友誼小姐的人才。
最神秘的是我們的結構工程師,約四十上下年紀,穿香妮爾套裝,十指尖尖,愛搽紫玫瑰色,頭髮天天做得無懈可擊,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我做老闆,就不敢用她。
世球說她才能幹呢,與當地工頭爭論最有一手。與上面合作,最痛苦的是她那個位置,因為兩地建築手法完全不同,工程進展上速度之別以光年計,一切靠她指揮爭取。
我對她很尊敬,真是人人都有優點,我呢,我有些什麼好處,想半天也不得要領。
根本不明白世球為何要對我另眼相看。
他百忙中還偷偷問我:「你幾時再把頭發放下來?幾時我們再跳舞?」
他懷中恐怕藏著一個錄音機,只有一條聲帶,碰見每個女人都放一次。
在這個期間,陶陶在拍電影,母親任她監護人。
我忙得忘了熄燈沒換衣裳就可以睡得著。
壓力很大,半夜會得自床上坐起來,大聲說:「不,我沒有超出預算,我知道預算很重要。」小船不可重載。
人家都是真材實料,獨我沒有。
陶陶演的那個角色很可愛,是個小女學生,梳兩角辮子,陰丹士林旗袍,她愛上了那個打扮,在家也作戲裝。
她外婆左右打量她,忽然取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我一看便笑著說,「做戲照的也到了家了,怎麼把相紙焙得黃黃的。」
「這是我十七歲時的照片。」母親說。
嗄,跟陶陶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怎麼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別來。可怕的遺傳。
這張相片陶陶爭著要,「給我給我,我拿去給導演看。」
我也不肯放,「葉伯伯見過沒有?」
結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張。
葉成秋見了說:「咦,這不是陶陶嗎?」
「不是,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麼會像孿生兒?」
「你應該記得。」我有責怪的意味。
他側著頭,「不,你母親像你,不像陶陶。」
有時候一個人的記憶會愚弄人。他把照片還我,「幾時上去開會?」
「我很緊張,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運進去,記住,工人在內地僱用,監起工來不是玩笑的,草圖會議之後,初步正式圖紙就得出來,你要緊緊貼住世球,他是靈魂,有他幫你,沒有失敗之理。」
我頻頻點頭。
「別低估裡頭專業人士的能力,他們拿問題向你開火,答得慢些都會出漏子,要取得他們的信心。」
其實我最怕突破、向前、創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活生生逼出來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滄桑。
「之俊,你自小沒有父親照顧,不要緊,我就是你的父親,你要什麼,便對我說,我包管叫你心滿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經夠了。」
葉伯伯笑,「我從來沒聽人說夠,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這次為我真盡了力,幾乎把著我的手臂來做,連開會時可能發生的問題都一一與我練習。
我為這單工程瘦很多,他卻依然故我,到這個時候,我對他的態度也有明顯的改變。原來各人辦事的姿態不一樣,像我這種披頭散髮,握緊拳頭,撲來撲去灑狗血之輩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力不從心才會如此,人家經驗老到,簡直如吃豆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後天要出發,」世球說,「住三天,此行不比逛巴黎,你要有心理準備。」
別的女同事不知會帶些什麼行李,我光是公事上的圖樣用具便一大箱。
那日回到家,鬆口氣,醜婦終於要見公婆,好歹替葉伯伯爭口氣,賣酒店房間要靠裝修(食物科要生氣了),非得替他爭取百分之九十出售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