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誰贈書給她?
數一數,一共二十本。
小邱探首過來一瞧,「噫,線裝書。」
說來慚愧,這還是乃意第一次接觸線裝書,拾起翻動一下,只覺紙質軟綿綿,好舒服。
她看一看青灰色雙層宣紙封面,只見上面楷書寫著:「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哎呀,」小邱不勝艷羨,「那老先生竟送你珍貴的一套大字《紅樓夢》。」
果然,字大大的,容易看。
小邱一臉驚異,可見這套書有點意思,他又說:「送予你,可能,呃、噯、哦……」
乃意笑瞇瞇給他續上去:「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對牛彈琴、煮鶴焚琴,來,任擇一題。」
小邱辯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念洋書,不懂《紅樓夢》精妙之處。」
乃意不服氣,「你別擔心,我看得懂中文字。」
「你會有耐心看嗎?」
乃意抄起書,「不同你說了,我要回家趕槁。」
回到家,才發覺第一冊書內還夾著一封信。
在乃意眼中,信紙信封都是中國式樣,信紙尤其可愛,毛筆字竟寫在淡色國畫花卉上。
她讀出來:「乃意小友,聽美與慧說,你還沒有讀過《紅樓夢》——」美與慧!
乃意驚訝地張大嘴,她倆居然還有朋友,怎麼可能!
「遵兩人所囑,贈你一套戚本,這是清乾隆時人戚寥生的收藏本,存八十回正文,附有雙行夾批,回前回後批,是舊抄本中整理得比較清楚整齊便於閱讀的一種流行本,希望你抽空一讀、再讀、三讀,一定對寫作事業有益。」
乃意抬起頭來,美與慧叫朋友給她送來這套書。
乃意如墜五里霧中,好久沒在夢中看見過美與慧了,她倆忽隱忽現,忽明忽滅,此刻又彷彿在現實世界現身,真正不可思議。
她攤開信箋,只見署名用茫茫大士四字。
乃意抬起頭,這算是哪一國的筆名?這麼怪,叫讀者如何接受?
聽說早數十年,筆名無奇不有,到了最近,文藝事業納入正軌,大家才行不改姓,坐不更名。
看樣子,茫茫大士一定是舊名。
乃意好想切一盤水果,泡一壺香茗,躺床上,翹起二郎腿,好好讀這本原名「石頭記」又名「紅樓夢」的好書。
可惜她沒有空,她一早約了人。
趕約途中,念念不忘此書,她有第六感,它會成為她百讀不厭的一本書。
乃意比較喜歡「石頭記」這三個字,樸素、簡單、真實,卻引人邏想:一塊石頭,有什麼好記?
不過,講到生意經,卻又是「紅樓夢」稍勝一籌:集冶艷與空幻於一身。這個夢,有關何事?
真想看個究竟。
不過她已經約了林倚梅,只是匆匆趕出門去。
倚梅有話要說。
乃意不是不納罕的,她同倚梅壓根兒不熟,她想不出為何林女士會找她傾吐心事。
照說以倚梅現在的地位,皇親國戚要多少有多少,不愁缺乏聽眾。
她們約在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座裡等。
該處人來人往。其實不是一個談心的好地方。
乃意叫一杯礦泉水,正坐著等,忽見一豐滿艷婦盛妝而來,一身披掛統統是香奈兒、金鏈子、金鈕扣、金手袋、鮮紅套裝配鮮紅鞋子,乃意與在座其他人等均有睜不開眼睛之感覺。
幸虧那艷婦得天獨厚,皮膚雪白,看上去不致太俗氣。
乃意沒把她認出來。
那婦人卻同乃意打招呼。
乃意真正嚇一跳,莫非女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人正是林倚梅?
不不不,萬幸萬幸萬幸,她只是李滿智。
「等朋友?我可以坐一會兒嗎?」
乃意為免雙方尷尬,老老實實答:「我等的是林倚梅。」
「呵,她。」李滿智語氣充滿鄙夷,在乃意對面坐下來。
乃意細細打量李滿智,「你發福了。」
她遺憾地說:「怎麼樣省著吃都沒用。」
「心寬體胖,是好事呀。」
李滿智說:「乃意,我們的事,你都知道,實不相瞞,甄家的飯,不是好吃的,越吃越瘦,倚梅這人,滿肚密圈,出盡百寶,把異己攆走,獨霸天下,此刻只怕食不下嚥。」
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乃意沒有搭腔。
「當年我把她自印尼接來,滿以為伊是什麼都不懂的一個小土女,嘿,沒想到心懷叵測。」
乃意怕她激動,便溫和地說;「那時我也十分幼稚。」
李滿智凝視乃意,「你成熟了。」
「謝謝你,你現在好嗎?」
「托賴,還混得不錯,大生意不敢碰,此刻做意大利二三線時裝。」她取出一張卡片給乃意。
「那多好,聽說利錢比名牌豐厚。」
李滿智笑,「差強人意罷了。」
看得出很滿意現狀。
她說下去:「自食其力,勝過天天與情不投意不合的某君糾纏,晚晚查他襯衫有無印著胭脂回來。」
乃意不敢告訴李女士,有一次此君領子上的唇印,是她的惡作劇。
這時候,李滿智背後出現一個翩翩美少年,才二十多歲年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西裝筆挺,一手拿著只環宇通電話,另一隻手便親暱地搭在李滿智肩上。
李滿智不用回頭,也似知道他是誰,伸出手握住他那隻手。
這樣知己,還用說,可見一定是密友了。
那小生把嘴巴貼近李滿智的耳朵,說兩句悄悄話,李滿智不住頷首。
乃意看得膛目結舌。
李女士並沒有為他們兩人介紹。
講完話,小生走到另外一張桌子去,李滿智微笑蕩漾,似關不住的春光,一直滲透到眉梢眼角。
過半晌她才說:「乃意,你一定看不入眼吧?」語氣卻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滿意。
乃意講老實話:「在你的立場,你的做法,完全正確。」
為什麼不可以,本市並無任何法例規定只准中年男子瘋瘋癲癲地買了毋忘我到處送人,而不許成熟婦女結交美少年。
李滿智聽到乃意客觀公正的評論,倒是一愣。
乃意繼續說下去:「女性也只能活一次,不妨礙人,又大家高興,何樂而不為。」
李滿智反而收斂了笑容,說道:「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們也終於抬起頭來。」
乃意笑,「你的丰姿你的容貌,佔了很大功勞。」
李滿智感動,拍拍乃意的手背,「可惜沒有你這麼可愛熱誠的性格。」
乃意並不謙讓,「這點,」她笑,「需多謝家母。」
李滿智決定放乃意一馬,「你的朋友遲到,你慢慢等吧,我還有事。」
她一團火似地站起來,走向美少年。
乃意吁出一口氣。
那一男一女之間有無真愛?誰關心天下有否真愛這回事,還待考究,正是開闢鴻-,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這時,一個穿制服的司機過來對乃意說:「任小姐,車子在外頭等你。」
乃意認得是甄家司機,便隨他而去。
倚梅自大房車內探頭出來,「叫你久等,不好意思,我見你被人纏住脫不了身。」
當一個人不喜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對方會忽然失去身份,變得完全不相干,表姐妹忽爾成為陌路人。
乃意上車去。
近距離看倚梅,發覺她瘦了。
倚梅本來偏向胖的一面,身上老似有三公斤脂肪超載,是以圓潤富泰白皙,笑起來梨渦深深,十分甜美,穿起衣服來,腰身勒得比較緊,三圍突出,此刻一瘦,完全失去原有味道,臉上輪廊竟有點垮垮的。
乃意十分震驚,由此可知,名不虛傳,甄家這口大鍋飯真不好吃。
當下倚梅說:「我就知道這一兩天你有空。」
「啊,怎麼說?」
「岱宇偕男朋友,到巴黎去了,不是嗎?」
乃意啼笑皆非,最關心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信焉。
乃意溫和地答:「第一,我並非凌岱宇的保姆,第二,我已有一段日子沒與她碰頭,三,我不曉得她人在巴黎,她從沒向我報道行蹤的習慣,四,別誤會,我們仍是好朋友。」
倚梅凝視乃意,「她真幸運,有你這樣一個好朋友。」
乃意笑:「岱宇有她的好處,我動輒痛罵她,她從不動氣。」
「但,你是為她好。」
乃意又笑,「有幾個人,肯接受人家為他好?」
倚梅歎氣,「唉!真是不愧寫文章的人說的。」
「倚梅,別來無恙乎?」
「乃意,你是玻璃心肝的聰明人,豈會看不出來。」
「倚梅,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大致上過得去便算了,細節無謂計較,你現在不是甄保育夫人嗎?」
「他另外有人,一個接一個,挑戰我的涵養工夫。」
「甄氏兄弟就是這個脾氣。」
「乃意,你好似洞悉世情。」
乃意微笑,「不過是旁觀者清耳。」
「岱宇快樂嗎?」她忽然問。
奇哉,怪也,統統關心起對頭人的幸福來。
乃意答:「岱宇並非不快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倚梅,像你們這種出身的人,很難瞭解快樂的真義,上帝是公平的,一生下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毋須奮鬥,焉能享受成就帶來的快樂。像我,只要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便樂得飛飛,老總稱讚一句半句,一顆心便鼓實實滿足得緊,與男伴並肩作戰,逐一解開難題,有商有量,又是人生樂趣,當然比你們快樂。」
林倚梅怔怔地聽著乃意分析。
「普通人往往最幸福。」乃意總結。
「我應該怎麼辦?」倚梅忽然問。
乃意訝異。「我不知道,我並非感情問題信箱主持人。」
「你那麼聰明,一定有答案。」
「不,」乃意搖頭,「你們才聰明,我再笨拙不過,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才安分守己。」
車子停下來。
乃意以為話已說得差不多,可是倚梅接著的自白叫她吃驚。
「也許,只有岱宇克得住保育。」
乃意實在忍不住,「為什麼任何人要克住任何人?」用到這種字眼,有何感情可言?
「我的意思是,只有岱宇可以駕馭保育。」
「誰是一匹馬,整日要用韁用繩來勒著?倚梅,你統共不應該這樣想。」
倚梅落下淚來。
她是一個慘敗的勝利者。
乃意輕輕說:「假如痛苦是這樣難當,那還不如放棄。」
倚梅抓住乃意的手臂,「在付出這樣龐大的代價之後?」
乃意不難偏幫她,「倚梅,你付出的,不會比岱宇大很多。」
倚梅一聲不響,解開上衣,反剝下來,乃意首次看到她肩膀上的傷疤。
那真是可怕的糾結不平的一個大傷口,已經這麼些日子了,肉色仍然鮮艷得驚心動魄。
乃意連忙幫倚梅扯起外衣,扣好鈕扣,「不要擔心,整形醫生可以幫你。」她的聲音忍不住輕微顫抖。
倚梅雙手掩臉。
「來,我陪你下車走走散口氣。」
「乃意,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倚梅拉著她。
「余不敢苟同,」乃意答,「該剎那你無私勇敢,大家都很佩服。」
誰知倚梅苦笑起來,淚流滿面。
倚梅的情緒很少如斯激動,乃意不由得起了疑心。
不過嘴裡只是安慰:「我聽人家講,蜜月過後,真實的生活開始,夫妻間會忽然發現許多突兀之處,不能配合,非得努力遷就對方不可,倚梅,你心情一向和善,必定可以克服難關。」
「不不,」誰知倚梅一疊聲否認,「你看錯人了,乃意,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
乃意驀然發覺,倚梅的精神受到極大困擾,她需要心理治療。
乃意自問一向最勇於直諫,此刻也不禁躊躇,一味遊走,不肯接招,顧左右言他:「老太太好嗎,近況如何?」
「最最厲害是她!」
那當然,乃意莞爾,那還用說,吃的鹽比咱們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們的路還長。所以才懂得叫小孫媳來填大孫媳的虧空。爛賬爛不到她老人家頭上。
大伙還想在她身上刮好處呢,賠了本還不明不白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倚梅,你精神欠佳,我先送你回去。」
「乃意,我如再約你,你會不會出來?」
「當然,隨時隨地。」
傾訴過後,倚梅情緒似略為穩定。
乃意看著她上車離去。
事後,與維真討論這件事:「倚梅似隱瞞著許多苦衷。」
維真一貫不予置評。
「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乃意瞪著維真。
「我讓甄保育親口說你聽。」
乃意有點興奮緊張害怕,她知道整個故事少了一節環扣,現在秘密就快要揭露。
小兩口抽空去喝咖啡,乃意有好幾件瑣事正絮絮徵求軍師意見。
維真逐一解答:「自我宣傳並非不可為,但最好適可而止,對工作認真是應該的,對自己認真過度便變成自戀,那與自愛又不同……」忽然停止了。
乃意奇怪,抬起頭來,只見維真盯著茶座門口,乃意循他目光看去,只見門口站著幾個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
乃意好像一時間沒認出熟人,便問:「是誰?」
維真看著乃意的臉,訝異地說:「那個男生。」
乃意額外留神,但半晌仍茫然問:「誰呀?」
維真完完全全放下心來,他低下頭,「我認錯人了,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他一輩子都不會同乃意說,剛才站在門口那個男生,是他中學時期的勁敵石少南。
乃意說:「對了,市政局有個徵文比賽找我做評判。」
維真心安理得地說:「算了吧,自己三災六難,白字連篇,還去誤人子弟呢。」
乃意汗顏,「是,校長,我明天一早便去推辭。」
多好,維真想,乃意沒把石少南認出來,可見她印象中已經沒這個人。
乃意微微笑,多好,維真以為她真的不認得石少南,其實她一眼便看出來,但是,何必惹維真不快呢,這等不相干的人在她胸中已毫無地位,認不出也罷。
真正沒記性的其實是石少南,他嘻嘻哈哈,隨新結交的異性朋友坐到另一角落去了。
乃意十分滿意,該項藝術叫做小事化無,並非人人做得到。
她講下去:「《佳人》雜誌要求一個訪問。」
「這本書花花綠綠,予人沒有腦袋的感覺,我勸你不予受理。」
「人家會被得罪的。」
「大作家,人生在世,不可能討好每一個人。」
「香港電台希望將拙作改成廣播劇。」
「大可馬上答應,這是你的榮幸,人家辦事作風高潔嚴謹,對你大有幫助。」
「區校長,今天就這麼多,謝謝你的忠告。」
「我收到乃忠的信。」
「哎呀,他說些什麼,好久不知他音訊。」
維真白乃意一眼,「這會子有想念他的,昨兒為什麼又成了烏眼雞呢。」
乃意不作聲。
「比賽管比賽,勿失體育精神,這是馬拉松競走,十多年後,才知分曉。」
乃意佯裝大吃一驚,「什麼,我此刻還不算大作家?」
「我們走吧。」
乃意充耳不聞,「我還不算大作家?」
這玩笑一直開到晚上。
維真撥電話給她,她仍問:「我現在還不算大作家?」
「乃意,我們明早八點正去見甄保育。」
「我九點半有課。」
「時間上剛剛好。」維真的安排,一向天衣無縫。
「沒想到甄保育早睡早起身體好。」
維真笑了。
乃意一轉念,才拍自己一下,「我真笨。」
甄保育哪裡起得來,他根本還沒睡,也許精神最好便是這段時間,稍遲,他就該上床了。
「明早我來接你。」
乃意問:「我還不算大作家?」
維真答:「你當心發神經。」
乃意決定虛心接受他寶貴意見,在以後的事業歲月裡,她再也沒有問這個問題。
他們到的時候,甄保育鬆了領帶,正半躺在沙發上。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間公寓。
他們搬了家?
不,另外有女主人。
那女郎比他們都大一點,約莫二十多三十歲,長著一頭黑鴉鴉的好濃髮,笑嘻嘻對客人說:「各位請自便,我失陪一會兒。」便轉進內室去。
觀甄保育自在神色,他似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
乃意坐到他身邊去。
保育笑,「乃意,維真說你有話同我講。」
乃意點點頭。
「你與維真兩人真好,既能維持中立,又成為每個人的好朋友,了不起。」
「保育,告訴我,為什麼大好婚姻只維持了短短幾個月。」
保育伸長雙腿,「有人欺騙我。」仍然骨嘟骨嘟不住喝酒。
乃意忍不住說:「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甄保育嘲弄地牽動嘴角。
莫非倚梅忘記把前任男友的細節告訴他。
保育搖著頭,「她編排了整場好戲,自任主角,導演則是她的表姐李滿智。」
乃意莫名其妙,沉重地看著甄保育憔悴的面孔。
「你還不明白,乃意,訂婚禮那一幕,難道你已忘懷?」
乃意忙碌地思考,半晌,抬起頭來,慘痛地說:「不!」
「大作家,且看你編不編得出這樣的情節來:一個女子,為著達到目的,竟不擇手段,僱人來破壞一場訂婚宴,而最終受害者,卻是她自己,你說,厲害不厲害?」
乃意過半晌才說:「保育,你多心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別忘了她除了得到你,還獲贈終身殘廢。」
「但是她勝利了。」
「沒有人會如此渴望勝利。」
「你不瞭解她。」
「那麼保育,你的懦弱正是她的幫兇。」
甄保育咯咯笑起來,「乃意,沒有你,故事結局便不一樣。」
「我?我只是個觀光客。」
「不,你扭轉了乾坤,現在岱宇才是贏家。」
「我不認為岱宇會計較這等無謂的輸贏。」
保育不再作聲,他似累了,合攏雙眼,漸漸打鼾。
他身上有襲人的酒氣。
乃意歎息,對維真說:「我們走吧。」
維真與乃意悄悄離去。
途中乃意說:「保育走火入魔。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
維真沉默一會子才開口:「他絕對有人證。」
乃意十分震盪,「誰?」
「林倚梅。」
乃意張大嘴巴,什麼,她,她為何暴露自己的惡行?
「林倚梅有夢囈的習慣。」
乃意一聽,先是吃驚,隨即笑起來,她笑得是那樣厲害,以致眼淚滾了下來,她如被人點了笑穴,笑得歇斯底里。
維真讓她發洩足夠,等乃意終於止住笑,才說:「這真是一個悲劇。」
「是她做的床,活該她睡上去。」
「不要讓岱宇知道這件事。」
「我的嘴唇已密密縫上。」
過很久很久,維真問:「乃意,你會不會做這種三敗俱傷的事?」
「我?」乃意看著天空,「誰拼了命來同我搶你,維真,我雙手捧上,立即退出,我若自愛,哪怕無人愛我,將來必然找到更好的,凱旋而回。」
「林倚梅明明比你聰敏,為何不懂此理?」
那必定是太聰明了,想過了頭,想出常人不敢做的事來。
乃意衝口而出:「岱宇是應該嫁給保二爺的。」
「算了,」維真搖搖頭,「不會有幸福,快則一年,遲則三年,一定分手。」
「何以悲觀。」
「兩人性格都多疑、優柔、怯弱,纏在一起,必定累死,因為沒有結合,才叫人遺憾而已。」
「我要叫岱宇問甄家討還那筆債。」
維真笑,「那得同文志兄先商量,現在他管她的財政。」
乃意納罕,「他為什麼還不動手?」
維真說:「人人都有私心。」
是了,他怕女朋友不再倚賴他。
乃意喃喃說:「我只希望岱宇快樂。」
維真笑笑:「快樂是至深奧的學問。」
乃意不以為然,「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自問十分快活,我絕不讓煩惱困擾我超過半天,即使想到乃忠有一天會成為大教授而我只是報尾巴作者,亦不會難過至死。」乃意伸手拉拉自己面頰,「我勝在老皮老臉,厚皮厚肉。」
維真緊緊握住她的手。
四年後。
一待乃意畢業,維真就向她求婚。
任太太一疊聲眉開眼笑的好好好,毫不掩飾求之不得,如釋重負之情。
乃意搖搖頭,難怪女大不中留,實在是不能留。
乃意此際已經薄有文名,靠稿酬已可穿美服游歐陸,可惜沒有節蓄,維真不鼓勵她儲錢,免乃意過分獨立。
最令她失望,或是不失望的,是任乃忠這小子,從來沒有人那麼小就立志,且一路毫不鬆懈跟到底。
誰在小學六年級作文堂沒有寫過「我要做一個消防員」或是「我要做一個清道夫」之類的願望,只要工作有意義,能為人民服務,收入菲薄,生活清苦,在所不計,暑假一過,立刻拋在腦後。
由此可知任乃忠有異常兒。
他跳過兩次班,考入大學,準備一鼓作氣在六年之內修完博士課程。
父母認為他游刃有餘。
乃意卻閒閒地說:「保不定在讀碩士當兒看中哪個女生,從此把學業荒廢。」
任太太臉色都變了。
仍然偏心,巴不得將乃意送出去,但是乃忠,乃忠是另外一回事。
乃意心安理得嫁到區家去。
人長大了,漸漸分心,工作又忙,乃意與岱宇只間歇見面。
此刻的凌岱宇又是另外一種面貌,長髮剪短了貼在鬢角,比較喜歡顏色衣服,不變的是仍愛訴苦與抱怨,還有,一進場,照樣吸引眾人眼光。
一坐下她就說:「同韋文志分手,似是不可避免之事。」語氣有點遺憾。
對這等稀疏尋常之感情事宜,乃意不感興趣,不予置評。
「日久生厭,這話真的不會錯,」岱宇輕輕吁出一口氣,「誰會同誰一輩子。」
「呸!我同維真三輩子不嫌多。」
「對不起對不起,請恕罪請恕罪,」岱宇用手托著腮,「不過,感情生活如此古板,怎麼寫浪漫的愛情小說?難為你讀者還真不少。」
乃意「嗤」一聲笑出來,「事事要現身說法,親身經歷,那還了得。」
「你沒有感受呀,怎麼形容?」
「看你們折騰淘澄,亦如同身受。」
「差遠嘍。」
「那麼下一個故事你來寫。」
岱宇以雙臂作枕,悠悠然說:「還能寫出來,就不算切膚之痛。」
乃意忍不住問:「新歡是誰?」
岱宇只是笑,過一會兒她說:「我聽人家講,甄保育單方面入稟要求離異。」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乃意不出聲。
「要是那時我能同他在一起,離婚的便是我。」
乃意抬起眼來,成功了,凌岱宇一副僥倖的模樣,可見她已經完全不把此人放在心中。
只不過是失戀,並非世界末日,原來那樣叫她流淚的感情也會過去。
「我才不要結婚。」是凌岱宇的結論。
接她的人來了。
年紀比較大,身形卻一點兒沒有變,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看見岱宇的背影,已經一臉愛憐。
岱宇於是笑著同乃意說:「我們要保持聯絡。」
「當然。」
她輕快地把手臂繞著那位男士走了。
成功了。
已經沒有心肝了。
只有這樣,才可以在情場出出入入。
凌岱宇遲早不難練成一級好手。
乃意滿意地對自己笑笑,離開茶座。
忽見前面有兩個黑衣女子,其中一個,正伸手向她招動,隱約間微微笑,風姿綽約動人。
「美!」乃意脫口叫出來,連忙排開眾人向她們走近,「慧!」
她真正渴望再看見她們。
乃意見只有一臂之遙,便伸過去搭在人家肩膀上,一邊嚷:「想煞我了。」
人家轉過頭來,訝異地瞪著乃意,若不是同性,早已叫非禮。
原來是個陌生人,乃意失望地退後一步,「對不起,原諒我冒失,我認錯人了。」
那少婦忽然轉惱為喜,「我認得你,昨天你才上電視,你是小說家任乃意。」
乃意囁嚅:「不敢當不敢當。」
敷衍半晌,才脫了身。
晚上,乃意向維真訴苦:「……動輒被讀者認出來,大大不方便。」
維真偷笑。
「你笑什麼?」
「笑你竟言若有憾到這種地步,可恥。」
乃意捲起手中一冊《紅樓夢》,敲打維真頭顱。
維真閃避。
片刻乃意靜下來,揚揚手中的書,「我還是覺得其中相似之處甚多。」
「你倒想。」
「說真的,我到底同凌岱宇是什麼淵緣,為什麼同她這麼要好?」
「年紀相仿,臭味相投。」
乃意不服氣,「又有幾個人為戀愛僕心僕命?」
「所有不幸少年都難免沉淪。」
「我同你怎麼說?」
「我倆幸運,故此要歡天喜地。」
乃意怔怔地放下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