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宇幹掉香檳,轉進臥室。
乃意自銀冰桶取出酒瓶一看,涓滴不留。
兩位男生苦笑。
乃意說:「如有安撫作用,幫忙她渡過難關,無可厚非。」
韋律師輕輕說:「開頭總以為是世界末日,後來,才發覺不過是失戀。」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乃意問:「文志兄,你有無聽行家說起甄家那宗槍擊事件?」
韋文志很坦白,「警方的朋友告訴我,傷人只是因甄佐森欠債不還。」
小區先笑起來,「那麼,他該認識債主才是。」
「他說他槍法不准。」
乃意問:「維真,你怎麼樣看?」
「這件事的後果比起因重要。」維真朝房內呶呶嘴。
誰知道呢,塞翁失馬,也許岱宇從此獨立成長。
美麗瀟灑,日後再看見甄保育,會在心中嚷:這樣的一個人!竟為他流過那麼多眼淚!然後仰起頭笑笑,笑自己浪費了那麼些年,笑命運唆擺了所有人,笑至熱淚滿眶。
不過先要再世為人,才能這樣放肆。
過不了這一關,什麼都不用談。
韋文志並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著乃意說:「很少有這樣熱心對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覺有資格承擔這項讚美,問維真:「是不是因為年輕?所以無限熱情,過十多二十年,吃得虧多,學了大乖,對友對敵,也許統統變一個樣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麼事都不上心,至親都是陌路人。」
維真笑,韋文志也笑。
韋律師臨走之前,躊躇一會兒,輕輕走到虛掩的房門邊,朝裡邊張望一下。
乃意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開房門,替睡在床上的岱宇蓋上薄毯子。
岱宇哪裡真的睡著了,聞聲強自轉過頭來,一臉重重啼痕,輕輕問:「韋君可是要走了嗎?」
韋文志忽然不知身在何處,黯然銷瑰,呆半晌,才出聲告辭,仍由乃意送出門去。
乃意對維真說:「文志兄對岱宇有點意思。」
維真只是搖頭。
「你專門愛同我唱反調。」
「你聽我說,這個時候誰碰見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長長一段康復期,才能壓抑失意,重新抬頭,有日傷口痊癒,才是認識新朋友的成熟期,現在?只怕她在折磨自己之餘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區,但仍不忘做答辯狂,「也許韋律師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這麼看男伴。」
乃意氣結。
小區說下去:「時機就是緣分,條件成熟,碰到合適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須苦苦掙扎。」
無獨有偶,乃意亦不贊成苦戀,歷盡滄桑,贏了也是輸了,故此她不認為林倚梅是勝利者。
區維真忽然極難得地說起是非來,「倚梅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永遠得不償失。」
乃意忽然說:「我倆真夠幸運的。」
維真握住她的手,「你說得是。」
岱宇沒有回學校開學。
這也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第六班同學變遷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國升學,永不再見。
乃意生活開始精彩,往往在六樓上課當兒,報館追稿電話打到樓下接待處,讓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來接聽,乃意不曉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權,只希望日後不會讓校工張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張哥看到她作品書皮子時可以說:「啊,這個作家,我認得。」
這邊廂乃意忙得如採蜜工蜂,那邊廂岱宇日日在醉鄉度過。
乃意不知岱宇怎麼做得到,一般來說,即使是美人兒,醉了也形容難當,可是岱宇控制得似乎不錯,總是微醺,別有系人心處。
韋文志律師幫她搬到一間酒店式公寓住,設施齊備,一切雜務不必操心,乃意去看過,覺得岱宇彷彿在度一個不會完的假期,醒來就醒來,不醒就拉倒,泳池游半個塘,香檳酒當飯吃,賬單直接寄到韋律師處。
閒時坐在太陽傘下或大露台對牢海景凝思,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樂,不要緊,姿勢這樣漂亮,已經戰勝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應,似先要召回遠處靈魂歸位,然後緩緩轉過頭來,不過這是一張值得等待的面孔,傷感帶淚光的眼睛,茫然淒涼的一抹微笑。
總算能夠全身而退,已經不容易,即使不離開甄府,甄保育還是會同她取消婚約。
俗世好比拍賣行,一切東西包括名、利、愛情,均系價高者得,岱宇固然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志在必得。
岱宇輕輕向乃意傾訴:「我曾向亡母祈禱,盼望得到祝福,也許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與她談這個,她只是說:「你倒是好,一直喝,卻還未曾變為殘花敗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兩年,一定會倒下來。」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紅屋一直空置,乃意極力主張租出去,「空著幹什麼,做博物館還是紀念館?不可給傷感留任何餘地任何借口,趁早撲殺,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維真瞪著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嗎,像你這樣擠不出半滴閒情的人,怎麼寫得好小說?」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筆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於我,時刻欲仙欲死,悲秋傷春,又怎麼天天趴在桌上寫呢。」
肯定是歪理,但是一時又找不出破綻來。
一日放學,正欲直接往報館去,想叫街車,卻聽見有人喚她,乃意一抬頭,看見甄保育。
他說:「乃意,我們想同你談談。」
乃意認得停在那邊的正是甄家的車子。
上了車,已經有人在座。
「倚梅。」乃意不是不關心她的。
兩個人都瘦了,看上去仍似一對金童玉女。
乃意早意味到會發生什麼,一臉淒惶。
過一會她問倚梅:「你的手臂怎麼樣?」
「永不能打網球,永不能彈鋼琴。」
仍然比凌岱宇好,凌岱宇只怕永遠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說:「特地來通知你,下個月我們會到倫敦舉行婚禮,雙方家長覺得在那裡聚頭比較理想。」
乃意低下頭,過半晌,又抬走頭,長歎一聲。
甄保育終於問:「岱宇最近好不好?」
「還過得去,生活悠閒,稍遲如不升學,也許找一門優雅的小生意做。」說的也都是事實。
倚梅抬起雙眼,「聽說,」她微笑,「已經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樣人才,又不會造成男生負擔,怎會沒人追。」
「是位律師吧?」倚梅打聽得一清二楚。
「當然是專業人士比較理想。」
保育沉默一會兒說:「這麼講來,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這點好,我最擅解百結愁眉。」
倚梅笑笑,「乃意,我最羨慕你這點本事。」
乃意忍不住略略諷嘲,「我佩服你倆才真,倚梅你最懂隨機應變,保育則彷彿永遠可隨遇而安。」
甄保育當場有點兒訕訕的。
倚梅一點不惱,含笑說:「遲早我們都得練出一身本領來。」
乃意忽然問:「那麼岱宇呢,她可是仍然什麼都不懂。」
倚梅凝視乃意,「岱宇最大的本事是什麼都不必懂也不用操心,可是自令得聰明能幹的朋友為她僕心僕命地周到服務,乃意,你說句老實話,這種本事是否一等一能耐。」
乃意這樣能言善辯也在此刻辭窮。
倚梅唏噓,「我只不過是個出手的笨人罷了,做多錯多,越做越錯,外頭還以為我聰明。」
乃意的嘴巴張開來,又合攏去,奈何人人有本難念的經。
「乃意,其實你最公道,只不過站定在岱宇那邊。處處為她著想,才分了敵我,我相信你是明白人。」
車子停下來,倚梅請她到他們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開一會兒,乃意坐在他們雪白寬敞的客廳內呆半晌,然後說:「我最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嫁甄保育。」
倚梅笑得彎下腰。
她左邊肩膀仍然略見佝僂,手臂也未能完全伸直,此刻低著腰身笑,姿勢更見怪異。
乃意忽然覺悟,投資已經這樣龐大,不跟著他姓甄,恐怕血本無歸,到這種田地,抽身已經太遲,只得跟到底。
乃意只覺難受,連忙低下頭喝咖啡。
一邊又十分慶幸,維真與她,從來不需這樣辛苦,縱使不夠轟烈,卻勝在溫馨自在。
「對了,乃意,我看過你寫的大作。」
乃意刷一聲漲紅面孔,連忙謙道:「寫著玩的,你別當真。」
倚梅笑,「很難講,文字中感情那麼真摯,讀者說不定就弄假成真,愛不釋手。」
誰不愛聽好話,一時間乃意飄飄然,幾乎沒倒戈奔向倚梅這邊,喊一聲「知我者林倚梅」也。
一時臉紅紅,說不出話來。
門鈴一響,進來的卻是甄老太,人老了就靈,只聽得她精神飽滿地說:「不好不好,整間屋子白茫茫難看極了,幸虧我替你們挑了一式織綿窗簾。」轉過頭來,才看到另外有客。
薑是老的辣,面不改容,「任小姐也在這裡,好久不見,你沒唆擺我外孫女吧,怎麼不見她來看我。」好像有點痛心。
蔚為奇觀,人人都是戲子,生活即是舞台,年紀越大,演技越是精湛,甄老太肯定已經成精。
乃意笑笑,「岱宇也專等老太太叫她。」
她不來看你,你不可以去看她嗎,愛分什麼尊卑老幼,分明是假撇清。
林倚梅不愧是未來乖巧孫媳婦,連忙解圍,「老太太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你不知道吧,大哥同大嫂鬧分居呢。」
乃意一怔,甄佐森與李滿智?
老太太看倚梅一眼,「何必同外人解釋。」坐下歎息。
倚梅笑,「乃意不算外人,況且此事路人皆知。」
區維真一定早有所聞,可恨這小子守口如瓶。
「大哥越來越不像話,襯衫領子上印滿口紅就回家來,大嫂一調查,事情便鬧大了。」
乃意注意到倚梅已經改了稱呼,本來口口聲聲叫表姐,此刻李滿智已變成不大相干的大嫂,並且把人家的家事稀疏平常娓娓道來。
這是故意的。
倚梅每做一件事都經過深思熟慮,絕無即興,她是特地要老太太知道,她此刻全心全意要做甄家的人,娘家已不重要。
李滿智會敗在這表妹手下。
李女士一心一意拉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現在正努力把她冷落,威脅她的存在。
這出乎李滿智的意料吧,早曉得,還是讓毫無機心的凌岱宇留在身邊,岱宇才不屑研究人際關係,勢力範圍,李滿智午夜夢迴,不知有否反悔多此一舉?
夠了。
看到這裡實在已經夠了,乃意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剛巧保育回來。
他一定要送乃意一程。
一路上乃意絕口不提岱宇,乃意讓他閒話家常,給他時間回復自然,然後他終於說到正題:「婚後我就是甄氏機構的總經理了。」
「那多好。」由此證明甄佐森宣告失勢。
「大哥不討老太太歡喜,近日已決定將他撤職,你知道佐森只不過愛花費,不在乎實權。大嫂卻動了真氣,要離開甄家。」
對別人家事,乃意不知如何置評,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問保育:「你快樂嗎?」
甄保育一愣,非常納罕地看著乃意,「一切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當然滿意。」
乃意歎口氣,牽著他鼻子走的人實在太高明了,引他入彀,控制他,使他完全失去自我,照著所安排的路線走,卻還讓他以為那是他自由的選擇。
也許,那可怕的主使人還會十分謙卑地跟在甄保育身後,處處作出隨從貌……太厲害了,這樣工心計,為的是什麼?不外是甄保育這個人與他的傢俬,兩者都不算出類拔萃,根本不值得機關算盡,太聰明了,只怕有反效果。
保育見乃意不語,便說:「今日我親身聽你說岱宇竟那樣懂得處理新生活,總算放下心來。」
乃意忙不迭叫苦,這個誤會,分明是林倚梅拿話擠出來的效果,加上乃意逞強,未加否認,甄保育才認為凌岱宇心境不差。
半晌乃意才問:「你呢,你適應嗎?」
「倚梅十分遷就我,乃意,即使挑剔尖銳如你,也得承認,她對我全心全意。」
乃意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得重複一句:「保育,祝你幸福。」
「你也是,乃意。」
乃意在泳池旁找到岱宇。
她索性繾綣地抱著香檳瓶子,放意暢飲,這時,偏偏又漸漸颯颯下起細雨來,乃意怕她著涼,除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岱宇握住乃意的手,「大作家,什麼風把你吹來。」
手是冰冷冰冷的。
泳池裡有幾個外國孩子,冒雨戲水打水球,嘻嘻哈哈,不亦樂乎。
岱宇怔怔地說:「瞧他們多開心,一點點事,就樂得什麼似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彷彿蒼穹因他們而開。乃意,他們才不管人家怎麼看他。其實,人只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就快活似神仙。」
雨絲漸密,乃意縮起肩膀。
「那麼,」乃意溫和地說,「你也把要求降低點好了。」
岱宇看著乃意,「你瞞不過我,你有話要說。」
乃意鼓起勇氣,「岱宇,甄保育將同林倚梅結婚。」
岱宇十分鎮定,「意料中事耳。」
乃意說下去:「你有兩個選擇,要不終日徘徊醉鄉,讓它毀滅你一生,要不振作起來,忘記這個人、這件事,好好過生活。」
岱宇像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你沒有聾吧?」乃意責問她。
岱宇忽然笑起來,「校長,你訓完話沒有?」
這時剛好韋文志打著傘過來。
乃意把一口惡氣全出在他頭上,「你幹哪一行的?女朋友頂著雨白淋你都不管,頹廢得似不良少女你亦視若無睹,太沒有辦法了!」
在岱宇前仰後合笑聲中乃意悲哀地離去。
回到家,聽到父母親在議論她。
「乃意倘若把稿酬貯蓄起來,不知能否繳付大學學費。」
只聽得任太太答:「寫到二○○一年或許可以。」
乃意不出聲,他們仍然小覷她。
不要緊,比起凌岱宇,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樂。
寫到二二○○年又何妨,時間總會過去,她攤開筆紙,開始工作。
做夢最需要閒情逸致,難怪刻薄的時候,有人會諷刺地說:「你做夢呢你。」
寫作不但拉低功課成績,且倦得連夢都不大做了,更抽不出時間應酬親友同學,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諒解。
這樣的犧牲,將來即使成為大作家,恐怕代價也太大。
乃意倒在床上,闔上雙目。
仍然瀟瀟地下雨,鼻端一股清香,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長榻上,身邊紫檀架上供著一盤白海棠,那香氣顯然就是花的芬芳,一摸臉頰。一片濡濕,像是哭了已經有段時間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正在發呆,忽然聽得咳嗽聲,越咳越凶,乃意不由得打橫坐起來,不管這是誰,呼吸系統一定有毛病,怎麼不看醫生。
乃意好奇地隨著嗽聲走入內房,經過窗口,看到一排帶紫色斑點的竹子,正隨風搖蕩挨擦,發出颯颯孤寂之聲。
這是什麼地方,好不熟悉,乃意彷彿覺得自己曾在該處住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她呆呆地欣賞了一會兒雨景,傳說舜帝南巡,死於蒼梧,其湘妃夫人追去,哭甚哀,以淚揮竹,故竹上斑點宛若淚痕。
正沉思,乃意又聞少女飲泣聲。
她伸手掀開一道軟簾,走進房內,只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
窗上綠紗顏色已經有點舊了,乃意脫口說:「不是說要拿銀紅色的軟煙羅給重新糊上嗎,這園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反而不配,怎麼還沒換。」
說畢,以手掩嘴,這關任乃意什麼事?
少女咳得益發厲害。
乃意再走進去,只見床上帳子內躺著一個女孩子,臉容好不熟悉,乃意正探望,忽然伊抬起頭來,乃意「哎呀」一聲,這可不就是她的好友凌岱宇。
乃意過去扶起她,驚惶失措問:「岱宇,岱宇,你在這裡幹什麼?」
只見岱宇臉容枯槁,緊緊握住她的手。
室內空氣是冰涼的。
乃意嚇得落下淚來,「岱宇,我即時陪你去看醫生。」
那岱宇喘息道:「紫鵑,紫鵑。」
乃意扶起她,「我是任乃意,岱宇,你看清楚點。」
她急出一身冷汗,岱宇竟病得好友都不認得了。
「紫鵑,多承你,伴我日夕共花朝……」聲音漸漸低下去,手緩緩鬆開。
乃意走了真魂,大聲叫:「岱宇,你醒醒,你醒醒,我馬上叫救護車。」
她大聲哭出來。
「又做噩夢了。」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拍她的面孔。
乃意尖叫一聲,自床上躍起,大力喘氣,看到跟前坐著的是區維真。
乃意拔直喉嚨喊:「岱宇,我們馬上去看岱宇!」
披上外套,拉著區維真就出門去。
她沒有聽到父母的對白。
任太太說:「這是幹什麼,成日瘋瘋癲癲撲來撲去。」
任先生答:「藝術家特有氣質嘛。」
任太太說:「幸虧有維真,否則真不知怎麼辦好。」
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淚。
維真試探問:「你做夢了,看見岱宇?」
「車子開快些,我怕她遭遇不測。」
「夢境是夢境,乃意,鎮定些。」
「那才不是夢,太真實了,太可怕了。」
「所以叫這種夢為惡夢。」
車子駛到公寓大廈樓下,乃意二話不說,下了車,蹬蹬蹬趕上去。
什麼叫做心急如焚,如今才有瞭解。
到了岱宇那層樓,乃意未經通報,一徑搶入走廊,只見房門虛掩。
乃意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但是隨即聽到樂聲悠揚,笑聲清脆。
乃意抹乾淚痕,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輕輕推開房門。
只見套房客廳內水洩不通地擠著十來二十個客人,全是年輕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室內溫暖如春,同夢境大大不同,空氣甚至因人多而有點混濁。
乃意關心的只是岱宇,於是在人群中搜索,她輕輕避開一對正在熱吻的情侶,終於看見岱宇束起長髮穿著翠綠露肩晚服,坐在白緞沙發上在試一隻高跟鞋,而韋文志君正蹲在那裡伺候她。
她無恙!
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她幾乎虛脫,吁出口氣。
岱宇抬起頭來,「乃意,你怎麼又來了?快坐下喝杯東西,文志君,請為女士服務,還有,小區呢?」
她無恙,乃意雙膝這才恢復力道。
乃意輕輕坐在她身邊,彷彿再世為人。
「這只鞋子坑了我,窄得要死,穿一會子就腳痛。」
岱宇笑臉盈盈,什麼事都沒有。
乃意用手掩臉,「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什麼夢?我知道了,夢見你自己一直亂寫亂寫,一直沒有成名。」岱宇竟取笑她。
乃意為之氣結,「我才不關心那個。」
「真的?說話要憑良心啊。」岱宇咕咕咕笑個不停。
乃意問韋文志「好端端搞什麼派對?」
韋文志有點無奈,他把乃意拉至一角。
這位英才蹲在頹廢少女身邊已有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彷徨,徒勞無功。
「她說慶祝新生活開始。」
乃意默然,岱宇若真的打算從頭開始,倒值得燃放煙花炮竹,普天同慶。
「乃意,你臉黃黃的,沒有事吧?」
乃意訴完一次苦又訴一次,「文志兄,我做了一個極恐怖的噩夢。」
文志詫異,「記得夢境的人是很少的。」
「文志兄,我天賦稟異,記得每一個夢的細節。」
韋文志微笑。「記性好,活受罪。」
乃意看岱宇一眼,「以她如此吃喝玩樂,節蓄可經得起考驗?」
「這個讓我來擔心好了。」
「你打算白填?」
韋文志低下頭,「身外物,不值得太認真。」
真好,一聽就知道韋文志不曉得幾輩子之前欠下凌岱宇一筆債,今生今世,巴巴前來償還。
岱宇總算不致血本無歸。她欠人,人亦欠她,有來有往,賬目得以平衡。
運氣好的人,一輩子做討債人,人人欠他,他可不欠什麼人,一天到晚「給我給我給我,我要我要我要」,乃意希望她亦有如此能耐,下半生都向讀者討債。
她莞爾。
走到露台自高處往下看,只覺得比下有餘,胸襟立即寬敞起來。
「乃意。」岱宇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她身後。
乃意轉過頭,細細打量她精緻秀麗的五官,不由得衝口而出,「岱宇,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岱宇一怔,握住好友的手,「好了好了,我已知錯,明天就把酒戒掉。」她停一停,「這麼多人為我擔心,為我著想,我若再不提起精神,於心有愧。」
乃意的心一寬,再也不迫究夢境,「這才是人說的話。」
岱宇不語,只是苦笑。
乃意又問:「傷口痊癒了嗎?」
岱宇低語:「滴血管滴血,流淚管流淚,乃意,成年人毋需將瘡癬疥癩示眾吧。」
乃意與岱宇緊緊相擁。
乃意知道好友已經度過難關。
迷津深有萬丈,搖恆千里,如落其中,則深負友人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文志在那邊等你。」
「過一陣子也許會到南太平洋一個珊瑚島度假,他笑我終年不見天日,面如紫金,血氣奇差。」
乃意拚命點頭,熱淚盈眶。
「乃意,不要再為我流淚。」
她們倆又再擁抱在一起。
這時小區也已經上來了,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兩個女孩子,對韋文志說:「這般友情,相信經得起考驗吧。」頗為乃意驕傲。
韋文志笑:「保不定,她們是很奇怪的一種感性動物,剎時間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可是生關死劫過後,又會為很小的事鬧翻。」
小區讚歎:「韋君你觀察入微。」
「不過,我覺得任乃意與凌岱宇卻會是例外,她倆是有點淵緣的。」
小區連忙答:「我也相信她倆有前因後果。」
乃意把新的故事完了稿,在報上刊登的時候,岱宇還沒有把酒戒掉。
但是畢竟很少喝醉,醉後也不再哭泣,只是埋頭苦睡。
乃意的大作家情意結已經漸漸磨滅。
作品首次見報時簡直自命大軍壓境:不消千日,定能奪魁。
慢慢發覺這個行業好比一道地下水,露出來的只是小小一個泉眼,可是不知通向哪條江哪個湖,深不可測,乃意有時亦感彷徨。
她們這一代慢慢也明白再也不能賭氣說,「大不了結婚嫁人去」這種幼稚語言,入錯了行,同男生一樣,後果堪慮。
她要是功課好,肯定傚法乃忠,按部就班,讀飽了書,挑份高貴的職業,一級一級升上去,無驚無險。
同維真談過,他微笑問:「但,你是喜歡寫的吧?」
乃意點點頭,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還想怎麼樣,」維真說,「有幾個人可以做一份自己喜愛的職業,清苦些也值得。」
他取出兩張帖子來擱桌上。
乃意那藝術家脾氣畢露,鄙夷地說:「又是什麼無聊的人請客,叫了人去撐場面不算,還得湊份子,完了還是他看得起我們,我們還欠他人情,將來要本利加倍償還。」
維真看她一眼,「這是甄保育林倚梅兩夫妻酬賓擺茶會的帖子。」
啊。
一張給維真及乃意,另一張給岱宇。
乃意躊躇,「你說岱宇該不該去?」
維真一時沒有答案。
「不去只怕有人說她小器,不如叫她與韋文志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