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去一看,只見區永諒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強自鎮定,還有,這還不止,他臂彎抱著一包東西,蘇舜娟一看,愣住了,那是一個嬰兒,是出生沒多久的小奇芳。
她急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區永諒的聲音呆木:「我與香如已經分手,小女兒歸我撫養,舜娟,請你幫個忙,我不會帶孩子。」
蘇舜娟馬上把這個燙山芋接了下來。
她把孩子交給房東太太暫時照顧,立刻跟著區永諒去找姚香如,希望他倆有機會和解。
可是到了清風街,發覺大門虛掩,一推開門,卻見人去樓空。
姚香如與一歲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
韶韶說:「我們搬到恩平道,一直住在那裡,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貼。」
「誰照顧你?」
「大部分時間在托兒所,母親要上班。」
「那裡怎麼樣?」
「不記得了。」韶韶微笑,記性那麼好有什麼用。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
「我並無特別自憐是真的。」
蘇舜娟說:「我一直不知他們為何決裂。」
他們不是不能相處的。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決心同區永諒過日子,不然,也不會急急生第二個孩子。
可見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到底是什麼事?
韶韶奇道:「你為什麼不問區先生?你們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他要說他早就說了。」
韶韶搖搖頭,沒想到上一代那麼愛玩猜謎遊戲,長久做夫妻,長久不知對方心事。
「我同小鄧,好話壞話都說遍。」
蘇舜娟含笑,「即使是傷害對方的話?」
「我們並無利害衝突,他幹嗎要傷害我?」
蘇舜娟歎口氣,「看樣子你們把每一個細節都搞通了。」
「也是迫於無奈。」
「時代不一樣,人心亦不一樣。」
過一會兒,韶韶覺得困,瞇上眼睛,竟然睡著了。
蘇舜蝸看見這種情形,一怔,不由得搖搖頭,韶韶也不小了,竟一點兒心事也無,說睡就睡,她們像她那個年紀,女兒都十多歲,真正滿懷心事。
蘇舜娟回想到最後一次去探訪姚香如。
孩子尚未滿月,香如躺床上,一歲多的韶韶把頭靠在媽媽的床角,手指含在嘴裡,聽大人說話。
蘇舜娟說:「永諒對你很好。」
「對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難得的了。」
「韶韶也姓區。」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睛卻看著別處,沒接觸蘇舜娟的目光。
「你們會很幸福的。」
可是姚香如忽然問蘇舜娟:「你還記得旭豪嗎?」
「怎麼會不記得!」
「旭豪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
蘇舜娟一聽,沒忍住眼淚,直滾下臉頰。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著遠處,仍然微笑,最後她說:「我也覺得他是不會回來了。」
蘇舜娟沒想到不出一個月,姚香如便與區永諒分手,且連初生嬰兒也留下,走得無影無蹤。
蘇舜娟把握了這次機會,終於得償所願。
她才是區永諒的合法妻子。
這些年來,她問過自己十萬八千次,你快樂嗎?
她也回答過十萬八千次,我不會比獨身更不快樂。
區永諒不久離開了塑膠廠,自立門戶,設計新品種塑膠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們始終沒有姚香如的消息。
蘇舜娟有種感覺,區永諒並沒有刻意去找她,這對於蘇舜娟來講,簡直求之不得,她幹嗎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現更好。
可是時間過去,蘇舜娟地位穩固了,孩子們長大成年,她開始懷念姚香如,並且稍覺內疚。
直至一日,蘇舜娟看到報上的訃聞。
她把報紙輕輕遞到區永諒面前,悄悄說:「要不要同奇芳說一聲?」
區永諒一怔,接著雙手籟籟地抖起來,別轉了頭,半晌才道:「說什麼?你才是奇芳的母親。」
奇芳的確由她一手帶大,故意讓奇芳長到五歲,完全脫離嬰兒階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當蘇舜娟抬起頭來,嚇了一跳,只見區永諒滿臉淚水,她失措地指著他:「你哭了!」
「我幾時哭過?」他匆匆走入書房,鎖上門。
蘇舜娟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區永諒根本沒有愛過第二個人。
區永諒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天不出來。
書房有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可是落著簾子,看不清裡邊的情況。
第二天早上,蘇舜娟急了,把奇芳喚來,「你用鎖匙開門進去看看。」
燕和說:「我來好了。」
「不,」她母親說,「奇芳去。」
這裡邊有很大的分別。
奇芳急急開啟窗門,看到父親躺在長沙發上,面容憔悴,見有人,撐起上身,用手擋著陽光,沙啞地驚呼一聲。
他說的是:「你來看我了,你原諒我了。」接著,嗚咽起來。
奇芳吃了一驚,趨向前去,「爸爸,是我。」
區先生在這個時候又恢復鎮靜,他清清喉嚨,「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書房睡了這麼長一覺。」
但是他的妻子已經聽到那兩句話了。
原諒,原諒什麼,那件事,就是姚香如離開他的原因?
區先生的眼睛過了三天才消腫。
然後,區家在報上又讀到韶韶的結婚啟事。
是蘇舜娟先沉不住氣。
「我想見一見韶韶。」
誰知區永諒說:「我己打聽過,韶韶在新聞局做事,很出風頭,看情形早已在社會上立腳。」
蘇舜娟不語,環境造人,信焉。
奇芳與燕和一事無成。
「聽說她辭鋒與作風都很厲害,你要小心。」
「她會不會記得我們?」
「你說呢?」
「一般孩子都不記得四歲的事。」
「是嗎,那為什麼奇芳小時老是問,那個漂亮的長頭髮的抱著她親吻的阿姨是誰,並且,她為何不再來玩。」
蘇舜娟噤聲。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釋為何一個幼嬰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出母親的相貌,也許,血肉相連,嬰兒有特殊感應。
她終於見到了韶韶。
韶韶沒有令她失望。
她有獨立的性格,精明、聰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目光准,料事如神,活脫脫的一個能幹時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與燕和都窩囊不堪。
一個靠父親生活,從未上過一日班,另一個覺得父家尚不夠派頭,還要進一步上去高攀夫家,總是等別人來完成她個人的願望。
如此幼稚,失望難免。
蘇舜娟看看身邊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這個姐姐。
飛機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睜開雙眼。
「睡醒了?」
韶韶點點頭,可是無夢。
下了飛機,韶韶發揮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著阿姨手臂,一馬當先,操著流利普通話,陪著漂亮的笑臉,過五關斬六將,順順利利出了飛機場。
接著同計程車司機講價錢,付美金,頭頭是道,雙臂孔武有力,眼觀四方,先扶阿姨上車,再看管行李,手揮目送,到達酒店,找到房間。
蘇舜娟有見及此,不禁暗暗說,香如,有女若此,你應當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點資料。」
「何用休息,我們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著雙手。
「你猶疑了?」
「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緊張。」
韶韶忽然說:「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蘇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話,苦笑起來。
「你想想,她什麼沒見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打日本鬼、國共之爭、還有,三反五反、大鳴大放、文化大革命。」
蘇阿姨不出聲。
韶韶用手揉著雙眼。
蘇舜娟沒料到一個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時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員會說出這番話來,倒是意外。
「再說,我又沒有帶電冰箱電視機給他們。」
「那些,區永諒早就替他們辦妥了。」
「呵,你替我多謝區先生。」
「應該的。」
「明早,明早我們才去。」
結果,兩個人都沒熬得住,在黃昏時分,就找到車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個故都浸在一層金色的薄霧裡,看仔細了,其實是灰塵,新的建設夾雜在舊屋舊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補丁,極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觀光來的,她來尋找母親的歷史。
敲門,門開了。
「我們找許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許老太的看護,我姓張。」
「我是許老太的孫女,我祖母在嗎?我來看她。」
對方吃了一驚,門緩緩打開。
那是一幢維修過的舊公寓。
在那層無處不在的灰塵中,韶韶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大門坐在陽台一張籐椅子上。
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嚨,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張媽忽然說:「老太太已經不認得人。」
韶韶停住了腳。
張媽進一步解釋:「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後一步。
「我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是這樣。」
韶韶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下。
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遭遇的最大打擊,身世之謎一層層揭開,終於找到父系嫡親,祖母卻不能相認。
韶韶激動地趨向前去,「祖母,我是許韶韶,我回來看你了。」
那老人輕輕轉過頭來,看著韶韶,一臉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孫兒。」
那老人白髮蕭蕭,每一寸皮膚都打著無數皺摺,一身上下總算乾淨,她看著韶韶,良久,似想辨認韶韶身份,但是她沒成功,她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隻手背去擦眼淚,像個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問:「你回來了?」
韶韶猛點頭,「是,我回來了。」
老人隨即緊緊抓住韶韶的手,「你回來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麼時候回來?」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兒子失蹤後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氣,坦白告訴祖母:「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著韶韶,「不在了,不會回來了。」
「是,」韶韶說,「祖母,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在這裡。」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來了,我們沒有錢,要付錢哪,要付錢才能一槍打死,否則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還沒嚥氣,你說,我們哪來的錢?」
韶韶本來已經傷透了心,一聽這番話,整個人如墮冰窖,她「霍」一聲站起來,退後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張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嘩啦一聲。
是蘇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你說什麼,祖母,你說什麼?」她如墮入惡夢迷宮。
老人別轉了臉,繼續看向弄堂。
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嘩啦嘩啦地叫過去。
韶韶縮到角落,不住撫摸手臂,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個時候,聽見有人問:「你們是什麼人?」
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
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
那女子臉色稍霽,充滿訝異,「你說你是誰?」
韶韶問:「你又是誰?」
「我是許旭英,許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
「旭豪有個女兒?」許旭英說著就哭了。
蘇舜娟目睹這一幕,臉色灰敗,用手帕捂著眼睛流淚。
「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
「你母親是誰?」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頭已經去世。」
許旭英看著侄女兒,「你像足了你父親,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擁抱著陌生的姑姑,號啕大哭。
老人聽見哭聲,抬起頭來,「莫哭莫哭,為什麼哭?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怎麼老哭?」
韶韶一聽,只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
她抓緊了姑姑的手,淚如雨下,整個背脊被汗濕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正與此刻相同。
這時,幸虧蘇阿姨過來說:「韶韶,你且去洗把臉,別激動。」
韶韶一想,這是事實,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
姑姑給她一杯白菊花茶。
張媽說:「我要喂老人家吃飯了。」
韶韶連忙站起,「讓我來。」
張媽說:「我熟手,她會多吃點。」
蘇舜娟此際作主說:「韶韶,我們先回去再說,讓姑姑吃飯。」
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
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對,的確知來無益。」
蘇阿姨不作聲。
韶韶過一會兒又說:「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好苦的母親。」
那夜,韶韶徹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淚,一閉上眼睛,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身體穿孔,汩汩流著黑色的血,他母親一見之下,神智就從此昏迷。
韶韶握緊拳頭,直至指節發白,那年輕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聽到得得得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
正彷徨間,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她跳起來,沙啞著聲音問:「誰?」
「韶韶,我是志能。」
鄧志能,怎麼會是鄧志能?
韶韶連忙去打開門,看到丈夫,如見到救星,籟籟落淚,「大嘴,大嘴,你來了。」
鄧志能連忙抱住她,「韶韶,你怎麼臉如金紙?」
「大嘴,說來話長,你是怎麼來的?」
「我獨坐家中,心血來潮,心驚肉跳,故趕了來。」
「謝謝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實同你說吧,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
「又是她,蘇阿姨真是個好人。」
「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你不必重複了。」
他坐在床沿,打個呵欠,寬衣解帶。
「大嘴,你睡得著?」
「儘是婦孺老弱,單靠我,我能倒下來嗎?非得休養生息不可。」
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她渾身血脈流通了,漸漸暖和,恢復鎮定。
說得對,她若先倒下來,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
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
想到母親苦命,又哭了一會兒。
披著浴衣出來之時,看見鄧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麼?」
「我在想,這些年來,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
這倒是真的,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可見必有外快支持。
「聽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
「必定是他,可是,他為何那麼好心?」
「他們是要好同學。」
「是,也只能那樣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麼?」
鄧志能不出聲。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大嘴,幸虧嫁了你。」
真奇怪,不論世人遭遇如何,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南斯拉夫內戰,遍地哀鴻,志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遊車,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車上擋風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
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
屍體放在醫院手術室裡,鏡頭推向前,用白紙半覆蓋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面孔平和。
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湧,啊,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永遠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樣苦,去到天國也是好的。
在這一剎那,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其實並無太大意義。
韶韶默默流淚。
鄧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責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尋根問底,以後,我永遠不能安眠。」
鄧志能歎口氣,「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
真的,知道那麼多幹什麼,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加個句號,束之高閣。
鄧志能又說:「知道太多,反而無益。」
天亮了。
蘇阿姨過來敲門。
很明顯,她也沒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著問:「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認為他知道。」
韶韶頹然,無比淒涼。
「不知道豈非更好,否則掛著你,多一樁心事。」蘇舜娟深深歎息。
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
這時候,有人敲門。
韶韶起來開門,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
「你怎麼來了?」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趁你們未出去,我來托你辦一件事。」
「請說。」
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
韶韶說:「都是自己人。」
許旭英仍然不語。
這時,鄧志能機智地說:「蘇阿姨,來,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
兩人走出房間,關上門,過了一會兒,許旭英才開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麼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
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那是過去的事。」
「成家之後,給家裡添了一個孫兒,今年二十一歲。」
「那多好,可是需要學費留學?」
許旭英不語。
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真是難得,韶韶聽同事說過,有些親眷開起口來,悍強之態,宛如討債。
隔了很久,她才說:「那孩子,已經在外國了。」
「那多好。」
「他叫鄭健。」
「我馬上與他聯絡,請把地址給我。」
「這是鄭健的照片。」
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嘴角有點倔強。
「我聽他的同學說,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
韶韶點點頭。
「我希望他還在世。」
韶韶不語。
「可是,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說,他父母很掛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們都是這樣,半夜出去了,一直沒再回來。」許旭英輕輕抱怨。
「我會設法找他。」
「韶韶,你父親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驀然抬起頭來。
「據說,是對他行動瞭如指掌的一個親密同學。」
韶韶耳畔「嗡」的一聲。
「姑姑,我父親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許旭英點點頭。
「可憐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語。
「韶韶,我要走了。」
「慢著,我們幾時再聚一聚?」
許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輕輕撫摸韶韶鬢角,「我己無心情吃吃喝喝,煩你同區大太說一聲,區先生這些年來對照顧我們,我們十分感激。」
韶韶不動聲色,「他一直寄錢過來?」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們,不覺得突兀?」
「一直就靠這筆不大不小的外匯生活,沒有工夫去想別的,每個月收到匯款,才能鬆口氣。」
「以後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記得鄭健。」
「我一定盡力。」
許旭英走了以後,韶韶開始收拾行李。
鄧志能看見問,「你到哪裡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幾次?」
「下次吧,這回大家都沒心情。」
鄧志能端詳韶韶的面色,不覺有異,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問:「母親怎可把那許多往事埋在心中,隻字不提?」
「偉大。」
「也難怪她不讓我姓許。」
「是,姓許的家屬命運甚為悲慘。」
「可是,我明明不姓區,何必沾光。」
「回去後,我幫你搞手續,你跟母親姓姚吧。」
「聽說我的外祖父與舅舅尚在美國。」
「不必聯絡他們了,他們要找你,那還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遙遠的,她輕輕說:「我一直以為家母只不過是個頗能吃苦的女子,誰知背後有那麼可怕的故事。」
「那個年紀的中國人,講起故事來,保證你毛骨悚然。」
他們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聯絡找鄭健。
「華叔,你要幫我找這個年輕人,他離家很久了。」
「區小姐,請先坐下來。」
韶韶遞過鄭健的照片,姓名,學校及單位等資料。
華主管端詳一番,放下照片,「怎麼到現在才來找?」
韶韶說:「因為到今日才找到出頭的人。」
「我會替你尋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區小姐,無論是誰,對我們來講都一樣重要。」
「謝謝你華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門口,客氣地握手道別。
她往新崗位報到,自有接待她的舊同事。
坐在寫字檯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時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終於回到自己的年代來。
同事一見她,吃了一驚,「韶,你怎麼一夜之間瘦那麼多?」
韶韶摸摸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過一場,到底什麼事,婚姻不愉快,還是工作上有困難?說出來,別叫大家擔心。」
韶韶低下頭。
「凡事別放在心裡,能訴苦就訴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厲害。」
「大家都知道你們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給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宜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經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隨即把文件統統放在她跟前,「這是你的功課,下午三時招待記者,有許多人有許多話要說。」
韶韶笑了。
幸虧有這麼些工夫要限時限刻趕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活著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