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莊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別頭就走掉。莊在看電視。
「怎麼了?」我問。
莊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莊,」我說,「怎麼了?」
莊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面,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制我的靈魂。」莊簡單地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麼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只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磅,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裡,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新橋」邊發呆,聽金髮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姐姐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麼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面前,做他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彷彿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我忍不住,「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歎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姐:「怎麼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莊國棟有點曖昧。」大姐跌足說。
「什麼?」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莊國棟,」大姐說,「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麼想。」大姐姐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麼樣?」大姐姐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囉嗦?」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住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麼?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麼令他這麼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著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莊國棟,做人不要大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裡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莊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莊,莊……」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櫃上,嘩啦啦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櫃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麼麼。
我指著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惠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鐘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地看著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麼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莊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喂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地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裡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只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麼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麼?」
「震中,請不要對著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跟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著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著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麼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
「我是愛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愛你父親。」玫瑰說,「你不要誣告我了。」
「對不起。」我說。
「我與莊國棟……我想好好看看他,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這麼一段幻覺,你們當時都年輕,相識才短短一段時間,而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這是不是事實,他這個人存在我心底已經十多年,有時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麗。」
「如果你發覺你愛的確實是莊國棟,你打算犧牲我的父親?」
她美麗的眼睛看著遠方,「我相信隨緣。」
「你相信不負責任。」我賭氣。
「震中,」她蒼白著臉,「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愛我父親,」我說,「我不忍看他傷心,」我加一句,「我也愛莊國棟,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頭,「還有我自己,我們這些人,都欠你良多,為你傷神,玫瑰玫瑰,我還能說些什麼?」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淚。
我說:「有選擇的愛便不是愛,玫瑰,承認吧,承認你並不愛羅德慶爵士,你欣賞他尊重他崇拜他,但並不愛他。」我咄咄逼人。
她嗚咽:「如果家明還在……」
她「霍」地站起來,要走回酒店。我連忙輕輕拉住她。
「求求你,」我說,「疏遠莊國棟,為他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她緊緊抿著嘴唇。
「過去的事已過去,」我說,「你看過費絲哲羅的《大享小傳》沒有?」
我說:「你們兩個人並無能力挽時間的狂瀾。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燠熱的夏日夜晚,薰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都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離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可是玫瑰,你現在長大了呀,玫瑰,你聽我說,你必需幫助你自己,自這個魔咒解脫出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串眼淚。
我只好遞過去手帕,不忍心再說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鐘,我看出她內心矛盾反覆地掙扎。
我伸過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輕輕地說:「讓我來幫助你,搬到大姐家住。」
她軟弱地點點頭。
我替她略為收拾,便接她到大姐家。
大姐見到玫瑰,非常安慰,連忙報告父親,大家對玫瑰,以愛護以忍耐。
我並不是小人,莊國棟來找我的時候,我坦白告訴他,玫瑰在我的監護下,不打算再見他的面。
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猶自青腫著,他瞪著我,良久不語。
「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老莊,咱們哥倆別說二話,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天天吃不下東西,晚上雙眼紅澀,像火在燃燒,但閉上眼皮,又睡不著,轉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澀、發酸,腦子發漲,除出玫瑰兩個字,心中沒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莊,這種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是怎麼挨的?我根本不是活著。」
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制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你都幾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回頭,你呢?」他仍然背著我。
「我?」我想了一想,緩緩說,「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淒酸,不像在開玩笑。
「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去做和尚?」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勸得了我,為何不勸你自己?」他問。
「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我與你,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
「你是宿命論者,老莊,我現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爭取她,無論如何,我要爭取她,你與你父親,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也不能阻止我。」
他轉頭走了。
我緊緊守護著玫瑰。
莊國棟真瘋了,他的行為,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辭去業務,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敲門。
雪融光了,花園裡各色花卉開放,莊國棟英俊地、憔悴地、苦笑著,毫無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他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戀火,低聲下氣地懇求。
大姐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棄子,收拾包袱與他私奔。
她開導他,他耐心聽,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讓我見一見玫瑰。」
當年他折磨過她,不待來生,他就來償還這第債。
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吃飯也不出來。
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純象牙白色的皮膚,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風韻,整個人散發著蜜之香味。美麗的玫瑰,我們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後的抉擇。
待完了這件事,我就遠遠離開,永別此地。
一個晚上,我聽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開頭以為是風雨聲,心才想著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
聲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發出的。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我明白這是什麼,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那時大家還住著老房子,最高不過三層。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會吵醒別人,但又響亮。
我輕輕撩開窗簾,看到老莊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著頭,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兩眼閃閃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十分皺舊。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開了窗,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
「走開。」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
換了是我,聽到她的聲音,我也不會走開。
果然莊國棟問:「你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說:「走開。」
「我不會走開。」他說,「好不容易爬牆進來。」
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說:「走開,我要關窗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大力推開窗,大聲嚷:「莊國棟,我警告你,三十秒鐘內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玫瑰被我嚇了一跳,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閃開,也不生氣,「玫瑰。」
我大吼:「滾你媽的蛋!」我提起床頭的水晶花瓶,連水帶花向他頭上摔去,我簡直想殺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濺開。
「玫瑰,」老莊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猶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開她。
「欺人太甚!」我憤然道。
「隨他去,不要跟他計較。」玫瑰懇求我。
我悲苦地看著她,只要她開口,我怎麼能夠推卻?
她伏在窗口上對莊國棟說:「你走吧。」
莊國棟說:「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還是要回來的。」
我叫:「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這條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說:「告訴他,叫他不用在這兒充羅密歐,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頓時靜下來。
她哭了。
她挽在頭頂的秀髮鬆了下來,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件白色緞子小夾祆,腳上並沒有穿著拖鞋。
在那一剎那,我原諒了莊國棟,我原諒全世界愛玫瑰的男人,因為我是他們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經走了。
我坐下來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說,「我們都累了。」
她伸出手來掩住了臉孔。
我看到她戴著一隻玉鐲雪白,只有一斑翠綠。這隻玉鐲好不熟悉,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莊國棟在玉器市場買的東西。
我的心狂跳,我萬念俱灰,我放棄。
我說:「玫瑰,你自己決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點決定,如果要回香港,羅德慶爵士永遠在等待你,也請快點,這裡痛苦的不止三個人,是四個。」
玫瑰說:「原諒我。」
「你這一聲『原諒我』,帶來多少人的痛苦?」
「原諒我。」她抬起頭來。
月色下她的臉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艷。
我平靜地告訴她:「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綁在柴堆上活活燒死。」
她聽了一怔,急急地奪門而出。
我睡不著,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開動跑車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跑到一間酒館,坐下來,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來。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聽得酒保敲起小鐘,表示酒館要打烊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只見一個華籍女郎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我看著她,「好面熟,貴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莊國棟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態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陸?」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皺上眉頭。
「啊,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你說什麼?」她皺眉問,「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牆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細她,她仍是那麼時髦,珊瑚色唇膏,綠眼蓋,我歎口氣說:「莊國棟不要你了?」
她聳聳肩,「是。」也不見得特別傷懷。
「你不難過?」我問她。
「有什麼辦法?」她說,「哭死也沒有用的。」
我好不羨慕,「你已獲得金剛不壞身了,你太難得,你什麼都不怕?」
「你少諷刺人。」她說。
我怔怔地問她:「同樣是失戀,為什麼有些人寢食不安?」
「誰?準會為愛情寢食不安?」她詫異地問道。
「算了,你既已練得刀槍不入,就不必理會咱們這些可憐蟲了。」
「先生,」酒保上來說,「咱們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說:「走吧。」
「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
「我不知道,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你從哪裡來?」她又問。
「家裡來。」
「那麼回家裡去。」
我點點頭,與她走出酒館,她扶著我。
「喂,」她問我,「你為誰喝成這樣?」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為玫瑰,我為的是玫瑰。」
她問:「誰是玫瑰呢?」
我唱著:「蝴蝶本為採花死,梁山伯為祝英台。」
我找到了車子。
「你這個情況,不適宜開車。」她扶住我。
「不妨。」我說,「你放心。」
我推開她,上車,發動引擎。
我說:「有空約會你,喂,你的電話號碼呢?」
她給我一張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裡。
我開動車子,向前駛去。
我大聲唱著歌,又叫這輛老福士切勿辜負了我。
我駛著之字路,緩緩地格隆格隆向家駛去。我不能死,我告訴自己,羅震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找點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門在望了,我歡呼一聲,開了鐵閘,駛進門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車子,一直朝游泳池衝過去。
我大聲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裡不知道有沒有水,完了,完了,我這次完了。
我急急推開車門,車子轟地跌進池內,水大力壓進車箱,我幾乎窒息。
「救命!」我吞著水,「救命。」
我拚命地游向池邊,怕得要死,那一點酒醒了大半。
家人顯然發覺闖了禍,開亮了所有的射燈,司機跳進池中來打撈我。
我抓緊司機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來,「三少爺,不妨,不妨,你鬆鬆手,我這就拉你上來了。」
我冷得顫抖起來,震驚過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說:「叫醫生來,快叫醫生!」
玫瑰提著厚毯子出來,搶著蓋在我身上。
我哭起來。
小姐姐見我無事,頓時破口大罵,「羅震中,我膽子都被你嚇破,你瘋了?把車子駛進泳池來沖涼,你黃湯灌飽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說:「扶他進房,讓他休息。」
小姐姐頓足,「我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這樣窩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機與園丁將我扶到房間去。
我傷透了心,不肯換上干的衣服。
「你會傷風的,」玫瑰說,「快聽我話。」
我慘叫:「媽媽,媽媽。」這世界上,只剩下媽媽愛我,只有她不捨得我。
恍惚間看到母親向我走來,長臉蛋充滿戚容,微褐色皮膚依舊,手放在我背上,說道:「震中,你又不聽話了。」
「媽媽,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嚎叫。
司機強脫了我的衣裳。
母親歎口氣,「震中,媽媽抱歉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媽媽實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麼溫柔。
我飲泣。
醫生一來,母親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針,要我多休息。
我卻發了高熱。
一忽兒見到玫瑰結婚了,新郎是莊國棟,父親和我去將玫瑰搶回來,但她對我嗤著鼻,老莊對我搖頭歎息,嘴角掛著一個冷笑。
隨後我又來到一個有牌樓的仙境,雲霧重重,我大聲叫玫瑰。
玫瑰出來了,但父親擋在她身前,父親看著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閃閃的寶劍要砍殺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
我最愛的是父親。
待我自惡夢中醒來,己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小姐姐見我醒來,鬆口氣、猶自賭氣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發夢魔,亂喊亂叫,叫人不得好睡,輪班服侍你。」
我虛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麼夢?」小姐姐問。
我說:「爹拿劍砍我,」猶有餘怖。
「叫你別上唐人街看武俠片午夜場!」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這兩個姐姐彷彿生少了一些零件長少了幾條筋,她倆的思維簡單得多,生活得豐足愉快。在她們眼中,我無異是個自尋煩惱的傢伙,不值得同情。
我別轉了臉。
「大姐也在這裡呢。」她說。
我不出聲。
「這一陣子你可是交了苦運了?我倒情願你恢復以前那種無憂無慮,做一個大快活。」
大姐推門進來問她:「你手裡是什麼?」
「參湯。」小姐姐說。
「我告訴過你,這種東西是巫道,年紀輕輕的男人,喝喝就壞了,好好的西藥是醫生開出來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會好。」
「你懂什麼?」
兩個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來。
我問:「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覺去了。」大姐說。
我不響。
「喝了這碗參湯,好有點氣力。」小姐姐說道。
大姐光火,「他只是你弟弟,要這般好氣力幹嘛?」
小姐姐臉都漲紅,「你這個潑婦的一張賤嘴,總沒些長進,不住地說些不三不四的瘋話。」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兩人扭打著走出我房間。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她們離開之後,我將盛參湯的那只碗轉過來,又轉過去。
我應該怎麼辦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頭,看見玫瑰站在我床頭。
我淡淡地說:「因我病勞駕你了。」
「你那輛福士報銷了。」
我一震:「呵!」
「開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說。
呵,那輛福士,我頗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個年頭。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兩個姐姐巴不得破車有這個結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麼簇新的跑車。
玫瑰說:「那日其實很危險。」
我說:「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聲,臉上已瘦下一圈來。
我歎口氣,「我已洗手不理這件事了,」我說,「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兒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別理我。」我說。
「你姐姐們恐怕也不肯。」
「哼,她們不肯有什麼用,」我說,「我懶得對牢你日夜操心——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
玫瑰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對,我知道,你從來未要我操過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說話很善用成語。」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無其事,惡毒的女人。
她說:「這是你濕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張卡片。」擱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張卡片:薛小曼,老莊的舊歡。
那是一個強壯的女郎,她永遠不會知道啥子叫惆悵舊歡如夢,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莊。
我還很虛弱,坐在公路車上,活脫脫像個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還穿著厚夾克。
我到老莊的公寓去按鈴。
他來開門,白衣白褲,精神奕奕。
他很詫異,「你,震中?」
我頹然說:「老莊,我沒有理由恨你,你認識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興了,你的思想終於搞通了。」他迎我入內。
我躺在他的沙發上。「咖啡!」我說。
「你精神好一點了沒有?」
我無精打采,「沒有。」
「打算怎麼樣?」
「做和尚去。」
「別開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將咖啡給我。
「你與玫瑰呢?」
「我根本見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謹慎,她只答應我,她會考慮。而且老弟,且慢臭美,這並不是你從中作梗的結果,有沒有你,她都會這麼做。」老莊說。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過在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
剎那間我大徹大悟,頭頂上如被澆了一盆冷水,由頂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靜下來。
「你打算娶她?」我問。
「如果她答應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點點頭。
「震中,你為何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變話題:「我碰見小曼。」
「誰?」他抬抬眉毛問。
「小曼,」我沒好氣,「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問,「你不反對我約會她吧?」
「當然不反對,但為什麼是她呢?」莊國棟大惑不解,「像她那樣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從頭開始。」
「我看中她的鐵石心腸:失戀就失戀,第二天又爬起來做人,多麼好。」我禁不住的艷羨她。
老莊苦笑,「是的,這確是她的優點,她注射過感情防疫針。」
「我可不想人家為我要生要死的。」
莊笑,「你真會做夢,有人會為你要生要死?你有這樣的福氣?」
自然沒有。
「你呢?」我問,「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發落。」他說。
「你有幾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樂觀。」
我問:「為什麼我們要待玫瑰發落?」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叫人噁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莊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聽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麼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麼好笑?你嘴角為什麼老掛一個白癡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沒有莊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麼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乾笑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麼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意大利小館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彷彿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麼值得『啊』的。」
「為什麼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麼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歎口氣,「你們這些紈-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只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足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挨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莊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好萊塢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麼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腹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噴酒,「為什麼挑我?」
「為什麼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麼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只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弔膀子,兩餐有著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
我溫和地說:「你到家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乾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姐姐那裡,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麼事呢?」
「你保險箱裡有什麼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幹什麼?」她愕然。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戴在這裡,流行著呢。」
小姐姐氣道:「你倒是恢復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姐姐,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幹嘛?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地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身子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氣,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於你。」
「我抽屜裡倒是剛鑲好一隻方鑽……」她遲疑。
小姐姐終於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噥著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姐姐,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麼,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隻受傷的豬玀,呵呵嚎叫。
我怕她們聽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莊國棟所說,一切都是注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鐘把我驚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複雜。
我自門口花圃採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莊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麼分別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於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舖。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只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隻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裡。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裡,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姐蒼白著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面寫著: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醫生。
「什麼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姐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姐姐搶著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姐姐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地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麼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歎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著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髮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著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麼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的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歲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缸裡,無名腫毒,查也沒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麼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公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裡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麼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著,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復本來面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麼我每說完一句話,都彷彿聽見回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麼?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麼?」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致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麼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歎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只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聽了三分鐘,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莊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