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這是我堂妹祖琪。」祖琛說。
他立刻迎來握手。
「祖琪,渡邊章文是中文系客座講師,夠稀罕吧,日本人教中文,《紅樓夢》讀得比我們熟。」
渡邊笑,「家母是華裔,我們其實是美籍日人。」
寒暄幾句,祖琪挽起手袋,「我有約會,先走一步。」
渡邊立刻說:「我送你。」
「我自己有車。」
司機在門口等。他們看她上車。
渡邊同彭祖琛說:「沒想到你妹妹如此可愛。」
「已經結婚了。」
渡邊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站在路邊良久。
「別羨慕別人,祖琪的哥哥便是游手好閒的祖璋。」
「可以愛屋及烏。」他不加思索地說。
「渡邊,連你都那樣講?」
祖琪到銀行走了一趟。郁滿堂在辦公室接到銀行經理電話。
「郁先生,尊夫人一個人來提款。」
「提多少?」
經理說了一個數目。
郁滿堂笑問:「貴寶號現款不足?」
「不不,郁先生,我立刻支付本票給郁太太。」郁滿堂呼出一口氣。
他在傍晚找到祖琛,「祖璋想回美國?」
「是,祖琪陪他回去,要置一間公寓。」
「這位仁兄大概不想獨立了。」
「祖璋說他會去從軍。」
郁滿堂笑笑說:「那是很吃苦。」他不想多說,他是祖琪兄弟,他不想祖琪難堪。
「他人很聰明,不知怎地,沒有恆心。」
「我會介紹地產經紀給祖琪,可是,房子不能寫他名字。」
祖琛點頭,「這我明白。」
「祖琛,抱歉,竟叫你做中間人。」
「沒關係,我樂於幫忙。」
「其實,有話直接對妻子說,可是,我又怕她下不了台。」
「我明白。」
「這大概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別擔心,我會對祖琪說明。」
祖琪有點失望,不出聲,自己斟酒喝。
「祖璋希望擁有產業。」
「那他或許應該自己努力。」
「你說得對,給他免費住已經夠好。」
「你明白就方便行事。」
「你們都不喜歡他。」祖琪聲音很寂寞。
「祖琪,問題在他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不,家父早逝,否則,他同城裡其餘三萬個公子哥兒一樣會得到很高待遇。」
「你不必替他不值了,他已經很幸運。」
祖琛的聲音有點不耐煩,漸漸大家都厭倦了既要面子又要裡子的彭祖璋。
起程前一日,郁滿堂說:「我叫周小姐陪你去。」
「不用了,我已學會乘飛機。」語氣諷刺。
「周學華是百搭,樣樣都懂一點,可以幫忙。」
祖琪想一想,「也好。」
他一定要在她身邊放一隻棋子,她也只得接受。
周小姐年近三十,相貌端莊,舉止大方,言語溫婉,十分容易相處。
她的確幫了許多。看遍了上東區都沒有屬意的公寓,周小姐建議到格林威治村。
一走進那個區,彭祖璋就喜歡,「看,人家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有一間二樓貨倉,樓頂高,沒有間格,自由開放,非常舒服,連傢俱出售。
從長窗看出去,是村裡石卵路,有賣藝青年彈小提琴,以及外國來的小販擺賣雜物。
這種氣氛,連祖琪都喜歡。
祖琪立刻作決定,稍作整理,就幫兄弟搬進去。
她向周學華道謝。
「呵,不客氣。」
「你對紐約很熟。」
周小姐微笑,「我在這裡讀大學。」
難怪氣質甚佳,「至今沒有對象?」
周學華過片刻才說:「錯過一次機會,犯榱思改輳現在,順其自然。」
好像說了很多,其實什麼都沒講,太懂說話藝術了,應向她學習。
祖璋第一次覺得滿意,「祖琪,你可以回去了。」
「萬事自己小心。」
祖璋回她一句:「你在豺狼身邊討飯吃,也要謹慎。」
周學華與彭祖琪同時佯裝聽不見。
這個人真奇怪,周小姐心想,衣食住行全靠一個人供給,卻鄙視那人是豺狼。
世上什麼人都有。
臨走之前,她問祖琪:「可要去置些時裝?」
祖琪坦白地答:「我已有足夠行頭。」
這是祖琪的優點,她不貪心,但求安身。
她的包袱暫時放下。結婚目的也已經達到。
「還有半日時間,不如去逛美術館。」
祖琪無所謂,「好呀,跟你跑。」
周學華帶她到現代藝術館,兩人走了三十分鐘,祖琪已經興致索然,她見周小姐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從容開心,不禁好笑,真是人各有志,各有所好。
祖琪脫了鞋子,坐著發呆。可是在旁人眼中,那卻是一個俏麗的美術學生,默默欣賞名畫,脫俗地高貴。
那人輕輕叫她:「彭小姐。」
祖琪抬起頭,咦,是祖琛的同事,那個日本人,叫……
「彭小姐,我是渡邊。」
「呵,你好。」祖琪連忙穿回鞋子。
「你也喜歡『蓮花池』?」
「啊?呵。」祖琪笑了,她不過累了在此歇腳,一竅不通。
「真巧,我來探親,你呢?」
「我也是。」祖琪不想多說。
不到一刻,周學華回來,看到有英俊小生正與老闆娘搭訕,立刻警惕地笑著走近。
祖琪也知好歹,「我的朋友來了,再見。」
祖琪隨周學華回家,她覺得一切都已辦妥,人生漫無目的。
一次,祖琛去探訪她,發覺她在廚房,兩個女傭在旁協助,祖琪在做薯片,是,一點不錯,超級市場有售,現成,十元一大包,可是,閒得發慌的祖琪卻決定親手炮製,把馬鈴薯洗淨去皮,一片一片刨出,放在一大鍋滾油裡炸熟。
她給郁滿堂品嚐,郁氏瞇起眼睛討好地讚歎:「極品,沒有比這更好吃的了。」
祖琛覺得這樣下去大家都會發瘋,連忙說:「祖琪,你得找些正經事做。」
沒想到郁君第一個反對:「研究廚藝很好呀。」
祖琪說:「聽到沒有?」
祖琛啼笑皆非。
郁滿堂哈哈笑,「祖琛妒忌我們生活幸福。」
私底下,他對祖琛說:「她小孩子脾氣,遷就一下。」
私底下,她也對祖琛說:「現在,又覺得他真的對我好,這齣戲只得演下去。」
祖琛本應覺得深深悲哀,但是,他們兩人均已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又相處融洽,也沒有什麼不妥。
一天,他同妹妹說:「我帶女朋友來見你可好?」
「哎呀。」祖琪喜出望外。
她準備茶點,隆重妝扮,來等嘉賓出現。
一聽到車子引擎聲,祖琪立刻迎出。
祖琛拖著一個女子的手,定睛一看,祖琪喜上加喜,「是周小姐!」
她完全放心了,一邊叫一邊笑,「我還怕同祖琛女友合不來,這下子可好,現在不用擔心,不過,你倆是怎樣認識的?」
祖琛提醒她:「記得嗎,你籌辦婚禮的時候……」
祖琪沒想到還有人因她這段婚姻得益。
「幾時結婚?」
周學華只是微笑,仍然那樣大方得體,不卑不亢,祖琪真替祖琛高興。
這時,郁滿堂也回來了,「怎樣,祖琪,可覺意外?」原來他一早知道。
祖琪非常高興,與學華閒話家常,把陳年照相簿取出給她看,那個下午,是她結婚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稍後在車裡,祖琛對學華說:「沒想到祖琪那樣喜歡你。」
學華只笑不語。
在他們彭家,凡事叫小公主喜歡彷彿很重要。
在這種情況下,彭祖琪繼續扮少不更事也十分合理。不過,周學華是個有智能的女子,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千萬別加插任何意見。
過兩日,祖琪接到電話。
「祖琪,再匯些過來。」
「祖璋,一月用五千應夠了。」
「他那麼有錢,一切都用錢買回來,你為什麼要惜他荷包?」
「我覺得不好意思。」
「他來霸取房子之際可有不忍?」祖璋大聲反問。
「你不是說不屑用他的錢?」
「我思想早已搞通。」
「祖璋——」「別教訓我,有就有,沒有拉倒,少嚕囌。」
「祖璋,我是祖琪,為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祖琪,我也是被人追得急了。」
「你從前,不過懶做功課……」
「祖琪,請匯現款來。」
他已經掛斷電話。
祖琪同祖琛訴苦:「一年的生活費兩個月花光,這樣的無底洞不知怎樣去填。」
祖琛不出聲。他在讀一本最新暢銷兒童故事叫《亨利寶塔與哲學家的寶石》。
「祖琛。」
祖琛打個呵欠,「總是不及《小王子》十分之一精彩。」
學華在一旁說:「不可同日而語,這一本也頗為趣怪。」
祖琪氣結,「你們倒是志同道合,喂,祖璋那邊該怎麼辦?」
祖琛說:「近日愈來愈喜歡兒童小說,字大,容易讀,句子簡潔,絕不故弄玄虛,真好看。」
他站起來回房去。
祖琪無奈,知道祖琛已放棄討論祖璋。
學華輕輕說:「你兄弟已經成年,不是你的責任,這是淺而易見的事,你不必為他頭痛。」
「不寄錢給他,他可能會淪落街頭。」
「隨他好了。」學華聳肩,「街頭自有露宿者。」
「你們都狠心。」
「不,祖琪,一個人總得靠自己雙腳站穩。」
「我得照顧我的兄弟。」她十分固執。
「所以,祖琛知道任何忠告對你無用。」
祖琪忽然笑了,「你說得對,你們都瞭解我。」
她站起來告辭。學華送她到門口。
祖琪說:「祖琛已經在讀兒童故事了,家裡沒有兒童行嗎?」
學華只得笑了。祖琪與她擁抱,「我愛你們。」
把錢匯出之後,祖琪跟丈夫乘輪船到地中海度假。
每次外出旅行,祖琪都十分高興,在船上賭場流連,喜歡廿一點,吃得多,睡得著,兩個星期可以胖好幾磅。
一日,郁滿堂輕輕問她:「這段日子,還快樂嗎?」
祖琪用力點點頭,「我自幼就希望有人會好好照顧我,帶我四出旅遊,到天之涯海之角欣賞異國風情,現在,願望已經達到。」
她口氣十分自然真摯,叫丈夫舒服,他願意做任何事來討好她,對於聯名戶口裡六位數字現款常被提清事一字不提,努力再存入款項。
結婚近一年了,夫妻關係維持得非常和洽,彼此客氣得像賓主一般,吃水果都互相禮讓:「桃子香極了,只剩一顆給你」,「蜜瓜也甜,下次也到這辦館買」……彷彿已經鑽婚紀念。
地中海之遊最後一站是巴塞羅那,祖琪笑說:「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地名,像跳舞音樂的節奏。」
傍晚,在酒店餐廳吃飯,還沒點菜,侍者忽然過來請郁滿堂聽電話。
他十分意外,「我已經關照公司不要騷擾我。」
祖琪說:「也許有要緊事。」
郁滿堂到大堂去聽電話,祖琪叫了飲料等他。
誰知他一去近半小時沒有回來,祖琪愕然,放下餐巾,到大堂找他,問接待員:「見過郁先生沒有?」
「他聽完電話,到酒吧去了。」
祖琪一直找進酒吧,看見丈夫一個人呆坐,也沒叫酒喝。
她走近,「你怎麼了?那電話是誰打來,發生什麼事?」
郁君抬起頭來,凝視妻子,目光充滿憐憫,「祖琪,坐下。」
「不,我站著就很好。」
「坐下。」他忽然提高聲音。
祖琪沒好氣,「那麼緊張,可是要破產了。」
他用手不停搓著臉,「祖琪,電話由祖琛打來。」
祖琪到這個時候,才開始明白消息與她有關,她呆呆地看著丈夫,臉色開始轉白。
「祖琪,我們需立刻趕赴美國。」
祖琪張開嘴,又合攏,雙手簌簌發抖。
「祖琪,我知道他對你來說,是多麼重要——」「祖璋怎麼了,他可是受了傷?」
「祖琪,祖璋於昨晨七時在納華達省乘滑翔機墮下山谷,意外身亡。」
祖琪一聲不響,一雙大眼睛裡的亮光漸漸褪脫,目光呆滯。
郁滿堂知道她身體裡有一部分已隨兄弟而去,他為她難過,流下淚來。
祖琪忽然說:「我去取護照。」
她站起來,走前兩步,腳步不穩跌倒。
郁滿堂連忙扶起她。
祖琪的聲音變了,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來,「走開,別碰我!」
祖琪、祖琛與學華,三個人一起愕然,人生裡再也沒有更諷刺的事了。
醫生見他們臉色陰晴不定,知道內裡有文章,但不便細究,只得籠統地說:「現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責任,這裡每個人都升一級,祖琛,你將做大舅了。」
他推薦了婦產科醫生,「我幫你去訂時間。」
陳醫生走了之後,他們三人一語不發。
學華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婦,又熱了牛奶給祖琪。
祖琪忽然說:「祖璋最喜歡孩子,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連自己都不會照顧,憑什麼喜歡小孩,但是死亡遮蓋了一切瑕疵,從此以後,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沒有缺點。
三個人都沒有第一時間把消息通知郁滿堂。
半晌,祖琛說:「我們失去祖璋,得回這個嬰兒,也算是一種補償。」
學華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說:「郁滿堂的孩子。」
學華知道這是關鍵時刻,「祖琪,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複,「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裡沒有喜氣,「我不會照顧孩子。」
周學華溫柔的說:「我幫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時間在辦公室用功,你會嗎?」
「我可以學。」
「喂,」祖琛總算笑了,「凡事都有專家,我們可以僱用保母。」
祖琪說:「這麼說,這孩子是來定這個世界了。」
「那當然。」學華握緊她的手。
「真可憐,托世為人,苦多樂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須你操心。」
他們三人不說,郁滿堂還是知道了消息。
陳醫生的看護撥電話到他辦公室:「已替郁太太約好余麗中醫生作產前檢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時正,請準時抵達。」
郁滿堂一呆,忽然淚盈於睫,實時放下所有工作,趕回勝利路。
來開門的正是祖琛。
「祖琛,連你都對我有偏見。」
祖琛說:「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來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訴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學才認父親?」
「不會那麼遲,」祖琛說:「待她情緒穩定了才通知你。」
郁滿堂坐下來,「曾有律師與我接觸,說祖琪想離婚。」
「我不知道這事。」
「你們姓彭這家人,她縱容祖璋,你也同樣寵壞她,一點情理也無。」
「祖璋已經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郁滿堂改變話題,「對,我們得把樓上客房整理出來給嬰兒。」
「你得有心理準備,懷孕十一周的祖琪還不能決定是否要這個孩子。」
「你沒有勸她?」郁滿堂急得團團轉。
「我覺得這是你們私事,我與學華不宜介入,你搬回來吧,夫妻吵管吵,最錯是動輒離家,終有一日,有人會發覺,想回頭已經太遲。」祖琛說。
他們聽見有腳步聲,一抬頭,發覺蒼白的彭祖琪站在書房門口,若無其事地說:「傢俱店即刻要送嬰兒床櫃來。」
郁滿堂立刻說:「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沒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問:「保母找到沒有?」
「學華覺得還是聘用正式看護的好。」
祖琪細緻的小臉此刻有點浮腫,郁滿堂更加內疚得想趴在地上,這個孩子及時來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現在,要砍他的頭,他也會說:「是,是。」
因不知嬰兒性別,所有顏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黃、米白,房間裝修妥當,保母也來報到。
郁滿堂住到書房,他心甘情願,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興奮之餘,他沒有發覺妻子已許久不與他談話,在客廳見了面,也不打招呼。
頭三個月,她在家時間比較多,情況穩定之後,她開始到處跑。
從前那班朋友見她完全沒事,結了婚,仍住大宅裡,丈夫有頭有面,家裡傭僕成群,漸漸又回來聚頭,見她出手闊綽,更加放心。
學華訝異,「這班人臉皮倒厚,祖琪,他們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們的真朋友,大家虛情假意,吃吃喝喝,多麼有趣。」
「你不介意?」
「為什麼要介意,要求過高,誰同你做朋友。」
學華惋惜,「有什麼必要看得那麼開?」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開,我也學祖璋,離家流浪去,駕駛飛機,隨風而逝。」
「祖琪。」
「就是因為大徹大悟,才留下來,生孩子,與仇人共住一個屋簷下,並且涎著臉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明白嗎?」
學華不出聲。稍後,她向祖琛報告:「祖琪態度異常。」
「她至愛的兄弟已經不在,乖張一點,也值得原諒。」
「你深愛她。」
「我倆自幼合得來。」
「她知道你將離開的事沒有?」
「還沒知會她。」
「等幾時才說?」
「待嬰兒出生,她忙得不可開交,日夜不分,再也沒空理會別的事之際。」
學華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為愛她,才不能學她對祖璋那樣,一輩子為她撐腰,我去加拿大任教,離她遠一點,好讓她成長。」
「她會否覺得你殘酷?」
「不會的,祖琪的聰敏時時被低估。」
祖琪天天約朋友看戲吃飯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經平復。
郁滿堂在書房住成習慣,找了建築師來看過,發覺尚有加建的條件,他添增了西翼,擴建近五百-面積,正式在西廂定居。他與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話說,需留言,有時祖琪一連三五天不開錄音機,機器裡只有郁滿堂空洞的聲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個愉快的孕婦,早睡早起,戒煙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師,專門為她修飾儀容,髮型皮膚均整理得無懈可擊。
在門口碰見妻子,郁滿堂覺得眼前一亮,說實話,世上沒有美麗的孕婦這回事,這不過是比較有良心的男人說來安慰伴侶用的白色謊言,不過,彭祖琪與眾不同。這件艱苦冗長的任務並沒有過分影響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個骨褲,加一件松身襯衫,像個美術學生。
大家都鬆口氣,以為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
「看樣子她喜歡這個孩子。」學華說。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內心空虛。」
「在我們看來,她也算得是要什麼有什麼了,怎麼還會空虛?」
「她自幼失去母親,父親忙事業,且愛喝酒,後來又有祖璋這件事。」
「人生總有打擊,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個人的不如意轉嫁到親友身上。」
祖琛不出聲。
學華不再多言,兄妹相愛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壞他們。
進入最後一季,祖琪體重明顯增加,行動卻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見她心情特別好,把握機會提早宣佈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詩大學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蘇芙厘,聽到一怔,「幾時動身?」
「明年春季。」
「你們整家搬過去?」
「是,與學華注了冊才走。」
「那多好,新的開始新的生活,真羨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學華很幸運。」
「我也覺得那邊風氣適合我多些。」
「祖琛,請等到孩子出生。」
「當然。」
「請贈他一個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親會有分數。」
祖琪知道他不願意見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禮。
那天下午,郁滿堂來找他,郁的臉上散發著紅光,「祖琛,醫生說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這人真正恬淡豁達,難怪祖琪那麼尊重你,我是一個小生意人,男丁對我來說,是喜上加喜,將來,敝店招牌上,可以寫:郁與郁,或是郁氏與子,哈哈哈。」
郁滿堂深色皮膚興奮得發亮,平時不顯眼的五官生動起來。
「想到名字沒有?」
「還沒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搖搖頭。
郁滿堂問:「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聽就舒服,罰抄時筆畫又不太多。」
郁滿堂咧開嘴笑,他一生人最開心是該-那,「你說,孩子如果像母親會多麼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會像你這般沉實。」
「謝謝你,祖琛,謝謝你。」
婚姻會有轉機吧,祖琛希望。他們倆口都熟悉外國生活,又是簡約主義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時間照顧祖琪。
祖琪與余醫生商量:「我想還是做手術生產算了。」
「沒有必要無故添一條疤痕呀。」
「我想留一點尊嚴,那種痛得打滾的場面實在……」
這時,郁滿堂帶著錄像機進病房來,祖琪霍一聲站起來,拉下臉就斥責:「你又來拍什麼經典鏡頭?這是生死存亡時刻,大爺你的興趣那麼好?」
祖琛立刻把郁滿堂拉出去。
他卻不生氣,「是我造次了。」連忙叫司機把攝影機等器材帶走。
「大家都沒經驗,有點緊張。」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時許剖腹生產。看護抱他出來給父親看。
郁滿堂雙手不住顫抖,那是一個小小黑黑的幼嬰,長得與他幾乎一模一樣,嬰兒像母親的美好願望落空,他卻更加歡喜更加痛惜他,因為他是小型的他,郁滿堂感動得落下淚來。
學華忍不住說:「像極了,祖琪真能幹。」
「祖琪呢?」祖琛喊出來。
她這時才自產房出來,仍然昏迷不醒,醫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睜大了眼睛,呵了一聲,她沒有叫痛,也沒有要求看孩子。
學華把幼嬰送到她面前,祖琪沒有伸手來接,只是很客氣的說:「健康呵,那可放心了。」接著,閉上眼休息。
因為才做完大手術,大家也不懷疑有什麼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