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
我說:「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給了我。」
趙月娥比較急躁:「我們聽說了。」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一個……朋友。」
「她的遺產有好幾百萬吧?」趙伯芬沉不住氣。
「沒有,只二十萬美金。」
「那也不少呀。」趙月娥敵意地看著我。
「我還不肯定會把錢佔為己有。或許會捐獎學金。」
「將來等我女兒中學畢業,再去考阿姨給的獎學金吧。」趙月娥轟然笑出來。
趙怡芬慢條斯理地說:「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把遺產給我們,你別誤會,給不給陌生人與我們無關。」
我又吃驚。
趙怡芬說:「她與我們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見一次面。」
我拿著玻璃杯,喝一口茶,維持緘默。
不見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個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緩緩摸出來,很小心翼翼,靈巧地,小心扶著牆壁,步步為營,她在學走路呢。
我心中頓生無限母愛溫情,很想叫出來,沒有用的!無論你多麼小心,你無法與命運爭論,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已經注定,不必再枉費力氣。
她走得順了,漸漸大膽,雙手離開牆壁,摸到我這邊來,腳一軟,欲跪下,我在那一剎那扶起她,懷中忽然多了個肥大的小寶寶,一時不捨得放鬆,她也就順手搭住我的大腿靠著。
趙月娥說:「我的小女兒。」
這麼可愛的一對孩子,姚晶的遺產為什麼不給她們?
我並不明白。
「她一心要脫離我們去過新生活,我們也不便妨礙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說是不是,徐小姐?」
趙怡芬說:「我們與她同母異父,我倆的父親早就過身,母親再嫁後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沒有來往。」
我聽著只有點頭的分。
趙怡芬又補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幾十萬,怎麼會交在你手中。」
趙月娥說:「可是來看看我們是否需要錢?」
我默認。
「錢誰嫌多?」趙月娥苦笑道,「不過她的錢我們不敢用。」
這是什麼意思?
趙月娥又說:「我丈夫是開計程車的,手頭上有三部車子,自己開一部,兩部租與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識分子,在官小教書有二十多年。我們不等錢用,況且母親說過,她一切早與我們無關,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管不著。」
在這個客廳待久了,感覺得一股寒意越來越甚,自腳底心涼上來,沒有點暖爐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難怪孩子們穿得那麼臃腫。
坐久了我也彷彿變成她們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談到天亮,以一個「她」字代替姚晶,她們不願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對姚晶沒有恨,只有愛。
愛及欣賞。
我說:「也許老人家嫌她人戲行,」我停一停,「你們不應有偏見。」
「我們?我們巴結不上她。」趙月娥的反應最快,什麼話都得一吐為快,是雄辯界的英才,儘管生活範圍那麼狹窄,她有她的主張,她有她的權勢。
她隨即叫大女兒:「大寶,去把糕點蒸一蒸熱,妹妹肚子餓。」
那大一些的女孩馬上進廚房去,本來她一直含著一隻手指在一旁聽大人講話。
我問:「老人家呢?」
「送到澳門去了,過兩個星期才接回來。他們很傷心。」
「張煦有沒有來看你們?」
「張什麼?」趙月娥想不起來。
大姐提醒她:「是她現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聲。
我一聽便聽出語病來。什麼叫做現在的丈夫,難道還有以前的丈夫。
問了她們也不會說,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給她們。
「有什麼事,請同我聯絡。」我說。
趙月娥說:「吃了糕點才走嘛。」
端出來的糕點並不是廣東年糕,是上海的八寶飯。我生平最大的弱點便是對上海甜品永遠垂涎,忍不住坐過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過糯米飯。
「你們不是廣東人?」我搭訕地問。
趙月娥擰一擰女兒的面孔,「粵人哪有這樣好的皮子。」
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膚,令人一見難忘。
「來這裡很久了吧?」我問。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時,也有十五歲了。」
什麼?那麼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點土味都沒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產生的布爾喬亞美女。
一個意外疊著另一個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紙巾抹嘴。
趙月娥說:「這隻手袋是鱷魚皮吧?以前我見姚晶也用這樣的牌子。」
我沒有解釋這隻手袋是半價時買的。
忽而記得編姐同我說過,人們把我估計過高,以為我是頭號黑狐狸,厲害精明,衝鋒陷陣,萬無一失。其實呢,我也只不過是個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訴人們呢?萬萬不可,讓人們這麼想好了,情願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麼能告訴閒人手袋是半價貨。
「我要走了。」
「有空再來。」趙月娥說。
她雖說嘈吵一點,卻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裝什麼,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麼。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溫不火,難以測度。
不過我不需要應付她們,不必知己知彼。
「再見。」
我在門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盡的感覺,與她倆格格不人。
她們有她們的小世界,說共同的語言,做有默契的事,針插不人,根本沒有留個空隙給姚晶,完了還說不敢高攀這個同母異父的小妹。弱者永遠有一肚子的正義與自卑,這是他們應付強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回家休息。
沒有一會兒楊壽林就帶著編姐上來了。
壽頭一直有我公寓的鎖匙。
「編姐——」我總得自辯。
「別亂叫,」她鐵青面孔,「對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頭,表示沒臉見她。
壽林說:「這是幹什麼?孩子氣,來,跟編姐鞠個躬,認句錯,不就沒事了?」
「叩頭我也不要!」編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誰同你叩頭。」
「一人少說一句,兩位,」壽林死勸,「別把話說僵好不好?將來下不了台的是你們。」
「我下台上台幹什麼,我又不是做戲的。」編姐忍不住氣。
「多年的老朋友。」壽林還在努力。
我說:「我只不過推了一下莊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以為我有獨家資料,怪我獨食。」
「你就給他們怪一天兩天好了,明後天你那版上沒有消息,不就證明你的清白身?為老友一點點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訴你,你這種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殺勿論。好,遲早會有報應,叫你遇到個拆白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還要踩死你。」
「你這個毒婦,」她氣得面孔發白,「你以為你嫁定楊壽林?你——」
壽林暴喝一聲:「你們倆有完沒有!」
我靜默下來。
「徐佐子,我詛咒你永遠嫁不到人,你永遠只有等待的份兒,一個接一個,永永遠遠坐在那裡等電話。」
真可怕。我氣結,怎麼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來。
「還有——」「還不夠?」我怪叫。「還有,祝你永遠寫不成小說。」
「你太過分了,我跟你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夫之恨,你這樣咒我?」我指著她說。
楊壽林放棄,舉起雙手,癱瘓在沙發上。
「不,」編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語:祝你寫一部自以為精心傑作一堆爛泥般的小說,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暈頭轉向,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終遭讀者淘汰,自此一場春夢,一蹶不振。哈哈哈。」
這真是天底下對寫作人最惡毒的咒語,我默默無言。
「你還敢寫?」她笑問,看樣子氣已經消了。
「總比你寫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輕易寫,一寫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誌銘揚名四海的時候,你那本小說還沒面世。」
「可是具懸疑性,或許一寫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碼頭脫光了站三小時,包你一夜成名呢。」
楊壽林大聲叫:「好了好了,夠了夠了。」
我瞪著編姐,編姐瞪著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過現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總不會浪費精力去憎恨一個不相干的小癟三吧,來,我們握手。」
梁女士並沒有伸手,「我不會這麼容易被你擺平,你要把姚晶的故事與我分享。」
「你太難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與壽頭楊的故事?」
「佐子,」壽林出聲,「告訴她吧,有什麼要緊?」
我想想,不得不歎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聲「好」。
編姐與我大力握手。
「你勝利了。」我說。「我贏了?怎麼會,我又不想把這些事寫出來。」「真的不寫?」
「你別把我當利字當頭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她推開我。
我很詳細地自張煦一直說起,說到姚晶兩個同母異父的姐姐。「這麼曲折?」編姐大大地驚奇,「竟瞞了我們十多年,好傢伙,她從來說是沒有兄弟姐妹,據我們所悉,她是英文書院女學生,讀到中六才從影,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她到底什麼年紀?」編姐問。「訃聞上說是三十三。」
「加了三歲沒有?」
「相信是加了吧。」
「恐怕不是。」我說,「她不止三十三歲。」
「三十六也不算老,」壽林說,「女人一切怪行為我都可以理解。」
「瞞年紀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橫打豎看都是中年婦女,還企圖有人以為她二十九歲半。」壽林說。
我說:「壽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見。」
「關於姚晶,我們到底知道多少呢?」他問。
「我現在問起來,等於零。」我答,「她很高明,什麼都是她主動告訴我們才知道。譬如說她如何認識張煦,就沒有人曉得。」「她是怎麼樣進人電影界的?」壽林問。「藝林公司的訓練班。」編姐說。
「什麼人教過她?」我問。
「你以為是紐約藝術學院?還有導師專門教授演技呢。」壽林說,「不過是臨記出身。」
「不,」編姐說,「姚晶沒有做過臨記,斷然沒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麼?」
「《戰爭玫瑰》,」壽林說,「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東亞影展,我爹有份做評判,她被選出做影后。」「是嗎,楊伯伯去做過那種事?真沒想到,那麼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編姐白我一眼。
壽林說:「閒話少說,讓我把事情串連起來。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代南遷來港。大抵十五六歲左右,參加電影公司做演員,旋即拿影后獎,七十年代大紅大紫,於全盛時期結婚,歸宿美滿,事業雖略走下坡,但快樂家庭足以彌補,不幸天妒紅顏,終以心臟病猝發,英年早逝。」我聽完之後,也覺得很中肯,應該是這樣。
但仔細一想,當中有許多漏洞。
加人影圈,已十六歲左右,那麼自一歲到十六歲,她做過些什麼?認識什麼人?這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說:「我要看一看有關姚晶的資料。」
「還用到資料室去?梁女士在這裡。」編姐說。
「不,我要的是極早期的消息。」我說。「早到十五年前?」編姐說。「更早。」
「她沒有進電影圈之前的事,誰知?」
「你們不是青石板地都掀得起來找蛛絲馬跡嗎?」
編姐側側頭,「是,對當紅女明星的即時新聞,我們會努力搶。」她說,「但是姚晶,她已經過時了。這次她去世後追新聞來做,不過是最後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眾人物最怕什麼?」編姐笑,「你以為是受騷擾?」
「是坐冷板凳。」壽林接上去。
我覺得很難過。「姚晶過時了嗎?」
「三十多歲,怎麼不過時,戲都不賣座,演技精湛又如何?觀眾平均年齡只有十三至十九,他們乾脆回家看他們的媽豈非更好。」
說得好不傖俗。
我抬起頭歎口氣,「但她還是那麼美。」
「你以成熟少婦的眼光去欣賞她,角度與觀點都不同,外頭那些人要的,並不是她那樣的女演員。」
或許是。
到頭來,她是很寂寞的吧。
大家都沉默下來。
壽林說:「把遺產交還給趙家,你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個陌生人的秘辛?」
梁女士馬上說:「如果佐子不追,我來追,把故事寫成一本書也是好的。」壽林打個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異。」大家都倦得張不開眼睛。
梁推開客房的門便往小床上倒下,「七點叫醒我吃飯。」
壽林說:「我也略睡一會兒。」
彷彿有瞌睡仙向我們下藥,一個個都倒下來。
臨睡時我想:死亡倒也好,就這麼去了,身不由己,從此什麼都不必理會。
我們三人我最先醒來,是早上七點鐘。
我不顧他們兩個,先做咖啡吐司。
聞到香味,他們也一個個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給編姐看,讓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與糖遞給壽林。
他凝視我,我很詫異,也看看他。這人有著扁扁的面孔,短厚闊寬,像嬰兒般,一雙眼睛又有點倒,非常可愛。
看著看著我笑起來,不知這是不是愛情。我擰擰他面孔。他忽然說:「我們結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會感動,說聲「我們結婚吧」,沖沖喜。
那時在紐約讀書,看場電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窮學生,有一個男生帶我看首輪歐陸片,中場休息,他向糖果女郎買覆盤子冰淇淋給我吃。我覺得他對我太好,照顧得我無微不至,故此忽然說:「我們結婚吧。」
事後當然不作數。說過的話句句要負責,那還得了,一切應允都得履行,那還不成了神仙世界。壽林這一句求婚,不過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覺得幸福滿足,稍後心情不一樣,他就會忘記這件事。我瞇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廚房捧出香腸煎蛋。編姐吃完便趕回報館去做事。我到報館資料室去翻舊雜誌及報紙。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輕時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愛,臉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當時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氣質不見特別,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韻味來。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歲,如姚晶。一些小時了了,嘰嘰喳喳像小鳥般的女郎,老大便成為醬菜,仍穿短裙羊毛襪工人褲,可怕。看著畫報,我心中閃過兩句曲詞:coc1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coc2
我自舊資料中知道姚晶會彈鋼琴,喜歡貓,愛看海。
那時候的宣傳真丟臉,沒有一句真話。
我並沒有在姚家看到鋼琴與貓,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覺得她喜歡白而香的花朵、靜寂、許多的私人時間,以及她的家庭。
我見到的姚晶與那時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離。
翻盡所有的資料,也找不到她自一歲到十多歲做過些什麼。所有的報道都說她艷若春花,馴若綿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過去。我就不知道編輯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學畢業。一半是沒想到要問,另一半是因為隨時可以問,所以一懶就不知就裡。
有一篇訪問這樣寫:姚晶畢業後,做了一年寫字樓工作,覺得不適合,故此投考訓練班……
老生常談。
我合上那些畫報,那時候寫明星最容易,好比往牆上刷白粉,牆的表面越光滑美麗,宣傳便勞苦功高。
現在做娛樂版要努力刮掉牆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試想想那堵牆會不會那麼順利坐著不動隨記者來虐待?難就是難在這裡。
在這堆舊報刊中我永遠不會找到我要的東西。
不過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長,倒是樂事,十多年之後,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妝儀態性格上都呈現無限優雅風華,即使活到五十歲,她仍然是一個吸引目光的女人。
編姐來瞧我,給我一杯熱咖啡。
「成績如何?」
我搖搖頭。
「不錯,姚晶過的生活比較神秘,譬如說,沒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給人家拍照片,咦——」
「這有什麼稀奇呢?」編姐問。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麼能被人拍了照在雜誌上登?趕明兒沐浴睡覺給不給人拍照?」
編姐瞪我一眼,「難怪你同姚晶談得來,敢情你們兩人一般想法。」
我覺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國明星也給雜誌拍照的。」編姐說。
「跟你說了也是白說。規模不一樣嘛,你今日如買下一座堡壘作為住屋,我也就原諒你叫人來拍照。」
「勢利。」
「只有我勢利嗎,三房兩廳洗衣機電冰箱有什麼好拍?最多是鍍金水龍頭,好了吧?」
「像你這種人簡直有病,什麼事都要批評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參加訓練班之前做過些什麼。
編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訪問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麼人?」
「訓練班的創辦人,這本藝林畫報的編輯,是老前輩。」
「還活著?」
「聽聽這張烏鴉嘴。」
「那還等什麼?去找他哇。」
「慢著,不是那麼容易找的,我還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編姐說,「貧在鬧市乏人問,我得打聽打聽。」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歲,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遠郊,開車要兩小時,但抵達時卻覺得值得,郊外風景與空氣俱佳。
他很瘦,與一隻玳瑁貓作伴。
晚年雖乏舊友問津,但看得出他薄有節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將房搓牌,且有老女傭送茶遞水。
我們自我介紹後,他老人家點點頭,「呵,你就是那個女孩。」
我很感動,二十多歲,還被人稱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個女孩?」
老先生遞上報紙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娛樂版上圖文並茂,說明我是姚晶財產的承繼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問:「找我有什麼事?來,吃些杏脯陳皮梅。」
當然姚晶沒有必要把錢財留給恩師,老先生生活很舒適,而且已近八十歲了。
他一臉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個斑點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經歷。
「你和姚晶熟嗎?」編姐問。
「怎麼不熟。」
見過姚晶那麼多親友,數他最親切,最容易說話。
當然,他是我們的老行尊。
「朱伯伯,說給我們聽。」
「姚品進我訓練班的時候,有十八歲了。」
「不是十六嗎?」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應是三十六,我初見她時,正是十八歲。」
我們仔細聆聽。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雙眼睛水靈靈,不知道為什麼,越是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越是聽話聰明。」
「怎麼樣的家庭?」我追問。
「人也已經過身,還說那麼多幹什麼?」
我與編姐對視,暫不出聲。
他不會不說,一則年紀那麼大了,說話何須顧忌,二則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愛說話,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聞出來,有誰會耐心聽他的?我很瞭解。
他會說的,給他一點時間。
我與編姐含著又甜又酸的杏脯,喝著茉莉香花茶,很欣賞這一點點的閒情。
老人家很會享受,年紀大了,最好身邊有幾個錢,做什麼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孫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緊是生活不吃苦。
過了很久很久,朱老不著急,我與編姐當然不催他。
終於他歎口氣,開口說:「你們女孩子啊,嫁人的時候,眼烏珠要睜得大一點。」
我一震,這分明是說姚晶。
我假裝沒聽懂,我說出我的哲理:「有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該嫁的時候,只好找一個來嫁,嫁錯了也無可奈何。」
「這是什麼話!難道沒人要了嗎?」
我理直氣壯地說:「因為寂寞呀。」
朱老伯使勁搖著頭:「在父母懷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編姐與我忍不住笑出來。
「笑什麼?」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語氣似五十年代的國語片對白,什麼女兒心,快樂天使,苦兒流浪記,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邊,頓時有了蔭蔽,一切不用擔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現在的世界與以前不一樣了!」
編姐忍不住說:「朱先生,即使在以前,電影界裡也沒有第二個像你那麼好的人。」
這話說到朱老伯心坎兒裡去,「唉呀,」他說,「人好有什麼用?」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掩著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電視機轉過來,咳嗽一聲,這時候才開始把我們當作說話的對象。
他說:「人好沒有用,女孩子都喜歡壞男人。」
我很訝異,沒想到朱老會對我們說這種話。
「三十年代我已經加人電影圈,有一個時期在上海與趙飛合住一間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對女人好,趙飛對女人壞。我對她們呵護備至,趙飛天天同她們吵架,把她們的旗袍高跟鞋統統往樓下摔,但是有什麼用?她們還是愛他。」朱老伯露出明顯的悻悻然。
我覺得他可愛到極點,我簡直愛上了他。
我偷偷問編姐:「趙飛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這不是誰好誰不好的問題,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被他們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個子這麼小這麼瘦,年輕時一定也不怎麼樣。不過他太太不錯哇,皮膚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細說從前。
「後來怎麼樣?」我問。
「後來趙飛在三十歲那年去世。」編姐說。
我說:「沒想到你對電影歷史那麼熟悉。」
編姐說:「人行之前,我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我說:「你瞧,馬上用得著了。」
朱先生說:「以前男人講風度,專門侍候女朋友,哪像現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們要好好小心。」
這句話倒是說得對,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為營。
編姐引他說下去:「我父親就沒侍候過我母親,從前女人更沒有地位。」
朱老伯說:「看你嫁的是誰。」
編姐故意說:「你是說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壞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條。」
我有種感覺,他的箭頭一直指向張煦。
我知道時機已經成熟,只要在這時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會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來。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麼程度?」
「她是我的過房女兒。」
我又問編姐:「那是什麼?誼女?」
編姐點點頭。
「幾時的事?」
「那年她十八歲。」
「我們知道她有兩個不同父親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親先嫁一個小生意人,後來再嫁姚晶的父親。」
「她父親幹什麼?」
「沒有人關心。」還是不肯說。
「姚晶在內地做些什麼?」
「唸書。」
編姐意外地說:「不可能!她的英語說得那麼好。」
「人聰明、肯學,你以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話說得多好,上海話亦琅琅上口。」
「為什麼要學桂林話上海話?」我問。
「你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還有,當時電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幫,講廣東話,老闆懂勿?勿懂依自家吃虧。」
至此我便嚮往姚晶的氣質,不禁一陣心酸。
「這麼冰雪聰明的女子……」朱老伯搖頭,「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現在的女明星,個個像十不全。唉,我看夠受夠。」
我們三個人都靜下來。
「姚晶還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問。
我反問:「你也知道她沒剩下多少?」
「一個人賺,那麼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衝口而出,「朱伯伯,你這麼愛她這麼瞭解她,她有事為什麼不來同你商量?」
朱老伯長長吁出一口氣,「要面子呀,吃了虧,打落牙齒和血吞。你以為是現在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開房間睡覺也可以說出來。」
也不必像姚晶這般活受罪。
我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歎息著。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早應說出來,思量解決的辦法。頂多離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現在的標準,沒有離過婚的女人簡直不算生活過。
也許姚晶是落後了,價值觀及道德觀皆比人過氣二十年。
我說:「張煦是愛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嗎?」
「何以見得不是?」
「嘴裡說說就有用?過年過節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護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為重,全心全力照顧她心靈與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聖潔地說。
嘩,我舉起雙手投降,幸虧男人聽不到這番話,否則誰還敢娶妻,我與編姐再過八十年也銷不出去。
這一對誼父母徹底的落後。
「怎麼,」老先生問我,「你不認為如此?」
我搖搖頭,「反正我也沒打算全心全意地對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經很好,要求降低一點,就少點失望,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對配偶抱著那麼大的寄望是太過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會贊成我這番話吧?」
「那麼難道你們嫁人,不是想終身有托嗎?」他大為震驚。
我說:「托誰?我的終身早已托給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訴我,咱們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還能靠別人吧?」
「那麼結什麼婚?」朱老伯聽到現代婦女的價值觀,驚得發呆。
「伴侶,伴侶也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人,他不是愛的奴隸。」
朱老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哺哺說:「要是阿晶像你們這樣看得開,就什麼事都沒有。」
我還想說什麼,編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傭人走過來同我們說:「兩位小姐吃過點心再走好不好?」
編姐說:「我們不吃,謝謝。」
朱老先生的雙眼又回到銀幕上。
編姐說:「我們告辭了,朱先生。」
他才轉過頭來說:「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學生見到一百題大代數家課時般神色。
到大門口,編姐抱怨說:「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輸那麼多新潮流給他,他怎麼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還想說下去呢。」
「我知道你,」編姐說,「你非把男人鬥垮斗臭你是不算數的。」
「錯。」我說,「我只是反對『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負情郎』這種情意結。」
編姐為之氣結。
「戀愛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愛得死脫,也根本不用愛了,死人怎麼愛?」
「你這個人,什麼本事都沒有,獨獨會嚼蛆。」
我們坐車子進市區,一路上但見夕陽無限好,滿天的紅霞,天空遠處,一抹淺紫色的煙霧。
姚晶會喜歡這樣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時宜,認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蒼白的地步,死於心碎。
我撫摸自己強壯的胸膛,尋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過只為自己的血液循環而跳動。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會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麼?」編姐問。
「沒什麼。」我咬手指頭。
「你有沒有發覺,朱先生有很多話沒說?」
我莞爾,「我希望多聽聽他與趙飛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歡說那些故事,說得很精彩生動。」編姐說。
「你們常常聽?」我很羨慕。
「也不是,我只聽過一兩次,他說那時候在上海,大熱天都穿白色嗶嘰西裝,愛哪位小姐,就請那位小姐把縫旗袍剩下的料子,給他一點去做領帶。」
「真的?」那麼發噱。
「真的,很羅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時有首詩叫我是天邊的一朵雲……」編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關於姚晶的事。」
「我們慢慢總會找得到,不過你說得對,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寫了,至少不能當新聞般寫。」
「你早贊同,我們就不會有誤會。」
「回不回報館?」
「不了。」
「壽頭會找你的,這早晚你都忘記誰是楊壽林了。」
真的,忽然之間,我的視界闊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記壽頭,此刻佔據我心的是姚晶那謎一般的身世。
「你們兩個人走那麼久,也該拉攏了。」
我朝她扮個鬼臉。
「你在外國待太久,洋妞勁道十足。」
我數著手指,「我們已見過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師傅,還有誰?」
「還有姚晶的敵人。」
我拍手,「好好好,誰是她的敵人?編姐,你的天才高過我數百倍,我們怎麼可以忘記她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