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色佳 第四章
    席間,薔色把她的事告訴他。

    耳朵靜靜聽著,啊,花終於說話了。

    薔色沮喪,「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發生在我身上。」

    耳朵給她續上去:「所以以後不會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經滿額。」

    「超額!」

    「對,將來,會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這漂亮的女孩子別只是認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麼?」

    「耳朵。」

    薔色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過,既然他愛自稱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結賬之際,她搶先付鈔。

    他抗議:「喂,怎麼可以?」

    薔色大膽地說:「你是個苦學生吧。」

    「你怎麼看出來?」他驚訝。

    薔色但笑不語。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乾淨,可是鞋底前後都打過掌,由此可知,環境馬馬虎虎,這一頓飯足夠他買雙新鞋,怎可叫他付鈔。

    會不會傷他自尊心?不會啦,這年頭,誰不樂得省一點。

    可是,薔色的估計錯誤,那耳朵漲紅了臉,壓低聲音對她說:「對於我的消費,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窮,我與你絕交。」

    薔色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剛才吃了多少?」

    「連小費三十鎊。」

    他把錢還她。

    「一人一半。」

    「瞎說!」

    薔色不敢再與他爭。

    耳朵臉色稍霽。

    薔色一直沒有到醫學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訂飛機票回家。

    順帶問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肉。」

    薔色溫言說:「你又何用處處諷刺我。」

    耳朵攤攤手,「我籌不到盤川。」

    薔色伸出手去扭他臉頰,「回來見。」

    她對他竟這樣親暱,叫薔色對別人動手動腳那是不可思議之事,可是對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竊喜?

    不,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知道這種親暱動作只不過視他如一隻可愛的小動物,殆矣。

    「記住,我等看你回來。」

    薔色笑著點頭。

    忽然,他不甘心,又問:「我的真名叫什麼?」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鬧情緒。

    「也是你自己說的。」薔色訝異。

    耳朵平靜下來,女孩的母親患病,她哪裡還有心情去調查他的真名。

    他極之溫柔地說:「記住,耳朵在等你。」

    薔色回到家,發覺利佳上已搬來與綺羅同住。

    一開門她先見到綺羅。

    她氣色比薔色想中好得多。

    她與薔色彼此在陽光下凝視。

    二人都說對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聲音傳出來,「薔色回來了嗎?」

    他一出現,嚇薔色一跳。

    他胖許多,滿面于思,頭髮長得要在後腦用一條橡筋紮住,只穿一件舊T恤,看得到手臂、腰身的肌肉鬆弛,完全不修邊幅。

    外型像那種半生潦倒的藝術家。

    綺羅歎口氣,「你看你們,一胖一瘦,多難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聽聽是誰在嫌我們。」

    真是黑色幽默,綺羅的頭髮經過電療,掉光了重生,只有三兩公分長,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殘地缺似相視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淚流下來。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薔色輕輕地吟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美色)被意外或自然轉變方面剝奪。」

    薔色終於面對面問出她要問的問題:「你病情如何?」

    「壞部份已用手術切除,接著用藥物及化學治療,薔色,我已痊癒。」

    薔色聽得綺羅親口說出好消息,彷彿被人移去心頭一塊大石,又頭上一鬆,除去了緊紮箍。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客廳中央團團轉,「好了,好了。」

    綺羅說:「拜託拜託,你們倆可否理個發?」

    薔色慷慨地說:「當是送給你的禮物。」

    立刻打電話請相熟的理髮師傅上門來。

    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年經女子,看見他倆的頭髮大吃一驚。

    「嘩,起碼一年沒修剪過。」

    薔色辯曰:「才六個月罷了。」

    綺羅相當感動,「是為著我的緣故嗎?」

    薔色搔著頭,她不便說出來,那段日子,想到繼母病重,真是萬念俱灰,心如刀割,誰還會去理整儀容。

    今日她興奮地同理髮師說:「什麼髮式最流行?」

    師傅微笑,「你別後悔才好。」

    大剪一揮,剪到齊耳朵,然後洗濕,繼續颼颼颼地剪。

    利佳上在一旁看著,連忙害怕地站起來取外套,「我不剪了。」

    理髮師轉過身子來,厲聲喝道:「坐下!」

    笑得薔色彎下腰來。

    薔色摸一摸被剪成小男生那樣的頭,「像剃羊毛一樣。」

    綺羅知道她不過想陪她短髮,微笑著頷首。

    接著,利佳上理了一個陸軍裝。

    薔色溫柔地問他:「剃渡的感覺如何?」

    利佳上平靜地答:「一片澄明。」

    薔色說:「接著,我要增重,你要減磅,其中牽涉二十公斤脂肪。」

    「這可不那麼容易做得到。」

    這時,有電話找綺羅,她轉到起坐間去。

    薔色送走理髮師,見利佳上站在露台上,他的背影似一個小型胖子。

    薔色忽然放下警惕之心,站他身後笑著說:「總共胖多少?」

    「不知道,只曉得吃得飽,可解憂慮。」

    薔色歎口氣。

    利佳上輕輕說:「她又不讓我告假,堅持我照常教課。」

    薔色說:「她是對的。」

    「這時想起來也是,不過當時吵得很厲害。」

    「吵鬧也是抵銷恐懼的一種方法。」

    「你好像懂得很多。」

    「我找了許多資料來讀,這也可以解憂。」

    「那麼,你怎麼看她的病情?」

    「她若認為經已痊癒,醫生又再找不到壞細胞,那即表示健康。」

    「可是——」

    薔色聽到一點聲響,即向利佳上使一個眼色,轉過頭去,發覺是女傭收拾地方。

    她說下去:「不要露出任何疑心。」

    若不是為著綺羅,她無論如何不敢出言教訓利君。

    那麼,還有,他忽然胖了、丑了,把二人之間距離拉近,薔色覺得有話不妨直說。

    薔色把所有時間用來陪繼母。

    穿著家常便服,不拘小節,自早到夜,幫繼母做茶、讀報紙給她聽、陪她散步、看電影、喝下午茶,形影不離。

    利佳上沒有課就耽家裡,高談闊論,薔色時時駁斥他,氣氛熱鬧,她要到這個時候,才真正與他熟稔,發覺他學識淵博,談吐幽默,無論什麼題目,自無線電到原子彈,從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館到各種賭博方式,都知道得十分詳盡。

    他又是各種球類好手,對於美術雕塑,又甚有研究,更是旅遊專家。

    一日,綺羅對他說:「即使你瘦不下來,永遠胖下去,我也一樣愛你。」

    利佳上大樂,問薔色:「聽到沒有?承恩不在貌。」

    薔色只是笑。

    他沒有瘦,她倒是胖回來了。

    年輕人比較容易控制體重,但利君假使要減磅,也並非難事,可是下意識他拿身體洩憤減壓。

    食量真是驚人,他邀請薔色與他一起採購食物,親自下廚,調味下手甚重,然後一家子大快朵頤。

    連新來的傭人都眠著嘴說:「我也胖了。」

    雖高興非凡,但心頭倒底有疾病陰影,努力不去想它,苦中作樂。

    經過觀察,薔色發覺綺羅健康情況穩定,最壞的似乎已經過去。

    她利用假期與繼母盡情相聚。

    一日,綺羅同她說:「你都十八歲了,身邊一點首飾地無也不好,你來看看這幾件。」

    「我不要。」

    綺羅大奇,「為什麼?」

    「老女人才戴珠寶。「

    綺羅氣結,「神經病。」

    「真的,越老寶石越大,俗氣到極點。」

    「那是因為人俗。」

    傭人過來說:「薔色電話。」

    「我現在沒空。」

    傭人笑,「那人說,他叫耳朵。」

    綺羅奇問:「還有沒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薔色躊躇,便說:「去聽電話吧。」一定是男朋友。

    順手把一隻絲絨袋放在薔色手中。

    薔色取起聽筒:「耳朵,別來無恙乎。」

    知道他經費不足,不能常撥長途電話,無論科技多麼方便,還需金錢支持。

    「聽你聲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點不錯。」

    「那麼,新年過後,當可見面。」

    「應無問題。」

    「耳朵聽不到你的聲音,十分寂寥。」

    「這裡少一對聽我傾訴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氣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講了。」

    掛斷電話,打開絲絨袋,先看到一串晶瑩的珠子,順手戴在脖子上。

    綺羅問:「耳朵是男朋友?」

    薔色側著頭,「算是吧。」

    「不肯定?」

    薔色坐下來,「還不是他。」

    「這樣模稜兩可,肯定不是。」

    這句話說到薔色心坎裡去,「對!」

    綺羅說:「真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絕對沒有誤會。」

    「是。」

    薔色雖然經驗不足,也明白感覺第一。

    「還有,喜歡就是喜歡,絕非同情、感激、憐憫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綺羅講得再正確沒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個人。

    她甚至不會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許他姓爾、也許他姓李,待他自己說出來吧。

    再轉過頭來,綺羅已經睡著。

    她服藥後時常累得不得了,睡著時倉猝,雙眼有一點點沒閉上,薔色怕她眼球乾涸,輕輕替她拂下眼皮。

    綺羅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個好夢。

    但願每個人都有好夢。

    利佳上自廚房出來,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薔色找到一塊披肩,輕輕搭在綺羅身上。

    然後走進廚房,坐下來,取起蟹蓋,就用調羹-出膏吃。

    利君看著她微笑。

    薔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麼想。」不約而同。

    「這些日子幸虧有你。」

    「人生本無恆久順景。」

    「有些人比較幸運,一生無太大上落。」

    「那種人生活多數十分沉悶,你不會喜歡。」

    薔色忽然說:「讓時光永遠停留在綺羅未曾患病之時豈不是好。」落下淚來。

    「可是,彼時你只得十五歲,你願意永不長大嗎?」

    可見他真是十分堅強。

    薔色洗乾淨手,托著頭,「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

    利佳上說:「很小的孩子才會那樣責怪自己,父母離異、親人死亡,傷痛之餘,他們都覺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應當明白一切與你無關。」

    薔色不語。

    片刻綺羅醒了。

    她向薔色要水喝。

    「我錯過了什麼,怎麼無緣無故睡著了?」

    薔色笑,「我一服傷風藥也是這樣睡個不已。」

    「我做了夢。」

    「說來聽聽。」

    「在夢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個我卻不知我是誰。」

    薔色微笑,「這話也只得我一個人才聽得懂。」

    「我陪我說了很多話,還買了糖果新衣送給我。」

    「那多好,人是應該自愛。」

    綺羅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說,我何嘗不明。」

    綺羅輕輕說:「我少年時真正寂寞。」

    薔色勸道:「每個少年都那樣想。」

    綺羅感喟:「日子過得真快。」

    薔色訝異,「是嗎,我真不覺得,考試時期,度日如年。」

    綺羅笑,撫摸她短髮,「那自然,孩子們都那樣想。」

    三人一起訕笑起來。

    「還夢見什麼?」

    綺羅笑答:「醒來,一鍋黃粱剛剛煮熟。」

    薔色有點淒惶,伏在繼母胸前。

    有人按鈴,利住上去開門。

    綺羅輕輕說:「我還夢見你父親。」

    薔色愕住。

    「他氣色很好,像是剛從地盤回來,與我閒話家常,問我有無去探訪他的父母。」

    薔色專心聆聽。

    「然後我醒了。」

    薔色一點表示也無。

    「薔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訪那兩位老人。」

    薔色答:「不。」

    「奇怪,你這固執遺傳自什麼人呢。」

    「我們彼此不相愛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見到他們。」

    綺羅微笑,「他日在黃泉總要相見。」

    薔色也笑,「不見得,黃泉不過是華人對冥界一個統稱,像世界那麼大,不一定碰街上頭。」

    綺羅吁出一口氣,「難為你,那樣有科學頭腦。」

    利佳上回來說:「石志威律師派人送燕窩來。」

    綺羅說:「我一向不吃這種東西。」

    薔色問:「怎麼弄,直接扔到湯裡去?」

    利佳上笑,「過年的時候再送回去。」

    綺羅仍然企圖遊說:「他們是你唯一真正親人。」

    「恕不從命。」

    「我的話你也不聽?」

    「沒有意思就不聽。」

    利佳上詫異,「好端端吵什麼?」

    綺羅反而笑起來。

    她很高興,倘若薔色凡事唯唯喏喏,覺得應當感恩圖報,反而不是真心。

    薔色說:「去按鈴,不一定開門給我呢,一向假裝耳聾,只挑愛聽的話來聽,後來真的聾了,名正言順什麼都聽不到。」

    「我以為你一早就原諒了他們。」

    「不牽涉到原諒,毫無感情,不必虛偽。」

    利佳上問:「吵完沒有,大家出去看電影如何。」

    那是一部極之喧嘩的動作片,十五分鐘後綺羅便說要走。

    他們陪她離場,薔色說:「吵得人神經衰弱。」

    「療程告一段落時我會偕綺羅到湖區小住。」

    「太好了,」薔色拍手,「那麼,我不去美國上大學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來的卡片。

    薔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絕不心跳,那還是不足夠的。

    「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男孩子。」

    薔色答:「可親。」

    「還有呢?」

    「熱心。」

    「唷,眼睛會笑嗎?」

    「不,他不是那樣的人。」

    「嗯,外型比較老實。」

    薔色見綺羅講得那樣客氣,不禁笑出來。

    「他貌不驚人。」

    「是醫學院學生?」

    「是,讀得很累,錄音機上錄了功課放在枕頭底徹夜不停播放,連覺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頭地。」

    「是呀,那多累。」

    綺羅承認:「我也有點怕那種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給的壓力吧。」

    「可能,背景怎麼樣呢?」

    「從沒問過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將來,你會遇到靈魂。」

    薔色微笑。

    屆時,會否渾身顫抖?

    假期告終,最後一晚,她睡不著,走到客廳,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來嘗嘗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薔色站得遠遠,笑咪咪,「閣下體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薔色仍然沒有過去,「給我裝一片在塑料盒裡帶上飛機吃。」

    「沒問題。」

    「真捨不得你們。」

    「你應該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樣明目張膽拒絕,我很難不聽到。」

    「他們看到我也不會認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並無不安。」

    「年輕真好。」

    兩人離得相當遠,卻聊起來。

    「復活節再見面。」

    「祝我考到好學堂。」

    「一塊蛋糕。」

    薔色很高興,「你真的那麼想?」

    「那還不易如反掌。」

    「謝謝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沒有,雙腿有點不聽使喚,靠著牆不想動。

    他吃完了用濕毛巾擦擦嘴,抬起頭。

    她這次回來,他還沒看清楚過她。

    她彷彿又長高了一點,瘦許多,雙眼更大、鼻子更高,藉故剪短了頭髮,輪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見她,她都變得更可愛。

    她穿一件舊T恤一條牛仔褲懶洋洋靠在牆上。

    利佳上歎口氣,「時間已經很晚了。」

    薔色答:「我不是每個晚上都睡覺。」

    什麼?

    「三天睡兩次已經足夠,睡得大多很煩。」

    利佳上忍不住問:「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個小時。」

    利佳上笑,年輕人都有無比精力。

    「睡不著幹什麼?」

    「溫習、寫功課。」

    「看樣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薔色挪動雙腿,笑著走進寢室。

    她先去看繼母。

    綺羅的臉壓在枕頭上,她輕輕幫她轉過身子來。她沒有醒,這是她一天之內唯一忘我輕鬆的時刻,幸虧上帝賜給人類睡眠,無論如何,假死一刻,從頭再來。

    薔色握著她的手。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綺羅,她伸手過來,手指潔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齊,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不大不小的鑽戒,端的好看。

    薔色把那隻手放在臉頰旁邊。

    這是她唯一知道的親人。

    一個人喜歡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薔色悄悄落下淚來。

    時常流淚的眼睛容易虧損,而且,不應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綺羅比她早起,正指揮傭人幫薔色收拾行李。

    薔色問:「這是幹什麼?」

    「你看你的內衣睡衣與襪子都破舊不堪,我給你買了新的替換。」

    「唉,衣不如舊。」

    綺羅笑問:「人呢?」

    「都是舊的好。」

    「看樣子你一輩子才嫁一個人。」」

    「希望有這種福氣,否則實在太煩了。」

    綺羅笑,「萬中無一呢。」

    「這些內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褲好似過份。」

    利佳上本想進房來,一眼看到行李上那麼多褻衣,感覺非常震盪,連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說:「都起來了?」可是猶自像看到了不應看的東西似。

    薔色笑著垃上皮箱拉煉,「時間充裕,別擔心。」

    依依不捨之情,洋溢室內。

    薔色說:「不如轉回來考試。」

    「折騰什麼?只得三個月時間罷了。」

    「一百多個日子呢。」

    綺羅說:「放心,我一定還在。」

    薔色生氣,「這是什麼話。」

    薔色幫她更衣。

    綺羅說:「你看我膚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綺羅無奈地扣好紐扣。

    薔色幫她梳理那短短頭髮。

    綺羅握住薔色的手,「機能經過化學治療破壞,我已不能懷孕生子。」

    啊,薔色蹲下來,感覺悲哀。

    「我其實不一定決定生育,可是自願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醫生告訴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薔色表面上若無其事,「你不是已經領養了我。」

    「其實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願望。」

    綺羅說:「哪有你講得那樣好。」

    薔色答:「我絲毫沒有誇張。」

    「但是倒底,孕育一個由本身細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種享受吧。」

    薔色勸道:「我從沒聽任何女性那樣形容過懷孕過程。」

    綺羅嗒然:「我永遠不會知道其中感受。」

    薔色無言。

    「也許,你將來可以把經驗告訴我。」

    「不不不,」薔色厲聲拒絕:「我已決定永不生育。」

    綺羅駭笑,「這是怎麼一回事?」

    薔色厭惡地說:「生命是至大一種浪費,我再多七倍時間,也決不將之用在撫養一團肉上!」

    「奇怪,」綺羅笑,「我小時候也那樣想,這與我們童年時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關係吧。」

    「撫育幼兒何等費時失事,結果又有幾人能夠不負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麼,要求不宜太高。」

    「單是健康快樂,做得到嗎?」

    薔色聲音中充滿悲忿。

    利佳上進來說:「薔色你怎麼天天吵架似。」

    「對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紅色的褻衣,他鬆了一口氣。

    「該去飛機場了。」

    綺羅道:「我還有話要說。」

    利佳上溫柔的說:「女人的話永遠說不完。」

    那一天早上,薔色發覺繼母的神色有點呆滯,眼珠大而無神,如蒙著一層灰樸樸的薄膜。

    她需要很堅強才能頭也不回的走上飛機。

    到了學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醫學院門口去等,自知成數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麼時候有課,可是薔色覺得有運氣。

    果然,等不多久,演講廳門一開,頭一個出來的便是耳朵。

    薔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學也愕住,什麼地方跑來這樣標緻的女生,他們狗一般苦學生涯裡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興過度,鼻子發酸,一時說不出話來,用手搭住薔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薔色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

    他半晌才輕輕說:「破帽遮顏過鬧市。」

    薔色哪裡聽得懂,「嘎?」

    他凝視她,「你這笨女孩。」

    薔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著薔色脖子,薔色嗆咳起來。

    「回來了。」

    「可不是。」

    「媽媽還好嗎?」

    「大家都知道那顆定時炸彈尚未熄滅。」

    「且苦中作樂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澀地思念你。」

    薔色只是笑,他說話一向傳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說「我也是」。」

    薔色仍然不語。

    耳朵生氣,「你來幹什麼?」

    「你的真名叫什麼?」

    「不告訴你。」

    薔色仍然笑。

    他漸漸被那笑容融化,五臟六俯都黏貼在一起,膩嗒嗒,討厭得不得了,一點氣概都沒有,他無比訝異,這,以後還怎麼做人?

    他的頭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災劫。

    「請到我陋室來坐一下。」

    真是陋室,總共得一床一幾一桌一椅,還有只書架子。

    就那樣,寒窗數載。

    你說慘不慘,若不願咬緊牙關熬過此劫,餘生以後日子更加不好過。

    薔色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學十分存疑,他問:「什麼叫做人上人,是騎在人家肩膊上嗎,人家一動,我是否要摔下來,然則,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為眾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薔色說:「你有空也這樣站著看窗外的足球場?」

    「我很少抬起頭來,我需伏著身子做功課。」

    薔色看到筆記本子面上寫著蓋伯利爾張。

    「你叫蓋伯利爾?」

    「不,那是我師兄,他把筆記借我用。」

    「耳朵,全間宿舍都不見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誰?」

    薔色答:「不至於想得睡不著。」

    耳朵凝視她。

    今日她穿著一件深藍色大衣,懶佬鞋上沾滿泥漿,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特別稚嫩可愛。

    「你神情憂鬱之極,有什麼問題嗎?」

    薔色的面孔轉向窗外,「耳朵,我繼母不行了。」

    他嚇一跳,「胡說,不是已經治癒了嗎?」

    「她有事瞞著我,我知道。」

    她垂著頭抽噎。

    耳朵將她的臉撥過來,只見薔色淚流滿面,他將她輕輕擁在懷中。

    薔色嗚咽,「那麼多年,她都沒有讓我覺得我是負累,到了今日,還堅持叫我回來完成學業。」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聽,可是心中想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薔色有用香水嗎,彷彿是玫瑰花香,聞仔細一點,又不是了,會不會是天然體嗅,真令人意亂神迷,傷心的她楚楚可憐,必需讓她盡情傾訴,他是耳朵,耳朵不聽主人申訴,還要來何用。

    她雙臂摟住他的腰身,他受寵若驚。

    運氣真好,遇上她家有突變,她情緒不安,他才有機可乘,不不不,心腸太壞了,不該這樣想,該死,幸災樂禍是會有報應的。

    正胡思亂想,聽得薔色又說:「我真彷徨。」

    接著,她痛哭起來。

    她伏在他結實的胸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場,眼淚把恐懼、哀傷,以及其它毒素一起沖走。

    耳朵一直摟著她,替她拭去眼淚。

    然後她說:「讓我們去大吃一頓,我餓極了。」

    耳朵撫著她頭髮,「那說什麼就什麼。」

    「謝謝你,耳朵,我需要聽這種捧場話。」

    在走廊裡,同學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薔色訝異,「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猙獰地說:「你這輕佻的女子,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樓。」

    薔色咭咭咭地笑。

    他們到西菜館去飽餐一頓,由薔色付賬。

    耳朵看著她,「這樣漂亮又願意出錢,我真正幸運。」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監一見薔色便說:「你母親來看你,在會客室等了好久了。」

    著色征住。

    她的母親?

    她何來母親。

    薔色輕經推開會客室門。

    一位華裔女士坐在沙發上讀泰晤士日報。

    抬起頭,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說:「中午抵達的飛機,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薔色目瞪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親,她也的確是她的生母方國寶女士。

    不知多久沒見,可是方女士佯裝當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現在薔色面前。

    「坐下來。」

    薔色脫下外套,坐在她對面。

    「坐過來。」

    這次薔色並沒有照做。

    「我有話要說。」

    「請講。」

    「我最近才知道陳綺羅病重。」

    薔色看著她。

    「我去打聽過,她將不久於人世。」

    薔色的目光變得凌厲,可是方女士沒有察覺。

    她自管自說下去:「你是她的合法養女,你可別那麼笨,你得設法取得遺產承繼權。」

    薔色一動不動地坐著。

    方女士並沒有老,她仍然秀麗苗條,衣著時髦,事實上,任何外人一進會客室來,看到她們,就自然會知道她們是母女,因二人長得十分相像。

    可是,薔色欽佩生母那副獨特的心腸,連寒暄都沒有,你快要畢業了吧、生活還過得去嗎、一個人可覺寂寞……全部與她無關。

    她只一心一意關心薔色的遺產承繼權。

    方女士壓低聲線說下去,「你還做夢呢,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的,她由你父處奪得,現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嗎?」

    方女士咬牙切齒,她不甘心。

    「將來你住何處吃什麼?噫,你還吊兒郎當就來不及了。」

    薔色緩緩站起來,「你說完沒有?」

    「那利佳上是什麼東西,她的錢到了他手裡,還會有剩?你別糊塗。」

    薔色長長吁出一口氣,拉開會客室門,「出去。」

    「什麼,你說什麼?」

    「滾出去。」

    「你這樣同母親說話?」

    「我沒有母親。」

    方女士不願走,她提高聲線,「我好心來提醒你,你倒恩將仇報?」

    薔色沒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著塞出門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薔色猶自不放過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著她走過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門。

    方女士繼續尖叫,這時,已有好奇的同學前來圍觀,也有人去通知舍監。

    可是薔色已將生母推出大門。

    回到樓上,她雙臂酸-無力,頹然倒在床上。

    第二天,受到舍監嚴厲責備,薔色自知理虧,只是低頭不語。

    她一向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偶一犯錯,也可過關。

    每晚,半明半滅,即將入睡之際,薔色都會聽見一把女聲對她說:「你將來吃什麼穿什麼?」

    醒來,一身冷汗。

    那樣,也終於捱到畢業。

    利佳上特地來接她回家。

    這真是他最最胖碩的時刻,外型似足北極熊。

    簡色很懷疑他以後是否還會瘦回去。

    他說:「我來給你一個心理準備。」

    「我明白。」

    「綺羅的痛是不會好的了。」

    其實薔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確地聽見利佳上這樣說出真相,也彷彿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請隱藏傷心之態。」

    「是,我省得。」

    「她心願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請你押後升大學。」

    「一定,不成問題。」

    「你需要與同學話別嗎?」

    「已經說過。」

    「那麼,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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