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薔色把她的事告訴他。
耳朵靜靜聽著,啊,花終於說話了。
薔色沮喪,「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發生在我身上。」
耳朵給她續上去:「所以以後不會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經滿額。」
「超額!」
「對,將來,會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這漂亮的女孩子別只是認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麼?」
「耳朵。」
薔色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過,既然他愛自稱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結賬之際,她搶先付鈔。
他抗議:「喂,怎麼可以?」
薔色大膽地說:「你是個苦學生吧。」
「你怎麼看出來?」他驚訝。
薔色但笑不語。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乾淨,可是鞋底前後都打過掌,由此可知,環境馬馬虎虎,這一頓飯足夠他買雙新鞋,怎可叫他付鈔。
會不會傷他自尊心?不會啦,這年頭,誰不樂得省一點。
可是,薔色的估計錯誤,那耳朵漲紅了臉,壓低聲音對她說:「對於我的消費,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窮,我與你絕交。」
薔色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剛才吃了多少?」
「連小費三十鎊。」
他把錢還她。
「一人一半。」
「瞎說!」
薔色不敢再與他爭。
耳朵臉色稍霽。
薔色一直沒有到醫學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訂飛機票回家。
順帶問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肉。」
薔色溫言說:「你又何用處處諷刺我。」
耳朵攤攤手,「我籌不到盤川。」
薔色伸出手去扭他臉頰,「回來見。」
她對他竟這樣親暱,叫薔色對別人動手動腳那是不可思議之事,可是對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竊喜?
不,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知道這種親暱動作只不過視他如一隻可愛的小動物,殆矣。
「記住,我等看你回來。」
薔色笑著點頭。
忽然,他不甘心,又問:「我的真名叫什麼?」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鬧情緒。
「也是你自己說的。」薔色訝異。
耳朵平靜下來,女孩的母親患病,她哪裡還有心情去調查他的真名。
他極之溫柔地說:「記住,耳朵在等你。」
薔色回到家,發覺利佳上已搬來與綺羅同住。
一開門她先見到綺羅。
她氣色比薔色想中好得多。
她與薔色彼此在陽光下凝視。
二人都說對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聲音傳出來,「薔色回來了嗎?」
他一出現,嚇薔色一跳。
他胖許多,滿面于思,頭髮長得要在後腦用一條橡筋紮住,只穿一件舊T恤,看得到手臂、腰身的肌肉鬆弛,完全不修邊幅。
外型像那種半生潦倒的藝術家。
綺羅歎口氣,「你看你們,一胖一瘦,多難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聽聽是誰在嫌我們。」
真是黑色幽默,綺羅的頭髮經過電療,掉光了重生,只有三兩公分長,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殘地缺似相視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淚流下來。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薔色輕輕地吟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美色)被意外或自然轉變方面剝奪。」
薔色終於面對面問出她要問的問題:「你病情如何?」
「壞部份已用手術切除,接著用藥物及化學治療,薔色,我已痊癒。」
薔色聽得綺羅親口說出好消息,彷彿被人移去心頭一塊大石,又頭上一鬆,除去了緊紮箍。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客廳中央團團轉,「好了,好了。」
綺羅說:「拜託拜託,你們倆可否理個發?」
薔色慷慨地說:「當是送給你的禮物。」
立刻打電話請相熟的理髮師傅上門來。
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年經女子,看見他倆的頭髮大吃一驚。
「嘩,起碼一年沒修剪過。」
薔色辯曰:「才六個月罷了。」
綺羅相當感動,「是為著我的緣故嗎?」
薔色搔著頭,她不便說出來,那段日子,想到繼母病重,真是萬念俱灰,心如刀割,誰還會去理整儀容。
今日她興奮地同理髮師說:「什麼髮式最流行?」
師傅微笑,「你別後悔才好。」
大剪一揮,剪到齊耳朵,然後洗濕,繼續颼颼颼地剪。
利佳上在一旁看著,連忙害怕地站起來取外套,「我不剪了。」
理髮師轉過身子來,厲聲喝道:「坐下!」
笑得薔色彎下腰來。
薔色摸一摸被剪成小男生那樣的頭,「像剃羊毛一樣。」
綺羅知道她不過想陪她短髮,微笑著頷首。
接著,利佳上理了一個陸軍裝。
薔色溫柔地問他:「剃渡的感覺如何?」
利佳上平靜地答:「一片澄明。」
薔色說:「接著,我要增重,你要減磅,其中牽涉二十公斤脂肪。」
「這可不那麼容易做得到。」
這時,有電話找綺羅,她轉到起坐間去。
薔色送走理髮師,見利佳上站在露台上,他的背影似一個小型胖子。
薔色忽然放下警惕之心,站他身後笑著說:「總共胖多少?」
「不知道,只曉得吃得飽,可解憂慮。」
薔色歎口氣。
利佳上輕輕說:「她又不讓我告假,堅持我照常教課。」
薔色說:「她是對的。」
「這時想起來也是,不過當時吵得很厲害。」
「吵鬧也是抵銷恐懼的一種方法。」
「你好像懂得很多。」
「我找了許多資料來讀,這也可以解憂。」
「那麼,你怎麼看她的病情?」
「她若認為經已痊癒,醫生又再找不到壞細胞,那即表示健康。」
「可是——」
薔色聽到一點聲響,即向利佳上使一個眼色,轉過頭去,發覺是女傭收拾地方。
她說下去:「不要露出任何疑心。」
若不是為著綺羅,她無論如何不敢出言教訓利君。
那麼,還有,他忽然胖了、丑了,把二人之間距離拉近,薔色覺得有話不妨直說。
薔色把所有時間用來陪繼母。
穿著家常便服,不拘小節,自早到夜,幫繼母做茶、讀報紙給她聽、陪她散步、看電影、喝下午茶,形影不離。
利佳上沒有課就耽家裡,高談闊論,薔色時時駁斥他,氣氛熱鬧,她要到這個時候,才真正與他熟稔,發覺他學識淵博,談吐幽默,無論什麼題目,自無線電到原子彈,從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館到各種賭博方式,都知道得十分詳盡。
他又是各種球類好手,對於美術雕塑,又甚有研究,更是旅遊專家。
一日,綺羅對他說:「即使你瘦不下來,永遠胖下去,我也一樣愛你。」
利佳上大樂,問薔色:「聽到沒有?承恩不在貌。」
薔色只是笑。
他沒有瘦,她倒是胖回來了。
年輕人比較容易控制體重,但利君假使要減磅,也並非難事,可是下意識他拿身體洩憤減壓。
食量真是驚人,他邀請薔色與他一起採購食物,親自下廚,調味下手甚重,然後一家子大快朵頤。
連新來的傭人都眠著嘴說:「我也胖了。」
雖高興非凡,但心頭倒底有疾病陰影,努力不去想它,苦中作樂。
經過觀察,薔色發覺綺羅健康情況穩定,最壞的似乎已經過去。
她利用假期與繼母盡情相聚。
一日,綺羅同她說:「你都十八歲了,身邊一點首飾地無也不好,你來看看這幾件。」
「我不要。」
綺羅大奇,「為什麼?」
「老女人才戴珠寶。「
綺羅氣結,「神經病。」
「真的,越老寶石越大,俗氣到極點。」
「那是因為人俗。」
傭人過來說:「薔色電話。」
「我現在沒空。」
傭人笑,「那人說,他叫耳朵。」
綺羅奇問:「還有沒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薔色躊躇,便說:「去聽電話吧。」一定是男朋友。
順手把一隻絲絨袋放在薔色手中。
薔色取起聽筒:「耳朵,別來無恙乎。」
知道他經費不足,不能常撥長途電話,無論科技多麼方便,還需金錢支持。
「聽你聲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點不錯。」
「那麼,新年過後,當可見面。」
「應無問題。」
「耳朵聽不到你的聲音,十分寂寥。」
「這裡少一對聽我傾訴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氣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講了。」
掛斷電話,打開絲絨袋,先看到一串晶瑩的珠子,順手戴在脖子上。
綺羅問:「耳朵是男朋友?」
薔色側著頭,「算是吧。」
「不肯定?」
薔色坐下來,「還不是他。」
「這樣模稜兩可,肯定不是。」
這句話說到薔色心坎裡去,「對!」
綺羅說:「真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絕對沒有誤會。」
「是。」
薔色雖然經驗不足,也明白感覺第一。
「還有,喜歡就是喜歡,絕非同情、感激、憐憫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綺羅講得再正確沒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個人。
她甚至不會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許他姓爾、也許他姓李,待他自己說出來吧。
再轉過頭來,綺羅已經睡著。
她服藥後時常累得不得了,睡著時倉猝,雙眼有一點點沒閉上,薔色怕她眼球乾涸,輕輕替她拂下眼皮。
綺羅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個好夢。
但願每個人都有好夢。
利佳上自廚房出來,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薔色找到一塊披肩,輕輕搭在綺羅身上。
然後走進廚房,坐下來,取起蟹蓋,就用調羹-出膏吃。
利君看著她微笑。
薔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麼想。」不約而同。
「這些日子幸虧有你。」
「人生本無恆久順景。」
「有些人比較幸運,一生無太大上落。」
「那種人生活多數十分沉悶,你不會喜歡。」
薔色忽然說:「讓時光永遠停留在綺羅未曾患病之時豈不是好。」落下淚來。
「可是,彼時你只得十五歲,你願意永不長大嗎?」
可見他真是十分堅強。
薔色洗乾淨手,托著頭,「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
利佳上說:「很小的孩子才會那樣責怪自己,父母離異、親人死亡,傷痛之餘,他們都覺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應當明白一切與你無關。」
薔色不語。
片刻綺羅醒了。
她向薔色要水喝。
「我錯過了什麼,怎麼無緣無故睡著了?」
薔色笑,「我一服傷風藥也是這樣睡個不已。」
「我做了夢。」
「說來聽聽。」
「在夢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個我卻不知我是誰。」
薔色微笑,「這話也只得我一個人才聽得懂。」
「我陪我說了很多話,還買了糖果新衣送給我。」
「那多好,人是應該自愛。」
綺羅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說,我何嘗不明。」
綺羅輕輕說:「我少年時真正寂寞。」
薔色勸道:「每個少年都那樣想。」
綺羅感喟:「日子過得真快。」
薔色訝異,「是嗎,我真不覺得,考試時期,度日如年。」
綺羅笑,撫摸她短髮,「那自然,孩子們都那樣想。」
三人一起訕笑起來。
「還夢見什麼?」
綺羅笑答:「醒來,一鍋黃粱剛剛煮熟。」
薔色有點淒惶,伏在繼母胸前。
有人按鈴,利住上去開門。
綺羅輕輕說:「我還夢見你父親。」
薔色愕住。
「他氣色很好,像是剛從地盤回來,與我閒話家常,問我有無去探訪他的父母。」
薔色專心聆聽。
「然後我醒了。」
薔色一點表示也無。
「薔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訪那兩位老人。」
薔色答:「不。」
「奇怪,你這固執遺傳自什麼人呢。」
「我們彼此不相愛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見到他們。」
綺羅微笑,「他日在黃泉總要相見。」
薔色也笑,「不見得,黃泉不過是華人對冥界一個統稱,像世界那麼大,不一定碰街上頭。」
綺羅吁出一口氣,「難為你,那樣有科學頭腦。」
利佳上回來說:「石志威律師派人送燕窩來。」
綺羅說:「我一向不吃這種東西。」
薔色問:「怎麼弄,直接扔到湯裡去?」
利佳上笑,「過年的時候再送回去。」
綺羅仍然企圖遊說:「他們是你唯一真正親人。」
「恕不從命。」
「我的話你也不聽?」
「沒有意思就不聽。」
利佳上詫異,「好端端吵什麼?」
綺羅反而笑起來。
她很高興,倘若薔色凡事唯唯喏喏,覺得應當感恩圖報,反而不是真心。
薔色說:「去按鈴,不一定開門給我呢,一向假裝耳聾,只挑愛聽的話來聽,後來真的聾了,名正言順什麼都聽不到。」
「我以為你一早就原諒了他們。」
「不牽涉到原諒,毫無感情,不必虛偽。」
利佳上問:「吵完沒有,大家出去看電影如何。」
那是一部極之喧嘩的動作片,十五分鐘後綺羅便說要走。
他們陪她離場,薔色說:「吵得人神經衰弱。」
「療程告一段落時我會偕綺羅到湖區小住。」
「太好了,」薔色拍手,「那麼,我不去美國上大學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來的卡片。
薔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絕不心跳,那還是不足夠的。
「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男孩子。」
薔色答:「可親。」
「還有呢?」
「熱心。」
「唷,眼睛會笑嗎?」
「不,他不是那樣的人。」
「嗯,外型比較老實。」
薔色見綺羅講得那樣客氣,不禁笑出來。
「他貌不驚人。」
「是醫學院學生?」
「是,讀得很累,錄音機上錄了功課放在枕頭底徹夜不停播放,連覺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頭地。」
「是呀,那多累。」
綺羅承認:「我也有點怕那種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給的壓力吧。」
「可能,背景怎麼樣呢?」
「從沒問過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將來,你會遇到靈魂。」
薔色微笑。
屆時,會否渾身顫抖?
假期告終,最後一晚,她睡不著,走到客廳,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來嘗嘗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薔色站得遠遠,笑咪咪,「閣下體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薔色仍然沒有過去,「給我裝一片在塑料盒裡帶上飛機吃。」
「沒問題。」
「真捨不得你們。」
「你應該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樣明目張膽拒絕,我很難不聽到。」
「他們看到我也不會認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並無不安。」
「年輕真好。」
兩人離得相當遠,卻聊起來。
「復活節再見面。」
「祝我考到好學堂。」
「一塊蛋糕。」
薔色很高興,「你真的那麼想?」
「那還不易如反掌。」
「謝謝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沒有,雙腿有點不聽使喚,靠著牆不想動。
他吃完了用濕毛巾擦擦嘴,抬起頭。
她這次回來,他還沒看清楚過她。
她彷彿又長高了一點,瘦許多,雙眼更大、鼻子更高,藉故剪短了頭髮,輪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見她,她都變得更可愛。
她穿一件舊T恤一條牛仔褲懶洋洋靠在牆上。
利佳上歎口氣,「時間已經很晚了。」
薔色答:「我不是每個晚上都睡覺。」
什麼?
「三天睡兩次已經足夠,睡得大多很煩。」
利佳上忍不住問:「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個小時。」
利佳上笑,年輕人都有無比精力。
「睡不著幹什麼?」
「溫習、寫功課。」
「看樣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薔色挪動雙腿,笑著走進寢室。
她先去看繼母。
綺羅的臉壓在枕頭上,她輕輕幫她轉過身子來。她沒有醒,這是她一天之內唯一忘我輕鬆的時刻,幸虧上帝賜給人類睡眠,無論如何,假死一刻,從頭再來。
薔色握著她的手。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綺羅,她伸手過來,手指潔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齊,無名指上戴著一枚不大不小的鑽戒,端的好看。
薔色把那隻手放在臉頰旁邊。
這是她唯一知道的親人。
一個人喜歡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薔色悄悄落下淚來。
時常流淚的眼睛容易虧損,而且,不應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綺羅比她早起,正指揮傭人幫薔色收拾行李。
薔色問:「這是幹什麼?」
「你看你的內衣睡衣與襪子都破舊不堪,我給你買了新的替換。」
「唉,衣不如舊。」
綺羅笑問:「人呢?」
「都是舊的好。」
「看樣子你一輩子才嫁一個人。」」
「希望有這種福氣,否則實在太煩了。」
綺羅笑,「萬中無一呢。」
「這些內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褲好似過份。」
利佳上本想進房來,一眼看到行李上那麼多褻衣,感覺非常震盪,連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說:「都起來了?」可是猶自像看到了不應看的東西似。
薔色笑著垃上皮箱拉煉,「時間充裕,別擔心。」
依依不捨之情,洋溢室內。
薔色說:「不如轉回來考試。」
「折騰什麼?只得三個月時間罷了。」
「一百多個日子呢。」
綺羅說:「放心,我一定還在。」
薔色生氣,「這是什麼話。」
薔色幫她更衣。
綺羅說:「你看我膚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綺羅無奈地扣好紐扣。
薔色幫她梳理那短短頭髮。
綺羅握住薔色的手,「機能經過化學治療破壞,我已不能懷孕生子。」
啊,薔色蹲下來,感覺悲哀。
「我其實不一定決定生育,可是自願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醫生告訴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薔色表面上若無其事,「你不是已經領養了我。」
「其實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願望。」
綺羅說:「哪有你講得那樣好。」
薔色答:「我絲毫沒有誇張。」
「但是倒底,孕育一個由本身細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種享受吧。」
薔色勸道:「我從沒聽任何女性那樣形容過懷孕過程。」
綺羅嗒然:「我永遠不會知道其中感受。」
薔色無言。
「也許,你將來可以把經驗告訴我。」
「不不不,」薔色厲聲拒絕:「我已決定永不生育。」
綺羅駭笑,「這是怎麼一回事?」
薔色厭惡地說:「生命是至大一種浪費,我再多七倍時間,也決不將之用在撫養一團肉上!」
「奇怪,」綺羅笑,「我小時候也那樣想,這與我們童年時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關係吧。」
「撫育幼兒何等費時失事,結果又有幾人能夠不負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麼,要求不宜太高。」
「單是健康快樂,做得到嗎?」
薔色聲音中充滿悲忿。
利佳上進來說:「薔色你怎麼天天吵架似。」
「對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紅色的褻衣,他鬆了一口氣。
「該去飛機場了。」
綺羅道:「我還有話要說。」
利佳上溫柔的說:「女人的話永遠說不完。」
那一天早上,薔色發覺繼母的神色有點呆滯,眼珠大而無神,如蒙著一層灰樸樸的薄膜。
她需要很堅強才能頭也不回的走上飛機。
到了學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醫學院門口去等,自知成數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麼時候有課,可是薔色覺得有運氣。
果然,等不多久,演講廳門一開,頭一個出來的便是耳朵。
薔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學也愕住,什麼地方跑來這樣標緻的女生,他們狗一般苦學生涯裡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興過度,鼻子發酸,一時說不出話來,用手搭住薔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薔色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
他半晌才輕輕說:「破帽遮顏過鬧市。」
薔色哪裡聽得懂,「嘎?」
他凝視她,「你這笨女孩。」
薔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著薔色脖子,薔色嗆咳起來。
「回來了。」
「可不是。」
「媽媽還好嗎?」
「大家都知道那顆定時炸彈尚未熄滅。」
「且苦中作樂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澀地思念你。」
薔色只是笑,他說話一向傳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說「我也是」。」
薔色仍然不語。
耳朵生氣,「你來幹什麼?」
「你的真名叫什麼?」
「不告訴你。」
薔色仍然笑。
他漸漸被那笑容融化,五臟六俯都黏貼在一起,膩嗒嗒,討厭得不得了,一點氣概都沒有,他無比訝異,這,以後還怎麼做人?
他的頭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災劫。
「請到我陋室來坐一下。」
真是陋室,總共得一床一幾一桌一椅,還有只書架子。
就那樣,寒窗數載。
你說慘不慘,若不願咬緊牙關熬過此劫,餘生以後日子更加不好過。
薔色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學十分存疑,他問:「什麼叫做人上人,是騎在人家肩膊上嗎,人家一動,我是否要摔下來,然則,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為眾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薔色說:「你有空也這樣站著看窗外的足球場?」
「我很少抬起頭來,我需伏著身子做功課。」
薔色看到筆記本子面上寫著蓋伯利爾張。
「你叫蓋伯利爾?」
「不,那是我師兄,他把筆記借我用。」
「耳朵,全間宿舍都不見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誰?」
薔色答:「不至於想得睡不著。」
耳朵凝視她。
今日她穿著一件深藍色大衣,懶佬鞋上沾滿泥漿,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特別稚嫩可愛。
「你神情憂鬱之極,有什麼問題嗎?」
薔色的面孔轉向窗外,「耳朵,我繼母不行了。」
他嚇一跳,「胡說,不是已經治癒了嗎?」
「她有事瞞著我,我知道。」
她垂著頭抽噎。
耳朵將她的臉撥過來,只見薔色淚流滿面,他將她輕輕擁在懷中。
薔色嗚咽,「那麼多年,她都沒有讓我覺得我是負累,到了今日,還堅持叫我回來完成學業。」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聽,可是心中想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薔色有用香水嗎,彷彿是玫瑰花香,聞仔細一點,又不是了,會不會是天然體嗅,真令人意亂神迷,傷心的她楚楚可憐,必需讓她盡情傾訴,他是耳朵,耳朵不聽主人申訴,還要來何用。
她雙臂摟住他的腰身,他受寵若驚。
運氣真好,遇上她家有突變,她情緒不安,他才有機可乘,不不不,心腸太壞了,不該這樣想,該死,幸災樂禍是會有報應的。
正胡思亂想,聽得薔色又說:「我真彷徨。」
接著,她痛哭起來。
她伏在他結實的胸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場,眼淚把恐懼、哀傷,以及其它毒素一起沖走。
耳朵一直摟著她,替她拭去眼淚。
然後她說:「讓我們去大吃一頓,我餓極了。」
耳朵撫著她頭髮,「那說什麼就什麼。」
「謝謝你,耳朵,我需要聽這種捧場話。」
在走廊裡,同學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薔色訝異,「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猙獰地說:「你這輕佻的女子,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樓。」
薔色咭咭咭地笑。
他們到西菜館去飽餐一頓,由薔色付賬。
耳朵看著她,「這樣漂亮又願意出錢,我真正幸運。」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監一見薔色便說:「你母親來看你,在會客室等了好久了。」
著色征住。
她的母親?
她何來母親。
薔色輕經推開會客室門。
一位華裔女士坐在沙發上讀泰晤士日報。
抬起頭,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說:「中午抵達的飛機,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薔色目瞪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親,她也的確是她的生母方國寶女士。
不知多久沒見,可是方女士佯裝當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現在薔色面前。
「坐下來。」
薔色脫下外套,坐在她對面。
「坐過來。」
這次薔色並沒有照做。
「我有話要說。」
「請講。」
「我最近才知道陳綺羅病重。」
薔色看著她。
「我去打聽過,她將不久於人世。」
薔色的目光變得凌厲,可是方女士沒有察覺。
她自管自說下去:「你是她的合法養女,你可別那麼笨,你得設法取得遺產承繼權。」
薔色一動不動地坐著。
方女士並沒有老,她仍然秀麗苗條,衣著時髦,事實上,任何外人一進會客室來,看到她們,就自然會知道她們是母女,因二人長得十分相像。
可是,薔色欽佩生母那副獨特的心腸,連寒暄都沒有,你快要畢業了吧、生活還過得去嗎、一個人可覺寂寞……全部與她無關。
她只一心一意關心薔色的遺產承繼權。
方女士壓低聲線說下去,「你還做夢呢,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的,她由你父處奪得,現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嗎?」
方女士咬牙切齒,她不甘心。
「將來你住何處吃什麼?噫,你還吊兒郎當就來不及了。」
薔色緩緩站起來,「你說完沒有?」
「那利佳上是什麼東西,她的錢到了他手裡,還會有剩?你別糊塗。」
薔色長長吁出一口氣,拉開會客室門,「出去。」
「什麼,你說什麼?」
「滾出去。」
「你這樣同母親說話?」
「我沒有母親。」
方女士不願走,她提高聲線,「我好心來提醒你,你倒恩將仇報?」
薔色沒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著塞出門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薔色猶自不放過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著她走過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門。
方女士繼續尖叫,這時,已有好奇的同學前來圍觀,也有人去通知舍監。
可是薔色已將生母推出大門。
回到樓上,她雙臂酸-無力,頹然倒在床上。
第二天,受到舍監嚴厲責備,薔色自知理虧,只是低頭不語。
她一向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偶一犯錯,也可過關。
每晚,半明半滅,即將入睡之際,薔色都會聽見一把女聲對她說:「你將來吃什麼穿什麼?」
醒來,一身冷汗。
那樣,也終於捱到畢業。
利佳上特地來接她回家。
這真是他最最胖碩的時刻,外型似足北極熊。
簡色很懷疑他以後是否還會瘦回去。
他說:「我來給你一個心理準備。」
「我明白。」
「綺羅的痛是不會好的了。」
其實薔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確地聽見利佳上這樣說出真相,也彷彿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請隱藏傷心之態。」
「是,我省得。」
「她心願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請你押後升大學。」
「一定,不成問題。」
「你需要與同學話別嗎?」
「已經說過。」
「那麼,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