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
「當你看著我笑,我想:每個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愛的,她不過是禮貌,她是一個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師。當你的眼睛閃亮,我想:她年輕,她有全世界。然後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見你,我想我是看錯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來找我,我認為是巧合。每次見到你,我總有種犯罪的感覺,我是一個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責任。但是我嚮往你的笑你的姿態,你說我是不是錯了?」他緩緩地說著,語氣是鎮靜的,溫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顫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喬,我們都有不合理的慾望。」他說。
我動了動嘴角,沒出聲。
「我是有婦之夫。」他說,「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臉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說:「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這個樣子,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很固執。
他笑了,托著了我的臉。
「你的天真,」他說,「你的倔強,你的聰明,你的好學,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學生。」
我搖搖頭,「我是一個笨人。」我說。
他說:「喬,你不應這樣看好我。」
我問:「你可愛我?」
他靜默,隔了一會兒,他說:「是的,我愛你。」
我的心一酸,「我並不知道。」
「我怎麼告訴你?」他溫和地問,「我根本不該告訴你。」
「你不知道我愛你?」
他繼續微笑,「你何嘗愛過我?你是一個孩子,你在異國寂寞,一個人住著這麼大的房子,沒有伴,所以才這麼想。」
我說:「或許,我離開家,再回來,可是為了你。」
「不是真的。」
「納梵先生,你曉得我是不說謊的。」
「喬——」
「請相信我。」我低聲地說。
他不響,只是用手撥著我的頭髮。
我說:「我……很快樂,你也愛我……只是別當我是一個學生,一個孩子,當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女人。」
納梵歎了一口氣。
我勉強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個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責任感。我把臉埋在他的手掌裡,有什麼辦法呢?我是這麼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來看你,今天早一點睡。開車小心一點,當心著涼。」
「聽聽,把我當女兒看待。」
「你的確可以做我的女兒。」
「你不老,誰說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說,「喬,你只有二十歲。」
「二十一歲。」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歲,有什麼分別?」
「一年的分別。」我固執地說,「一年前我還在家裡。」
「好好。」他告辭,很禮貌地告辭了。
他說明天再來看我。
第二天我從下午四點鐘開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點,他還沒有來。他是吃了飯來?我可還是餓著肚子。但是我沒有抱怨,我知道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個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豈可以凡事說走就走?總得找時間想借口。我歎口氣,如果要人準時到,可以找一個小伙子,吃飽飯沒事做的,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湯蹈火的。
然而這年頭的小伙子也不這麼純真了,也都很壞,吃著碗裡,瞧著鍋裡,苗頭一不對,便蟬過別枝,我還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顯,我愛情的道路並不平坦,一開頭就掙扎得有點累,但他的確是我愛的,是我要的。我自以為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許在別人眼裡看來,卻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發裡,呆呆看著電視,電視的畫面在跳動,沒有聲音,所有的等待都是這樣的吧?沒有聲音。電話也許隨時會響,我又歎一口氣。
他說他愛我,是怎麼樣的一種愛?還是他怕我情緒不穩定,會鬧出什麼事來,所以才用話阻我一阻?
我看鐘,六點半,七點。
只有一段時間他是天天陪我的,我傷了眼的那三個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會再回來了。我想到家。也許應該回家的,在這麼遠的地方,在這麼陌生的地方,有什麼結果呢?然而我還是等著。
等到八點,我弄了一點東西,胡亂吃了,想他大概是不會來了,只好上樓去。
他妻子或者已經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實在走不開了,然而他不該連電話也不來一個。男人或許都一樣,可是無論如何,他該是個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樣?
窗外每一輛車子經過,我都以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對著鏡子苦笑,為什麼這個樣子?吃著父母的飯,穿著父母的衣服,感情卻被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控制,還沒開始就已經這麼痛苦,有什麼好處?
要是現在走,還來得及。
但是我沒有走。
他沒有來。也沒有打電話來。
他竟這樣。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說的都是真話,他卻以為我開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話,卻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應會來,結果沒來。
我並沒有去找他,我也沒有回家,我獨自一個人開了車到處逛,一星期的假顯得這麼長。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個常常約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攔住了我,他笑道:「喬,到哪裡去?」
我抬頭才見是他,只好跟他說了幾句話。
他說:「喬,如果你有空,我請你喝酒。」
「別浪費時間了,彼得。」我笑。
「浪費時間?是什麼意思?」他反問。
「你會累死,請看戲吃飯喝酒,又花錢,又花時間,我們中國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亂親嘴上床的。」
彼得的臉慢慢漲紅了,他是個長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氣來有點憨氣,他說:「喬,我不知道本國的女孩子是否亂跳上床——」
「對不起,」我連忙說,「我言重了。」
「你還得道歉,我可沒有這種主意!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請你出去只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喜歡跟我親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會勉強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裡。
他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看著我。
我說:「彼得,來!我請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著他的金髮藍眼,點點頭,「真的。」我說。
我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裡,我們向最近的酒吧走過去。
他說了很多,我默默地聽著。
彼得在說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學時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負,他的——
然後他忽然轉向我,「喬,你有男朋友嗎?」
我緩緩地搖頭。
「我常常以為你在家那邊有男朋友。」
「沒有。」
「你父母大概反對你跟白種人來往?」他又問道。
「也不一定啦,」我說,「他們並不固執。」
「那麼一一」
我接上去,「朋友很難找,彼得。」
「你不喜歡我?」他憨憨地問。
「我喜歡你,彼得。」這是真話。
「謝謝你,喬。」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個好伴,一開頭把話說明了,他是個好伴。
我們說了一下子話,我就向他說要走了,他沒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沒有車子,結果是我送他,他有點不好意思。
他說:「喬,我會打電話給你。」
我笑。也好,家裡的電話也該響一響了。
我把車子飛駛回去,在門口停下來。找鎖匙,開大門,一個人影在我身邊出現——「喬。」
我嚇一跳,手袋報紙一股腦兒地跌在地上,他幫我拾起來,是他。
我冷冷地說:「你好,納梵先生。」
他正俯著身子,聽見我那諷刺的聲音,抬起頭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響,開了門,他跟著我進來。
「你的電話壞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嗎?」我馬上抓起電話筒,一點聲音都沒有,是真壞了,幾時壞的?真巧,我不出聲。
「我擔心你。」他坐了下來,「我一見不到你就擔心。好像你一個人在這裡是我的責任——自從你的眼睛受傷之後我就開始擔心你,」
我不響。
「那天我沒有出來,我妻子,她傷風在家,我要照顧孩子們。」他說,「你大概是生氣了。」
我看著他的後頸。我什麼也不說,我早已原諒了他,我甚至根本沒有生他的氣,他不必解釋,我愛他,他隨時來,我都會推掉其他的約會。
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發上,我站在他身後。
「喬,」他說,「我愛你。」
我的臉慢慢漲紅了。
「不是像一個孩子般愛你。」他肯定地說。
「是,老師。」我說。
我把手擱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轉頭看我。
笑容在我臉上慢慢展開,我俯下臉吻他的額頭。
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歎了一口氣。
「我是一個罪人。」他說。
「是我引誘你犯罪的。」我在他身邊坐下來。
「並不是。我很久之前就開始愛你,喬。」
「在我愛你之前?」我問,「不可能。」
「你的確是長大了。」他端詳我,「在大學裡你還非常孩子氣,我記得的。」
「誰說的?我最乖。」我說。
他微笑,「你乖?還跟男同學打架呢,乖什麼?」納梵說。
「誰告訴你的?」我稀罕,「他們取笑我,我就把整個書包扔過去,筆記、尺、書弄得一塌糊塗,總共那麼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們在教務室說,我聽來的。」
「老師也說學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納梵先生。」我把雙臂圍住他的脖於。
「二十一歲。」他說。
我鬆開了手,「我做茶給你喝。」
「做濃一點。」
「別批評。」我說。
喝著茶,他猶疑地說:「我們不可以這樣子見面。」
我一怔,大笑起來,「這是漫畫裡的典型對白,男的對情人說:我們不可以這樣子見面。」
他不響。
我馬上後悔了,我不該這樣無禮。
我低下頭飛快地說:「對不起——不然又怎麼說呢?」
「我很想見你。」他說。
「謝謝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這不公平。」
「愛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響。
「也許人家以為不對的是我——什麼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們結婚幾十年,我卻跑來加一腳——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歡其他的男人了。我對不起你。」
他不出聲。
「我不想你離開家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想也沒用,我只想見到你,見一次好一次,我並不知道還可以見你幾次,說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後再也不來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後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多年來我都是個愛哭的人。
他凝視著我。
「我應該遠著你。」他說。
「應該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們都不是精鋼煉的,我們都是七情六慾肉身。」
他替我抹眼淚。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彷彿在印象中我已經吻過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開了我,然而卻抱著我。
「你今天夜裡不要走了。」我說。
「對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說,「只怕對你不好。」
「有時候你很厲害,喬,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離婚。我會好好地考慮,我決不負你。」他停了一停,「我決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還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應你,喬,星期六上午我一早來找你吧。」
「希望納梵太太別傷風吧。」我諷嘲地說。
他內疚得不出聲。
「對不起,不過反正叫你說我厲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點,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見。」我替他開了門。
他穿上外套,在我額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會求他留下來的,求也無用,他應該知道他的選擇。關上大門,我歎了一口氣。
這個週末是最後的假期,就得開始工作了。彼得打電話來,叫我出去,我說約了人了。他生氣道:「你答應我在前,你說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釋:「對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電話壞了,他沒有聯絡到我,所以才遲了。」彼得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說:「彼得,我對你老老實實的,把你當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悶了半晌:「啊。」他說。
彼得的語聲是同情的,我掛上了電話。
星期六一早,我還在床上,他就來了。
他按著鈴,我自床上跳起來,奔下去開門,我抱著他笑,馬上換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園去散步。
中飯在中國飯店吃的,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飯。
我問:「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沒跳舞了。」
他說:「叫我怎麼拒絕你呢?」
「你是個好人。」我說。
「叫我比爾。」
「真不習慣,叫了這麼久的納梵先生。」我笑說。
「今天玩得高興?」
「高興,比爾,太美了,比爾,要是個個星期六都這樣,我減壽二十年都使得,比爾。」我笑,「我要多多練習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們去一間時髦的夜總會跳舞,無論是什麼音樂,我總是與他跳四步,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滿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喬,看得出你很高興。」
「是。」我說。
有什麼好高興的呢?我也想不出來。
他感喟地說:「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學與家,我不過是一一件傢俱,真有點疲倦。」
我點點頭。
我們坐到一點鐘。
然後我說:「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從早上九點到凌晨一點,我年紀大了,不能常常這樣子地陪你。」
「那麼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別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會那麼做。」
「不會的,比爾,當你疲倦的時候,我會陪你坐著,坐很久很久,我答應你。」
「只怕不久就生厭了。」他苦笑。
「我不騙你,我決不是那種女人。」我認真地說,「請你相信我。」
「喬。」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點半到家的。我有點不安,我確是貪心了,使他為難。說不定納梵太太一起疑,以後就更難見到他了,那夜有沒有事呢?他並沒有提。
假期過去之後,我還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時候來我處喝茶,他成了我的一個好朋友,我有時候跟他說說心事。
他說:「我不明白你,如果換了我,知道心愛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覺,真受不了。」
我笑,「他當然要陪他妻子睡覺,他們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幾乎昏過去,「我奇怪?天!你們中國……」
「別提國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說愛情奇怪吧?」他說。
我不出聲。
他是一個有婦之夫,我很清楚。錯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選擇,為什麼單單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歡我,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推搪的餘地。除非說句笑話:賴社會。
彼得很大方,他喜歡與我在一起。他說過:「如果你心上人來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餘,上街之餘,見愛人之餘,還有空的話,就見我。」
我很感動,只好笑笑。
有時候我很後悔,後悔事情居然演變成這樣。像那個下午,我上街買罐頭,在超級市場選絲襪,正起勁地揀著顏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轉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蒼白,嚇得半死。
她是納梵太太。
我覺得該死,為什麼到這間超級市場來買東西?上哪兒不好?
我手裡拿著絲襪,傻傻地看著她,好像一個賊被事主抓住了一樣。
她問:「是喬嗎?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忙?為什麼不上我們家來?我昨天才跟比爾說起,比爾說也許你工作太忙。」
她的聲音是厚道的、忠誠的。
我默默無言。
「看,你這麼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納梵太太的語氣是真的關切。
我的手顫抖著,把絲襪放回原處。
我說:「我——很好,謝謝你,只是工作忙一點。」
「比爾也很忙,簡直沒有空留在家裡,」她笑一笑,「我跟他開玩笑,比爾,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幾乎嗆住,連忙咳嗽。
「喬,我們上樓去喝杯茶吧。」她說,「我也走累了。」
我推辭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櫃檯付了錢,挽著紙籃與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這樣,一老下來,就排山倒海似的,什麼都垮下來,再也沒得救了。我對著她的感覺,就像對著一個老婦。近五十歲的女人,不是老婦是什麼?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個時候,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來搶我的丈夫,我又該怎麼辦?我有種恐怖的感覺,渾身發涼,我用手掩住臉,生命是極端可怕的。
納梵太太擔心地問:「喬,你精神不好?」
「對不起。是累了。」
「你有沒有男朋友?有時候悶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個人,你們中國女孩子真規矩,老實說,我已經開始擔心我女兒了。」她微笑說。
我蒼白地聽著。
她說:「你知道比爾?你覺得他怎樣?」
我一震,「納梵先生?」
「你真是客氣,畢業許多年了,還稱他納梵先生。」
「他?他——是個君子。」
「是的,結婚這麼多年了——可是最近有個女朋友來告訴我,說看見他與一個年輕女子跳舞。」
我靜默。
「我想她是看錯了。」
我不出聲。英國人是不訴苦的。尤其不提個人的感情問題。她這麼對我說是什麼意思?莫非懷疑我?若是見疑我,就該好好說出來,不必試探。
納梵太太歎一口氣。「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賺得不多,年紀又不小了,還有什麼女孩子會喜歡他?」
不見得,他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與他相處久了,不再感覺而已。
「況且跳舞?比爾沒跳舞已經有十多二十年了。」納梵太太說。
我喝完了茶。
她說:「對不起,喬,跟你說了這些話。」
「沒關係,納梵太太。」
「來我們家吃飯,好不好?我讓比爾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說:「納梵太太,我實在要趕回去了。」
「好,再見,我再略休息一會兒。」
「再見。」
我急步走下超級市場,連自動樓梯也沒有踏上。推開玻璃門,一陣風吹了上來,我打了一個冷顫,整件襯衫都是濕的,貼在背上,剛才原來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著天空,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