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德深深歎口氣,她當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鬆一點,他要找你,總會找得到。」
電話鈴響,張懷德撲過去,勤勤覺得她無可救藥。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這種行為裡得到極大的快感與滿足,不然,怎麼可能堅持下去。
只聽得她說:「勤勤,是找你的。」
是楊光,「這麼早就有客人?好幾天不見,問候一聲。」
「忙得慌,過兩天找你,說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掛上電話。
「你的男友?」張懷德問。
「好友。」勤勤暫時不願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醫生說,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種麻醉劑。
勤勤知道那是什麼,那藥止痛鎮靜,可使病人得回一點自尊。
「你來了。」
「是。」
廖怡輕輕問:「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體?」
勤勤一時沒聽懂,要隔一會兒,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著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當作替身,她已把勤勤當作她自己:年輕時的廖怡。
她開始喃喃自語。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經模糊。
勤勤略覺不安,咳嗽數聲,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個人。
「我要出來了。」廖怡說。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貫注看著屏風後面。
廖怡推著輪椅出來,勤勤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
她問勤勤:「他們不讓我照鏡子,我是否已經很可怕?」
勤勤說不出話來。
她的頭髮已經掉得差不多,戴著一頂黑絲絨帽子,皮膚焦黃,貼在頭顱上,現出骷髏的形狀。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轉過臉去,只得站起來說:「我推你到露台去。」
轉到她身後,勤勤才恣意地閉上雙眼,眼皮猶自不停地跳動。
太可怕了。
一個人竟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來,「你看我這雙手,曾經豐碩白潤過。」
勤勤輕聲說:「是,戴顏色寶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說:「我可以給你一切,我會捧你成名,使你擁有這個王國,只要你答應我。」
勤勤忍不住蹲下來,握住廖怡猶如枯骨般的手,「當年,齊先生也是這樣對你說?」
離得這麼近,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經放大。
她笑了,「不,你還不明白?當年,挑選我的,並不是齊穎勇,而是他的妻子。」
勤勤連忙站起來,打一個冷顫。
這是一個連環套,局中人樂此不疲,不停地玩下去,上一環與下一環的年歲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上一環自知天不假年,連忙替下一環尋找新的環節……
這簡直是變態的。
檀中恕輕輕推門進來。
廖怡招他,「你過來,你過來。」
勤勤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本來對這件事還懷著一點浪漫的幻想,至今完全消失。
幸虧有檀中恕,是他,是他化腐朽為神奇,因為他陰差陽錯地愛上了廖怡。
勤勤輕輕退開。
只聽得廖怡說:「我已經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
自勤勤站著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廖怡的小腿,此刻她也還穿著黑色的襪子,但與勤勤是一次見到的大不相同,此刻她全身已沒有一點脂肪肌肉剩下來了。
廖怡已接近彌留狀態。
檀中恕按鈴喚來醫生。
勤勤輕聲問:「為什麼不把她送進醫院?」
「已經沒有分別了。」
醫生與看護把廖怡扶到床上,勤勤靜靜退至室外。
張懷德迎上來。
勤勤很坦白地說:「她不行了。」
「你有沒有答應她?」
「她一直肯定我不會拒絕她,她很有信心,沒有懷疑。」
「但是你沒有答應她。」
「沒有,我不想騙她,我做不到。」勤勤不是沒有遺憾的。
自此刻開始,檀氏畫廊的榮華富貴將離她而去。
文勤勤將打回原形,要重新回到出版社去為婦女雜誌設計版樣,做類似的、卑微的工作。
勤勤走上露台,看著藍大白雲,她沒有後悔,在該處站了一個下午。
「文小姐,文小姐,快請進來。」護士奔出來召她。
勤勤連忙跑進臥室。
廖怡進入迴光返照狀態,她緊握著勤勤的手不放。
「你看,」她同檀中恕說,「這便是我年輕的時候,你終於見到少年的我了。」
檀中恕一聲不響,淚流滿面。
廖怡說完之後,陷入昏迷,然後她開始嘔吐,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已是勤勤第二次面對死亡。
檀中恕終於站起來,他已經筋疲力盡,倒在沙發裡。
張懷德進來陪伴他。
勤勤心想,好了,每個人都自由了。
這樣想,無異涼薄一點,卻也離事實不遠。
勤勤同張懷德說:「我要走了,司機知道我在什麼地方。」
她在車上與楊光通過電話。
到了他家,看見他如常般站在畫架前運筆如飛。
這個地方與適才的廖宅有天堂與地獄之別。
勤勤恍若隔世,不禁走過去對楊光說:「我愛你。」
「冰箱裡有蘋果酒,廚房裡有菠菜餡餅,請自便。」
勤勤開懷大嚼起來。
楊光看著她,「你的心事已了,你已恢復正常。」
「你的目光尖銳。」
「自然,否則怎麼做藝術家。」
「誰封你做藝術家。」勤勤笑,「八字沒有一撇。」
「告訴我,勤勤,為何驟然天空海闊,一片澄明。」
「我想通了一切問題。」
「譬如說?」
勤勤說:「譬如說,我雖不成材,或許可以苦練。」
「還沒有到告訴我的時候?」
「楊光,放一段悠揚的音樂給我聽,我想好好休息。」
「這一陣子你到底忙什麼,馬不停蹄,撲來撲去。」
勤勤不出聲,這個秘密,她永永遠遠不會說出來。
連楊光也沒有權知道。
就躺在楊光的舊紅色絲絨沙發上,勤勤做了一個夢。
一個穿黑衣黑襪的美婦人前來,攤開手,像是要問她索取一樣東西,臉容哀怨,不達到目的,似不肯離去。
勤勤當然知道這是誰。
她無所懼,對美婦人說:「你走吧,你要的,我沒有。」
伊不肯走,冉冉飄近。
「我不是你,你看看清楚,我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美婦人以水盈盈的雙目凝視她。
「去吧,外間自有你需要的人,去找他們,不要浪費時間。」
她哀怨地笑,終於點點頭,影像消失在空氣中。
勤勤醒來,沙發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香味,不知是楊光哪個異性朋友留下,引來這樣的奇夢。
楊光仍在工作。
「你一天做多少鐘頭?」勤勤問。
「無休止。」
「這樣喜歡畫?」
「是。」
勤勤歎口氣,看看時間,已近黃昏。
勤勤有點內疚,找到了張懷德。
「勤勤,事情已經過去,你可以出來,我們有話要同你說。」
「我知道,我也有話要說。」
「首先,我要多謝你給我的啟示。」
勤勤苦笑。
「我們明天上午十時在辦公室見。」
「檀先生的精神可好?」勤勤忍不住問。
「可以支侍。」
「你呢?」
「我?勤勤,實不相瞞,我似解脫了多年來的枷鎖。」
「啊,這麼嚴重,那此刻你真的無比輕鬆了。」
「我現在預備出外飽餐一頓,好好睡它一覺,明天見。」
她掛上電話。
楊光聽到對話,順口問:「不是檀氏畫廊有事吧?」
「與你無關。」
「要小心行事啊,否則你這只燕子就得飛回尋常百姓家。」
勤勤笑吟吟地說:「楊光,我就是愛你這張狗嘴。」
她起身回家。
尋常就尋常吧。
珉表姐與霞表妹在家等她。
珉珉一見她便迎上來,「勤勤,謝謝你,記者來過了。」
勤勤這才想起來,「呵,訪問做得理想嗎,照片拍得可好?」
珉珉答:「國際水準真是一流,他們給我一頁半篇幅。」
「那已經算是很理想了。」勤勤現在可算經驗豐富。
「我知道,他們的跨頁廣告費是八萬美金一期。」
勤勤拍拍她肩膀坐下。
以後想幫也幫不了。
權勢真是美妙的一件事,一句話下去,水到渠成。
檀氏原本打算賦她這個權力,是她不識抬舉,自動棄權。
往者已矣,一切從頭開始,勤勤並不介意再看表姐冷面孔。
文太太出來問:「怎麼都乾坐著,小時候你們頂愛下棋。」
文太太把棋子取出來。
勤勤頗有下象棋的天分,幼時常與她父親對弈。
下了五分鐘她便炮九平七,待紅方走了兵五進一,以便反立中炮,積極爭先。
珉珉連忙平炮求兌,明明有機會取勝,但不知恁地,在勤勤面前,她心已經怯了,不敢下殺著。
這是失去自信的表現,勤勤立刻注意到了,甚為不忍。
世人的心理竟這麼懦怯,碰到一點點挫折,見人有一點點成就,立刻拜倒跟前,世人又如此可惡,見人有些微不得意之處,略為狼狽,便湊熱鬧也要來踩一腳。
從這局棋中,勤勤進一步洞悉了世情。
她的心靈忽然亮了起來空了起來,勝了一局之後便收手不玩。
珉珉讚歎說:「你看你多能幹。」
最令勤勤難過的是,珉珉還是真心的,絕不虛偽。
她正容說:「你錯了,我也不過去到哪裡是哪裡。」
珉珉一怔,並沒聽懂。
文太太又鼓勵她們親熱,「不出去喝杯茶逛逛街?」
勤勤搖搖頭,目光落在日曆上,擾攘間已經八月份了。
竟這樣就過了一個夏天。
這幾個月來她未曾為生活上任何事操過心,天天抽絲剝繭,鑽研檀氏的秘密,待洞悉一切的時候,季節已經偷換。
勤勤吃驚了,呆呆地看著月份牌。
珉珉與妹妹向她告辭。
一走到樓下,兩姐妹便說起勤勤來,「怪極了,面色變幻無常,一時陰雲密佈,一時曙光顯露,令人摸不著頭腦,看樣子,心理負擔不輕。」
「然而,她快樂嗎?」
「不快樂,誰幹,她當然有她的樂趣。」珉珉羨慕地說。
「下次問問勤勤。」
這樣子的問題,連勤勤都沒有答案。
最快活的應當是楊光,事不關心,永不勞心,只管作畫。
勤勤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倘若我們失去目前的安定生活,你會怪我嗎?」
文太太聽了這話,眼睛發紅。
「媽媽,你不捨得?」勤勤有點急。
文太太轉過頭來,「不捨得什麼?只是這句話,你父親也曾說過,你那口吻,活脫似他。」
勤勤微笑,那簡直小巫見大巫,她父親把整副家當,包括一爿紗廠,在短短十年間散清。
文太太說:「我才不怕,只要你們喜歡。我這生人,能夠看到你父高興,以及看到你愉快,已經達到目的。」
勤勤提醒母親,「但也許,表姐她們就不與咱們來往了。」
文太太笑吟吟地說:「來,有來的做法,不來,也有不來的做法。」
勤勤意外,「我以為你很享受同她們往來。」
「我的確享受,但她們不來侍候,我亦不覺空虛。」
勤勤明白了,這叫做隨遇而安,是生活最高境界。
「媽媽,我愛你。」她抱著母親搖兩搖。
那天晚上,勤勤再也沒有做夢,再也沒有見到那美婦人。
不是不惆悵的。
她在家中自己的小小舊床上睡到九點,鬧鐘叫起來,她探手過去,熟悉放肆地,碰一記拍下去。
勤勤唏噓地想,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唉,南柯一夢。
她起床妝身,穿上日常便衣,套上球鞋,恢復自我。
來接她的司機差點兒不認得她,勤勤坐上大房車。
以後又要擠在地鐵中,但,選擇的是自由,不要緊。
她喃喃自語,這個故事,叫勤勤奇遇記。
車子到達檀氏畫廊,她下車仰頭看一看整座大廈,才進大堂按電梯上會議室。
勤勤準時抵達,但是檀中恕與張懷德已經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慣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們三個人開會。
檀中恕西裝襟上別著小小一方黑紗,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間卻比從前開朗。
張懷德說:「我先講。」
勤勤揚起一道眉,奇怪,她怎麼也有話要講,而且,要在會議室講,倒真要側著耳朵細聽。
只聽得她說:「這是我的辭職信。」
不但勤勤跳起來,連檀中恕都聳然動容,室內鴉雀無聲。
他們倆瞪著張懷德。她辭職?不可能,這些年來,張懷德已經成為檀氏畫廊的一件不動產,沒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著桌面上那只耀眼的白信封,又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苦澀地說:「懷德,不要開玩笑。」把信推過去。
「我從來沒學會過開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邊推。
「懷德,這是何苦呢。」
張懷德吁出一口氣,「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給你假期,半年、一年,隨便你說,公司出費用。」
「我還是想你批我辭職。」
「沒有可能。」
「那我只好不告而別。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合約。」
「為什麼,懷德,在這種要緊關頭,正需要你的時候。」
「十多年來,都是你們的需要,可有問過,我的需要?」
說得好。
檀中恕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張懷德,「你需要什麼?」
機會來了,勤勤在心底嚷:說呀說呀,為什麼不說?
好不容易,張懷德開了口,她歎氣,「我不知道。」
窩囊!勤勤洩氣。
「懷德——」
「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不用再加以討論,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話要同檀先生說?」
勤勤清清喉嚨,「是,檀先生,我也是來辭職的。」
「什麼?」
他跳起來,動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掃到地上去。
勤勤說:「你何必生氣,且聽我詳細道來。」
「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檀中恕額上青筋都現了出來。
勤勤睜大雙眼,個敢再說一個字。
「滾出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機解釋,張懷德已經拉著她出會議室。
張懷德不給她有說話的機會,「你還沒去過我家,現在請你去喝杯茶。」
上了車張懷德才鬆口氣,「我從未見過他生那麼大的氣。」
勤勤問:「他有沒有准我倆辭職?」
張懷德輕輕責怪她,「此刻的少年人彷彿都有涼血。」
勤勤笑了,「小姐,不見得每個人的熱血都要用在他身上。」
張懷德漲紅面孔。
勤勤仍然不放鬆地加一句:「有你不就得了。」
張懷德不再出聲。
過一會兒,她感喟地說:「你們這一代怎麼會這樣聰明。」
勤勤向她擠擠眼睛:「自幼吃慣字母湯的功能。」
張懷德忍不住笑出來,又黯然道:「任何人有機會都會愛上你。」
「是嗎,我也正想如此恭維你。」
「勤勤,你真打算辭職?」
勤勤點頭,「最有資格承繼檀氏畫廊的人是張懷德。」
「我怎麼敢妄想。」
「最近這幾年打理畫廊的人實際上是你吧,他們一個病,一個服侍病人,哪裡抽得出時間。」
張懷德答:「上了軌道的機構,人才濟濟,毋需十分操心。」
車子已駛抵目的地。
張懷德的公寓很樸素,每個角落都擺滿各式各樣的美術品。
勤勤很為她惋惜,以她的學歷、修養、藝術造詣、行政技巧,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獨當一面,身居要職,至少也是美術館館長身份,何用在檀氏受委屈。
張懷德像是看穿勤勤心事,「你為我不值有什麼用?」
「我去叫擅中恕挽留你。」
張懷德但笑不語,「他正在氣頭上,要追殺叛徒。」
「我才不怕他。」
「這樣的勇氣,也是自小吃字母湯的緣故?」張懷德笑。
「不是,自小挨打,皮厚肉粗,怕無可怕,成為潑皮。」
張懷德斟一杯香片給她。
勤勤發覺他們的房子都對著海景,環境優美恬靜。
可憐的楊光,成日屈在一間陋室,光線不足,地方不夠,單靠一股傻勁拚命工作。
勤勤暗暗祝禱,希望社會快快賞識無名氏楊光。
說這小女孩沒心事,又時常見她出神,張懷德問:「你在想什麼?」
勤勤問:「葬禮幾時舉行?」
「定了下個星期,這是我最後一次為檀氏服務。」她長長太息。
「能不能再做多一件事?」勤勤求她。
「我的能力有限,」張懷德微笑,「你儘管說。」
「我想介紹一個畫家給你認識。」
「勤勤,你好像提過這個人。」張懷德記性不壞。
「不錯,當我私人求你,請你幫我這個忙可不可以?」
「勤勤,本市懷才不遇的畫家大抵有三萬名,有些誠心誠意,每隔一天就打電話到畫廊求見。」張懷德已經說得十分溫和。
「但這個不同,他是我的朋友。」
張懷德微笑,「請問他有三隻眼睛,抑或四隻手?」
「他有一顆熱愛藝術的心。」
「不計分。」
「但你已看過他的畫,而且你喜歡他的畫。」勤勤嚷出來。
「在什麼地方見過?」
勤勤伸手一指,「喏,這幅就是。」
張懷德抬起頭,「勤勤,你別什玩笑了,這張是你的傑作。」
「你還不明白?我自從與檀氏簽約後根本沒有動過筆。」
「什麼?」
「你以為只有你們才有資格搞驚天大陰謀,錯了。」
張懷德睜大眼睛站起來,看著勤勤,「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這批藍色的畫的原作人並非文勤勤。」
「當然是你,不可能不是你,我親眼看著你畫。」
「你只想看到你要看的,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批將在巴黎展出的畫,由一個叫楊光的人所作,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與他面談。」
張懷德不怒反笑,「勤勤,你還有什麼鬼把戲?」
「沒有了,我說的全是真的。」
「這些日子你在幹什麼?」
「玩呀。」
「你玩掉了七個月?」
「有什麼稀奇,有人還真的玩掉了一輩子。」
「勤勤,這不是真的,你這樣說只不過想我見你的朋友。」
勤勤歎口氣,「好,狼來了,假話說太多,真話沒人要聽。」
張懷德站起來踱步。
過半晌她重複地問:「你的意思是,你請了槍手。」
勤勤捧著頭,羞愧地答:「你現在明白我辭職的原因了吧。」
「我的天,紐約那批畫是否你的作品?」張懷德開始緊張。
「那批畫貨真價實。」
「這是醜聞,連檀氏都擔當不起。」
「現在你知道真相了。」
「勤勤,你這個小滑頭,我們差點著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氣起來,「算了,你們用人的時候,根本不睜大雙眼看清楚,只曉得瞎捧,你們有管過我畫從何來,你們可有擔心過創作困難?檀氏只會集中宣傳包裝推廣,到頭來本末倒置,無以為繼。」
張懷德呆在當地。
「這些年來,檀氏生意做得那麼大,任何東西,掛一個價目,一轉手,隨即獲得十倍利潤,但是檀氏麾下有沒有畫家?沒有。」
張懷德抬起頭來,「有文勤勤。」
「我?」勤勤大笑起來,「進了檀氏的門,忙不迭受訓做廖怡的承繼人,我只是一個女演員。」
哎呀,真舒服。
把心中所有要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全部抖出來。
「我已認罪,」勤勤說下上,「任憑處置,我不後悔。」
勤勤抓起外套要走。
「慢著。」
勤勤停步。
「坐下。」
勤勤坐下。
張懷德這樣老練的人,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終於她說:「我們在巴黎的展覽勢在必行,不能取消。」
勤勤說:「對不起。」
「我怎麼同檀中恕交待?」
勤勤默不作聲。
「我希望你的良心從來沒有責備你,我希望你沒講過真話,我希望你一直充下去。」
「我做不到,整件事裡,我的犧牲最大,請寬恕我。」
張懷德想通了整件事,忽然笑起來,她笑得彎了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勤勤靜靜地等她笑完了,才說:「我有一個建議。」
張懷德擺一擺手,「我先說。那畫家叫什麼名字?」
「楊光。」
「很好聽的名字,簡單、響亮、明朗,人可如其名?」
「性格活脫脫似烏雲後金光:活潑、樂觀、可愛。」
「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的好朋友!」
「他肯為你做這麼多,」張懷德表示懷疑,「不問代價?」
「畫畫對他來講,最容易不過,並不算是什麼特別的恩典。」
張懷德搓著雙手,「我一生的事業中數此事最為棘手。」
「其實再簡單不過,我有一個方法在這裡,要不要聽?」
「這件事真會促短我的壽命。」
「我介紹楊光給你們,讓他名正言順地到巴黎去。」
張懷德一怔,「不行。」
勤勤聳聳肩,「那就沒有辦法了。」
「檀中恕永遠不會批准這個建議。」
勤勤攤攤手。
也許楊光時運仍然沒到,希望將來有更好的機會。
「但是,勤勤,我想見一見這位年輕藝術家,帶我去。」
「立即?」
「是。」
廉價的住宅大廈永遠有骯髒的大堂、破舊的信箱、狹窄的電梯、陰暗的走廊。
楊光開門接待不速之客的時候,一臉笑容,絲毫不受惡劣的客觀條件影響。
勤勤說:「我帶了一位朋友來。」
「歡迎歡迎。」
沒有給客人坐的地方,張懷德站在客廳,看著楊光堆山積海般豐富的作品。
她震驚且惋惜地問:「你畫這類批發風景畫有多久了?」
「大半年。」
張懷德心痛地衝口而出:「快別畫了,筆觸一濫,無可救藥。」
楊光一怔,問勤勤:「這位張大姐,也是行內人?」
勤勤點點頭。
楊光這才說:「不必替我擔心,我有足夠的意志力。」
張懷德問:「是哪一家訂下的貨品,合同怎麼簽法?」
「大姐,」楊光笑了,「你沒有出來走很久了吧?無名小卒,焉能取得合同,不過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
張懷德氣餒地坐在畫堆上。
勤勤低聲說:「你也覺得是暴殄天物吧。現在你可明白了,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你前來參觀。」
張懷德問:「勤勤的近作,全部由你捉刀?」
楊光起了疑心,「勤勤,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是誰?」
「不要緊,張懷德是我們的朋友,她什麼都知道。」
張懷德說:「我明日差人送合同來,你看過之後,假使沒有異議,就成為我名下的畫家。」
楊光呆呆地說:「我不明白。」
勤勤歡呼,「你還不明白?你被發掘了。」
「就這麼簡單,我不用討好任何人,陪任何人睡覺?」
「楊光,請你控制你自己。」
張懷德不以為忤,仍然站在畫堆之中不置信地讚歎。
告辭後,上了車,她才說:「我中了彩金。」
勤勤問:「怎麼說法?」
她看勤勤一眼,「多數人畫了三五七張畫便要喊創作奇苦,沒有時間沒有題材沒有靈感,抱怨多過作畫,我相信楊光是罕見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