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他讓廖怡躲在屏風後看她,廖怡很明顯滿意他的選擇。
酒後的勤勤在床上輾轉反側,是夜的床褥似長滿釘子。
不止,不止這麼簡單,裡邊還有學問,不止叫她到檀氏來畫畫這麼簡單。
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非得檀中恕親口說出來不可。
但是沒有人能夠逼他,亦沒有人能夠催他,要看時機。
勤勤有種感覺,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就快會同她說。
這一段時間,勤勤也沒空著,做得最多的是噩夢。
夢中有一千隻手,指著她說:「這些畫,統統不是你畫的。」
還有,有上萬個聲音呼喊出來:「假畫,假畫。」
勤勤去找楊光。
她沒頭沒腦地說:「不行的。」
楊光看她一眼,「是不行,你始終摔不掉良知。」
勤勤攤攤手,「我打算同檀氏攤牌:汝揠苗助長矣。」
楊光笑著搖頭,「太遲了,事情已進行得如火如荼。」
「明星應該是你,楊光,你才有真材實料,當之無愧。」
「從巴黎回來再說。」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假裝下去。」
「勤勤,為何這幾個月你如此心焦氣躁,坐立不安,恍如受刑?」
「我不知道。」
「你心裡有一件事是不是,」楊光追問,「說出來呀。」
「我尚不知道是什麼事。」
「藏在心中,獨受煎熬,活該。」
「楊光。」
「什麼?」
「唉。」
「說呀。」
「楊光,倘若檀中恕向我求婚,我應該怎麼辦?」
楊光摔下畫筆,「什麼?」他的臉拉下來,瞪大雙眼。
「我該做什麼抉擇?」
「他幾時問過你這個問題?」
「他還沒有,但他暗示過。」
「絕對沒有商量餘地,你同他簽的又不是婚姻合同!」
勤勤吞一口涎沫,「不可以?」
楊光咆哮,「因為你要嫁的人是我。」
「你?」勤勤更意外,「你,楊光?我以為咱們是老友。」
「鬼同你做老友。」楊光大力將筆擲到地下。大發雷霆。
「我們是弟兄姐妹。」
「勤勤,別開玩笑好不好,你幾時見過這般相愛的手足。」
勤勤頹然低頭,頻頻擦手心中冷汗。
「我知道你嫌我窮。」
「不,楊光,我嫌我自己窮。」
「你說得對,一對伴侶,起碼要有一個人能挑起生活擔子,感情才能維繫。」
勤勤吁出一口氣,楊光總算是個明白人。
「我會努力的,勤勤,你稍等我即可,我不會拖累你。」
勤勤溫柔地說:「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
「說不。」
「什麼?」
「檀中恕如有妄想,告訴他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勤勤笑。
「我早該料到,他心懷叵測,」楊光懊惱地說,「也垂涎你的美色。」
勤勤嚇一跳,愧不敢當,她何嘗有什麼可餐之秀色。
「我懂得保護自己。」
楊光凝視她,「但是,你會不會這麼做?」
「我會。」
「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
勤勤聽到這麼古老文藝腔的譬喻,不禁大笑起來。
一直回到家她還在笑。
王媽站在露台上與鄰家女傭攀談,一牆之隔,見不到人,聽得到聲音。
王媽說:「我們太太現在享小姐的福嘍,苦盡甘來。」
勤勤不相信耳朵,怎麼流行起這古話來,害人深思。
王媽見到勤勤,連忙過來招呼,「太太在書房招呼客人。」
「誰?」
「你四舅母。」
「我哪來的四舅母,聽都沒聽過。」勤勤張大嘴巴。
王媽笑笑,不予置評。
「告訴太太我來過,」勤勤不想戴面具,「不要聲張。」
她溜出街去。
不是不悵惘的,同檀氏作對,她勢必失去一切:名與利、親戚與朋友。
結果左手摟著母親,右手搭著王媽,打回原形。
所以,老好楊光的憂慮,並不是多餘的,他有他的道理。
內心這般忐忑彷徨,如何能專心畫畫,勤勤又找到極佳借口。
張懷德在公寓等她。
「勤勤,你的法文程度如何?」
勤勤答:「你好嗎,我要一杯牛奶咖啡,請問附近有沒有郵政局。」
「就這麼一點點?」
勤勤點點頭。
張懷德十分不滿,「你在學校學過些什麼?」
勤勤也不悅,「床上七十二式。」
張懷德歎口氣,「對不起,勤勤,我們以為你會法文。」
「幸虧你們沒有假設我會飛。」
「勤勤,你必須抽兩個鐘頭出來學簡單的會話,行嗎?」
「明天就可以開始。」
張懷德存疑,「但你的工作量已經很吃緊……」
勤勤說:「不用理我。」
「我不想你有太大的壓力,但這一切必須在半年內辦妥。」
「為什麼把一切限在六個月內?誰只剩下六個月壽命?」
張懷德臉色大變。
「誰」?勤勤知道她又進一步解開一個結,「告訴我。」
張懷德怔怔地看牢勤勤。
「不是檀中恕吧?」
張懷德回過神來,「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的事。」
勤勤問:「不是他,是誰?」
張懷德悲哀地說:「時間,時間一向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們有的是時間。」
「當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何嘗不是這樣相」
「但是你從不為自己打算,虛度之光陰往往飛逝。」
張懷德一怔,「你這孩子。」
「我或許是一個孩子,」勤勤微笑,「但我看得真確。」
張懷德被她看清了底細,不勝唏噓,只是歎氣。
勤勤說:「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爭取的。」
張懷德看勤勤一眼,這孩子懂得實在多,別小窺了她。
「假如你要一樣東西,你要大聲說出來,說許多次。」
張懷德不出聲,這端的是現代作風,不打啞謎。
「不必怕難為情,不用畏首畏尾,放膽去做即可。」
張懷德試探地說:「少女再放肆不過是天真嬌縱,像我這種年紀,人家會怎麼說。」
「我不認為你需要理會人家說什麼,畢竟,寂寞孤單的時候,人家又不會來陪伴你。」
張懷德悲從中來,眼眶潤濕,沒想她心中最大的難題對一個小女孩子來說,再簡易不過。
她衝口而說:「但是他已經有了人選。」
勤勤一怔,然後說:「世事多變。」
張懷德苦笑,「謝謝你,勤勤,將來你會知道,許多事身不由己。」
勤勤微笑,「真是的,法文老師明天幾點鐘來——我到巴黎的飛機場去,我的名字叫勤勤,我是名中國女子。」懂得不多,可幸發音準確。
勤勤心中有了主張。
她也要做些主動工夫,不能老像一隻小白兔似坐著任由擺佈,聽命辦事。
得到楊光的支持,勤勤的膽子大了許多。
她恢復從前的淘氣、俏皮,反正已經決定攤牌,再也沒有心理負擔。
檀中恕很快發覺了這一點。
他凝視她,「為何這樣輕鬆活潑,有什麼高興的事?」
勤勤且不去回答他這個問題,她指著牆上一排楊光的畫,「你喜歡這個人的作品?」
檀中恕笑一笑,「算是不錯,但當然我見過更好的佳作。」
勤勤鼓起勇氣說:「檀先生,這批畫的作者不是我。」
檀中恕轉頭看著她。
勤勤說出這句話之後,心頭一輕,猶如放下千斤大石。
檀中恕輕笑:「我不明白。」
勤勤訝異,「再簡單沒有了,正如我說,作者另有其人。」
檀中恕點點頭,「是有這個說法:當靈感充滿的時候,手不由主,揮舞表達意念,真的有異平時,可以說恍有神助,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作品。」
勤勤啼笑皆非,「不不不,沒有這麼複雜,我是說——」
張懷德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打斷他們的談話,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迅速站起來,像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張懷德說:「她要見勤勤。」
檀中恕急促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叫我們即刻去。」
「你先走一步,在車中等我們,我與勤勤隨後即來。」
張懷德轉頭就走。
檀中恕對勤勤說:「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位夥伴?」
勤勤點點頭,原來是她病重,怪不得一切都趕得這麼急。
「她想見你。」
「我們應該馬上去。」
他倆一上車,張懷德便吩咐司機開車。
「醫生說情況暫時穩定下來,已經給她注射。」
檀中恕木無表情,但一雙眼睛卻洩露出無比悲傷。
勤勤別過頭去,不忍觀看。
車子一直向郊外飛馳。
才抵達目的地,司機還沒來得及把車子停定,檀中恕已經急急推開車門跳下,他一手拖著勤勤,向一幢平房的大門奔過去。
一位中年人迎出來,檀中恕連忙拉住他,勤勤知道這是醫生了。
「她怎麼樣?」
醫生很鎮靜,「已經盡了人事了,就這三兩天。」
檀中恕用雙手掩住面孔。
張懷德站在門口,勤勤覺得她的地位不止這麼簡單,走過去,輕輕牽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來。
張懷德問:「勤勤,你可知道你要見的是什麼人?」
勤勤平靜地答:「廖怡女士,檀先生的終身伴侶。」
張懷德非常訝異,「你一直知道,抑或他剛剛告訴你?」
勤勤說:「我自己把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得到答案。」
「多麼聰明!」張懷德真正的感慨。
醫生過來同勤勤說:「文小姐,你要去見的,是一位垂危的病人,她的情況非常脆弱,我想請你說話低聲,動作輕微,你可明白?」
「我明白。」勤勤謹慎地回答。
醫生鬆一口氣,「她在樓上臥室等你,你上去吧。」
勤勤看一看檀中恕,「我一個人去見她?」
「過十五分鐘,我會上來喚你。」醫生說。
勤勤走上樓梯,伸手敲一敲門,輕輕推開那扇房門。
在勤勤的想像中,房間應當落滿幔子,黑沉沉沒有光線,然後,一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躺在幽暗角落,靜靜伸手招她過去,過去……
但一推開門她就知道錯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整個蔚藍色的海,寬大的臥室兼起坐間空氣非常流通,通向露台的長窗全開,勤勤可以聽見海鷗低飛時啞啞的叫聲。
她人呢?
勤勤四處張望。
床前有一架精緻的黑漆鑲螺鈿屏風,勤勤明白了,她躲在後面。
屏風後有人輕輕說:「請坐。」
聲音鎮定和緩,略帶低沉,並不像是個久病之人。
勤勤挑角落一張藍灰色絲絨安樂椅坐下。
「是,」勤勤聽得屏風後的人說,「你喜歡這個顏色。」
勤勤微微一笑。
她說下去:「你左手邊有一張茶几,几上有一張照片。」
勤勤看向左邊,果然看到一隻相架,相中人是——
勤勤嚇一跳,這張照片恍如文勤勤穿著五十年代的衣裳拍攝,七分面,微笑。
勤勤忍不住把照相架子取在乎中,「這是你?」
「是我。」
勤勤說:「現在我相信了,我們的確長得相像。」
「而且,你也是個畫家。」
「我?」勤勤啞然失笑,「我有自知之明,天分實在有限。」
屏風後的人輕笑,「我當年也這麼同齊先生說。」
「廖女士,你終究有沒有成名?」勤勤好奇地問。
「傻孩子,如果你沒有聽過我的名字,怎麼能算出名。」
勤勤覺得她可親之極,簡簡單單幾句對話,魅力盡露。
若不是醫生再三叮囑,勤勤真想繞到屏風後一睹廬山。
「文小姐,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想清楚了才回答我。」
「請說。」
「你願意做畫廊的承繼人嗎?」
這個問題勤勤不止第一次聽到了,但還是禁不住詫異。
「但是,現在主持畫廊的是檀中恕先生。」
「你願意做他的伴侶嗎?」
「我?」勤勤指著自己的胸膛。
她忽然靈光一閃。
選中她的還真不是檀中恕,真正拿主意的是屏風後的人。
勤勤張大嘴巴,呆呆地不能作聲。
「當年,齊穎勇選中了我。」
勤勤屏息聆聽。
就在這要緊關頭,醫生與護士一齊推開門進來打斷話柄。
醫生說:「今天說這麼多已經夠了,病人需要休息。」
勤勤依依不捨,緩緩地站起來。
廖怡在屏風後面說:「叫這個討厭的人速速走開。」
醫生震動,「你應當知道——」
廖怡打斷他,「我只知道多活一天同多活三天沒有多大分別,我有話要同文小姐說清楚,走,你快走。」
勤勤也實在不捨得走。
只見醫生走到屏風後,低聲勸她,廖怡只是叫他出去。
終於他歎口氣,「好,再給你十分鐘。」
勤勤好不生氣,「你白白浪費我們一刻鐘。」
廖怡笑了,笑得有點氣咻。醫生瞪勤勤一眼出去。
「剛才,我們說到哪裡?」
勤勤走過去,「廖女士,我們可否面對面說話?」
「不,勤勤,你以為我同相中人尚有相似之處?」
「當然不,三十年已經過去。」
「還不止,我這個病,經過兩年治療,身體不復原形。」
勤勤只得回椅子上坐著。
現在她明白檀中恕眼中悲切之意了。
這樣活潑精靈的一個人,盛年為病魔所奪,真是一個悲劇。
勤勤大不捨得,惋惜之情,形諸於色。
「剛才,我說到當年,齊穎勇選中我做承繼人。」
「是,我知道齊先生是位大畫家。」
「他一生栽培我,既是我的伴侶,又是我的師傅。」
勤勤很明白,沒有齊穎勇,就沒有廖怡。
她咳嗽起來。
勤勤警惕地站起來,「我看醫生說得對,你需要休息。」
「你明天會不會來?」
「沒問題,明天同樣時間,我們再談。」
「假如每天只能說這麼一點點話,半年都說不完這個故事。」
「我有耐心,」勤勤說,「我天天來,聽一年都不嫌多。」
「一年……」廖怡的聲音低下去。
醫生再度進來,勤勤知趣地退出。
檀中恕在會客室,看見勤勤,默不作聲,示意她坐。
過一會兒,他問:「你明白了?」
「不,我並不明白,」勤勤問,「廖女士患的可能是癌症?」
「是。」
「她病了有多久?」
「兩年。」
「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們到處尋找承繼人?」勤勤問。
「不是我們,是她,但她的意旨亦即是我的命令。」
「這個主意已使她入魔,檀氏畫廊何需承繼人?」
張懷德不知在什麼時候,已來到會客室門口,聽見一言半語,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來,拉住她,把她推到沙發坐下,用手按住她雙臂,不讓她走:「你比誰都有資格聽。」
張懷德見檀中恕沒有反對,便木著臉坐著不動。
勤勤說:「據我推理,齊穎勇是一個怪老頭,去世之前,硬是備下了承繼人,檀先生,你就是那個承繼人,是不是?」
檀中恕說:「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長長吁出一口氣。
張懷德用手撐住頭,「勤勤比我們聰明一百倍。」
「然後,廖女士病重,她又要為你找一個替身。」
檀中恕抬起頭來。
勤勤輕輕地說:「看,檀先生,長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錯,我不喜歡這個主意。」
張懷德點頭,「說得好,勤勤,說得好。」
「檀先生,你十分幸運,你與廖女士真心相愛,但我,我完全是被動的。」
檀中恕低聲說:「這是她最後一個心願。」
太使人為難的一個心願。
勤勤忽然覺得寂寥,「你們太令我自卑了,原來根本我就算不懂畫畫也不打緊。」
張懷德終於開口:「我的預感不錯,早知此事不會順利。」
勤勤說:「誰不想名成利就,一帆風順,我不能利用自己來利用你,來這裡之前我已經想通。」
檀中恕蒼白著臉,維持緘默。
勤勤對張懷德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來陪廖女士說話,現在,只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
張懷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繼人,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深愛他。
勤勤拉開門出去找車子。
張懷德輕輕說:「那孩子,三言兩語就破除魔咒。」
檀中恕答:「她也經過很大的矛盾掙扎,在紐約那段時間,我們差點成功。」
「但是她的意志力終於取勝。」
檀中恕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喃喃說:「我卻讓自己輸給廖怡。」
輸得甘心樂意,從來沒有後悔過。
張懷德感喟地想:她又是為何留在檀氏畫廊十多年。可見也是故意輸給檀中恕。
只聽得檀中恕說:「請勤勤代我們瞞著她。」
「勤勤會的,勤勤再懂事不過,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曾經想,假以時日,愛上她並非難事。」
「感情並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測的事。」
張懷德看著他。
「開頭的時候,真令人困惑,有時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後來就明顯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實質上她一點也不像廖怡。」
「但是當勤勤默默坐著作畫的時候,又活脫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認為是嗎,我想我們都太愛廖怡了。」
他倆無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剛剛相反,好久沒這樣輕鬆。
她十分記念廖怡,為她將逝的生命可惜難過,但勤勤內心那種持續多月的彷徨感已經消失。
她回到家中,來為她開門的竟是表姐。
「勤勤,終於碰到你了。」珉表姐快活地雀躍。
這一陣子她在文家的時間比勤勤還多,碰面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親呢?」
「在附近美容院燙頭髮。」
勤勤已經有多日沒見過母親,「媽最近成為大忙人。」
「勤勤,我有話跟你說。」
「我很忙。」
「只需十分鐘。」
「好的,我能幫你做什麼?」勤勤直看到她眼裡去。
她的珉表姐有點意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勤勤變了。
從一個得過且過、無甚志向的小女孩變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點名氣之後,她充滿自信,待親戚客氣中維持一大段距離,不卑不亢,恁地厲害。
勤勤見表姐三分鐘不開口,已經催她,「請說。」
輪到表姐嚅嚅然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聽講國際性藝術家月刊的記者到了本市。」
「是嗎?」檀氏畫廊忙得人仰馬翻,難免疏忽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們一向同你有聯絡,可否推薦我上一上他們的篇幅。」
就這麼多?當然,珉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擔心的,不過是鋒頭不夠足,名頭不夠亮。
「沒問題,你代表——」
「室內裝修。」
「當然。」
勤勤到書房去把父親生前的剪報紀錄全部小心地裝進大紙袋內,這時候,文太太也回來了。
她母親打扮後顯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輕許多。
不必讓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這樣的安逸時光可能不長了,檀氏畫廊也許在明天就與文勤勤結束合約。
「這麼匆忙?你表姐有事請你幫忙。」文太太拉住女兒。
「她與我說過了,我一定盡快給她答覆,你放心。」
「幾時起程到巴黎去?」
「決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著兩大包資料下樓去。
臨走時她看見珉表姐艷羨的眼光。
唉,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當事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甫上車,司機即說:「張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剛巧也想找她,「我們回家去吧。」
張懷德站在露台上,背著勤勤。
勤勤喚她,「吃點東西吧,當心倒下來。」
張懷德說:「勤勤,你真勇敢,換了是我,真不捨得放棄這到手的一切,」
「為何一直把自己說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視她,「是否借此保護自身?你明明知道,你捨不得走,不過是因為檀中恕這個人。」
張懷德低下頭。
「奇怪,」勤勤說下去,「有人無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無情,真把我弄糊塗了。」
張懷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嚥不下去。
「對不起,」勤勤說,「世上最討厭的,便是老實話。」
張懷德苦笑,「似你這種年紀不說真話,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繼續說謊?」
張懷德漲紅了臉,「檀先生再三請求你。」
「我會努力應付。」
張懷德吁出一口氣,「在某一方面來說,廖怡沒有看錯你,我們也沒有看錯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這裡躺一下吧,讓我陪你。」
張懷德點點頭。
她看到客廳一角堆著剛完成的畫,不禁欽佩地說:「兵慌馬亂間,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護天使幫我的忙呢。」
張懷德不但有兩隻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腫了起來,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潰。
勤勤坐在她身邊仔細翻閱那疊剪報。
這是一部本市文藝工作者的興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興致勃勃地投身藝術,有些不消三兩個回合便被淘汰出來,改行教書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堅持到底,但始終沒有贏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舉辦展覽,並無幾人得道。
張懷德在長沙發上睡著了,勤勤輕輕替她蓋上一條毯子。
紀錄濃縮時間,數十年間大事在三兩個小時內閱畢,給勤勤南柯一夢的感覺。
一晃眼他們都成了中年人,最無辜是張懷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無意間闖進他們的王國,成為犧牲者。
待她醒來,勤勤想問她當初幹的是哪一個行業。
趁著空檔,她撥電話去畫廊,囑宣傳部與藝術家月刊記者接頭,並且說出表姐的聯絡地址號碼。
珉表姐也終於來求她了。
但性質大有不同,這等花邊瑣碎事情,得不得到,都無傷大雅,當年勤勤上門,卻事事與生計有關。
張懷德說得對,拒絕檀氏這樣瘋狂的激情,是需要點勇氣,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覺得一絲驕傲。
「看,父親,」她對著空氣說,「文勤勤富貴不能屈。」
她莞爾,賣假畫是一回事,請槍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賣自己。
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差些兒吵醒張懷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裡,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鐘。
接近午夜的時候,勤勤覺得疲倦,剛瞌睡,接到電話。
是檀中恕。
「懷德在你那裡?」
「剛剛合上眼,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請讓她休息。」
檀中恕乾笑數聲,「勤勤,你倒教訓起我來了。」
「我看不慣這奴隸制度,你做人的奴隸,又叫人做你的奴隸。」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聲。
「我反正不幹了,我不怕,你不過想叫醒她來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種感覺,你大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不,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最近,我漸漸發覺你根本沒有餘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靜了一大段時間,這次,勤勤以為他已放下電話。
但沒有,他終於說:「我明早再打來,晚安。」
第二天清早,張懷德跳起身一直嚷:「怎麼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著紅茶在看早報,聽見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檀先生有沒有找過我,該死,怎麼會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報紙推到她面前,「是,你睡著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樣發生,還不是填滿整張報紙,你說奇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