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什麼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點酒罷。我走進一間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訴自己,終歸要回去的,我不能離開他。在這種時候我不能離開他。我付酒賬。出去叫計程車。回香港還沒有坐過計程車,只覺得髒與臭,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已經長久長久,我的老闆只是勖存姿。
車子到家門口停下來,辛普森追出來,「姜小姐!」
「勖先生怎麼了?」我溫和地問。
「急得快要瘋了,幸虧你回來,不然我們真被他逼死,逼著我們去找你,我們上哪兒去找?你平時什麼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樓去,聽見勖存姿在哪裡吼叫,「去找她!去找她!」聲音裡的恐懼很熟悉,哪裡聽過似的,猛然想起,原來是像聰恕的聲音。
「勖先生,我在這裡。」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轉身,看到我整張臉漲紅。
「喜寶!」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頭往他的懷裡按。
「喜寶——」
「對不起。」我搶先說。
「無論你怎樣,不要離開我。」
這話從勖存姿嘴裡說出來,彷彿有千斤力量。我僅餘的一點兒兒委屈都粉碎無遺。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發脾氣了。」我說,「你見過這樣壞脾氣的女人沒有?」
「沒有。」他說,「但是你的脾氣發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應該好好講,勖先生,我真不該暴躁,我覺得你不適宜見聰恕。」
「他到底怎麼樣了?」
「怎麼樣?病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的情況並不怎麼妥當。」
「什麼叫『不妥當』?」
「你真的要知道?」
「我還怕什麼?」他仰起頭笑,「你告訴我好了。」
「他不認得我。」我說,「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認得你?」他臉上變色。
「他誰也不認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頭,「多久了?」
「一年左右。」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去找好的醫生。」勖存姿說。
「醫生?精神病看醫生——」
「喜寶,我們必須把他救回來,我們要盡力,你答應幫我。」
「我當然是幫你的。」我說。
勖存姿在歐美請了最好的醫生回來,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聰恕只有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最安靜,彷彿我的聲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個人衰老下來。他自己也有兩個醫生成日跟著。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動機。
他開始真正地依靠我,開始展露他的喜怒哀樂,他老了。
「喜寶,上帝已開始報復我。」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說:「我也認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們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寶,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麼辦?」
「你還是走吧。」他說,「走得越遠越好。回去英國。」
「回去幹什麼?」我問,「劍橋又不算學分,要讀還得從第一年讀起。」
在夜深的時候他叫喚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裡去睡,多年來我們第一次同房,有名無實。
我到這個時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對著他毫無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聰恕安靜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聽我說話。
勖存姿漸漸虛弱,體重大量減退,不願進食。
一日他問我:「喜寶,你信不信鬼神之說?」
「這個……彷彿得問家明。」我說,「我不知道。」
「自然。你還年輕,我知道事非到頭總有報,但是為什麼要報在我子女頭上?」他苦笑。
「因為那樣你會更傷心。」我說。
「我是一個傷天害理的人嗎?」
我說:「當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壓倒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寢食難安。每個人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戀,也欺騙過男人,為著某種目的不惜施手段哄著他們,給他們虛假的希望,這些都是傷天害理。」我說,「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沒能力的一群受人影響,一間公司倒閉,群眾生計困難,更是傷天害理。」
我說:「發動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捏權的看新聞片,只覺戰爭場面比電影更真實感,這些劊子手身上又不濺半點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著聰恕好起來。」
勖存姿沉默良久。
醫生跟我說,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總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鎮靜,他會笑著告訴我們,他很快就復元。心臟病發這麼多次,他都強壯地搏鬥,但現在他不一樣,現在他放棄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聽著心如刀割。照顧完勖存姿又奔到聰恕那邊去。
醫生說:「別擔心,他似有進步,腦電波示圖證明他最近有夢。」
我嚥下一口唾沫,「他有沒有機會痊癒?」
「很難說,」醫生說,「精神病是隔夜發作,隔夜痊癒的病,愛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來。」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聰恕痊癒。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著周旋在醫生與醫生之間操勞。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說道。
「哦,你昨晚與上帝談妥了嗎?」我笑問。
「我與魔鬼談妥了。」
「他說什麼?讓你與加略入猶大同房?」我又笑問。
「我在說真的,喜寶,你別再逗我發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還很健壯,勖先生,請你不要放棄。」
「我竟不能一世照顧你,對不起。」他說。
「我與你到花園去走走。」我說。
「不必,紅顏白髮,鄰居看到不知要說些什麼?」
「我替你請個理髮師回來好不好?你的頭髮確是太長一點兒。」我笑。
「嗯。」他說,「喜寶,你實在可以離開,這裡再也沒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與那邊的生活,我都有數。」
「喜寶,我死後你將會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女。」勖存姿說。
「我不想你死。」我說,「你得活下去,我們再好好吵幾年架,我不會放過你。」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了,我取起電話。
「姜小姐?這是療養院。」那邊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什麼事?」
「你認不認得有人叫喜寶?」他們可問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寶。」
「那麼姜小姐,請你馬上來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馬上來。」我說。
勖存姿問:「誰?什麼事?」
我怕讓他受刺激。「一個老同學,電話打到這裡來,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擺擺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來。」我說道。
「我不要見那個老太婆。」他厭憎地說。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來。」我勉強地笑,捏緊拳頭,緊張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說:「你不像去見女朋友,你像去會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聲喚,「辛普森太太!」
「過來。」勖存姿叫我,「讓我握握你的手罷。」
「我很快就回來,一個小時。」我說。
「讓我握你的手。」他說。
我只好過去讓他握住我的手,心頭焦急。
「又有什麼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麼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緩緩地問。
我蹲下來,「不,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頭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說。
辛普森上來站在我身邊。
「我離開一會兒,你好好照顧勖先生。」我說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麼服從。
我奔到車房,開動車子,飛快地趕到療養院去。醫生看到我迎出來,很責怪我,「你來遲了,姜小姐,即然喜寶是你,你該盡快趕來。」
「勖聰恕呢?」我問。
「跟我來。」
我跟著醫生上樓去看聰恕,他坐在籐椅上,看見我他叫:「喜寶!」他站起來。
「聰恕!」我一陣昏眩,「聰恕!」
他笑,「喜寶!」他迎過來。
我奔過去,兩手緊緊抓住他的雙臂,我不肯放開,「聰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裡恢復了神采,有點恍惚,但是,很明顯地,他的神智回來了。
「聰恕!」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叫他的名字。
「喜寶,發生過什麼事?」他焦急地問我。
「發生過什麼事?」我笑,然後哭,然後覺得事情實在太美妙了,於是又大笑,眼淚不住地滴下來。
「喜寶,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他不住地問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沒事,沒事。」
我轉頭看牢醫生,醫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復正常,我們得多謝——」
我連忙說:「我看護他是應該的。」
醫生揚揚眉,略為意外,然後說:「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後的一個白衣女護士拉出來。
「周小姐?」我愕然。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有這麼個人存在,小小個子,圓圓面孔,五官都擠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謙虛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醫生說:「多虧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顧勖先生,又建議電療,她幫他……」
我沒有聽進去,這醫生懂什麼?照顧病人根本是護士的天職。
我日日對著聰恕說話……這多半是我的功勞。我跟聰恕說:「來,先打電話給媽媽,安慰她一下,你還記得家中的號碼嗎?」我拉著他向走廊走去。
「當然。」他馬上把號碼背出來,「我怎麼會忘記?」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還糊塗不醒,現在跟正常人一樣了。
我看著他撥電話。我跟醫生說:「真是的,怎麼忽然之間恢復正常了。」
醫生耐心地說:「不是『忽然間』,是周小姐——」
「電話通了。」聰恕轉過頭來說:「是傭人來聽的電話。」
「叫你母親來聽沒有?」我問。
「等一等,喂?」他嚷「媽媽?我是聰恕,誰?聰恕。什麼聰恕,不是只一個聰恕嗎?媽媽——」他又轉過頭來說:「她好像要昏過去了。媽媽!你來醫院?好的,我等你。」他掛上電話。「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問。
醫生說:「周小姐會陪你回房間,慢慢跟你解釋。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辦公室。」
我興奮地說:「待勖太太一來,勖聰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議他暫時再留在這裡一個時期。」醫生說。
「為什麼?」我問。
「他尚要慢慢適應。」醫生說。
「是的,我要馬上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他父親。」我站起來,「我把他父親接來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難免又有抱頭痛哭的場面。」醫生也笑,「在這種病例中,十宗也沒有一宗痊癒得這麼順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們怎麼醫療的過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痊癒了,」我笑,「其他的還有什麼重要?」我推開醫務室的玻璃門,「我去接他的父親。」
「姜小姐——」
「等他父親來你再說吧。」我笑,「那麼你一番話不必重複數次。」
醫生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奔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途上一直響著喇叭,看到迎面有車子來並不避開,嚇得其他的司機魂飛魄散。我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我想著該如何開口告訴勖存姿,這麼大喜的訊息,他一聽身子就好。不錯,聰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曉得聰恕沒事,他的精神便會恢復過來,只要他好起來,我們拉扯著總可以過的,我充滿希望,把車子的速度加到頂點,像一粒子彈似地飛回去,飛回去。
到了家,我與車子居然都沒有撞毀,我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圈,大聲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長著聲音,掩不住喜悅。
我大力推開前門,奔進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樓上下來,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來不及地說,「這下子可好了。」
她的臉色灰白。
我住口。
我們僵立在樓梯間一會兒。我問:「有事,什麼事?」
遠遠傳來救護車的響號,尖銳淒厲。
辛普森說:「勖老爺,」她停一停,然後仰仰頭說下去,「勖老爺去世了。」
我用手撥開她的身體,發狂似地奔上樓。
我推開勖存姿的房門。我才離開一個小時。才一個小時。
他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眼睛與嘴巴微微地張開。
一個老人,死在家中床上。這種事香港一天不知道發生多少宗,這叫做壽終正寢。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嚇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說:「我打電話到石澳那邊,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護車嗚嗚地臨近,在樓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說:「我又沒法子聯絡到你,於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問:「他就是這樣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說。
「臨終有沒有說話?」
「沒有。」
「你沒有在他身邊?」我問。
救護人員蹬蹬蹬喧鬧地上樓,一邊問著:「在哪裡,哪裡?」
「他不要我在身邊,他說要休息一會兒,我看著他上床才走開的,有長途電話找他,一定要叫他聽,我上得樓來叫他不應,他已經是這樣子,鼻子沒氣息,身體發涼。」
救護人員已經推開門進來。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讓開讓開。」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著。
我服從地讓開,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問:「姜小姐,我們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麼地方?」
我說:「你應該找醫生,不應該撥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著。
他們把勖存姿拉扯著移上擔架,扛著出去。我應該找誰?我想,把宋家明找來,他一定要來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來,世上已沒有宋家明這個人了。
電話鈴長長地響起來。我去接聽,是勖夫人。
「喜寶,聰恕痊癒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樣,你快叫勖先生來聽電話。」她是那麼快樂,像我適才一樣。
我呆著。
「喜寶?喜主?」勖夫人不耐煩,「你怎麼了?」
「勖太太,勖先生剛剛去世,我回來的時候他剛剛去。」我木然地說。
輪到那邊一片靜寂。
然後有人接過電話來聽,「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複著。
「我姓周,姜小姐,你別慌亂,我馬上過來幫你。」
「聰恕呢?」我問,「聰恕能夠抵擋這個壞消息嗎?」
「你放心,這邊我有醫生幫忙,能夠料理。勖先生遺體在什麼地方?」周小姐問。
「已到殮房去了。」我說,「他們把他扛走的。」
「你有沒有人陪?」她問。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別動,」她的聲音在這一刻是這麼溫柔中聽,鎮靜肯定,「我與醫生盡快趕到。」
「叫勖太太也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比較好。」我說。
「好。」她說,「請喚你管家來聽電話。」
我把話筒遞給辛普森,自己走到床邊坐下。
我才離開一小時。一小時,他就去了,沒個送終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過這一關。沒有人逃得過這一關。
辛普森聽完電話走過我這邊,我站起來,她扶住我,我狂叫一聲「勖先生」,眼前發黑,雙腿失去力氣,整個人一軟,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有辛普森在身邊,她用冷毛巾抹著我的臉。我再閉上眼睛,但卻又不想哭出聲來,眼淚默默流出來。
我想說話,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們都在外面,勖少爺也來了,還有一位周小姐,律師等你讀遺囑。」她告訴我。
「誰把律師叫來的?」我虛弱地問。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師的。」
我掙扎起來,「我要出去。」
勖夫人聞言進來,「喜寶。」
「勖太太。」我與她抱頭痛哭。
「你看開點,喜寶,他待你是不差的,遺產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聰恕聰慧,還有聰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寶,他年紀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數億數萬年來,人們的感覺早已麻木,胡亂哭一場,草草了事,過後也忘得一乾二淨,做人不過那麼一回事,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場,」勖夫人說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誤了你一生。來,聽聽律師說些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聰恕在我右邊。他竟沒有看到聰恕痊癒,我悲從中來,做人到底有什麼意思,說去便去。
律師念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麼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會活轉來看一看聰恕。像勖存姿這樣的人,為什麼死亡也不過一聲嗚咽。我萬念俱灰,我不要這一大堆金銀珠寶現鈔股票,我什麼也不要。
勖夫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喜寶,你還打算在香港嗎?」她問我。
「什麼?」我轉過頭去。「對不起,我沒聽見。」
「你還打算住香港?」她問。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五年前我什麼都有,就欠東風,如今有足夠的金錢來喚風使雨,卻一點兒興致也無。我點點頭,「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點點頭,「也好,」她說,「大家有個照顧。」
我有什麼選擇?我畢竟在這個城市長大,這裡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習慣,我不願搬到外國去居住。
「你搬一層房子吧。」勖太太說,「這裡對你心理有影響,而且也太簡陋。我與聰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問。
「叫裝修公司來設計不就行了?」她說,「很簡單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是姜喜寶,我又得從頭開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裡,我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離勖夫人與聰恕不遠。辛普森跟著我,另外又用兩個司機,兩個女傭人。
我常常聽見勖存姿的咳嗽聲,彷彿他已經跟著我來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輩子離不了他,他這個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個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現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請了律師來商量,把我的財產總數算一算,律師說了個數字。
我一驚,「那是什麼意思?是多少?」
「是九個數目字,八個零。」
「八個零?」我問,「那是多少?」
律師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錢已經多得你永遠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戰爆發,或是你拿著座堡壘去押大小,否則很難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發出來的利息。」
「啊。」我說。
「這裡是最詳細的表格,你名下的財產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數次。」
「呵。」我翻閱那疊文件,「什麼?連倫敦這間最著名的珠寶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東,坐著收錢,年息自動轉入瑞士銀行戶口,銀行永遠照吩咐自動替你把現款轉為黃金。」
「呵。」我說,「我有多少黃金?」
「截至上月十五號,是這個數字。」他把文件翻過數頁,又指著一個數字。
「這麼多!」
「是,姜小姐,這是你的現款。」他抹抹額角的汗。
我問:「我該怎麼用?我一個月的開銷實在有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後的日子裡,應該致力於花錢。」他神經質地說。
「怎麼花?」我問,「每天到銀行去換十萬個硬幣,一個個扔到海裡去?那也扔不光呀。」
「這真是頭疼的事,姜小姐。」他尷尬地說。
「嗯。」我點點頭。
站在我身邊的辛普森直駭笑,合不攏嘴。
「我那座堡壘,我想賣出,價錢壓低些不妨。」我說。
「其實不必,勖先生在生時已有人想買,但勖先生沒答應,我有買主,可以賣得好價錢。但賣掉未免可惜,單是大堂中那六張倫勃朗,已幾近無價,養數個傭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慮?」
我緩緩地搖頭,「我要它來幹什麼?我再也不會上蘇格蘭去。」我一個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動。
「是,姜小姐。」律師說,「我替你辦,劍橋的房子呢?」
「賣掉。」我說,「我也不要,把所有房產賣掉變為黃金,我不慣打理這種瑣事。」
「但是姜小姐,紐約曼哈頓一連三十多個號碼,那是不能賣的,可以收租。」律師指出。
「那麼把單幢的房子賣掉,一整條街那種留著收租。」我歎口氣。
「姜小姐,除了敝律師行,替你服務的人員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說,「我們還是全權代你執行?」
「是。」我說道,「一切與從前一樣,我若需要大量現款,就打電話到瑞士去。」
「對了。」律師笑,「就像以前一樣。」
我送走他。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發呆。以前那種興致呢?以前每走到一個客廳,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會花錢!如果那地方給了我,我不好好地裝修一下才怪……現在自己的客廳牆壁全空著,連買幅畫都沒有勁,整個人癱瘓,像全身骨頭已被抽走。
我自銀行裡換了一百萬元直版鈔票,全是大面額的,一疊疊放在書櫃裡,閒時取出來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撲克牌似的,興致異常好,一玩可以玩兩個小時。
這算是什麼嗜好?我想我已經心理變態。
我去看過聰恕數次。如今他真有錢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歸真。
聰恕健康得很,只開一部小小的日本車,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親。
他跟我說:「——芷君勸我再讀書。」
「——芷君說,男人總得有一份正當工作。」
「——芷君覺得我適合教書。」
我忍不住反問:「這個芷君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知道芷君?」聰恕驚異,「你當然見過她。」
「誰?」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她是那個姓周的護士,你忘了?是她看顧我,我才能夠痊癒的。」他說。
「呵,是她。」我說。他把榮耀都歸於這個護士。
「你覺得她怎麼樣?」聰恕興奮地問,「好不好?」
我鑒貌辨色,覺得異樣。「很——」我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很斯文。」我對這個周小姐沒有印象,她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但聰恕似乎對她另眼相看。
他說:「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見解,我與她相處得非常融洽。母親也不反對我們來往。」他的語氣很高興。
聰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滿足——至少他還是個富家子,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這個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總不見在醫院裡做一輩子的看護士。日子過去,總有人有運氣當上仙德瑞拉。分別是我這個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運。
聰恕很快地與周小姐結婚。婚禮並不鋪張,靜悄悄在倫敦註冊,住在他們李琴公園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歎口氣。「我什麼都不反對,聰恕這個人……簡直是揀回來的,這個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著。
「我真是庸人自擾,」勖夫人笑一笑,「還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穩固,就像我當年一樣,只怕勖家墳場薄,沒子孫。」她停一停,「也沒有什麼墳場,照遺囑火葬。」
我還是沉默。
日子總會過去,記憶總會談忘。
周芷君很快懷孕,滿面紅光,十個月後生個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嬰孩連我看了都愛,相貌像足聰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個不停,並不哭,勖夫人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整個人溶化掉,把名下的產業撥了一半過去給這孫子。
周芷君在第一個孩子半歲大的時候又再懷孕,她以後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聰恕便只會跟在她身後心虛地笑,他何嘗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只是他現在也無所謂了,活到哪裡是哪裡。而他的妻……畢竟還算得體的。
我因為出入「上流社會」,漸漸有點名望,有好幾本雜誌要訪問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絕。在香港這種小地方出名,自然是勝過無名望,但是我個人不稀罕。
不過報紙上已經有隱名的文字來影射我,把我說成一個床上功夫極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報,是勖夫人看完剪下來轉交我的,我們兩人讀得相視而笑。
也有人來約會我。一半是因為好奇,另一半是因為我本身有錢,不會纏住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男人冒險被纏上也是好的,因為他們至少都會愛上我的錢。
男人愛湊熱鬧,做了「名媛」,一個來約,個個來約。我跟辛普森說:「一個禮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麼意義?」
「你可以選擇一個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說。
丈夫。
辛普森說:「真正知你冷暖的,不過是你的終身伴侶,你的丈夫。」她把這兩句話說得似醒世恆言。
我不出聲。
「現在當然有人關心你,就算你病,也還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這十五年內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後怎麼辦?」辛普森振振有辭,臉上的皺紋都跳躍起來。
「十五年後?」我微笑,「我早死了。」幸虧人都會死。
「姜小姐,事情很難講,說不定你活到八十歲。」她像是恐嚇我。
「八十歲?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侶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會寂寞的。」她拿這句話作終結語。
「我『會』寂寞?」我笑問,「是什麼令你覺得我現在不寂寞?我都習慣了。」
「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辛普森惋惜地說,「你還年輕,姜小姐。」
我點點頭。我明白。但我的價錢已經被勖存姿抬高了,廉價貨的銷路永遠好過名貴貨,女人也是貨色,而且是朝晚價錢不同的貨色,現在有誰敢出來認作我的買主?
勖太太說:「喜寶,你還年輕,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獲得個好歸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對象,沒有必要為他守著。」
我覺得他們都很關心我。我可以開始我的新生嗎?並不能。在過去五年內發生的事太多,我無法平復下來過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遠不會離開,他就在我身邊,我說過,我時常聽到他的咳嗽聲。
最近我約會的是年輕大律師,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艷的妝,並且謹慎地說話,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歡心,大家做個朋友。有時候我很聽從別人的意見。
但是他與所有在香港中環出入的男人一樣,算盤精刮到絕頂,兩次約會之後,便開始研究我的底細。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瑣事上計較,怕吃虧,永遠不用雙眼視物,喜歡挖他人的私隱,他不相信他所看見的一切。
他問我,「你家中很有錢?」錢對他彷彿很重要。
「是。」我並沒有誇張。
「是父親的遺產?」他又問。
「是。」我答。我已經厭倦了。如此爾虞我詐要鬥到幾時呢?勖存姿對我的付出是毫無猶疑、不計犧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並不是這些人可以給我的。
我請他到我家來,向他說明,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一般女人身邊多如此一個人管接管送,是不錯的,但我是姜喜寶,現在的姜喜寶走到公眾場所去,隨時會引起一陣陣喁喁竊語。一個女人身邊有錢,態度與氣派永遠高貴,我不需要再見他,我討厭他,我討厭一般男人。
我領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後腳步停在書房。
他看見一疊疊的直版現鈔,眼睛發亮,失聲問:「這是什麼?」
「鈔票。」我簡單地答。
「為什麼兌那麼多的鈔票放家裡?」他駭然。
「我喜歡,我有很多鈔票。」我淡淡說。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悔意濃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後的李生,這位大律師的表情,不會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說:「原本我可以資助你開一間律師行,對我來說,屬輕而易舉的事。原來憑你的才能,憑我的資產,做什麼都不難。你沒想到吧?現在都完了。因為你問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頭,不響。
我說:「再見。」
女傭人替他把一道道門打開,讓他出去。這是給斤斤計較的人一個教訓。
他走了以後,我獨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廳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
忽然之間我心中亮光一閃,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誰知道姜喜寶以後會遇見怎麼樣的人,怎麼樣的事。
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