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叫了計程車赴公寓休息。
李育台著女兒梳洗,他打了幾個電話。
紀元問:「我們在全世界都有一個家嗎?」
李育台笑,「全世界是一個很大的地方,不不不,我們只在倫敦與溫哥華還有公寓房子。」
「紐約呢?」
「紐約沒有。」
「巴黎呢?」
「巴黎也沒有。」
「那真不算什麼。」
「是,說得對,真不算什麼。」
紀元很遺憾,「而你已經退休,再也賺不到錢了。」
李育台笑,「完全正確。」
傍晚,他帶女兒與遠房親戚吃飯,一桌均是七八十歲長者,連李育台都變成年輕人,他們風趣、智慧,已經到了揮灑自如的階段,置生死於度外。
育台願意向他們學習。
飯余大家喝茶聊天。
他的表叔公過來說:「育台,仍然悲傷?」
育台點點頭。
「人生不如意事,的確不止八九。」
「家父時常吟哦的一句話,叫作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那就要看一個人的人生觀了,你是樂觀,還是悲觀?你是否懂得隨遇而安的藝術?你是否做得到逆來順受,自得其樂?」
「我願意學習。」
「育台,你看見這個月亮沒有?照了世人億萬年,照盡人間事,卻尚能維持晶瑩皎潔,多麼難得。」
「是。
「你還需看小紀元長大成人呢。」
「是,好長的一條路。」
「上帝會替你安排伴侶。」
李育台連忙搖頭擺手。
「怎麼,」八十七歲的表叔公笑問,「你以為你的一生已經完結?」
李育台不語。
「還早著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願意早些去與她相見。」
表叔公搖搖頭,「在她那裡,時間與我們不同,人間數十年,只是剎那。」
育台抬起頭,「表叔公,你的話如智珠。」
老人凝視他,「你聽得進去嗎?」
育台回答:「我還需要一段時間。」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憐。」
育台只得答應,一眼看過去,只見小紀元在那裡啖榴褳,吃得津津有味。
行萬里路自有它的好處,書本上的知識是平面的,不比親身體驗。
父女返到家中。
他問女兒:「還高興嗎?」
「過得去,爸,與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說:「彼此彼此。」
公寓底層有一個室內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兒熟睡,留下字條,到樓下游泳。
這些年來,他被工作訓練得每日睡五六小時即夠,否則工夫便趕不出來。
享福也是習慣,需要時間培養。
諾大泳池只有他一個人。
當初看房子的時候,雅正說:「這敢情好,紀元可以在這裡學游泳。」
樓價不便宜,他們挑了個最小的一房單位。
他怕女兒掛念,二十分鐘後匆匆離水披上毛巾衣上樓。甫走進出路,見有人推門進來。
抬起頭,一怔,來人是名少婦,好面善,她比他還要先點頭。
在清晨的陽光下看,她又不是那麼像雅正了,可是兩人同樣不願挺直腰板,有雙臂抱在胸前的習慣。
沒想到住在同一層公寓裡那麼湊巧。
頷首後他回到樓上。
紀元還沒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樂仍然愛吃,再失聲痛哭也能抽噎著入眠。
公寓還是由雅正裝飾的,簡單實用的傢俱、廚房用具應有盡有。
育台過去看紀元,長長手長長腿,早不是一個嬰兒,已是一個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時時抱她,在家總是擁在懷中,時時一起看紀元剛出生時的照片。
女兒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兒。
紀元醒了。
她說:「爸爸我聽見你啟門出去,那時是六時三刻,可是我知道你會回來,所以我繼續睡。」
「我當然會回來。」
紀元忽然害怕了,「要是萬一不回來了呢?」
「不會的,我一定會回來。」
「萬一萬一萬一呢?」
「那以後我們父女形影不離好了。」
紀元緊緊擁抱父親。
下午他們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車水,最後在萊佛士酒店喝咖啡。
這時已有朋友風聞李育台到了獅城,打電話來約會,育台並不想拒人千里,於是約好一起吃飯。
最先到的是老同學施啟揚,他在國立大學做得頗有地位,但一見面便說:「育台,發了財也不提攜我們,」口氣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別來無恙乎?」
「我與風芝已經離婚。」口氣十分豁達,實事求是,幾乎有點愉快。
育台卻大吃一驚,瞪著施啟揚不放。
「育台,你這是幹麼,我臉上開了花?」
不,可是施啟揚在大學裡追求於風芝的情形尚歷歷在目,他怎麼樣起早落夜跑到於家樓下去等,鳳芝與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忽然分手了。
施啟揚嗟歎一聲,搓著手,「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問:「你們結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輕鬆,「她一直不習慣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歡鳳芝,曾為她移居星洲而惆悵過一陣子。
施啟揚說下去:「大家都認為分了手只有更加輕鬆,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可是當初——」
「現在是現在,育台,我們生活在現時。」
朋友陸續來了。
小紀元一貫得到額外的注意,眾父兄叔伯均向她問好,可是夾雜在成年人當中,她難免覺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婦帶著的男童來,他的年齡與紀元相仿,他們應當有話好說。
上頭盤時紀元已經不耐煩,她悄悄同父親說:「我出去走走。」
「別離開這一層樓。」
「知道了。」
「十五分鐘回來。」
紀元笑笑。
她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鐘,育台有點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點意思,出去找女兒。
心頭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會有什麼閃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紀元坐在樓梯口與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發覺那位小朋友好不臉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訝異,「你是在飛機場為我們拿行李的叔叔。」
「請問你的名字是——」
紀元說:「他叫黃主文。」
「你好,很高興再見到你。」
紀元又說:「他與母親在這間酒店裡喝喜酒。」
兩個孩子開小差出來走走無意中碰上了。
「爸,我們吃完沒有?」
「大概還需半個小時。」
「我與黃主文在這裡等。」
「別走開。」
「主文媽媽也是這麼說。」
呵那位少婦。
育台回到宴會廳去應酬。
飯局一結束他就告辭。
接女兒時看到她孑然一人。
「黃主文呢?」
「被媽媽接走了。」
「他父親呢?」
「他沒有父親。」
育台一怔,「那是什麼意思?」
「他生長在單親家庭,自幼沒見過父親。」
「你們談了那麼多?」
「我們坐在外頭差不多一個小時。」紀元表示遺憾。
「來,回去吧。」
「這是黃主文的電話號碼。」
「我們不再應酬,明天我們到檳南去看風景。」
「名信片寄出沒有?」
「全部辦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經想念嘉敏嘉華。」
「等你連吳瑤瑤都懷念的時候,我們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檳南,一朝醒來,已是九時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興,這真是一項大躍進,終於向睡懶覺邁出第一步。
那一天,攝影集這樣說:「紀元,無論你今天打算做些什麼,我想你高興,現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別,我想今冬已經用不著它們。」
那些衣服,至今還掛在衣櫥裡,將來,等紀元來處置,待紀元十三四歲時,應知道該把它們怎麼辦。
他與女兒在椰林下皎潔的沙灘漫步。
紀元忽然這樣說:「熱帶沒有冬季。」
「知道何故嗎?」
「無論地球如何轉,太陽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這是長春不老之地。」
「人能夠不老嗎?」
「當然不行。」
「等我長大了,我可以穿媽媽的衣服。」
「也許式樣已經不流行了。」
「沒有關係,我不理那些。」
「我記得你最喜歡一件絲絨裙子。」
「是,把臉孵在裡頭很舒服。」
一下子從沙灘一頭走到另一頭,天邊新月是淡淡一個影子,育台抬起頭,雅正,是你在看我們嗎,雅正,是你嗎?
他與紀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實世界裡,髒衣服一下子堆積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風機壞了,頭髮還濕漉漉,還有,紀元晚上不住醒來打擾父親睡眠。
忙張羅,育台累得喉嚨痛。
一一克服之後,他們又要上路了。
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見得,父女同時發覺這些年生活百般稱心,完全是因為有名能幹的主婦持家。
雅正且是城內聞名的藝術家。
工作有成績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時花那麼多時間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紀元說:「媽媽親手帶大我。」
是,低著頭一邊微笑一邊育嬰一邊又不忘工作。
紀元說:「一定很辛苦。」
紀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兩歲三個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頓,到了後期,甚為無恥,清晨三時半育台朦朦醒來,發覺廚房有燈,跑近一看,見到小小紀元坐在桌前大嚼餅乾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樣。
雅正當然在一角陪她。
然後到了三歲還一句話不會說,需要表達意見時又十分急躁,「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說,「大概都像我。」
勇於認錯,可是所有責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飛機場,正把行李送入關,紀元發覺有一隻皮球滾到腳跟,她抬起它,想物歸原主,一個長得比她還高的女孩子走過來,呀呀作聲。
紀元怔住,將皮球交還,那女孩由家長領著道謝走開。
那是一個低能兒,紀元凝視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兒肩膀。
沒想到紀元說:「看上去她比我快樂。」
「或許是,但是她的家人多麼擔心,你總不能把快樂寄托在他人痛苦上。」
在飛機上,紀元忽然說:「不知現在,同學在上什麼課?」
李育台笑了,「是呀,不知這一刻,你陳叔叔在與哪個業主糾纏。」
紀元笑了,就在這時刻,有人脫口叫她:「李紀元。」
父女同時抬頭看去。
「咦,是黃主文,」紀元揮揮手,「你好,」轉過頭來,「爸爸我過去說句話。」
李育台頷首。
那男孩子也離座,陪紀元走到空處談話。
他母親正在看書,不打算與人打招呼。
李育台也樂得閉目冥恩。
這一程飛行比較長,紀元能有個伴,也是好的。
小朋友特別渴望有伴侶,紀元小時候,只要有同齡小孩陪她玩,就算欺侮她,也心甘情願。
雅正一直沒有懷第二個孩子,她成為女兒惟一的玩伴。
除出吃飯的時候,紀元並沒有回到座位裡來。
李育台第一次發覺女兒與小朋友可以談得那樣投機。
其實他願意坐到那位女士身邊去,讓兩個孩子並排坐,可是他沒有心情交際應酬:女士貴姓?那是你的孩子?幾歲?你們往何處?今天天氣真好……
凡是問題,都侵犯他人私隱,李育台怕人家發問,故此他也不會提出問題。
雅正曾經說:「我絲毫沒有打算與紀元同學的父母做朋友。」
其他家長卻過分熱情,動輒撥電話到他們家來。
育台曾經納罕,「他們在何處得到號碼?」
雅正沒好氣答:「校方把所有同班學生家中電話印在一張紙上派發。」
「他們有權那樣做嗎?」
「誰敢投訴,打老鼠要忌著玉瓶兒。」
所以任何一名小學教師都可以把家長支使得團團轉。
李育台聽見耳畔有小小聲音說:「他睡著了。」
又有紀元的註解:「這一年他睡得很少,別吵他。」
這樣體貼,李育台不禁感動起來。
直到飛機降落,那位女士都沒有打擾他。
紀元問:「我們到倫敦了?」
「是,你四歲來過一次,還記得否?」
「有一間聖彼得大教堂。」
「就是它了。」
「那時媽媽在我身邊吧?」
「寸步不離。」
過海關時那位女士排在他們前邊不遠之處,穿著米色針織套裝,育台記得雅正說過,乘飛機至好穿那個,不會皺。
他們母子持護照,很快過關。
在行車輪盤附近李育台特別留意那兩母子,可惜不見人。
他隨口問:「紀元你同黃主文說些什麼?」
「我們交換身世,談到個人興趣,近況以及將來。」
那等於是無話不說了。
「他好像很成熟。」
「大我半年,比我懂很多。」紀元對新朋友很滿意。
「他怎麼沒有上學?」
「他在家中讀書,由母親與舅舅教他,功課很好,他說在美國,許多家長嫌學校繁文縟節多多,師資低落,班房太擠,教材古舊,政府也允許家長自己來。」
半晌李育台問:「他們住美國何處?」
「長島。」
「他母親干何種職業?」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嗎?」李育台有點意外,「那多好。」
一出飛機場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與他擁抱,又與紀元握手。
「歡迎歡迎,歡迎到蝸居來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華跑車她才說:「我是特地請了半天假來接飛機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歎息,「都那樣說呵,我為公司出了死力,耗盡青春,卻無人承認。」
「世芳,你太想證明什麼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車子駛進遊客區,紀元在後座細觀風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訝異地說:「乞丐!」
前座兩個大人笑了,紀元總算增廣了見識。
世芳的家在沙裡住宅區,一畝地,六隻狗,三個工人,紀元一見那一堆犬隻,立刻高興地混到它們當中。
世芳遠遠看著紀元,感慨地說:「差一點點,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點不好意思。
「育台,當年我真應該嫁給你。」
「我怎麼敢高攀。」
「這句話真坑了我一輩子。」
「你是馬來亞錫王阮慶京的女兒,劍橋法律系高材生,人又長得美,我一直只敢遠遠欣賞。」
「育台,我只愛過你一個人。」
李育台問:「還有無黃瓜三文治?」
「你一直沒向我求婚。」世芳不願轉變話題。
育台攤攤手。
「是我沒有福氣。」
育台苦笑。
「你這次來找我,我覺得十分榮幸。」
「我確想見見世界各地失散長遠的親友,聽聽他們對人生寶貴的意見。」
世芳笑了,揚一揚長髮,「你要聽我的心得嗎?做人要隨緣隨意隨心。」
「要是環境很苦惱呢?」
「默默承受。」
「真沒想到千金小姐也會這麼說。」
「育台,我承受的壓力,非你可以想像。」
「你何必一直為身世耿耿於懷。」
「你知我是庶出,幾個大太太生的兄長當我透明,這種日子我也熬著過。」
育台詫異,「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長地久。」
「我的天。」
「我也並無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興你來。」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樣子並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間也算是聞人了,又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沒有寄托,生活無從落墨。」
「那麼,」育台鼓勵她,「結婚吧,生個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氣像極家母。」
育台有點尷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為我著想。」
育台點點頭。
世芳接著說:「好人早逝,育台,你總得把皺著的眉頭放開來。」
育台隨世芳參觀大廈,「十二間房間,你輪流往?」房子像建築文摘中的示範屋。
「我不住這裡,此處專用來招呼親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間小公寓,事實上我很少回來。」
門外寬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雜草也無,像一張碧綠的地毯。
世芳忽然問:「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令堂是我們公司的業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記憶一絲不亂。
「我連忙出去打聽你這個人,他們都說,世芳,他喜歡藝術家,幾個女朋友不是畫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著父兄叔伯做家屬生意,不是他那類型。」
這話育台還是第一次聽到,訝異地問:「他們說,他們是誰?」
「當然是與你相熟的一幫人。」
育台不語。
他忽然牽掛孩子,「紀元呢,紀元在什麼地方?」
世芳吩咐傭人去把她找回來。
不到一刻紀元興奮地出現,「爸爸,回到家我也要養一條西班牙獵犬。」
育台忽然想起來,雅正曾經說過:「紀元是獨生兒,十分寂寞,我欠她一條狗,如果她懇求我,我會替她找只好狗。」
於是他答:「那你得親手照顧它。」
世芳在一旁微笑,「你們梳洗休息吧,晚飯時候見。」
紀元看著她背影,「世芳阿姨既富有又美麗,人又和藹可親。」
育台說:「你講得再正確沒有。」
他現在是個親力親為的父親,幫紀元洗頭沐浴更衣,小孩累了,在大床上熟睡。
管家來傳他晚膳。
世芳笑道:「不如我們到市區享受一下夜生活。」
育台溫和地說:「我怕孩子醒了要找我。」
世芳只得頷首,「這是真的。」
他與她對坐著吃了頓淡而無味的西菜。
因是老朋友了,世芳忽然說:「育台,我在你心中有無位置?」
育台答:「我永遠記得你的盛情。」
「你知道我是愛你的,育台。」
「世芳,我不得不同你說老實話,我與你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走不到一起。」
「我現在也不是少女時期那個不諳世事的阮世芳了。」
育台笑,「是,好多了,自三十間寢室的大廈搬到十二間寢室的屋子,的確與現實世界比較接近了。」
世芳微慍,「你不遠千里而來,就是為著取笑我?」
「是的,」育台握住她的手,「你助我減低心底苦楚,你是我益友。」
「你當心我真的去嫁人。」
「我衷心祝你嫁得好。」
世芳沒好氣,正想抗議幾句,忽聞身後輕輕地一聲咳嗽聲,轉過頭去,看見紀元一臉笑容站在那裡。
「過來,紀元,來吃覆盆子冰淇淋,」她讓她坐在身邊,對育台說,「紀元真是可愛。」
李育台微笑,阮世芳當然比一般小學教師懂得欣賞潛質。
「把紀元留在我這裡,由我照顧她,我替她找私立學校,請專人教法文網球小提琴,然後到劍橋升學。」
換言之,那會是一個小小的阮世芳。
紀元立刻說:「我要跟我爸爸在一起。」
阮世芳黯然道:「你說得對,當然你要陪著父親。」
育台意外,「她陪我?」
「呵,你以為是你陪她?」
電光石火之間,李育台恍然大悟,他看著女兒,只見紀元以嘉許目光贈予世芳阿姨,表示她所說完全正確。
李育台感慨萬千。
他們在大宅裡住了五天,並不是每天可以見到阮世芳,她有一天飛到巴黎,又另一日在日內瓦,但是李氏父女並不寂寞,他倆到河邊垂釣,參觀鄉鎮市集,逛古玩店。
李育台漸漸耽於逸樂,他詫異時間原來如此容易過,看張報紙喝杯茶數數白雲便到黃昏,在辦公室,開三個會,挨得腰酸背痛還未到下午。
連小小紀元也有同感,她說:「學校每天八節課,一直盼打鐘,只有下課鍾可以救我們,一天長得不得了,可是你看現在。」
主要因為睡到上午十時才起床。
紀元每天黃昏都講二十分鐘電話,做父親的忽然好奇,問說:「你同誰聊得那麼起勁?」
「黃主文。」
是那個孩子,「沒想到短短時間你們已經成為好朋友了。」
「我們有共同點。」
「真的?那是什麼?」
「我們都比較寂寞。」
「他母親不是一直與他做伴嗎?」
「她是個職業寫作人,每天工作時間很長,很少有空與他交談,或者整天忙著讀資料,半日也不出書房。」
「呵,那他一個人幹什麼?」
「閱讀、與電腦下棋、玩填字遊戲。」
「那真是寂寞。」
「他還喜歡游泳與籃球。」
李育台問:「他現住何處?約他一起放風箏。」
「他要陪媽媽,不會一個人出來,他們住肯盛頓朋友家。」
呵,兩個孩子均有苦差。
紀元忽然試探說:「或許,可以約他媽媽一起出來。」
「不,千萬不要去打擾人家。」
紀元有點遺憾,「我一直想知道一個作家如何工作,還有,一本書如何寫出來。」
「我也想知道,過程一定神秘。」
父女倆笑了。
他們一起去看蘇格蘭土風舞表演。
紀元問:「他們有穿褲子嗎?」
「你去看看。」
紀元去打了個轉,回來報告:「有,裙內有短褲。」
他們又到大英博物館參觀東方文物部,紀元對那百來具木乃伊感到興奮。
想參觀白金漢宮時買不到票子,紀元安慰父親:「我猜裝潢也不會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麗。」
世芳知道了,笑得彎腰。
然後,他們要告辭了。
世芳說:「你們父女這次遊遍世界,是為著尋找生活的真諦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聰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說:「在我眼中,你們不是不幸福的。」
「啊謝謝你世芳。」
「育台,請記住世事古難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們千里共嬋娟。」
紀元問:「嬋娟,那是什麼?」
「在此處做月亮解。」
紀元恍然大悟,「呵,大家同看著一個月亮,也就等於見面了。」
仍然由阮世芳親自駕車送他們到飛機場。
「可惜動物園已經關閉。」
紀元說:「我不喜歡看動物園內的動物。」
「當然,紀元,那其實是至為殘忍的禁錮。」
「我與媽媽也不喜歡馬戲團。」
世芳笑笑,「你母親說得很對,」她轉頭同李育台說,「你看我天天化好妝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馬戲班生涯。」
育台答:「整個世界其實就是個馬戲團,永遠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麼鬍鬚美女、連體人、還有人面獸心、狼狽為奸……」
世芳笑,「紀元聽了我們這等悲憤的言論,不知會不會有不良影響。」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瞭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無奈笑,「社會教育越早開始越上算。」
她順手取過一卷錄音帶,放進汽車錄音機裡。
李育台聽到的是一種地方戲曲,以及兩句歌詞:「無限悲憤何處訴,無限歡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驚,沒想到陌生的曲詞會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貼切。
他脫口問:「這人是誰?」
世芳笑笑答:「是我國愛情神話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這時,車子已駛抵飛機場。
他與世芳道別,一手提行李,一手拖著女兒進驛站。
李育台是那種少數覺得女子與孩子是需要被照顧愛護的男人,他看到後邊有一部車子停下來,車裡兩位女士打開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幫忙。
那兩位女士抬起頭來笑了。
他認得其中一位是黃主文的母親。
他朝她點頭。
那少婦也訝異,他與她出現的時間何其配合,比預先約定還要神奇。
育台沒有時間打招呼,連忙把女兒與行李帶進飛機場。
今日有五十多班飛機,李育台不相信她會同他坐在同一班飛機上。
紀元問:「爸,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黃主文在哪裡。」
「呵,他要留下來考一個鋼琴試,後天才與母親會合。」
「他母親去何處?」
「意大利。
李育台頷首:「我們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們先去紐約。
他同女兒說:「你的鋼琴已學至五級,緣何放棄?」
紀元答:「我沒有興趣,媽媽說如果不發自內心,彈出來的不過是機械之聲,沒有感情,她准我罷學。」
「你媽媽最縱容你。」
「媽媽說人健康快樂足夠。」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規矩。」
紀元也很為自己擔心,「我在想,我將如何長大呢?」
「放心,毋須很用力,眨眼間你已經成年。」
紀元說:「可是現在這樣逐日逐日挨,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聽聽這不知足的腔調,環遊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裝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紀元連忙否認,隨即覺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聲。
可是她父親隨即搔頭皮,「我也是,只覺得再快樂的快樂也不甚快樂,什麼都索然無味,開水不覺燙,冰水不覺凍。」
紀元起勁地點頭,「就是那個意思。」
李育台歎口氣,「因為你媽媽不在了。」
「是的。」小紀元豆大眼淚落下來。
「你媽媽的攝影集有一個目的。」
紀元抬起頭來。
「媽媽想教我們如何說再見。」
紀元嗚咽道:「我不想說再見。」
「我們一定要,而且,她已經走了。」
紀元號陶大哭起來。
紀元那種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傷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對不起,紀元,爸爸幫不到你,爸爸愛莫能助,爸爸只能看著你傷心。」
紀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那為什麼我一直那麼內疚?」李育台不能釋然,「為何我耿耿於懷?」
父女在飛機上再也沒有談這個題目。
他們下棋,之後又玩撲克。
旅遊生涯最大好處是永遠要趕飛機,沒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後紀元與父親討論,是否該把辮子剪掉。
李育台躺著想:「再過幾年,與她談這些瑣事的將會是她的男友。」
他情願這樣,他迫切地希望紀元快速長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親。
他盼望紀元快快與童年說再見,因為她已注定有一個不愉快的童年。
至於他,他永遠要與雅正說再見。
「雅正,」他說,「我覺得糟極了,我希望紀元成年後我可以快些前來與你會合。」
這次他在飛機上喝得比較多。
睡了一覺,降落地面時由待應生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