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亦舒) 第七章
    她不是不喜歡他,這樣英俊的派頭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面子,但是余芒負擔不起。

    方僑生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種,一種壞,另外一種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種都叫余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生此刻自身難保。

    余芒動身到工程學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院背山面海,風景瑰麗。

    不消多久,余芒便找到那道欄杆。

    她獨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在又怎麼樣?」

    然後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為她帶來下文,現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裡任何一個角色,而是余芒。

    半晌不見回音,她轉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築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台,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余芒信步走過去。

    一隻皮球滾過來。

    余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余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余芒立刻聽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點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識張叔叔?」

    余芒只是笑,她已經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余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余芒道謝。

    她趕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

    余芒是導演,擅於安排情節,這位工程學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麼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於世保,均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世真比思慧認識他在先,然後介紹他給思慧,然後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彼時仲開與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心她淪落到什麼地步,思慧的身邊只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後由他把思慧送人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氣。

    余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天色已暗,余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種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寒意,余芒扯一扯大衣領襟。

    「余小姐。」

    余芒笑著轉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余芒馬上與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總算把這個重要的環節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壯有力;余芒細細打量他,張可立是個與許仲開於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余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余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余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誇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架子也無,只穿著粗布褲白球鞋。

    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與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點時間與精神給旁人。

    余芒微笑,「看護也知道你。」

    張可立吁出一口氣。

    「思慧今天怎麼樣?」

    「還在休息。」語氣並不悲觀。

    余芒看著他側臉一會兒,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點頭,「她一定會甦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你若干習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點點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種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後座,背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壞了的刁鑽、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細小精緻,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徨、矛盾、散漫,鬱鬱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於世真。

    張可立說:「當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與於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異性朋友,各有各的優點,羨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認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並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院,課餘,擔任義務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責輔導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於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警察局,她已經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裡,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麼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余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余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於光明面,怎麼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點點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余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乾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彷彿增濃。

    余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余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極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麼了?」余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余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余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甦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余芒又問:「感覺到什麼嗎?」

    文太太歎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余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余芒。」

    余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願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余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余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彷彿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後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車,強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上快速搜畫,終於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並不是余芒的記憶,余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余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只見余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麼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余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余芒怎麼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復,罹病的只是身體。」

    余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後轉過來,問張君:由什麼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臟麻痺,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並沒有掉進泳池裡,細節又要改。

    余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余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後。」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干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豐富點。」

    輪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余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余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癒。」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甦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余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余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於世保的聲音。

    余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裡握著汽車電話。

    余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麼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歎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余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麼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麼忙。」有點諷刺。

    余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閒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遊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於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麼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裡說些什麼?」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麼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於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麼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余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余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果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導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後,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余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復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余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麼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余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余芒才說:「我一併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麼?」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復朋友關係。」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聽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麼?」

    余芒緊握雙手。

    世保歎口氣,「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余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復得快,他說:「余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余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優點。

    余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余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願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後,她自覺彷彿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余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余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麼快,戀火不知讓什麼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余芒笑問。

    「一個人。」語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余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艷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機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復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並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余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余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知道她受驚,大聲說:「余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余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余芒問:「為什麼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生會診。」

    余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余芒與看護轉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余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麼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余芒衝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過頭來,「思慧極有可能會在手術中死亡。」

    余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只有他可以與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聽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與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多少次。」文太太仰起頭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余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兒,問余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

    余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我們,明天與文先生見個面。」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我必定見他。」

    余芒鬆下一口氣,「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與旁人無異。」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余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余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兒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剎那問余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疚,為著意氣,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蹉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與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與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後,余芒一額頭汗。

    室內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余芒,我會心平氣和的與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經說妥,不由得向余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生,他倆已趕醫院去了。」

    文太太與余芒都呵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兒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余芒才伸出舌頭,「適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麼樣?」

    「扭傷了筋,得用枴杖走路。」

    余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生會診結局不知如何。

    只聽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余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願望已達。」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余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余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識。」

    世保笑了。

    余芒不服氣,「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確愛你。」

    余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余芒,老老實實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余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思量,只准挑一個,終於她咬了咬牙關:「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氣結,「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余芒主觀極強,腦海中馬上出現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志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艷大耳環女郎,大模大樣踏進來……

    門一開,余芒看見文軒利與他新婚妻子,幾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彬彬,一點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度何嘗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識:「談綺華醫生,我們剛自醫院回來。」

    余芒實實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症。

    談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餘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得余芒,但態度親切。

    沒一會兒,仲開拄著枴杖也來了。

    余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離子的歹角,現實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醜陋結局,下次誰再來問余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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