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地,思慧毋需為票房擔心,不必找投資者籌拍下一部新片,不用協助編劇撰寫下一個劇本,也不用擔心可請得到當紅花旦與小生。
所以思慧一股腦兒,獨門心思地沉淪。
余芒對小薛說:「來,我們轉一轉環境,出去喝杯咖啡。」
無巧就不成書了。
一找到位子,就碰到熟人,余芒的前度編劇章女士發現導演,老實不客氣過來拉開椅子坐下。
如有選擇,余芒情願碰到前夫。
章女士當小薛不存在,雙眼瞪住余芒,「聽說你在搞情慾篇。」
「沒有這種事。」余芒表面若無其事,內心如坐針氈。
余芒後悔沒穿雨衣,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避都避不過。
「無論做什麼,余芒,我都希望你的電影死翹翹。」
余芒忍不住,「會嗎?下一個戲又不是你寫的。」
「沒有我你死定了。」
「彼此彼此。」
四隻眼睛像是要發出加瑪線來殺死對方。
半晌余芒想起來,「不是已經結婚嗎,怎麼還有空泡茶座?」
章女士頓時洩氣,沮喪地說:「原來結了婚人會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早知不結還好。」
余芒剎那間不再惱怒,忍住笑,安慰舊友:不怕不怕,蜜月過後,一切如常。
「你還會用我嗎?」章女士問。
余芒溫和地說:「是給新人機會的時候了,我們遲早要退位讓賢,給你做一輩子也太辛苦。」
章女士發半日呆,居然沒有動武,退歸原位。
她走開之後,小薛才含蓄地問:「成功會使一個人狂妄?」
「不,」余芒回答,「膚淺使一個人狂妄。」
「狂妄招致一個人失敗嗎?」
「不,江郎才盡,無利用價值之時,才走人失敗之路。」
小薛長長吁出一口氣。
社會真正現實了,人緣好不好,脾氣臭不臭,私生活是否靡爛,無關宏旨。
如有利用價值,即可在社會掛上頭牌。
有無涵養,只是個人修養問題。
有幾個編劇,會因他是好好先生而被錄用。
余芒問小薛:「你是否立志要紅?」
「沒有,」小薛坦誠回答,「凡事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我只是喜歡寫。」
余芒笑笑,聽說小薛持比較文學文憑,寫不成也可以去教書。
最終不知哪一個善長仁翁會捐一間義學來收容這一班心不在焉的教師。
製片小林同副導小張找上來。
「片子下來了,這是總收入,還不算太難看。」
余芒遺憾,「幾時把要求降得這麼低,不患瘡癬疥癩已算好看。」
大家無奈。
過一會兒小林又說:「東南亞那邊會陸續上演,他們對這個數字亦感滿意。」
余芒笑,「又度過一個難關。」
小林說:「老闆看過新劇本大綱,說是好得不得了,非常喜歡,叫你加油努力。」
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小林又說:「開頭我還心虛,覺得題材大過偏僻,可見是庸人自擾,現在可以放膽去馬,成敗得失,還待事成之後再講。」
余芒抬起頭來笑道:「散會。」
小林這才看見導演用了一隻極其鮮艷的口紅,襯得一張臉出奇嫵媚。
毫無疑問,她在戀愛中。
所以做的事,說的話,都脫出常軌。
真好,但願大家都有這樣的機會。
多年來,他們這組人營造氣氛,製造機會,讓劇中人癡癡墮人情網,很多時,環境太過逼真,弄假成真,男女主角離開了現場,繼續愛得一塌糊塗,不能自拔。
但幕後工作者卻從來沒有愛之良機。
希望導演起帶頭作用。
編劇卻對副導笑說:「我情願指揮人家去愛,比較不傷脾胃。」咕咕地笑。
「可是,你也不會有切身享受。」
「那麼,切膚之痛又怎麼個算法?」
笑聲與爭執均越去越遠。
余芒剛想走,有人把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頭來,那身時髦漂亮的衣服,無懈可擊的首飾配搭,以及那張標緻的面孔,都告訴她,於世真來了。
「世真。」余芒熱情地握住她的手。
世真說:「真羨慕你有那麼一大堆談得來的同事,適才我在一旁看得神往。」
余芒只是笑。
「你真能幹,已經穩固地建立了個人事業,名聞天下,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三兩歲,只會吃喝玩樂。」
余芒轉為駭笑,「我可是勞動階級。」她提醒世真。
世真十分嚮往,「多好,自己賺的每粒米都是香的。」
余芒為之絕倒,世真不知道她們食不下嚥的時候居多。
「你取笑我,」世真嗔曰:「不睬你。」
「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裡呢,世真。」
「真誇張。」世真坐下來。
余芒也不同她分辨,一味笑。
世真忽然單刀直入:「世保在追求你吧?」
余芒一怔。
「我希望他成功。」
余芒既出名,又有才華,人也好,世真渴望有這個嫂子,人人都看得出她高過世保,水往低流,世保會有得益。
「世保不是不想結婚,」世真代做說客,「只是沒有合適的人。」
余芒不語。
「聽說你已見過思慧。」
余芒說:「思慧同世保才是一對。」
世真臉上露出大大不以為然的神色來,按情理,思慧已不能為自己辯護,任何人都不應該講她閒話,但世真忍不住說一句:思慧太愛見異思遷,她早已扔掉世保。
是,思慧想回到仲開身邊。
世真的聲音轉為苦澀,「若果不是思慧,我早已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
余芒猛地抬起頭來,哎呀呀,劇本裡原來少掉一個角色,怪不得稍欠風騷,不行不行,非叫小薛把世真給加上去不可。
雙生雙旦,備添熱鬧,一定要把新的發展記下來。
余芒脫口說:「仲開的確能夠提供一個溫暖的家庭。」
輪到世真發呆,「仲開,許仲開?」
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仲開。
「我對仲開,一直像對哥哥一樣。」
什麼?
呵,余芒受了震盪,另外還有人。
「余芒,告訴我,難道你喜歡仲開?」世真替世保抱不平。
「不不不不不。」余芒差點役昏了頭。
她一直以為做導演必需文武雙全,才華蓋世才能應付得頭頭是道,到今日,才瞭解到多角戀愛原來需要更大的魄力,她光是聽已經覺得吃不消。
世真的雙眼看向遠處,「思慧自我手中把他搶走。」語氣非常幽怨。
余芒張大了嘴,好久合不攏。
但世真很快恢復常態,笑起來,「難怪你揶揄我們,是該如此,比起有宗旨有拼勁的你,我們確似無主孤魂。」
「呵,世真,你誤會可大了,我想都不敢這樣想。」
「你看你,」世真十分仰慕,「這樣出名,還這般謙遜。」
余芒汗顏。
「答應我,給世保一個機會。」
余芒笑,親切地握住世真的手,「世保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子,我最多不過是一個勞動模範,」余芒側頭想一想,「世保與仲開所要的,卻是美麗的玫瑰花。」
世真的反應十分迅速,她夷然說:「文思慧好算一枝花?」
很明顯,她與思慧不和,標緻的女孩子們很少會成為良朋知己。
余芒說:「我要先走一步,聽說老闆嫌我下一部戲的預算太貴,要割百分之二十,我要去舌戰奸商,這比割我腳趾更慘。」
說罷余芒匆匆離去。
世真已經觸動心事。
她真心艷羨餘芒: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堆人等著導演,余芒是靈魂,否則群雄元首,余芒的工作能力戰勝一切:外型、性格、家勢、財富、年齡,統統在她的才華對比下黯然失色,不值一哂,文思慧或於世真永遠無法擁有餘芒那一分瀟灑與自信。
社會沒有忘記愛才。
世真伏在咖啡桌上。
她嘲弄地偏偏嘴,年紀越大,逛茶室的時間就越長,脖子上首飾的份量也越重,心靈相比空虛。
她懷念那個年輕人,他同余芒一樣,來自勞動階層,至今,想起他的時候,世真的心仍然溫柔。
余芒所擁有的一切,說是用血換來,恐怕太刺激可怕誇張一點,但講是力氣汗水的酬勞,卻最實在不過。
與老闆談判,要不卑不亢,堅守底線,不過亦要懂得作出適當讓步,千萬不可把事情鬧僵,即使辱了命,不歡而散,還得留個餘地,他日道上好再相見。
幾個回合下來,余芒已經汗流浹背。
勞資雙方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出來的時候,余芒抬頭看藍大白雲,恍如隔世。
老闆們統統是天下最奇怪的動物,不是不喜歡欣賞重視這個夥計,但是,一定還要剋扣他,不是這樣脾氣,大約做不成老闆。
余芒不怪一些行家每天到了下午三點,已經要喝酒鬆弛神經,否則的話,說話結巴,雙手顫抖,這一行,是非人生活。
她也要鬆一鬆。
先回到家把新的大綱寫出來。
然後余芒叫車到療養院去。
看護記得她,讓她進房看文思慧。
思慧的表情仍然那麼恬淡平靜,嘴角隱隱約約還似孕育著一朵微笑。
余芒輕不可聞地問:「沒有痛苦?」
看護搖搖頭。
「有沒有醒來的機會?」
「不能說沒有,億兆分之一也是機會。」
「我讀過新聞,有病人昏迷十年後終於醒來。」
看護不予置評,微笑著退至一角。
余芒握著思慧的手,將之貼在額前。
思慧思慧,我可以為你做什麼?你為何呼召我?
余芒歎一口氣。
日常工作,已經把我治得九死一生,思慧,你看你,不再有煩惱,不再覺得痛苦,世人說不定會羨慕你。
思慧沒有回答,余芒亦自覺太過悲觀,沒有再朝這條線想下去。
她在思慧耳邊悄悄說:「醒來,我們一齊逛街喝茶,彈劾男性,你來看我拍戲,我把導演椅子讓給你坐,你把你的經驗告訴我,我把我的經驗告訴你,只有你醒來我倆才可合作。」
思慧分文不動。
「叫這些管子綁住在病床多麼划不來,振作一點,思慧。」
白衣天使在一角聽到余芒的話,有些感動。
病人的母親每次來只是暗暗垂淚,她於昨天已經離開本市,表示放棄。
「你愛聽誰講話?思慧,我叫世保來可好?」余芒停了一停,「呵對,世保已經天天來,我忘了。」
看護輕輕咳嗽一聲。
余芒抬起頭來。
「他才沒有天天來。」
這傢伙,無情偏作有情狀。
許仲開呢,他不會令人失望吧?
「另外一位許先生在下班的時候會順路上來看她。」
余芒無言。
「病人多數寂寞,」看護有感而發,「不會講不會笑,哪裡還有朋友?所以說健康最重要。」
文思慧已沒有半點利用價值了。
可是余芒卻覺得與她說話,最適意不過,都會人早已學會自言自語,感情埋在心底,思慧沒有反應不要緊,最低限度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這種例子我看得多了,」看護感喟地說,「終有一天,你們都會忘記她。」
余芒並不敢站起來拍胸膛說她有情有義,永恆不變。
忙起來,她連探訪生母的時間都沒有。
有一日她聽見母親幽默地同親戚訴苦:你們在報上讀到余芒得獎的消息?我也是看娛樂版才知道
余芒又比於世保好多少?
「可是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會忘記文思慧。」看護忽然說。
「誰?」
看護走到窗畔,往下指一指,「這個年輕人。」
呵,是他,呼之欲出。
余芒輕輕放下思慧的手,同思慧關照一聲:我去看看就回。
那年輕人獨坐花圃長凳上,背著她們,看不到面孔。
「他是誰?」
看護搖頭,每天風雨不改,他等所有人離去,才上病房看文思慧,看護開頭十分警惕,不願他久留,半年過後,被他感動,讓他成為病房常客。
可是即使是他,遲早也得結婚生子生活正常化,漸漸變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下去同他說幾句話。」
「何必呢,讓他清清靜靜,豈非更好。」看護溫言提醒。
是,余芒羞愧,思慧,我又托大了。
門一響,進來的是仲開。
「余芒你真是有心人。」
余芒苦笑,有心無力,管什麼用。
她說:「思慧很好,思慧沒事,睡得香甜。」
三更看護輪流陪著她睡覺,這筆費用,非同小可。
仲開似明白余芒的想法,輕輕說:「她父親負責所有開銷。」
「文老先生人在何處?」余芒頗多抱怨。
仲開訝異,老先生?文叔才四十餘歲,正在波拉那裡度第三次蜜月,新太太絕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年輕。
余芒察看仲開的眼神就明白八九分。
她稍後說:「家父只是名公務員,可是家父愛我。」
「你很幸運。」
余芒答:「我一直知道。」
仲開俯身輕輕吻思慧額角。
余芒多多多希望思慧會得像童話中女主角般眨眨睫毛睜開眼睛甦醒過來。
但是沒有,余芒只得與仲開一起離去。
走過花圃,余芒看一看那個青年坐過的位子,長凳已空。
仲開送余芒回家。
「你已決定疏遠我們,你怕重蹈思慧覆轍。」仲開輕說。
這誤會可深長了,「仲開,一朝朋友,終身朋友。」
「你對世保也這麼說?」
「不要再與世保競爭,他也是失敗者。」
仲開沉默。
「告訴我,要是你願意的話,思慧為何昏迷不醒。」
仲開吃驚,「你還沒知道?」
「沒人告訴過我。」
「你有權曉得。」
仲開不知如何把事情平靜地和盤托出,他要整理一下措辭。想一會兒,他決定單刀直入,便說:「思慧吸食麻醉劑。」
余芒耳畔咚的一聲。
為什麼,為什麼?她握著拳頭,要風得風、擁有一切的女孩居然要借助這種醜陋的東西。
「思慧心靈空虛。」
咄,這是余芒所聽過最壞的借口之一,其餘的有「我妻子不瞭解我」、「她貪慕虛榮才離開我」、「三十年來我懷才不遇」之類。
「余芒,你不會明白她的心情,你比她幸福,你早找到了你的合法麻醉劑,可以終身吸食。」
余芒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馬上汗顏,是,電影便是她上了癮、無法戒除、不願放棄的心頭之好。
「每天早上起床,你知道要往哪裡去,該做些什麼事,這便是最佳精神寄托。」
余芒微笑,這麼說來,思慧簡直可憐得不得了,物質太豐足,不必找生活,反而害了她。
可是有許多女性做名媛不知做得多過癮,一三五到派對,二四六打麻將,周未試時裝,暑假去歐洲,冬季往珊瑚島,一生沒有事業也並沒有聽說誰不耐煩地生了癢子。
思慧不幸不是她們之一,思慧是離了群的小羊,思慧完全不懂得處理生活,思慧錯在沒有利用她擁有的物質來克服她欠缺的感情生活。
人人都得看清楚手上的牌然後像賭十三張似的將之編好擲出以圖贏得幸福。
花點心思,或許尚能險勝,或幸保不失,思慧卻不是一個好賭徒,她一心一意要張黑桃愛司,只不過獨欠父母的呵護而已,得不到便全盤放棄,不再玩下去。
余芒自問沒有這樣笨。
經過多少不為人知的危機,未曾呻出來的艱難,她的意旨與妖魔鬼怪一般堅強,她的國度同樣寬闊,沒有人可以控制她。
她靜靜聽仲開講下去,「思慧也嘗試戒過好幾次,沒有成功,這也導致我們遠離她。」
余芒喃喃地說:「呀,癮君子。」
「是,到了要緊關頭,思慧便閉緊雙眼捍鼻子,全身抽搐,瞳孔放大。」
即使在滿意的時候,也同常人有異,神情遙遠,靈魂像是已經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反應遲鈍,無法與她溝通。
喚多聲思慧,她才會緩緩轉過身子,慢慢睜開一雙眼睛,像是看到什麼七彩繽紛的奇景,嘴角露出歡欣的笑意來,詭怪莫名。
中毒日深,極之可怕,親友漸漸背棄思慧。
於世真說得對,文思慧並不是一枝花。
仲開的聲音出乎意料之外平靜,「然後,有一天,我們聽到思慧昏迷的消息。」
仲開垂下頭。
余芒有一肚子忿慨的話要對文思慧說,此刻她只能大力敲一下桌子作為發洩。
「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
余芒思想縝密,「誰最先發現思慧,誰送她迸醫院,誰通知你們?」
仲開瞠目結舌,他竟疏忽了這些問題。
余芒心中已經有數,「不會是警察吧。」
「不,不是警方。」
那是她真正的朋友。
仲開問:「那會是誰?」
「一個不認為思慧已經沒有救的人。」
仲開別轉面孔。
余芒拍拍他肩膀,「別怪責自己,是思慧先拒絕你,你不應有任何內疚。」
仲開抬起頭來,淚盈於睫。
「釋放你自己,仲開,前面的路起碼還要走三十年。」
仲開緊緊擁抱余芒,「你是我真心想得到的女伴。」
這不過是霎那感動導致的短暫情意。
余芒安慰他,「別心急,到處看看,小心瀏覽,一定有更好的。」
她把激動的仲開送走。
活潑的小薛在大門口碰見他,同導演擠擠眼,「那是二號,一號還有沒有繼續努力?」
「快坐下來,有事要做。」
「我不是來做事的,我來交稿。」
「小薛,我想加兩個角色。」
此言一出,室內一片死寂。
余芒堅持著與編劇對峙,只要有一點點軟化退縮,本子就不能精益求精。
過了約十來分鐘,小薛咬牙切齒地說:「你欺侮我是新人。」
「胡說,我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那麼,你一貫有謀殺編劇的嗜好。」
「可能。」
「在這種時候加兩個角色?虧你說得出口,那等於把本子重寫,我不幹。」
余芒誠懇地說:「小薛,你會喜歡的,這是新大綱,你且拿去看看。」
小薛把頭晃得似一隻搖鼓,「今日把這兩位仁兄仁姐加進去,明天又有別人想到故事裡去軋熱鬧,這樣子一輩子無法定稿,我投降,我不玩了。」
小薛站起來開門走。
余芒追出去,「給我一次機會。」一邊把兩頁新大綱塞進小薛口袋裡。
小薛忽然說:「我忽然不再討厭我的前輩章女士了。」
換句話說,小薛此刻調轉頭痛恨余女士。
「薛阮,明天給我答覆。」
小薛頭也不回地走了。
余芒兩邊太陽穴痛得會跳。
如果她有時間,她會親自執筆。
假使她寫得一手好稿,她才不求人。
美術指導小劉來救了她。
余芒正在服止痛藥,聽到門鐘,連忙開門,先看到一堆衣服,再看到捧著衣服的小劉。
包袱打開來,余芒忍不住嚥一口唾沫,太美了,美得令人無法置信,這便是雲想的衣裳花想的容,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余芒忍不住把霓裳擁在懷中一會兒。
真正難為小劉,不知怎麼逼服裝師做出來。
她們把美服一件件攤開欣賞,嗚呼依唏噢唷哎呀之聲不絕。
余芒額角疼痛漸漸褪去,心情緩緩平復。
總有補償。
「導演不如也穿上試試。」
余芒笑著搖搖頭,凡事量力,多年來她致力的並非美貌或奪目,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見的,智慧無窮無極,青春艷麗則有盡頭,余芒第一部片子的女主角早已結婚生子,消聲匿跡,余芒現今執導的電影卻仍然備受歡迎。
她並不想改變路線。
穿上不合身份的衣裳煩惱無窮。
方僑生同她說過,按著心理學演繹,那種九厘米高跟鞋便是造成女性墮落的主要道具之一。
愛那種鞋,就得配相襯的女性化華服,添一個靚妝,再也不能上公共交通工具,於是乎非得出盡手段去覓取大車司機,因沒有免費午餐,所以得付出龐大代價來換……
「不,」余芒說:「我們黏住牛仔布懶佬鞋,什麼事都沒有。」
小劉笑著把捆金線鑲珠管的輕煙軟羅衣一件件慢慢折好,放一邊。
再陪導演喝一杯濃濃普洱茶,談一會子細節,才告辭回家。
余芒已經恢復鎮靜。
工作忙的時候,一日很長很長,異常經用,但時間過得好快好快,一點不悶。
游手好閒,則剛剛相反,時間過得老慢老慢,日子卻毫無意義地自指縫溜走,最划不來。
第二天一早,門縫有一封信。
誰,於世保還是許仲開,怎麼還會有此雅興傳字條。
余芒拾起信封拆啟一看,原來是小薛阮的手筆:「讀過新大綱,整個故事的確完全改觀,決定改寫,請予三天時間。」
余芒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把編劇的墨寶當情信般擁在胸前,深深歎息,然後再往下看。
「但是,真人真事,會不會有欠道德?」
余芒一呆,這故事的大部分由一個迷迭香轉告另一個迷迭香,細節則由她本人勤奮發掘而來,有何不可?
余芒沒有內疚。
過得了自己那一關,也就是過了關。
這是一個略為清寒的早晨,余芒很願意回到被窩裡去,但是案頭有許多帳單要清,她試過外景歸來電源被截的慘事,之後怕得要死,絕對不敢拖欠。
電燈公司才不會因為誰是得獎導演而網開一面,一律截無赦。
余芒把自歐洲得來的銀質獎牌取出細細欣賞撫摸。
喃喃自語道:「也只得我同你了。」
伸一個懶腰,打幾個呵欠,努力俗世事。
揉一揉眼,閉上休息一下,忽然看到一條小石子路,十分迂迴曲折,不知通向哪個幽靜地。
余芒嚇一跳,連忙睜開眼睛,小徑景色便似影片停格似留在她腦海中。
余芒脫口而出:「思慧,你有事告訴我?」
她閉上眼,又如置身曲徑,好像親自握著手提攝影機,畫面隨步伐微微震動,十分寫實。
究竟身在何處?
忽然走到欄杆邊,往下看,是碧藍的海。
思慧愛海。
畫面到此為止。
余芒扔下支票簿,跳到一角,用炭筆把剛才所見諸景一幅幅描繪下來。
這是什麼地方,對思慧是否重要?
思慧,請多給一點提示。
但余芒自問倔強固執,很難接受他人意見,這個性格特徵可在硬而貼的雙耳看出,所以也許思慧想努力與她接觸而效果不佳。
余芒看著天花板問:「思慧,你要我到這個地方去見一個人是不是?」
方僑生醫生不在有不在的好處,否則看見此情此景,恐怕會建議余芒進療養院。
於世保前來探訪,大盒巧克力,大蓬鮮花。
余芒急急把他拉進門來,世保受寵若驚。
余芒拆開糖盒,挑一顆糖心草毒,塞進嘴裡,唔地一聲,順手把世保大力按在沙發裡,把速寫交到他手中。
「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世保疑惑地看著余芒,她無異是個可愛的女子,但若果說她像足思慧,實在言過其實,開頭怎麼樣起的誤會,已不可稽考。
世保看著速寫,「你自何處得到思慧的作品?」
「你別管,你看,欄杆上有希臘式回紋,似你這般見識多廣,毋遠弗屆的大能人士,過目不忘,一定見過這個地方。」
世保笑:「這肯定是科技大學工程學院建築的一部分。」
「佩服佩服,願聞其詳。」
「整間工學院的欄杆統是這個設計。」
余芒會心地微笑,世保何以在該處泡得爛熟,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余芒閒閒問:「工學院有美女嗎?」
世保說溜了嘴,「怎麼沒有——」立刻知道上當,煞住嘴巴。
余芒搖著頭,「嘖嘖嘖嘖嘖。」
世保索性笑著說下去:「都還不及余導演瀟灑漂亮。」
「世保,老朋友了,不要客氣。」
「我是真心的,你只要吹一下口哨,我馬上躺下來。」
「你同我好好坐著,不許動。」
世保見她不停大塊吃糖,又同思慧一個習慣。
疑幻疑真,不知她像思慧,抑或思慧像她。
這時候,余芒拍著他的手說,「世保我有一個請求。」
「我知道,你想我跪下。」他笑了。
「不,世保,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可否你開思慧的車的時候,不要接載其他女性。」
這等於叫他不要用那部車。
世保怔住,默然垂首,點頭,「你說得對,她會介意。」
「我想每個女性都會不悅,調過頭來,每個男性也會為此抗議,世保,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遵命。」
余芒很高興。
過一會兒於世保說:「世真說你會成為每一個人的好朋友,現在我相信了。」
余芒抬起頭。
「我愛你。」
余芒馬上聽出那不是狹義的愛,非常滿意,立刻答道:「謝謝你。」
歸根究底,原來他不是一頭狼,抑或,他是披上羊皮的狼?
世保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比狼誘惑得多,余芒佩服自己的定力。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去喝香擯跳慢舞。」世保伸出雙手去握余芒的腰。
這一次不對勁,余芒穿著寬大厚身的球衣,上面寫著不成名,毋寧死六個誇張大字,世保幾乎不知道她的腰身在何處,過一會兒,他無奈地改變態度,用手搭住余芒的肩膀,喃喃道:「有時間的話,打壁球也可以。」只得退求其次。
余芒把世保送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