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天邊雲霞一層一層自橘黃演變到淺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淺灘,孩子們正嬉戲,並不怕冷,赤足追趕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藍白二色太陽傘下坐著三三兩兩客人,無比悠閒,輕輕談笑。
僑生驚歎,「天,看我損失什麼,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余芒也說:「有空一定要常常來。」
「娛樂界的人這樣不會娛樂,真是少有。」僑生笑。
她倆在堤邊坐下。
「誰帶你來的?」僑生好奇問。
「沒有人。」余芒無助地看著好友。
這個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鑽進她的思維,牽牽絆絆,緲緲不散,同香島道三號一樣,逼使她來看個究竟。
余芒沒有失望。
僑生笑說:「這是個寫生的好地方。」
余芒的心一動,可是一時間又想不到這句話的關鍵性,只得暫時擱下。
一艘風帆漸漸駛近,穿著橡皮緊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灘,水花四濺,她的男伴緊緊追在她身後,兩人哈哈哈笑起來,終於,她讓他追到她。
僑生看著人家曬成金棕色的美腿,喃喃道:「我回去就更改診症時間,一天聽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時實在太過分。」
余芒笑說:「每個人的成就感不一樣,我不介意工作。」
一個白衣侍者過來招呼她們。
余芒順口說:「老徐,給我一杯愛爾蘭咖啡,加多一匙糖。」口氣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
那老徐一怔,可別得罪客人才好,欠著身子含糊地敷衍著退下。
老徐,余芒跳起來,「我怎麼會知道他叫老徐?」
僑生轉過頭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余芒擺著手。
「近日來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營養專家,算了吧。」
那一對在沙灘上奔跑的年輕男女走到她們附近坐下。
女郎用乾毛巾擦著糾纏不清的長鬈發,伸出玉腿,擱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著鮮紅色寇丹,艷麗逗人。
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並不羨慕,這不是余芒的道路。
余芒一向喜歡觀察事與人,她轉過頭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興趣知道他長相如何,看看是什麼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兒,而且要多謝父母親把最好的因子給了他:漆黑頭髮、高鼻樑、一雙會笑的眼睛、強壯身段,正肆無忌憚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腳底心。
只聽得僑生問:「你這樣玩過沒有?」
在片場裡,沒有人同導演玩。
「等一等,」余芒說,「我認得這個人。」
「算了,他並非你懂得應付的那類型。」
「他的名字叫——」余芒苦苦思索。
「叫什麼?」僑生笑吟吟問。
「一時想不起來。」
暮色漸漸合攏,天色轉為灰紫,年輕情侶肩並肩離去。
那個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嚨邊,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來。
「來,」余芒拉起醫生,「我們走吧。」
「我想多坐一會兒。」
余芒忽然之間非常非常溫柔地對女友說:「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麼味道?趁著身後有路,好思回頭了。」
僑生愕然抬起頭來,暮色中只見余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愛,與平日只曉得死板板往前衝的余大導判若兩人,這余芒敢情是開了竅了。
兩人走到停車場,余芒忽然說:「讓我來開這程車。」
僑生失笑,「油門與離合器在哪裡你都不曉得呢。」
余芒答:「真的,我沒有駕駛執照。」
「乖乖地在另一邊上車吧。」
「讓我試一試,求求你。」
「余芒,香島道另一邊是懸崖,你怎麼了?」
余芒心中有一股衝動,她非要坐到駕駛位上去不可。
「我只在停車場兜一個圈子。」
僑生把車匙給她,倒是不怕她闖禍,要發動一輛車子,要經過好幾項手續,僑生看扁余芒辦不到。
誰知余芒一坐上司機位,整個人似脫胎換骨,動作靈敏輕巧,一下子發動引擎,並且對僑生說:「機器轉數不對了,要拿去檢查。」
僑生張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學過車,今日好大展身手。
余芒推進排檔,車子呼一下轉彎駛入大路。
僑生急道:「喂,你答應我只在停車場繞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僑生,專注地加速,車子漸漸疾駛,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僑生錯愕多過驚恐,因為余芒這手車開得實在太過曼妙,快車太容易,誰不會踩油門,不怕危險即可,但快得穩,收放自如,逢車過車,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簡單。
余芒幾時學會開這樣的車?
不消一刻僑生便明白了,余芒漸漸追近一部紅色意大利跑車,車上男女,正是剛才在沙灘上見過的那對情侶。
兩部車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過去。
僑生警告她:「小姐,請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顧一切追貼,兩車在公路上並排疾駛。
紅色跑車司機亦無限驚訝,轉過頭來看她。
這時,余芒記起他的名字來,忽然如失心瘋似大聲吶喊:「於世保,你膽敢開我的車來接載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連余芒自己都嚇一大跳,一失措,車子便慢下來墮後。
那輛紅車的司機遭余芒大聲吆喝,吃驚過甚,直往避車彎鏟過去,剎車,停住。
他女伴嚇得臉色發白,「於世保,那是誰?」她尖聲問。
於世保一額冷汗,「我這就調頭去看個清楚。」
他硬是在雙黃線不准轉彎的地方調頭,引得對面整列車響號抗議。
這時候,僑生已經不顧一切把余芒推到一旁,自己坐上駕駛位,厲聲問:「那是你的車?你的愛人叫於世保?余芒,你明天就到我診所來,我要你接受震驚治療,你的病情比我想像中嚴重一百倍不止。」
余芒用手抱著頭不語。
「余芒,你不幫助自己,別人很難幫你,你怎麼會病成這樣,我好痛心。」
正在慷慨陳詞,一抬頭,看見那輛紅色跑車打回頭停在她們前面,那個叫於世保的人下車向她們走近。
「我的天,」僑生害怕,「人家不放過我們,怎麼辦,怎麼辦?」
只聽得余芒鎮定地說:「讓我來講話。」
那於世保走到車旁,打量她們兩人,過半晌說:「我們認識嗎?」
方僑生吁出一口氣,看樣子他只不過風流一點,並非流氓,「是的,于先生,我們是陌生人,我的朋友一時興起,與你開了個玩笑,對不起。」
「可是,你怎麼曉得我叫於世保?」
這時,余芒忽然冷冷地說:「於家少爺的大名,出來走走的人誰不知道。」
於世保覺得這句話聽了很受用,他一向自命不凡,最要緊在異性面前講風度,這兩位女士雖非國色天香,但臉容十分精緻秀氣,他不會對她們無禮。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你為什麼說車子是你的?」
余芒看著他,「因為我知道它不屬於你。」
那於世保停一停,「你說得對,但是——」
那邊他的女伴見他俯著身子與另外兩位妙齡女子說個沒完沒了,心中有氣,使勁響車號催他。
於世保無奈地聳聳肩,抬起頭,發覺駕駛位側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個人,他一震。
看仔細她的面孔,小於恍然大悟,不禁放下心來,「我知道你是誰,我看過你的照片,你是一位導演,你姓……你姓徐。」
僑生既好氣又好笑,「錯。」
「那麼,你姓余。」
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這個時候,有輛警車經過,見此情形,慢駛停下。
法律就是法律,於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車子去。
僑生接著也立刻把車子駛走。
她叮囑余芒:「明天,在我診所見。」
這是心理醫生的特權,他們問長問短,揭人私隱,是盡忠職守,還收取昂貴費用。普通人敢這樣,一定被親友用掃帚掃走。
回到家中,余芒出奇地疲倦。
她真怕方醫生問她如何認識於世保。
講給醫生聽,醫生也不會明白,余芒從來沒見過於世保,正等於余芒從未學過開車一樣。
余芒坐下來,苦苦思索,怎麼樣描繪這個奇突的情況呢,簡直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暗地裡指揮她的言行舉止。
想到這裡,余芒一愣,用手護住脖子,這倒是一個具體的說法。
余芒不愛顏色,余芒不喜言笑,余芒古板、余芒不貪玩、余芒沒有異性伴侶,另外一個人,與她恰恰相反。
照心理學家方醫生的說法,那另外一個人,其實就是余芒本人的另一面,她患性格分裂症,長年渴望做個多姿多彩的人,所以那一面終於像積可醫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來。
這是最健康的說法。
但又怎麼解釋那些驟然出現的人名與地址?
余芒累極入睡。
小林製片第二天一早來接她。
問她看過劇本初稿沒有。
余芒搖搖頭,小林欲言還休。
余芒答應盡快看。
她們跑兩個電台的現場節目,回答千篇一律的問題,搜索枯腸,尋找話題做宣傳,為求群眾知道,她有一件作品,即將排期按場次出售,在兩個星期內如果賣得不理想,可能下次就不會有機會再玩。
自錄音間出來,小林讚她比去年做得好,但「仍然似不大相信宣傳這回事似的。」
余芒的確覺得詼諧,觀眾沒評分,她自己先上場吹噓起來,這同口口聲聲自稱美人有什麼分別。
小林跟她那麼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便低聲勸說:「通行都那麼做,你我豈能免俗。」
余芒只是覺沒趣,低著頭訕笑。
「晚上我們上電視,有無新綽頭?」
「有。」
小林興奮,「說來聽聽。」
「比武招親。」
「啐。」
「小林,青山白水,就此別過,今晚在電視台再見,你先去逮住男女兩位主角,跪下來求他們幫忙吹牛。」
小林一聲得令去了。
余芒正等車子,忽爾一輛紅車輕輕滑至。
她怔住,他找到她了。
司機探頭出來笑,雪白牙齒,雙眼閃閃生光,套句文藝小說的陳腔濫調,他給余芒一隻狼的感覺。
誰會是他今次獵物?
我?余芒看看自己,有資格嗎?這種狼人眼角極高,才不會胡亂捕殺無辜。
於世保伸手出來,遞上一大蓬紫色的-尾蘭。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在汽車無線電裡聽到你的聲音。」
「你沒有工作嗎,隨時走得開?」
於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車來吧。」
「我有事。」
「你總得吃中飯。」
這是一頭狼。
「你還可以趁這個機會告訴我,一個導演平日做些什麼。」於世保似對她有無限興趣。
余芒本欲一笑置之,走開算數,但近日來她的風騷不受控制,她聽見自己笑笑答:「若是男導演呢,當然是天天設法迷惑女主角。」
於世保啊一聲,佯裝吃驚,「那麼,」他掩住嘴,「女導演呢?」
「這是我們行業最黑暗的秘密,你不是以為我會這樣輕易告訴你吧。」
「我願意付出代價。」於世保忙不及地保證。
「世保,」余芒忽然親暱地叫他:「你怎麼老是換人不換說白。」
於世保一怔,衝口而出:「你知道嗎?你像足了一個人。」
一輛空車駛過來,余芒朝他擺擺手,自顧自上車。
計程車司機在十分鐘後對余芒說:「小姐,有輛紅色跑車一路尾隨我們。」
余芒正在看劇本,隨口答:「同路而已。」
到了家,余芒下車,他也下車,並不走過來,只是靠在車身上看著她笑。
余芒暗暗搖頭,有些人這樣就可以過一天。
她向他招手。
於世保用手指一指鼻子,「我?」他問,大惑不解地朝身後看看,肯定沒有他人,才受寵若驚地走近。
余芒忍不住笑著對他說:「這裡有不少老鄰居,你這樣做我會變成話柄。」
「真的,」他忙不迭頓足,「我們得忖度一個解決的方法。」
余芒沉悶的獨身生活幾時出現過這樣精彩的人物,她無法討厭他,因而說:「七點鐘你如果有空,再來接我。」
他看著腕表,「你要一連氣工作七小時?我不相信。」
「七十小時都試過。」余芒微微笑。
「一言為定,我稍後再來。」
他把車子駛走,余芒捧著-尾蘭進公寓大堂,小薛已在等她。
已經到了有一會子了,剛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視而不見,小薛驚歎說:「那人同我們劇本中的角色起碼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裡,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樣的人,在現實生活裡,也未曾冒充過好人,導演不會看不出來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個鬼靈精,通常人一聰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辯日:「寫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懾住人家的精神,當然累,不然的話,大家不痛不癢,有什麼意思。」
「對。」小薛為這個理論肅然起敬。
「不是我們吃掉觀眾,就是觀眾吃掉我們,他們付出不過是一票之價,我們付出卻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們幹掉不可。」
來了,這樣的導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興奮起來,「對,講得對。」
余芒笑起來,「一灑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來吧,從第一場開始。」
小薛漲紅面孔,乖乖信服。
本來她對余芒的印象分已經大減,數日來只覺導演精神渙散,恰才在門口,又見她與俊男打情罵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虛名,原來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很少如此得心應手,「女主角父母一早離異,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間屋子裡獨自長大。」
小薛插嘴說:「其實我嚮往這種童年,將來有說不盡的浪漫話題。」
「不,」余芒衝口而出,「你無法想像其中淒惶。」
「導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訝異地問。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為何有那樣的切膚之痛,她回答:「我與妹妹一起長大,童年相當幸福。」
「那麼這是誰?」小薛指一指劇本。
余芒過半晌答:「劇中人,女主角。」
順手取過一本速記簿,用簡單的線條畫成女童的睡房,陳設簡單,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會接收到一線陽光,多年來是她唯一得到的溫暖。
小薛說:「很具體,對我有幫助。」
余芒放下筆,「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並非彌足珍貴的經驗,以後的發展要迅速,不可被情節耽擱,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決,一用即棄,另創新招,最忌靠一個懸疑寫十萬字。」
小薛吁出一口氣,她自問完全沒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過半晌說:「還嫌戲票貴,沒有道理。」
「我們小息。」
小薛喝著啤酒說:「聽說在這圈子找不到對象。」
「誰說的?」
小薛笑笑。
「再說,誰有時間和心思去擔心那個。」
「我,」小薛勇敢地說:「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諷刺導演,」余芒說,「小息完畢,第二場。」
小薛怪叫起來。
余芒說:「第二部:自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像試酒一樣,姿態投入,從不陶醉,很年輕已經很滄桑。」聲音漸漸落寞。
編劇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親身體驗吧,絕非閉門造車。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誰?」
「於世保。」
「現在才三時半。」
「下午茶時間,我願意送點心上來。」
「你自何處尋得我的號碼?它並不在電話簿上。」
「我也有電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怎麼知道車子不屬於我。」
余芒沉默,她也沒有答案。
嘴裡卻花俏地說:「關於你的事,我還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編劇嚇一跳,導演有雙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
於世保忽然覺得耳朵微微發麻,似被誰的無形玉手輕輕扭了一下,設想到經驗豐富的他尚會有如此新鮮的感覺,耳垂漸漸癢起來,他只得輕輕地說:「我願意聽你一件一件告訴我。」
「什麼?」余芒詫異地問:「你想聽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裡說出來,在所不計。」
余芒忽然醒覺,同這個小子已經胡調太久,她看一看電話筒,只覺不可思議,連忙掛線。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聲,「剛才說到——」
輪到門鈴響了。
小薛馬上轉過頭去,等看好戲。
門外站的卻是大製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麼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說:「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沒聽說這個人了。」
余芒歎口氣,「不流行他了,我們切莫為文化的包袱所累。」
誰曉得小林咕咕地笑起來,「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鍾斯博士。」
新一代統共沒有心肝。
小薛說:「我知道背這種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為自己解釋,來來去去,是不甘墮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還有,他們一想到從俗,便有人盡可夫的感覺,我真想拍拍伊們肩膀:老兄,別擔心,不見得迎風一站,就客似雲來,舞女還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後合。
余芒不過比她們大三兩歲,感覺上猶如隔著一個鴻溝。
「導演就有許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來。」
余芒看著她的製片,冷冷道:「你倒說說看。」
「譬如講,今天晚上,穿件比較涼快的晚裝去電視台亮相。」
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談何容易。
余芒問:「你帶來的這兩盒是點心吧?」
「樓下一位於世保先生說是你囑他買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問:「他是誰,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這樣形容他,「老朋友。」感覺上真像老朋友,接著責備手下,「什麼年代了,還在乎一張漂亮的面孔。」
小林與小薛齊齊奇問:「為什麼不?」
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紈褲,漂亮的男人必然浮誇,美麗女子缺乏腦袋,流行小說失之淺薄,金錢並非萬能……
真的,為什麼要針對一張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麼賞心悅目,為什麼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於世保。
是她另外一個老朋友許仲開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幀幀速寫上,「啊,多好,都是分鏡圖,小薛,好工夫。」
「是導演的傑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頷首,這幾天怪事特別多,她已經不打算追究,導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風來,或以法文改寫劇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當新片上映,每個導演都會略略行為失常,見怪不怪。
最要緊是讓她有足夠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們明天繼續,小薛,你回家先把頭兩場寫出來看看。」
小薛說:「我希望今晚夢見生花妙筆。」
余芒笑,「城裡數千撰稿人,禿筆都不夠分配,來,我送你一盒蟠桃兒走珠筆。」
小林偕小薛離去。
余芒看著劇本的大綱發呆。
最初堅持要寫這個故事,也是因為有強烈感應,情節雛形漸漸顯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余芒非常想做這個劇本。
且不管有無生意眼,余芒己決定把浪蕩女的故事寫出來再說。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她感應了劇中人的性格脾氣舉止談吐。
到最後,走火人魔,她余芒就化身為女主角,想到這裡,她幾乎有點嚮往。
有電話進來,余芒覺得這可能是於世保。
沒想到這第六感並非萬試萬靈。
那邊一把嬌滴滴的女聲怪聲怪氣地說:「這麼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余芒當然知道這是誰,不甘示弱,立刻說:「章大編劇,你既不屑寫,快去退休結婚,你管誰接你的棒。」
「成嗎?」她聲勢凶凶,「街上隨便拉來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余芒說:「您老不肯做,總不能不給別人做。」
章氏的聲線忽然轉得低低,這人,不去做播音劇簡直浪費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干文藝工作的人大概都有異於常人,只聽得她對余芒說:「我有講過我不寫嗎?」
「我有一打以上的證人。」
「我沒說過,你聽錯。」
「章某,我沒有時間同你瞎纏。」
「慢著,現在我對你的本子又另外有了新的興趣。」
余芒怔住。
老實說,一劇之本乃戲之靈魂,當然由相熟老拍檔做來事半功倍。
余芒的心思動搖,受不起這誘惑。
「怎麼樣?」對方得意洋洋,勝券在握,「告訴那個人,叫她走,先回家練練描紅簿未遲。」
余芒內心交戰。
那邊已經吃定了她,「明天上午十一點我上你那裡來,老規矩。」
「慢著。」
對方懶洋洋,「不准遲到是不是,好好好。」
「不,我們不需要你了。」
不能一輩子受此人威脅,遲早都要起用新人,不如就現在。
「什麼?」對方如聽到晴天霹靂,「姓余的,你再講一次。」
余芒心中無比輕鬆,「我已答應人家,不便出爾反爾,下次我們再找機會合作吧。」
「喂,喂,」
「我有事要即時外出,失陪。」余芒擱下電話。
奇怪,毫無犯罪感,她終於學會了說不。
從前她是不敢的,老是結結巴巴,唯唯諾諾,怕不好意思,一個黑鍋傳來傳去傳到她處便不再易手,吃虧得不得了。
今天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老章並沒有放過她,電話一直撥過來。
不能接,不曉得有多少難聽的話要強逼她聽。
得罪這個人,可得紫心英勇獎。
余芒索性把無線電話也關掉,一個人斟出咖啡,坐著清清靜靜地補充劇本初稿上的不足之處。
傍晚,不知恁地,余芒開始盼望於世保來接。
只有在很少女很少女的時候,試過有這種享受。那羞澀的男孩帶著零用錢買的小盒糖果怯生生上門來,因為誠意大過濃醇,那糖的香甜直留在心底直到今天。
如今這些小男孩不曉得流落在何方。
余芒伏在功課上深深歎息。
門鈴響,噫,快快重溫舊夢吧。
余芒才打開門,已經有一隻大力的手使勁把她推開,余芒往後退一步,停睛一看,來人卻是章大編劇,她特地登門來罵人不稀奇也不算第一趟,但她身後卻跟著於世保,兩人不曉得恁地碰在一起。
於世保見一個女人出手動另外一個女人,立刻聯想到爭風喝醋,馬上認為是勇救美人的好機會,於是一個箭步擋在余芒面前,同那陌生女士說:「喂喂喂,不要動粗,有話好說,這是我的女朋友。」
章女士不知他是什麼地方來的野男人,倒是有點顧忌,不敢入屋,只是遠遠地罵:「你甩掉我?沒有那麼容易,我要通天下知道你的德行。」
說罷,揚一揚披風,很神氣地離去。
於世保聽過這話,意外得傻了眼,原本以為是兩女一男的事,現在好像變成兩個女人的畸戀。
他朝余芒看去。
余芒卻好整以暇,輕輕笑著調侃道:「我同你說過,女導演生活中有無限神秘入神秘事。」
「剛才那位女士,嘔,同我一部電梯上來,原來也是找你,怎麼個說法,你甩掉她?」
余芒若無其事地答:「不要她了,換了個新人。」
於世保終於碰到剋星,他結結巴巴地問:「也是女孩子?」
余芒答:「我從來不同男生拍檔。」
於世保完全誤會了,酒不迷人人自迷,他為余芒的奇言怪行傾倒。
接著余芒問:「是不是接我出去玩?」
於世保的頭有點暈眩,在他的字典裡,還是第一次出現他認為是難以應付的女子。
大挑戰。
「好,」他說,「跟我來,今天是我妹妹生日,我們一向隨和,歡迎朋友參加,但求熱鬧。」
余芒決定暫時放下劇情及劇中人。
宴會在戶外舉行。
也許經過約定,也許沒有,年輕的人客統統穿著彩色便服,恣意地取香擯喝,躺在繩網裡或草地上說笑聽音樂,豐盛的食物就在長桌上。
蔚藍的天空外是碧綠的海水,令余芒想到某年暑假的希臘。
余芒禁不住喃喃責怪自己笨,為著打天下,闖名頭,竟忘記抬起頭來看這樣好風景。
於世保的功勞在叫她好好開了眼界。
「世保,我此刻明白你為什麼整天淨掛住玩玩玩了。」
於世保正站在她身邊,凝視她半晌才說:「有時候,你的神情,真像煞了一個人。」
余芒聽見這樣的陳腔濫調,忍不住說:「我知道,你的小學訓導主任。」
連於世保都茫然,「我該拿你怎麼辦?」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艷麗的青春女,長髮披肩,一件鮮紅緊身衣如第二層皮膚般,非常洋派地摟著於世保吻一下臉頰。
於世保說:「這是我——」
余芒忽然接上去,「於世真,世真是你妹妹。」
世保一怔,世真卻笑了,「世保亦多次提起你,他說他為你著迷,」她好心地警告余芒,「不過通天下叫世保著迷的人與事多著呢。」
可見英雄之見略相同,余芒暢快地笑起來。
世保十分尷尬,可是只要是新鮮的感覺,他便來者不拒,年輕的男子便是這點怪。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跳舞。
草地白色簷篷下有一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三四十年代怨曲,於世保不知幾時已經脫下外衣,身上只剩一件極薄的白襯衫,貼在他身上,美好身形表露無遺,比起世真,世保只有更加性感。
余芒歎道:「到了這裡,真是一點野心都沒有了。」
「誰說的?」
「噫,你還想怎麼樣?」
「我想向你證明,異性有異性的好處。」
余芒看看表,笑道:「不幸我的時間到了。」
「我去取車送你。」
「勞駕。」
於世保似有第六感,不放心地叮囑余芒:「有人向你搭訕的話,不要理他。」
「啊,你不是說,異性有異性的好處嗎?」余芒笑。
於世保瞪她一眼,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