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走進現場,攝影機準備開動,男女演員所站的位置恰到好處,製片、助導、美術指導、編劇統統在場,化妝與服裝也在一邊聽令。
今日這場戲同步錄音,余芒剛想叫開始拍攝,忽然之間,所有的工作人員轉過身子來,面對著她,同心合意齊齊發出龐大噓聲。
余芒目瞪口呆,汗珠自額角直冒出來。
她自床上一躍而起。
不止一次做這個夢了。
每一次的感覺卻比上一次更可怕。
心理醫生方僑生是余芒的大學同學,得知這重複的噩夢,便同她說,電影導演這份職業,對她來說,可能壓力太大。
余芒問:「我是否會散開崩潰?」
僑生搖搖頭,「別擔心,但是你會一直做這個噩夢,直到噩夢成真,這叫做自履預言。」
「我到這裡來是為著尋求幫助,如果我想與人交談,我會去見影評人。」
「余芒,我正在幫助你,工作對你造成巨大壓力,你並不喜歡你的職業。」
「胡說,自十六歲起我便立志要當電影導演。」
僑生笑嘻嘻,「會不會是騎虎難下?」
「這已是我第六部電影。」余芒瞪她一眼。
僑生忽然改變話題,「上星期我在街上碰到令堂,便上前喚聲伯母,我說余芒這下子可真算名利雙收了,余伯母靜了一陣子,才答:『我情願她教一份書,安安定定。』」
余芒聽仔細這話,驟然受驚,怔在那裡,作不得聲,細細回味母親的期望,不禁淚盈於睫。
連僑生都歎口氣,「母親都希望女兒教書,奇怪不奇怪。」
余芒完全氣餒。
「算了吧你,我知道有人比你更慘,有人寫了一百本小說,已薄有文名,伊母親看到伊之原稿,還輕蔑地說:『你還在寫這種東西呀。』她並不希望女兒一朝成為大作家,她情願她去教小學。」
「你杜撰的。」
「編都編不出來。」
余芒沒有勇氣回家去問母親有沒有這件事。
當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趕到公司,製片小林同她說:「導演,這幾個地方你必需前往現身說法。」
余芒眼睛露出絕望的神色來。
小林警告,「請勿討價還價。」
「我的工作是拍攝電影,不是當眾表揚我的電影拍得呱呱叫。」
小林指指腦袋,「導演,我跟你五年,這話不管用,你思想搞不通,下列電台電視時間,均由有關人等辛苦大力搶得,你好自為之。」
余芒實在覺得是件苦差,「什麼年代了,還得老王賣瓜。」
小林看她一眼,就是因為時代進步,胡亂亮相敷衍一下,也就算做了宣傳,無人見怪,換了是舊時,不使盡混身解數,早就被踢出局。
「小林,我們算不算是江湖賣藝?」
小林吁出一口氣,「自天橋到今日,不算壞了。」
「撥一個電話去催一催章小姐,故事大綱今日要起出來。」
小林不敢出聲。
這章大小姐一直是余芒的編劇。
余芒鑒毛辨色,「什麼不對?」
「她不幹了,說一會兒親自上來向你辭行,她下個禮拜結婚,到-裡渡蜜月,已經把訂洋退回給我們。」
余芒跌坐下來,一聲不響,這一會兒喃喃地自言自語:「家母說得對,我的確應該去教書。」
「找別人接手好了,導演,導演。」小林想推醒余芒。
猛一抬頭,小林發覺章大編劇已經駕到,便靜靜退下,讓她倆單獨談判。
余芒癡癡地看著章某,開不了口,心中如倒翻五味架。
章女士訕訕地略覺不好意思,點起一支煙,坐在導演對面,「幹嗎,樓台會呀?」
余芒動都不敢動,怕控制不了自己,錯手掐死了名編劇。
「余芒,你聽我說,寫本子,沒意思,這些故事,是你要拍攝的故事,不是我想寫的故事,歷年來天天寫著別人的故事,要多膩就有多膩,幹不下去了。再說,影片出來,叫好,是大導演的功力。不好的話,是編劇該死,幹嗎呢,不如改寫小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說是不是?導演。」
余芒不擅巧辯,氣得脖子粗壯。
章某不該浪費大家時間,做到一半,撒手西去。
她說下去,「余芒,你不知道我多心寒,前些日子看經典長篇電視劇重播,當年前輩各編劇們你爭我奪,拼了老命邀功的一部戲,字幕打出來,編劇竟成為東亞電視公司編劇組,你說,誰還幹得下去?嘔心瀝血,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余芒氣炸了肺,呼吸不大暢順起來。
章女士拍拍她肩膊,「你另外找個新人,人家急於成名,也許肯賣命。」
然後站起來施施然離開辦公室。
半晌,小林出來,見余芒仍呆呆坐著,忍不住說:「導演,她走了。」
余芒不出聲。
「導演,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剛自大學出來,文筆很暢順,文思甚秀麗,不如試試她。」
這時候,忽然之間,余芒做了一個她從來沒有做過的動作,她嬌俏地伸手掩嘴打一個輕輕呵欠,怪不好意思地解嘲,「累死人了,我好像睡了很久。」然後伏在寫字檯上,雙臂枕著下巴,微微笑起來。
小林瞪大眼,嚇一跳。
導演在幹什麼,教戲?又沒有演員在場。
這有一個可能,受了刺激,思路不大通順了。
余芒平常爽朗一如男孩,並無這種女性化動作。
「導演,」小林試探地說,「我去把那女孩叫來你瞧瞧可好。」
只見余芒輕輕轉過頭來,「好想喝一杯櫻桃可樂。」一臉的溫柔可愛。
小林駭笑,導演一向不喝這甜膩的飲品,她一貫只會簡單地命令,「一杯黑咖啡」,導演是怎麼了?
只見余芒伸一個懶腰,「不急不急,船到橋洞自然直,你明天把她請來,大綱給她過目,告訴她,我們不要抄襲的素材,大膽創新不妨。」
小林仍然不放心,「導演,你沒有怎麼樣吧?」
余芒強笑,「只有點累。」
「約會要不要取消?」
「不用,我們照去嘛。」
稍後要拜見下一個新戲的假定男主角。
此刻余芒心中驚恐無比。
怎麼會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麼會身不由己放軟聲音講出不相干的話來?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志力失去控制?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個聲音:露斯馬利,久違了。
不得了,余芒臉色大變,自言自語絕對不是好現象。
露斯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一直到在美國加州念電影時,同學取笑她「你可不像一個露斯馬利」才作罷。
忙的時候,連中英文姓名都暫時全部渾忘。
沒想到此刻卻叫起自己來。
大約連跟她五年的製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馬利。
高中時一位對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說:「我替你查過字典了,怪有趣的;露斯馬利的意譯是迷迭香。」
小男生的淺淺情意真正難能可貴。
他把三個字寫在一張信紙上,遞給余芒,「喏,迷迭香。」
余芒已忘卻他的名字,只記得年輕的時候,自己對世界的觸覺出奇的敏銳,吹彈得破,特別痛特別冷特別空靈,此刻多年經營厚厚重重的保護膜隔除一切傷害,卻同時亦使她喪失許多靈性。
真正久違了迷迭香。
小林打斷她的思潮,「再不出門的話,會遲到。」
到門口叫部車子,與製片赴會。
小生遲到,來的時候,倒是眼前一亮。
值得嗎?余芒問自己,選角比選對像痛苦得多,戀愛失敗,天經地義,事業有什麼閃失,永難翻身。
余芒怔怔地審視小生英俊的臉。
值得嗎,值得花製作費的五分之一來聘用他嗎?識字的編劇才拿總製作費的五十分之一。
太偏激了,余芒正襟危坐,一張逗大眾喜愛的面孔,亦誠屬難能可貴,價值連城。
只聽得小林客套幾句,「你知道我們導演,一向不懂應酬,她呀,只顧著埋頭苦幹……」
像理虧的家長向老師抱憾子女資質不健全。
小生對公認有才華的余芒亦懷若幹好奇心,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久仰久仰,於是用極具魅力的男中音問:「你是幾時想做一個女導演的?」
這並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余芒早已得體地回答過多次,但此刻她忽然輕輕地咕咕笑,臉上無限俏皮嫵媚,側著頭回答:「當我發覺我不能做男導演的時候。」
此語一出,她自己先怔住,掩住嘴巴,無限錯愕,「怎麼回事,竟打起情打起俏來。
比她更吃驚的有忠心耿耿的林製片,這下子她肯定導演有毛病,小林後悔忠告余芒連二接三地開戲,好了,此刻導演吃不消,垮了,一班嘍囉可怎麼辦?
轉頭一看,噫,小生的反應卻出奇地好。出名嚴肅的學院派女導演肯同他耍花槍呢,他完全鬆弛下來,大家馬上成為自己人,凡事有商有量。
他這樣說:「主戲並不在我身上,女主角才是擔戲人,客串酬勞我是不會接受的,一定要算一部戲。」
討價還價,講了半天,還沒達成協議,小生見鄰座有熟人,過去聊幾句。
小林乘機問導演:「你怎樣,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余芒那一絲不苟的疙瘩固執脾氣。
余芒點點頭。
小生極適合劇中角色:帶些公子哥兒習氣,但是吃起苦來,又能拿出堅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員的也有隱憂,「導演這次不知要怎樣留難我,做不到那麼高的要求,是個壓力。」
余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問英俊小生:「我們的導演如何?」
評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戲,當下他很惋惜地說:「很好看的一個女子,恁地不修邊幅?」
小林曉得他的品味未屆這個範圍。
余芒早退卻為趕去方僑生醫務所。
她開門見山地對好友說:「我發覺自己做出異常」的動作,講出根本不屬於我的言語來。」
僑生凝視她一會兒,「換句話說,你如果不是文藝過度,就是瘋了。」
余芒冷冷地說:「我還以為醫生仁心仁術,慈悲為懷。」
「不要悲觀,懷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還健全,真正神經錯亂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醫生,誰指出他患病,他還說人妒忌中傷他。」噫,這是說誰呀?
余芒忽問:「你在喝什麼?」
「對不起,我忘記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余芒已經抄起面前的飲品,「這是你那養顏的膩答答蜜糖打雞蛋。」一口飲下,只覺香蜜無比,十分受用。
「慢著,導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訴過你,我有點心不由主。」
「你戀愛了?」
「我一直愛電影。」
「啊!那是舊愛,新歡呢?」
「醫生,告訴我該怎麼辦,我的製作叫好與叫座率均有下降趨向,馬上要惆悵舊歡如夢。」
「慢著,你要我醫你的票房?」
「不;我只想你聽我訴苦。」
僑生鬆口氣,「幸虧你思路還清楚。」
「方僑生,在你懸壺濟世的八年期間,你有否真正治癒過任何一個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余芒忽然活潑地輕輕拍一下手,「全憑誰先累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後合。
方僑生目不轉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余芒的意思了,這余導演是坐若鍾、站若松的一個人物,絕不肯無故失言、失笑、失態。
即使喝醉酒,也不過是一頭栽倒、昏睡過去。
僑生不是不欣賞適才余芒表演的小兒女嬌憨之態,但那不是余芒,就不是余芒。
精神分裂。
「余芒,」她收斂嬉戲之意,「我要你撥時間一個禮拜來三次徹底治療。」
余芒頹然,「你終於承認我有病。」
「是幾時開始的事?」
「你終於相信我不是無病呻吟了吧。」
「告訴我是多久的事。」
「我不十分肯定,最近這一兩個星期,或是三五七天,一點都不好笑的事,我會認為非常有趣,又發覺自己幽默感氾濫,不能抑止。」
「又開始嗜甜。」
「是,醫生。」
方僑生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沉思良久。
老友開始愛笑、好玩、輕鬆。自在,並非壞事。
搞文藝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認真。
對工作嚴肅完全正確,過分重視成敗得失卻會造成絆腳石。
近年來余芒頗有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那種情意結,開始相信影評與票房多過相信自己,形勢不妙,毋需心理醫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經看得出來。
性格上些微轉變也許對她有幫助。
既然如此,何必強迫余芒摔甩活潑一面。
許多人患雙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實個性毫無相似之處,一樣生活得很好。
這樣複雜的社會,恐怕連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為著適應它,現代人當然要採取應變方法。
沒有誰是單純的人了。
「醫生,你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僑生回過神來,「記住,一星期來三次,對你有益。」
「我盡量抽空。」
僑生送余芒到門口。
余芒忽然轉過頭來,「僑生,你可記得我有英文名字?」
僑生笑,「怎麼不記得。」
英文書院讀到第二年忽然自倫敦來了一位班主任,她對於中國女孩姓名發音產生極大困惑,曾對同事說:「每個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鑰匙掉在地下的聲響。」
真的,玲、萍、菁、珍、麗……非常容易混淆,請教過前輩,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讓學生自由選擇。
余芒說:「你選的是伊利莎白。」
僑生笑:「你挑露斯馬利。」
余芒說:「我已許久沒用這個名字。」
「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僑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時候,我自稱露斯馬利。」
僑生想了一想,「絕對不礙事,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老余,凡事放鬆點,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制,不如看開些。」
余芒覺得老友有無比的智慧,不住頷首,誠心領受教訓,正在此時,秘書前來在方醫生耳畔說了一番話,方醫生頓時臉色都變了,破口便罵:「什麼,本市心理醫療協會竟敢如此小覷我?余芒,我沒有空再與你說下去,我要同這干無恥的愚昧之徒去辯個是非黑白。」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怒氣沖沖進房去罵人。
余芒啼笑皆非,瞧,能醫者不自醫。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員已上門來找,幸虧是全女班,披著浴袍便可談公事。
她與美術指導小劉商量女主角的服飾與髮型。
「不,」她說,「不是這樣,是這樣的,宋慶齡的髮式你見過吧。」
余芒順手取過支鉛筆,在圖畫紙上打起草稿來。
一畫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一跳,線條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劉露出欽佩的樣子來,「導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術修養。」
余芒坐著發呆,對不起,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天分,幼時上圖畫班老是不認真,從頭到尾不曉得透視為何物,美術老師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畫風尚未文藝復興,圖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隨時要掉出紙面來。
她從來不知道她會畫畫。
余芒看一看手中的筆,大惑不解。
小劉興致勃勃,「導演,你索性再打幾張草稿,待我拿到服裝設計小鄧那裡去,這次質素差了她無從抵賴。」
「你交給小張辦。」
小張是副導演。
余芒不是不感慨的,外頭人,品性善良點的,笑她這個班底是余門女將,猥瑣點的,乾脆稱之為盤絲洞。
什麼地方不對勁呢?一個男性也沒有。
年前總算請了武術指導,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戲拍完了,卻出去訴苦在余家班呆久了會心理變態。
余芒記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沒把他當男生,工作當兒,有什麼男女之分?只有職位,哪存性別?
那年輕的雄性動物大抵是覺得損害了他男性的尊嚴了。
余芒邊思索邊刷刷刷地做速寫。
小劉不住詫異,最後她說:「導演,分鏡頭亦可以用圖畫。」
余芒抬起頭,真的,一幅圖畫勝過一萬字。
小劉滿意地持著畫稿離去。
余芒一低頭,嚇一跳,所有速寫右下角,都簽著她的名字,露斯馬利。
字體向右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跡一嚮往左傾,胖胖的,同這個簽名式有點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紙上又簽了幾個名,卻完全與上次一式一樣。
手風轉了。
余芒也不再去細究。
打開衣櫃,別的女性會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沒什麼好選的,統統是顏色樸素的長褲與外套,又自小學時期就愛上白襯衫,此情歷久不渝。
你別說,這樣的打扮也有好處,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遠不會叫人嚇一跳。
但是今天,她遲疑了。
明明放著許多要事待辦,余芒卻決定出去為衣櫥添一點顏色。
不敢大膽嘗試色彩也是她一貫的弱點,難道今日可以扭轉局勢?
她推門進一間時裝店,售貨員一迎出來就知道她是誰,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見到架子上掛著一件鮮橘紅色鍾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過去,店員立刻服侍她試穿,並即時贊日:「皮膚白穿這個最好看。」
「配什麼衣裳?」
「大膽些,襯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們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聽,心中無比歡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個多小時,與那知情識趣,玲瓏剔透的店員研究起色彩來,情不自禁選購一大堆時裝。
余芒只餘一點點保留,她問那大會做生意的店員,「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誰關心明年,我們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說,「全部包起來。」
手提無線電話嘟嘟地響,工作人員懷疑導演失蹤。
店員乖巧地說:「余小姐,我幫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覺得最自然不過,藍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顏色世界卻最能調劑枯燥心情。
天性瘋不起來的文藝工作者生活最最沉悶。
余芒雖無驚人智慧,卻有過人理智。
她站在馬路上等計程車,有一輛白色跑車正停著等人。
余芒一呆,這輛車是誰的,恁地眼熟,在什麼地方見過?
五十年代圓頭圓腦老牌精選式樣,在愛車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余芒本身不開車,拍戲時多數租用十四座位麵包車,她對名車亦不感興趣。
但是這部車子例外,她對它有極大的不知名親切感。它到底是誰的車子?余芒皺起眉頭細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號碼。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抬起頭來,忽然看到車窗前驚鴻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輕呼:「露斯馬利!」
余芒已經聽見,看著他,狐疑地問:「我認識你嗎?」
那年輕人看清楚余芒的臉,呆半晌,「對不起,我認錯人。」
「我名字的確叫露斯馬利。」
年輕人歉意地微竿,「多麼巧合。」
「慢著,」余芒腦海中忽然浮起一絲記憶,「你姓許?」
年輕人馬上答:「一點不錯。」
「你是許仲開。」
年輕人端正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情來,「閣下是哪一位?」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並非我認識的那個露斯馬利。」
余芒只覺得現今弔膀子的手段越來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麼?」
「姓文。」
「呵,我姓余,你剛才為什麼叫我?」
那許君呆半晌,才小小聲答:「因你穿的衣服,這是她最喜愛的顏色。」
余芒笑笑。
有些人一輩子都在戀愛,叫人羨慕。
「余小姐,你又怎麼會叫得出我的名字?」
余芒側頭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紹過他倆認識,在一個酒會?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會,她認識的人十分雜。
儘管許某看上去完全是個正經人,余芒卻不願再同他繼續搭訕。
她翻起大衣領子,朝他笑一笑,見有輛空計程車駛過來,便跑過去拉開門跳上去。
那年輕人急急下車來叫:「我送你好了。」
計程車已經一溜煙駛走。
這個時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喚住他,「仲開,你在叫誰?」
年輕人回過神來,「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臉色沉重地上了車。
年輕人猶自怔怔地。
那邊廂在汁程車中,余芒已在手提電話中被請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體。
製片問:「導演,你從來不遲到,你沒有什麼意外吧?可需要救駕?」
余芒看看手錶,奇怪,才遲了三十分鐘,這些人幹嗎都似開水熨腳,會議正式開始,也不過是喝汽水嚼花生窮聊罷了,講十萬句話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余芒沉思,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許仲開?
對外型那麼優秀的男生應當印象鮮明才是。
車子駛到目的地她還沒有想出來。
余芒隱隱只覺得許君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認識他良久,許仲開是最最熟捻的三個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認識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眾人鼓噪,馬上去翻名片記錄,但並無許仲開其人。
她喚來小林,「我們可認識一名許仲開君?」
小林記性最好,過目不忘,馬上搖頭,「無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姓名,卻又像有多年相識歷史,感覺好不詭異。
「這許某是哪一個道上的?」小林問。
「我不知道。」余芒怔怔地。
小林吸進一口氣,從來不遲到,見人遲到就罵的導演已經遲到三刻鐘,一出現,居然穿著玫瑰紫的時裝,慌亂地追究一個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蟬,同小劉小張她們使一個眼色,大家靜下來。
只見余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飛到哪一角哪一處去,神情略見淒惶,配著那件紫色衣裳,感覺上居然帶著一分艷。
眾女這才驀然發覺,噫,原來伊們的領導人是一個標緻的妙齡女郎。
小林見時間差不多,大聲咳嗽,余芒這才抬起眼,「我們說到哪裡?」
那日的會議,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綱經過修改,由新筆撰寫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輕,有雙慧黠的眼睛,她說:「故事是導演的自傳吧!」
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經小薛點破,便留意余芒的表情。
不擅應對的余芒這次卻沒有漲紅面孔結結巴巴,只見她雙目閃一閃,失笑,得體地說:「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誰的故事不一樣。」
小林肅然起敬,可以了,導演終於有資格出庭演說,廣作宣傳了。
且莫管余芒有沒有變,變了多少,反正對整體有益,便是好的轉變。
余芒笑起來,「散會吧,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兩句,她離座而去。
小薛立刻說:「聞名不如目見,沒想到余大導是如此嬌滴滴人物。」
幾個舊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人家的觀察一點不錯,根據適才余芒的表現,得此結論,誠屬中肯,她們無法向新同事解釋,導演一個月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余芒並沒有她說的那麼累。
她先找到方僑生醫生。
「僑生,勞駕你,有幾個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醫生正忙,「導演,看外景有製片佈景師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強剛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擾,有較多生意上門,方醫生非常不願意浪費寶貴時間。
「不,與影片無關。」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對你有興趣的異性朋友幫忙。」
余芒笑,「放心,自出門起計,每小時付你酬金。」
方僑生勉強地取消若干約會,駕著小轎車陪余芒出門。
她見余芒用手托著頭,便笑說:「我不怪你,-著一個這樣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鋒芒畢露,已經夠頭痛。」
余芒不介意老友調侃,說道:「首先,我們要去香島道三號。」
方醫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終於發了財了。」
余芒正不知道怎麼樣向方僑生解釋才好,她對這個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時又肯定從來沒有去過。
她躊躇地問方醫生:「僑生,我們可認得什麼人住在香島道三號?」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錢人。」
車子往海洋的另一邊兜過去,一路上風景如畫,余芒卻仍然重眉深鎖。
打一個簡單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電腦,那麼,她腦海中忽然多出許多不知幾時輸入的資料。
這些資料突然浮現,雜亂無章,不知要領她前往何處。
香島道三號這個地址是其中一項信息。
「到了。」
方僑生把車子停好,伸手一指,余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獨立小洋房,三號是其中一間。
余芒搖搖頭,她肯定從未到此一遊。
「似曾相識?」僑生問。
余芒答:「可是我清楚裡邊的陳設。」
樓下是會客室及書房,大客廳反而在二樓,三樓是睡房,天台上種著無數盆栽,其中不乏奇花異卉。
「我好像在這裡住過一輩子。」
方僑生沉默一會兒,「余芒,我一輩子都認識你,我可以告訴你,你從來沒有住過香島道三號。」
余芒猶自怔怔地看著三樓其中一個窗口。
方僑生開始擔心余芒的精神狀況,「老友,你會不會是工作過勞?」
余芒卻說:「我們走吧,去巴黎路一間小咖啡店。」
僑生誤會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余芒,不如出去旅行,什麼都不做,真正鬆弛一下。」
余芒笑,拍拍醫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會刻薄自己,坦白地說,這些年來,我對工作的態度,一貫是先娛己,後娛人。」
「這就不對了,所以票房記錄下降。」
余芒發覺方僑生是個庸醫,一邊叫她放鬆,一邊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遲早醫死人。
抵達巴黎路,余芒與方僑生齊齊怔住,她們兩個人這才發覺竟日日忙忙,原來錯過這樣好風景。